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札記三則

董喜寧

[摘要]《德行》篇“元方季方為兄為弟”條，正文注文措辭相反，注家或依正文箋釋，而義理不盡圓通；或依注文訓(xùn)解，而征引頗有失類?！堆哉Z》篇“向子期舉郡計入洛”奈，正文注文所述實為兩事，據(jù)正文乃例行上計公差，據(jù)注文乃榮膺察舉歲選，注家或含混而解，頗滋疑竇?！堆哉Z》篇“謝仁祖一坐之顏回”條，賓客所作顏回之喻，與漢世限年制度淵源甚深，故事常談，遂為習(xí)語。

[關(guān)鍵詞]世說新語；陳元方；向秀；謝尚

[中圖分類號]H109.2[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8-1763(2009)01-0101-04

一元方季方為兄為弟

《德行》篇陳元方子長文有英才條：“陳元方子長文，有英才，與季方子孝先各論其父功德，爭之不能決。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眲⑿?biāo)注云：“一作‘元方難為弟，季方難為兄?！?/p>

楊勇《世說新語校箋》云：“難兄難弟，蓋語本《論語·子路》。子曰：‘魯、衛(wèi)之政，兄弟也。言其政相似不相高下也。楊伯峻譯為‘像兄弟一般相差不遠(yuǎn)，最得其實。王、方《釋例》：‘難為兄，言不易稱為兄，義即二人皆佳，難分高下?！靶帧?、“弟”指高下、先后。其說是?！睆埲f起、劉尚慈《世說新語譯注》的解釋與此相類，直譯為“元方難為兄而居于上，季方難為弟而在其下”。

以上兩家皆以正文“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為是。然細(xì)玩文義，這種說法實際上是貶低了元方，抬高了季方，既不符合陳蹇平息爭論的初衷，也不符合《世說新語》二美相較各稱其長的慣用手法。況且，漢以名教治天下，陳蹇又是對名教是非特為重視的海內(nèi)名士，恐怕很難以兄弟名分為辭評價德業(yè)高下。又，《三國志》裴注引《先賢行狀》云：“于時，蹇、紀(jì)高名并著，而諶又配之，世號三君。”(孝標(biāo)注所引略同)倘紀(jì)、諶德業(yè)相近即兄難為兄弟難為弟，蹇、紀(jì)高名并著豈非父難為父子難為子，顯然不堪推理?！妒勒f新語》所設(shè)計的另外一則小故事也可聊作旁證：《言語》篇云，潁川太守髡陳仲弓，客以此為題刁難元方，問府君何如、家君何如，元方答道，府君是高明之君，家君是忠臣孝子。并未因私人恩怨侵及禮教名分。

劉盼遂《世說新語校箋》云：“案，一本是也。《規(guī)箴》篇注，‘王珉聲出兄殉右。時人語曰，法護非不佳，阿彌難為兄。陸龜蒙《小名錄》卷一，‘僧珍難為兄，法護難為弟?？蔀闃O佳之旁證。”周一良《世說新語札記》意與劉同，又引《北齊書》王唏傳、《三國志》裴注《魏略》桓范條、《三國志》裴注《山陽公載記》孫車騎長上短下條、《魏書》陸俟傳、李德林“相逢狹路間”等申成其說。

以上兩家皆以注文“元方難為弟，季方難為兄”為是。惟陸龜蒙去晉已遠(yuǎn)，《小名錄》是否為偽托之作又在存疑之間，書中所紀(jì)典故，四庫館臣已譏其枝蔓不考，“僧珍法護”云云恐系剪裁合并《世說》所記時人對陳氏王氏兄弟的評價而來，不足為憑。周一良《札記》所補材料甚豐，然核以所論之事，未必盡妥。邢子良與唏在洛兩兄書“恐足下方難為兄”之語，用法正與《規(guī)箴》注時人語“阿彌難為兄”相反，二者各自成立毫無問題，但要援彼證此，即恐陷于持人之矛破己之盾的境地。他若陸俟傳“無禮之人，難為其上”、《魏略》“欲擅斬徐州刺史，眾人謂君難為作下。今復(fù)羞為呂屈，是復(fù)難為作上”等，屬辭結(jié)構(gòu)雖與《世說》類似，但適用語境卻相去甚遠(yuǎn)，謂之六朝“習(xí)語”大體不謬，謂之足明“一作”為長則略顯穿鑿。

且不論證據(jù)當(dāng)否，僅就觀點而言，實以劉周二家為善。蓋依注文文句解讀，此則故事方為融通條理。所謂“元方難為弟，季方難為兄”，指的是元方季方德行俱佳，本不必相較，若強行較之，則為弟之道，季方已極盡其致，易元方于此名分下，亦無能出其右；為兄之道，元方已極盡其致，易季方于此名分下，復(fù)難得居其前。陳蹇判語的特點，即是上文所提到的二美并論各稱其長。這比較符合平息爭論的初衷，也是《世說新語》月旦人物常見的模式。譬如，《言語》篇樂廣問王衍洛戲之樂，王日：“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薄段膶W(xué)》篇樂廣述己意，請潘岳為表讓河南尹，時人云：“若樂不假潘之文，潘不取樂之旨，則無以成斯矣?！蓖撎鍙V摯虞言辭翰墨云：“太叔廣甚辯給，而摯仲治長于翰墨，……廣談，仲治不能對；退，著筆難廣，廣又不能答。”《方正》篇孝武帝問王爽何如其兄，王日：“風(fēng)流秀出，臣不如恭，忠孝亦何可以假人?！薄镀吩濉菲鞯蹎栔x鯤何如庾亮，謝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zhǔn)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蓖У懒謫枌O綽何如許詢，孫曰：“高情遠(yuǎn)致，弟子早已服膺；一吟一詠，許將北面?！?/p>

二向子期舉郡計入洛

《言語》篇嵇中散既被誅條：“嵇中散既被誅，向子期舉郡計入洛，文王引進(jìn)，問曰：‘聞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對曰：‘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眲⑿?biāo)注引《向秀別傳》云：“后康被誅，秀遂失圖，乃應(yīng)歲舉。到京師，詣大將軍司馬文王，文王問曰：‘聞君有箕山之志，何能自屈?秀日：‘常謂彼人不達(dá)堯意，本非所慕也。一坐皆悅。隨次轉(zhuǎn)至黃門侍郎、散騎常侍?！?/p>

向子期以何種身份入洛，正文注文所述截然不同。舉郡計乃史書習(xí)用語，指的是被郡守拔擢起用，辟為計吏。歲舉之“舉”則是漢魏間常見的選官途徑，指的是由郡國守相等官按規(guī)定的名額和標(biāo)準(zhǔn)向中央舉薦人才。依據(jù)正文，向秀乃是先為郡守署為計吏，而后以計吏的身份到京師洛陽作本郡的年度報告；依據(jù)注文，向秀則是作為本郡的貢舉對象，被推薦到京師洛陽等待通調(diào)外補。

這兩者區(qū)分甚明，本不應(yīng)混淆。然張萬起劉尚慈《世說新語譯注》譯云“應(yīng)舉郡中計吏”，措辭未免稍失嚴(yán)謹(jǐn)，若有人以“合‘應(yīng)歲舉與‘舉郡計為一”疑之，不知作者將何以自解?

《資治通鑒》卷六九黃初三年文帝詔云：“今之計、孝，古之貢士也?！蓖瑫砥叨土晔Y濟諫云：“今海表之地，累世委質(zhì)，歲選計、孝，不乏職貢?！睋?jù)此，似乎曹魏之世，計吏、孝廉都可視為貢舉對象。然《三國志》相關(guān)記載本作“計考”，今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文帝詔作“計孝”系依《通鑒》胡注改易。因此，《通鑒》正文注文是否正確，《三國志》標(biāo)點本校文是否合理，便成了一亟待解決的附屬問題。

先看文帝詔書?！度龂尽肪矶牡奂o(jì)錄文：“今之計考，古之貢士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限年然后取士，是呂尚、周晉不顯于前世也。其令郡國所選，勿拘老幼，儒通經(jīng)術(shù)，吏達(dá)文法，到皆試用?！北R弼《三國志集解》引何焯語：“左雄限年之法至此復(fù)變?！薄锻ǖ洹愤x舉二：“黃初三年，始除舊漢限年之制?！薄逗鬂h書》左雄傳：“雄又上言：‘郡國孝廉，古之貢士，……請自今孝廉年不滿四十，不得察舉，……帝從之，于是班下郡國?！蓖瑫樀奂o(jì)：“辛卯，初令郡國舉孝廉，限年四十以上?！比粍t后漢限年之制的

對象乃郡國貢舉的孝廉，本不涉及作為守相令長僚佐的計吏。

次看古之貢士。莊述祖輯《白虎通闕文》貢士條：“諸侯三年一貢士，治道三年有成也。諸侯所以貢士于天子者，進(jìn)賢勸善也。天子聘求之者，貴義也”。陳立疏證甚詳，茲不俱引，要之，以為諸侯貢士，三適則加賞、三不適則受戮；又以為“漢時詔天下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即古貢士之遺法也”，并舉董仲舒對策為證。《漢書》董仲舒?zhèn)鳎骸凹爸偈鎸Σ?，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xué)校之官，州郡舉茂才孝廉，皆自仲舒發(fā)之。”《漢書》元朔元年詔：“深詔執(zhí)事，興廉舉孝，庶幾成風(fēng)，紹休圣緒。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且進(jìn)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古之道也?！庇兴咀嘣疲骸肮耪?，諸侯貢士，壹適謂之好德，再適謂之賢賢，三適謂之有功，乃加九錫；不貢士，壹則黜爵，再則黜地，三而黜爵地畢矣?！裨t書……，令二千石舉孝廉，……。不舉孝，不奉詔，當(dāng)以不敬論。不察廉，不勝任也，當(dāng)免?！鼻耙笮凵涎裕骸翱⒘?，古之貢士”。據(jù)此，兩漢以來，皆以舉孝廉為古貢士遺意。又，文帝詔系承左雄議及陽嘉詔而來，其文句亦多與武帝、順帝同，對于古之貢士與今之孝廉的關(guān)系，恐去漢世君臣的理解不遠(yuǎn)。

次看計孝計考?！段墨I(xiàn)通考》、《冊府元龜》、《漢魏六朝三百家集》、《五禮通考》引文帝詔俱作“計考”；《通鑒》作“計孝”，恐系錯改《三國志》而成。胡三省注云“計孝，上計吏及孝廉也”，通句解之，今之計吏、孝廉實即古之貢士。然據(jù)《三國志》、《晉書》等相關(guān)記載，計吏在曹魏之世，仍為負(fù)有特殊使命的地方僚吏，其赴京上計乃例行公差，身份歸屬并未改變；這與作為候選干部推薦到中央的孝廉秀才有本質(zhì)的不同。又，《通鑒》錄蔣濟諫語亦作“計孝”，胡三省注云“謂每歲上計及舉孝廉也”。蔣濟所諫，乃明帝伐公孫淵事。公孫氏割據(jù)遼東，勢力甚大，逮淵當(dāng)國，又想攜貳于魏吳之間以自雄，其于曹氏，若說以“上計”的名義派遣特使尚合情理，若說一貫履行察舉孝廉的義務(wù)則很難想象。事實上，這里仍以作“計考”為是?！皻q選”、“計考”乃同位互文，表時間場合。通句解之，指的是每到此時，公孫淵都會派遣“計吏”(這恐怕是曹魏的叫法，比較有中國特色)到洛都陳述政情、貢獻(xiàn)方物。裴松之引夏侯獻(xiàn)表云：“公孫淵昔年敢違王命，廢絕計貢者，實挾兩端?！彼^計貢，表述的其實也就是“歲選計考，不乏職貢”的意思。

“計孝”之不妥已略述如上，接下來看一看作“計考”能否講通。上計、察舉兩事關(guān)系至為密切，不特發(fā)生時間相同(歲末)、主管部門相同(后漢以來治計、掌選皆由尚書省主之)，而且施行目的也基本相同，前者是通過計簿善惡以課殿最，后者是通過貢士優(yōu)劣以行黜陟。因而，所謂計考實際上有兩部分，一是考長吏政績，一是考孝廉德行?！锻ǖ洹愤x舉三考績魏明帝條：“遂令散騎常侍劉劭作《都官考課之法》七十二條，考核百官。其略欲使州郡考士，必由四科，皆有效，然后察舉，……至于公卿及內(nèi)職大臣，率考之?！薄度龂尽份d傅嘏難劉劭考課法日：“鄉(xiāng)老獻(xiàn)賢能于王，王拜受之，舉其賢者，出使長之，科其能者，人使治之，此先王收才之義也?！备地烹m反對考課法，但其核心觀點與劉劭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所謂鄉(xiāng)獻(xiàn)舉其賢者，實即考士；長吏科其能者，實即課官。但郡國長吏身處既得利益集團的核心，只要不犯政治錯誤，計簿政情云云恐怕就只能如漢宣帝詔書所說，“具文而已”。至于察舉孝廉，則因為利益集團門票有限，勢在必考。《后漢書》章帝紀(jì)建初元年詔：“今刺史、守相不明真?zhèn)?，茂才、孝廉歲以百數(shù)，……甚無謂也?！蓖瑫笾茳S列傳論日：“漢初詔舉賢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斯亦貢士之方也。中興以后，……榮路既廣，觖望難裁，……自雄任事，限年試才，雖頗有不密，固亦因識時宜。故雄在尚書，天下不敢妄選，……斯亦效實之征乎?！毕弈昵拔囊咽?，至于試才，左雄議云“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順帝詔云”諸生通章句，文吏課箋奏”；后尚書張盛欲奏除此科，黃瓊上言：“覆試之作，將以澄洗清濁，覆實虛濫，不宜改革”，帝乃止。逮黃初年間，文帝雖除限年之策，但并未取消覆核項目，故詔書云“儒通經(jīng)術(shù)，吏達(dá)文法，到皆試用。有司糾故不以實者”。而且，當(dāng)時“考績之法久廢”，所謂計考云云，只能理解為覆試郡國孝廉。

三謝仁祖一坐之顏回

《言語篇》謝仁祖年八歲條：“謝仁祖年八歲，謝豫章將送客。爾時語已神悟，自參上流。諸人咸共嘆之，曰：‘年少，一坐之顏回。仁祖曰：‘坐無尼父，焉別顏回?”

此條賓客所作顏回之喻，與順帝陽嘉元年詔書頗有淵源。《后漢書》順帝紀(jì)：“辛卯，初令郡國舉孝廉，限年四十以上，……其有茂才異行，若顏淵、子奇，不拘年齒?！弊笮蹅鳎骸懊髂?，有廣陵孝廉徐淑，年未及舉，臺郎疑而詰之。對曰：‘詔書曰“有如顏回、子奇，不拘年齒”，是故本郡以臣充選。郎不能屈。雄詰之曰：‘昔顏回聞一知十，孝廉聞一知幾邪?淑無以對，乃遣卻郡?！北M管徐淑沒有成功，但后世談破格選才，往往援引顏回、子奇為例?！逗鬂h書》邊讓傳載蔡邕薦邊讓語：“愿明將軍回謀垂慮，裁加少納，貢之機密，展之力用。若以年齒為嫌，則顏回不得貫德行之首，子奇終無理阿之功。茍堪其事，古今一也?！薄度龂尽非劐祩鬏d秦宓薦老儒士任定祖語：“昔百里、蹇叔以耆艾而定策，甘羅、子奇以童冠而立功，故《書》美黃發(fā)，而《易》稱顏淵，故知選士用能，不拘長幼，明矣?！庇?，《后漢書》朱穆傳李賢注引謝承《后漢書》云：“穆少有英才，……。年二十為郡督郵，迎新太守，見穆曰：‘君年少為督郵，因族勢?為有令德?穆答曰：‘郡中瞻望明府謂如仲尼，非顏回不敢迎孔子?！厣跗嬷?，曰：‘仆非仲尼，督郵可謂顏回也。遂歷職股肱，舉孝廉也。”朱穆自比顏回，當(dāng)然系世家少年高自偃仰，但究其深層原因，仍與限年制度下破格選才的依據(jù)有關(guān)。

逮東晉謝仁祖時，已無限年之制。然故事常談，遂為習(xí)語。賓客之言，不失為激揚聲譽的絕妙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