納蘭心事幾曾知

王充閭

一

作為納蘭性德的摯友，曹寅曾寫過這樣兩句詩：“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p>

納蘭性德，滿洲正黃旗人，出身名門貴族，他的父親明珠是權(quán)傾朝野的宰相，官階從一品，位列文官之首。他本人更是一路春風得意，18歲中舉，22歲成了二甲進士，后來被授為皇帝的一等侍衛(wèi)，出任扈從，顯赫無比，直到31歲去世前。一直得到康熙帝的青睞和倚重。納蘭性德天資早慧、英才勃發(fā)，是清代成就卓異的詞人，曾被王國維譽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納蘭詞在他生前就有刻本問世，產(chǎn)生過“家家爭唱”、“傳寫遍于村校郵壁”的轟動效應(yīng)。

納蘭是一個長于思索、心事很重的人。他的師友回憶說，年少時，由于未經(jīng)世事的磨煉，他閑談天下事常常無所避忌；及長，閱歷增多，滄海慣經(jīng)，就逐漸地成熟、老練了，“料事屢中，不肯輕與人謀”，“或問其世事，則不答，間雜以他語。人謂其慎密，不知其襟懷雅曠固如是也”。納蘭酷愛詩詞，日常行止交游，每有所感，總要通過吟詩填詞來抒懷寄興，習慣于運用文學形式以盡傾積愫，吐露衷曲。但是，正如曹寅所慨嘆的，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夠透過那些清詞麗句來洞見作者的深心，深刻悟解其背后的底蘊。

當然，納蘭的一些知心朋友、莫逆之交對此還是有洞察的。嚴繩孫說，公子辭世前一個多月，為他返回江南無錫餞行，當時座上并無他人，相與議論生平之聚散、人事之終始，備極懇愨，語有所及，往往愴然傷懷。執(zhí)手握別之際，看納蘭神情，似乎有不能釋然于懷者，又沒有盡情直述，梗塞著一種難言之隱。他還談到，在日常生活中，納蘭總是惴惴然，時有如履薄冰般的憂懼。

其實，這種心曲，只要認真研索納蘭的詩詞作品就會看得一清二楚。有人統(tǒng)計，在現(xiàn)存300多首詞中，“愁”字用了近百次，“淚”和“恨”字也都出現(xiàn)過幾十次，此外像“斷腸”“無奈”“傷心”“愴懷”“無意緒”“可憐生”“冰霜摧折”“芳菲寂寥”等幾乎是開卷可見，字里行間滲透的深摯而哀怨的情思宛若杜鵑啼血，聲聲凄切；即便是一些情辭慷慨、奮袖激昂之作，也間雜著變徵之音，流露出沉痛的人生空幻之感。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余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p>

“長飄泊，多愁多病心情惡。心情惡，模糊一片，強分哀樂?！?/p>

“殘陽影里，問歸鴻、歸來也未?且隨緣、去住無心，冷眼華亭鶴唳?！?/p>

一般而言，這種悲觀厭世、空虛苦悶的心理狀態(tài)，應(yīng)該屬于那種孤臣羈旅、遷客流人。沒有經(jīng)歷過坎坷崎嶇、危身滅門、破國亡家的人很難獲得這種生命體驗和心靈體驗。而納蘭性德當然是與此毫不沾邊的。

他的祖輩跨著野性難馴的征騎，沖出叢林莽原，馳驅(qū)南北；他的軀體里流淌著一個勇武剽悍、勁健雄強的游獵民族的血液；他出身于鐘鳴鼎食、裘馬輕肥的天潢貴胄之家，自幼生長在溫柔富貴鄉(xiāng)、煙柳繁華地，薰沐在綺靡金粉的環(huán)境里，到處都是花團錦簇、紫舞紅翻；他是八旗子弟中的鳳毛麟角，中華大地上新一代的佼佼者，在飛黃騰達的錦路鵬程上，受到時人的敬重，父母的珍愛，天子的賞識；在世人眼中他是典型的幸運兒，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功名冠冕，安富尊榮，凡常人所向往、所企盼、所追求的，他幾乎全部都擁有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富有戲劇性地產(chǎn)生，了頹唐的心態(tài)，在詞作里聲淚俱下發(fā)出了哀婉凄切的心靈悲歌，令人不能卒讀。這種奇異的生命現(xiàn)象，實在是令人詫異，難于索解。

清代學人楊芳燦在《納蘭詞序》中分析：“先生貂珥朱輪，生長華朊，其詞則哀怨騷屑，類憔悴失職者之所為。蓋其三生慧業(yè)，不耐浮塵，寄思無端，抑郁不釋，韻淡疑仙，思幽近鬼。年之不永，即兆于斯。”詩人芑川對此也曾發(fā)出過疑問，并試圖加以詮釋：“為何麟閣佳兒，虎門貴客，遁入愁城里?此事不關(guān)窮達也，生就肝腸爾爾?！?/p>

其然，豈其然乎?

二

西人有所謂“性格決定命運”的說法，如果我們把“生就肝腸爾爾”理解為性格特征的話，那么，可以說，正是特殊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獨特的個性及其內(nèi)在思想沖突這內(nèi)、外兩方面原因造就了納蘭性德凄婉的悲劇品格。

納蘭公子自幼深受儒家學說的浸染，抱定了立德立功、顯親揚名的宏圖遠志。他同中國歷代的讀書士子一樣，沉酣在“學而優(yōu)則仕”的迷夢里，在“閑庭照白日，一室羅古今。偶然此樓棲，抱膝悠然吟”的環(huán)境和心態(tài)下，儼然以諸葛孔明自居，留心當世之務(wù)，不屑以文字名世，只待知音舉薦、圣主賞識，然后一展鴻才，“競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他想干一番經(jīng)天緯地的事業(yè)，然后功成不居，解珮出朝，退居林下，徹底實現(xiàn)一個政治家的人生之旅。為了使夙愿得償，他清介自持，刻苦向上，雖然身處貴盛之家，而閑齋蕭索、庭院寂然，戶外沒有登門進謁的趨奉之勤，內(nèi)庭沒有裙妓、絲管、呼盧、秉燭之游。每當夙夜寒暑，晨昏定省之余，他總要抓住片刻閑暇，游心于翰墨、寄情于藝林，并能擷其英華，匠心獨運，表現(xiàn)出高雅的襟懷和強烈的使命感，也充分揭示了處于上升階段的階級成員所特有的勤奮精神和進取心態(tài)。

但是，實際上卻是事與愿違，他所面對的現(xiàn)實完全是另外一種狀態(tài)。如同他最知心的朋友顧貞觀所說：“所欲施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yè)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意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奔{蘭自己也是這樣說的：“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無成已如此。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濺荊江水!馬齒加長矣，枉碌碌乾坤，問汝何事，浮名總?cè)缢?，判樽前杯酒，一生長醉?！?/p>

那么，這種狀態(tài)又是怎么造成的呢?

原來，康熙皇帝出于對納蘭公子的賞識，以其出身于勛戚之家，又有超人的資質(zhì)，一照面便對他倍垂青盼，把他留在自己身旁，視作心腹，擢為侍衛(wèi)，且一任就是10年，直至他病逝。對一般人來說，有幸成為天子寵臣，目睹龍顏之近，時親天語之溫，真的是求之不得的榮耀尊貴?？墒羌{蘭卻大大不以為然。他十分清楚這種職務(wù)的實質(zhì)：努爾哈赤崛起之初，大汗的侍衛(wèi)由其家丁或奴仆充任，擔負保安、警衛(wèi)事務(wù)；后來雖然改由宗室、勛戚子弟擔任，但其性質(zhì)仍是司隸般的聽差，在皇帝左右隨時聽候調(diào)遣，直接供皇帝驅(qū)使，負責具體宮廷宿衛(wèi)，隨駕扈從。

在納蘭心目中，當侍衛(wèi)，入禁庭，實無異于囚禁雕籠，陷身網(wǎng)罟。他在《詠籠鶯》的五言律詩中，借詠物以抒懷，可謂凄愴悵惋，寄慨遙深。詩云：“何處金衣客，棲棲翠幕中。有心驚曉夢，無計囀春風。漫逐梁間燕，誰巢井上桐?？諏⒃坡芬?，緘恨在雕籠?！?/p>

黃鶯別號“金衣公子”，享用著錦衣玉食，卻戴著金枷銀鎖的納蘭公子引“籠鶯”以自況，真是最恰當不過了。你看這個鶯兒，遍身綺羽，食以香谷，罩以雕籠，整天蹦蹦跳跳，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既無凍餒之虞，又不會遭彈丸的襲擊，表面上看去富貴安逸，令人艷羨。它什么都

有了，唯一缺少的是身心自由——它不能像其它同類那樣任意地飛翔，自在地鳴囀。

因此，它的內(nèi)心是十分苦悶的，“棲棲”二字透出了端倪，可見那種蹦跳不停的舉動，并非由于心情振奮，而是棲棲惶惶、焦躁不安的表現(xiàn)?！昂翁帯币辉~是說它原本不在這里，并非籠中固有之物。頷聯(lián)中的“有心”、“無計”寫黃鶯棲惶、焦躁的緣由，表明矛盾的所在，里面透露著一種蓄勢，一種期望，一種新的覺醒：要沖破夢幻，面對現(xiàn)實，要勇于抗衡，爭取自由。頸聯(lián)寫黃鶯心靈的躍動，寫它想望、向往著“翠幕”外的廣闊天地，歆慕初春時節(jié)上下翩飛、昵喃細語梁間的紫燕，艷羨筑巢、飲露于高梧之上的桐花風。而這一切，在它都成了難以實現(xiàn)的幻想。尾聯(lián)以冷語作結(jié)：空有同樣的羽翼，空對浩渺的蒼冥，最后只能在雕籠中默默地吞聲飲恨，郁郁以終。

如果說這只是情辭委婉的擬托，那么，納蘭的《擬古詩》則是憤懣直陳了：“我本落拓人，無為自拘束。倜儻寄天地，樊籠非所欲。嗟哉華亭鶴，榮名反以辱!”此詩一開始就毫不隱諱地申明：我本是散淡、落拓的人，寄倜儻于天地，不想受到任何形式的拘束，因此，對于樊籠厭惡極了?？墒?，時乖命蹇，造化欺人，最后還是變成了“華亭鶴”，反因榮名羈絆而受盡拘辱。

古人有“人生在世間，貴乎得所圖。問渠華亭鶴，何似松江鱸”的詩句?！叭A亭鶴”與“松江鱸”都出在上海的松江，這里面各有一個典故：晉代陸機為奸人所讒，臨刑前嘆曰：“再想聽聽華亭鶴的叫聲，卻做不到了!”而同時代的張翰則知機在先，他以想念故鄉(xiāng)的鱸魚味美為由，毅然掛冠，歸隱吳中，從而避開殘酷的政治風險，得全性命于亂世。從納蘭所引據(jù)的典故中，不難窺見其悔涉仕路、誤陷牢籠的隱衷?；谝擦T，誤也罷，其實都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像不能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一樣，納蘭所面對的同樣是無法扭轉(zhuǎn)的命運，在皇帝的長拳利爪之下，他的人生道路是不屬于自己的。

再聯(lián)系到遠處窮荒絕塞的吳兆騫和身邊的顧貞觀、陳其年、嚴繩孫、姜宸英等一時佳俊的凄苦處境，他更感到失望與傷感。他對現(xiàn)實中英才不被賞識而庸才、蠢才卻能飛黃騰達，且又“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極端悖理的世象感到由衷的憤慨。在寫給顧貞觀的《虞美人》詞中，發(fā)泄了他的強烈不滿：“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癡肥好，判任癡肥笑，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風塵?！?/p>

“黃九”、“秦七”即宋代的著名詞人黃庭堅和秦少游，這里代指作者與顧貞觀。眼看著一群雞犬飛升天界，而他與顧貞觀這樣的曠代奇才卻墜入地獄(泥犁)?！笆菘瘛迸c“癡肥”，比喻仕途失意與得意?！爸T公袞袞向風塵”語出杜甫的“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之句，意謂那些得志者登高位、握重權(quán)。這里對“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不合理現(xiàn)象進行了嘲笑與抨擊，對那般祿蠹、官迷則投以極端輕蔑的目光。

由于納蘭的現(xiàn)實處境與心靈追求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致使身心兩處經(jīng)受著雙重的壓力：一方面是現(xiàn)實與理想的背離，他有理想，有憧憬，有追求，無時無刻不在試圖對于人生道路做出自己的選擇，卻又百不償一，一切都不能盡如人意。好像命運專門與他作對。最后因難堪命運的殘酷擺布而灰心絕望，另一方面，就是所謂“生就肝腸”，即人性、個性同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的沖突，他天性蕭疏散淡，渴望過無拘無束的生活，結(jié)果不但活動的范圍和時間的支配受到嚴格的限制，而且必須極力掩飾自己的七情六欲、至情至性，一言一行都要唯皇帝之旨意是從。不允許有半點含糊和疏漏，否則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在寫給知心朋友張純修的信函里。他作了露骨地披露了這種苦況：“鄙性愛閑，近苦鹿鹿。東華軟虹塵，只應(yīng)埋沒慧男子錦心繡腸。仆本疏庸，那能堪此!”

在寫給“忘年交”嚴繩孫的書簡里，他談得更加充分：“茲于廿八日又扈東封之駕，錦帆南下，尚未知到天涯何處，如何言歸期耶!漢兄(指昊漢槎)病甚篤，未知尚得一見否?言之涕下。弟比來從事鞍馬問，益覺疲頓，發(fā)已種種，而執(zhí)殳如昔，從前壯志，都已灰盡。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縣。”

把這些發(fā)自肺腑的傾吐內(nèi)心衷曲的私人信函同他那些或婉轉(zhuǎn)其辭，或直抒胸臆的詩詞作品結(jié)合起來讀，納蘭心事就不難窺見了。

三

李后主早就說過：“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鄙頌榛实鄣氖虖模{蘭在隨輦出巡、宦游南北中，少不了要舊跡尋蹤，追懷往古，這同樣為他帶來了諸多的感慨。

康熙二十一年，納蘭性德隨駕抵達吉林，來到了松花江(舊稱混同江)畔，當年這里是一片古戰(zhàn)場。入關(guān)之前。女真族在統(tǒng)一過程中，建州、海西、野人諸部互相殘殺，彼此并吞，給后世留下了無盡的心靈創(chuàng)傷。納蘭觸景傷情，一時百感叢生，情懷愴楚，寫下了一首《滿庭芳》：

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陰磷夜泣，此景總堪悲。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只應(yīng)是，金茄暗拍，一樣淚沾衣。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嘆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詞的上闋開頭五句寫景，把象征性的古戰(zhàn)場——龍堆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鴉飛雪上，馬躍冰河，驚風掠地，亡靈夜泣，“一將功成萬骨枯”，極寫其蕭索、肅殺之慘象?！败敝笐?zhàn)爭中留下來的瞭望敵情的土堡或古代記里程的土堆?！褒埗选痹谖饔颍@里泛指邊地的古戰(zhàn)場。磷火俗稱鬼火，“陰磷”喻戰(zhàn)死的鬼魂，如唐詩中有“戰(zhàn)鬼聚陰磷”的詩句。詩人接著抒發(fā)感慨：本要效法東晉的祖逖中夜聞雞起舞，可這里悄無人跡，根本就聽不到荒雞亂鳴。言下之意是，縱有一片報國情懷也無由實現(xiàn)，徒增感喟，只好暗暗吹起金笳。令人悲不自勝，涕淚沾衣。

詞下闋全是議論，從興亡的夢幻中體現(xiàn)人生之悲慨。語調(diào)低沉抑郁，寄懷深遠。詩人喟嘆古今興亡，有如棋枰翻覆、蠻觸爭雄，無論為勝為負都是轉(zhuǎn)眼成空，體現(xiàn)了歷史的虛無、人生的空幻。“蠻觸”。蝸角中的兩個小國，為爭地而興戰(zhàn)，語出《莊子》，意謂雙方所爭者小，原無實際意義。留下來的不過是斷碑殘碣上幾行記載，掩映于斜陽之下，而悠悠歲月已經(jīng)隨著混同江水流逝，再也不能復回了。

這次出塞巡行，納蘭還曾經(jīng)到過松花江畔的大小兀喇，在返回的路上還憑吊了遼寧開原的戰(zhàn)略要沖龍?zhí)犊?。這兩處距離納蘭的祖居地都不太遠。他的先世為海西女真葉赫部，后來，海西各部陸續(xù)被努爾哈赤統(tǒng)率的建州女真所剿滅。納蘭的曾祖父金臺什是葉赫部的首領(lǐng)，老城陷落后拒絕投降，縱火自焚未果，努爾哈赤下令將他絞死。六十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金臺什的當侍衛(wèi)的曾孫，正扈從努爾哈赤的當了皇帝的曾孫來到當年海西女真故地，為興為廢，為主為奴，心中自然不勝滄桑變幻之感。且看他的《浣溪沙·小兀喇》和《憶秦娥·龍?zhí)犊凇罚?/p>

“樺屋魚衣柳作城，蛟龍鱗動浪花腥，飛揚應(yīng)

逐海東青。猶記當年軍壘跡，不知何處梵鐘聲，莫將興廢話分明?！?/p>

“山重疊，懸崖一線天疑裂。天疑裂，斷碑題字，古苔橫嚙。風聲雷動鳴金鐵，陰森潭底蛟龍窟。蛟龍窟，興亡滿眼，舊時明月?！?/p>

詞中寄寓了無邊的感慨。山下追奔，城頭喋血，最后勝利究竟屬于誰呢?還是“英將興廢話分明”吧?！芭d亡滿眼，舊時明月”，絕非泛泛之言，它使人想到劉禹錫的“淮水東邊舊時月”照臨的“故國”、“空城”。早年恩怨，記憶猶新，其間自有一番臂折骨驚的沉痛。只是為防觸忌，未便直言，不得不寄幽思于隱掩之間。

看得越多，也就會想得越多，不能不令納蘭感悟人生的多故，世事的無常。退一步說，縱使往昔部族間的興亡之恨已經(jīng)淡漠了，那伴著刀光劍影，充滿血腥氣味，為爭權(quán)奪位相互殘殺的慘酷的家族史，總該深深地留存在納蘭的記憶里，像團團烏云，遮蔽著他的心扉，令他觸目驚心、不寒而栗。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外祖父家的朝榮夕悴，盛衰相循。外祖父英親王阿濟格，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子，從15歲開始即隨父出征，出生入死，屢建勛勞，戰(zhàn)功卓著，成為后金統(tǒng)治集團中權(quán)位極高的主旗貝勒之一。但是，由于他缺乏政治謀略，一味恃功自傲，暴戾蠻橫，后來被順治皇帝勒令自盡，子孫奪去爵位，削除宗籍。一番腥風血雨，刮得月暗星沉，轉(zhuǎn)眼間富貴就成了夢幻，如同孔尚任在《桃花扇》里所寫的：“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四

如果說，這些都是陳年舊賬了，那么，眼前的又怎樣呢?更是令他心驚肉跳，時刻為父親的險惡處境而憂心忡忡。納蘭性德最清楚不過了，康熙皇帝駕馭權(quán)臣的一貫策略，是當某一派系勢力過于強大時，就立刻蓄意扶植與之對立的派系，以保持朝廷權(quán)力的均衡，便于自己操縱控制。權(quán)臣鰲拜炙手可熱，飛揚跋扈，他就扶植索額圖；待到索額圖恃功自傲，尾大不掉，他又轉(zhuǎn)而扶持明珠；而當明珠權(quán)勢陡增，朝臣競相趨附時，他又去扶植臺下的僚屬予以牽制。

明珠的最盛時期，是在平定三藩之亂過程中，當時被康熙皇帝倚為股肱重臣。但隨著變亂平息，他的輔佐作用也逐漸弱化，特別是因他位高權(quán)重，日漸為天子與群臣所忌，眼睜睜地看著已經(jīng)陷進“烹狗藏弓”的魔圈里。而明珠自己卻欲令智昏，全然不知收斂，依然貨賄山積，賓客盈門，結(jié)果激起政敵不停地攻訐，有的甚至奏請皇帝，立刻將他處斬。

“榮華及三春，常恐秋節(jié)至。”這使得納蘭憂心如搗、夜不成寐。果然，公子歿后不出3年，他的父親就在激烈黨爭中塌了臺。

納蘭絕頂聰明，而且極度敏感、極度清醒，這使得他時刻處在生命的煎熬之中，心境沒有片刻的寧靜。他惶悚惕懼，謹言慎行，每根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

康熙皇帝雖然號稱“英主”，但賦性雄鷙，足智多謀，喜怒無常，恩威莫測。對于這一點，作為身邊的侍從，納蘭公子從里到外看得透亮。在這樣一個老謀深算的主子面前，即使是老成練達的“官油子”也會感到捉襟見肘、窮于應(yīng)付，更何況納蘭這樣的性情中人。在這種情態(tài)下，每次出巡扈駕，縱使面對鶯飛草長、雜花生樹的三春麗景，快綠怡紅、芰荷十里的九夏清光，也難以引發(fā)出他的游觀興趣，必然是悵觸無端、了無意緒。他在一首《蝶戀花》詞中寫道：

“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guān)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

如果說，“不語垂鞭”、“無意緒”是直寫心境的消沉，那么水驛山程、客途迢遞、新寒雁唳、風雨泥途，就是暗喻“天涯行役”之苦。說是“不恨”，其實字里行間已經(jīng)充分透露了個中原委。那么，恨的又是什么?西風吹老英雄夢，等閑白了少年頭。一種牢騷、怨望的情懷躍然紙上。

回到朝中，那種鳥籠般的侍衛(wèi)生活環(huán)境中，日子恐怕更為難捱。這從納蘭的《踏莎行》詞中可以看出：“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zhèn)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宮殿里的生活，充滿了難言的痛苦、無奈的悲涼，這種孤寂無聊、空耗歲月的侍衛(wèi)生活，使他感到空虛，感到厭倦?？墒?，“就中冷暖”卻又沒處去說，“如魚飲水”，只能自傷，、自嘆。從這里也可以悟解納蘭以“飲水”二字命名詞集的用意所在。

他深悔自己出生在富貴之家，借著詠雪，他高吟：“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彼釔凵硇淖杂桑释麛[脫宦海的羈絆，避開險惡的現(xiàn)實，去過清靜的生活，他在庭園中特意修建了一座茅屋，并填寫一首《滿江紅》詞，借以抒懷述志：

問我何心?卻構(gòu)此、三楹茅屋?？蓪W得、海鷗無事，閑飛閑宿。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誤東風遲日杏花天，紅牙曲。塵土夢，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閑殆酒，消他薄福。雪后誰遮檐角翠，雨余好種墻陰綠。有些些、欲說向寒宵，西窗燭。

詞人說，我修筑茅屋的目的是為了要過閑適自在、無拘無束、無憂無慮海鷗般的生活。過去，浮名束身實在耽誤得太多了。其實，那些如煙如夢、覆雨翻云般的仕宦生涯，看穿了也真是沒有什么意思，真不如過一番西窗剪燭、縱酒閑吟、雪后觀松、雨余種綠的平常人的日子。

當然，就連這“些些”想望對納蘭來說，也是甜蜜蜜的妄想，不可能兌現(xiàn)。在康熙這位手握王權(quán)、口銜天憲的尊神面前，他是進則乏術(shù)，退亦無方。唯一能夠獲得解脫的，只有死之一途，那樣苦啊、痛啊、憂啊、悶啊，“百感都隨流水去”了。

編輯蔡元元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