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魏了翁的以理入詞

張文利

摘要：魏了翁存詞189首，不僅雄踞宋代理學家首位，在宋代文人中亦不算少數(shù)。鶴山以理入詞，通過以理語入詞、以理意融詞、以理法構(gòu)詞三層面，努力實現(xiàn)理學與詞體的結(jié)合，使他的詞帶有顯著的理學色彩，不僅構(gòu)成其詞的個性特點，也擴大了詞體堂廡，展示出宋詞與理學結(jié)合的獨特面相。

關(guān)鍵詞：鶴山詞；理學；以理入詞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731(2009)02-0010-05

魏了翁(1178—1237)，字華父，號鶴山，謚文靖，四川蒲江(今四川蒲江縣)人，南宋后期著名的理學家、政治家、文學家，有《鶴山集》傳世，其中卷94至96收長短句三卷，共189首，在兩宋理學家詞作中數(shù)量位居第一，在宋代文人詞作中也不算少數(shù)。詞于鶴山，如同詩文，亦是他申述、傳播理學見解手段之一種。鶴山通過以理入詞，造就了其詞的理學意味。鶴山之以理入詞，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即分別以理語入詞、以理意融詞、以理法構(gòu)詞。

一、以理語入詞

所謂理語，就是指理學的公案話頭。話頭，本是禪宗用語，這里借以指理學家們經(jīng)常談?wù)摰拿}和熟語。

鶴山詞中常見的理學話頭有：

霽月光風：即“光風霽月”。黃庭堅在《濂溪詩序》中贊頌周敦頤云：“春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笔芳緶刈⒃唬骸肮怙L，和也，如顏子之春；霽月，清也，如孟子之秋。合清和于一體，則夫子之元氣可識矣。李延平愿中嘗誦此語，以為善形容有道氣象?！敝祆湟鄬Υ舜鬄橘澷p，曰：“非殺有學問，不能見此四字；非殺有功夫，亦不能說出此四字?！弊渣S庭堅之后，后世理學家喜用此語來形容有道者氣象。如洪咨夔《沁園春·秋氣悲哉》：“濂溪家住江湄，愛出水芙蓉清絕姿。好光風霽月，一團和氣，尸居龍見，神動天隨?！薄冻写搿や栎馄呤┐骸罚骸傲魉性撇潘?，光風霽月精神?！庇袝r，理學家也用此詞的本意描述天氣，如洪咨夔《念奴嬌·光風霽月》：“光風霽月，信行窩到處，人間天上。”

鶴山《蝶戀花·和孫蒲江上元詞》：“又見王正班玉瑞。霽月光風，恰與元宵際?！边@里的“霽月光風”即“光風霽月”，因詞格之需而倒置，用的是此詞本意，描寫澄明清澈之元宵月夜景象。然而因為它同時又是一個常見的理學話頭，故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它的理學意味。

本有：即“本心”。本心說來自于陸九淵象山學派。陸九淵心性理論的著名命題是“心即理”，他在《與李宰》中說：“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庇终J為理是宇宙間普遍的客觀存在，其《與朱元晦》云：“此理乃宇宙之所固有?！庇帧洞疒w泳道四》曰：“塞宇宙一理耳，學者之所以學，欲明此理耳?！庇谑?，“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魏了翁的理學思想調(diào)和朱陸兩家，兼收并蓄，對于陸學的“本心”說他服膺并且接受。在《論人心不能與天地相似者五》一文中，他嘗云：“臣聞人與天地一本也。天統(tǒng)元氣以覆萬物，地統(tǒng)元形以載萬物，天地之廣大蓋無以加也。而人以一心兼天地之能，備萬物之體，以成位兩間，以主天地，以命萬物，辟闔陰陽，范圍造化，進退古今，莫不由之。其至重至貴蓋若是?！庇蛇@段話可以看出，鶴山接受并發(fā)揚光大了陸氏的“本心”學說，但鶴山同時又具樸素的辯證唯物思想，認為人心與天地不能完全等同，故作此文申論之，由此更可看出他的理學思想對于朱、陸兩家的有意兼容調(diào)和。

鶴山《柳梢青·郡圃新開云月湖約客試小舫》：“等閑作個扁舟。便都把、湖光卷收。世事無來，都緣本有，不在他求?！边@里表述的思想與陸九淵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同出一揆。

與自家意思一般：周敦頤是理學的開山祖師，與禪學的淵源關(guān)系甚為密切，他曾向當時一些著名禪師參問佛事，偈頌往來，從禪僧處多得體悟之道，于日常生活很注意隨時隨處的觀察和感悟?！夺屖贤ㄨb》卷10記載，一日，周敦頤“忽見窗前草生意勃然，乃曰：‘與自家意思一般。”遂作一偈呈送佛印了元禪師，偈云：“昔本不迷今不悟，心融境會豁幽潛；草深窗外松當?shù)溃M日令人看不厭?！泵枋鏊麉⑽蚝蟮木窀惺堋３填棙O欣賞周敦頤玩窗前草的態(tài)度，有意仿效。據(jù)張九成記載，“明道書窗前有草茂覆砌，或勸之芟，曰：‘不可，欲常見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魚數(shù)尾，時時觀之?；騿柶涔?，曰：‘欲觀萬物自得意?！睆淖匀恢畜w悟人生哲理、理學義理，是理學家們的慣用法門，錢鐘書評價曰：“以山水通于理道，自亦孔門心法?！薄吧w宋儒論道，最重活潑潑生機……感春亦道學家分內(nèi)事也?！?/p>

鶴山《滿江紅·張總領(lǐng)生日》：“云冉冉，更吞吐。泉活活，元朝暮。與自家意思，一般容與?！薄稘M江紅·李參政生日》：“湖水平漪，與我意、一般容與。”《賀新郎·許遂寧生日》：“試上層樓分明看，無數(shù)水遙山碧。問此意、有誰曾識?！薄蹲砼钊R·新亭落成約劉左史和見惠生日韻》：“尊酒相逢，看露花風葉。躍躍精神，生生意思，入眼渾如滌?！薄杜R江仙·再和四年前遂寧所賦韻》：“因花識得自家天”等等，都是化用“與自家意思一般”的理學話頭。前兩例均出現(xiàn)“容與”一詞，“容與”者，即安逸自得的樣子。屈原《九歌·湘夫人》：“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崩韺W家從自然中領(lǐng)悟到安閑自得之意，而優(yōu)游不迫、從容自得正是理學家追求的人格境界。鶴山不僅化用理學話頭，還表達對此話頭的體悟。第四例“入眼渾如滌”一句，描寫參悟自然給人帶來的神清氣爽之感，體現(xiàn)了理學家倡導(dǎo)的人與自然合一的境界。

天機純熟、天理流行：“天理”是理學家孜孜探求的重要范疇，籠統(tǒng)地說，是指大自然及人類社會的運行規(guī)律。理學家信奉“天理流行”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鶴山有時將“天理”表述為“天機”、“天運”，“天機純熟”亦即“天理流行”。

鶴山《滿江紅·李提刑生日》：“君看取、都無凝滯，天機純熟?！薄稘M江紅·劉左史生日》：“日用處、渾無凝滯，天機純熟?！薄短贫嗔睢e吳毅夫、趙仲權(quán)、史敏叔、朱擇善》：“開謝本同機。榮枯自一時。算天公、不遣春知。但得溶溶生意在，隨冷暖、鎮(zhèn)芳菲。”《水調(diào)歌頭·江東漕使兄高瞻叔生日》：“天運自消息，龍蠖不關(guān)情?！痹~句謂大自然自有其運行規(guī)律，無凝滯阻塞，體現(xiàn)著天理流行的思想。

格物功夫：“格物”一詞出自《大學》，理學家對它進行了演繹發(fā)揮，使之成為理學的重要命題。朱熹解釋為：“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本褪侵柑骄渴挛镏怼?/p>

鶴山《滿江紅·和李參政惠生日》：“物象蕓蕓，知幾許、功夫來格。”提倡格物究理。

理一分殊：“理一分殊”是理學的基本命題，較早是程頤回答楊時關(guān)于《西銘》的疑問時提出，著眼于儒家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層面，朱熹將之引申到性理、物理層面，即萬物一理，表象不一。

鶴山《賀新郎·虞萬州生日用所惠詞韻》：“看來此意無今昨。都不論、窮通得失，鎮(zhèn)長和樂。此道

舒之彌八極，卷卻不盈一握。但長把、根基恢拓。”這里的“意”、“道”，指天地自然之理。這個“理”無論今昨，不管窮通得失，都是自然存在的，它可以舒彌八極，也能夠不盈一握。這正是理學“理一分殊”的思想。朱熹引入“太極”的概念描述這一范疇，曰：“總天地萬物之理，便是太極。”“本只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庇忠敕鸺摇霸掠∪f川”的教義，曰：“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可見，不可謂月已分也?！薄搬屖显疲骸辉缕宅F(xiàn)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這是那釋氏也窺見得這些道理?！柄Q山顯然承繼了這一思想，并且尤為強調(diào)對理的培植修持，即“但長把，根基恢拓”。

節(jié)欲：《孟子》曰：“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宋代理學發(fā)展了這一思想，主張“元欲”。周敦頤在《養(yǎng)心亭說》中云：“蓋寡焉以至于無，無則誠立明通。誠立，賢也；明通，圣也。是圣賢非性生，必養(yǎng)心而至之?！闭J為寡欲乃至無欲，是人格修養(yǎng)的必須要求，是達到圣賢境界的必然途徑。

鶴山《滿江紅·即席次韻宋權(quán)縣約客》：“物欲強時心節(jié)制，才資弱處書扶掖?！柄Q山在這里主張“節(jié)欲”，即用心節(jié)制過強的物欲，用讀書增強才資。這種節(jié)欲思想比之理學傳統(tǒng)的“無欲”學說，增加了合理性和人性化色彩，是鶴山對程朱理學思想的改造和發(fā)展，也是對孟子“寡欲”說的復(fù)歸，因為寡欲即少欲、節(jié)欲，而并非無欲、滅欲。

鈍功夫：朱陸“鵝湖之會”論辯的焦點之一是關(guān)于修養(yǎng)方法的不同，朱熹概括為“支離事業(yè)”與“易簡功夫”。魏了翁站在陸學立場上，稱程朱格物致知的修養(yǎng)方法為“鈍功夫”。

鶴山《滿江紅·和虞婿惠生日》：“若使平生渾自棄，如今老大何嗟及。更年來、偏得鈍功夫，蹉跎力。”鶴山初始宗朱學，后逐漸轉(zhuǎn)向陸學，接受陸學的修養(yǎng)方法，稱朱學修養(yǎng)方式為“鈍功夫”，但他并不反對“鈍功夫”，認為它同樣是一種修持方式，只不過更艱苦而已。

由以上例舉可知，魏了翁在作詞時，將自己熟稔的理學話頭不時引入詞中，體現(xiàn)出他作為理學家的本色面目?？疾靸伤卧~史，大量以理學話頭入詞者惟鶴山一人，且罕有其匹者。這個現(xiàn)象表明，魏了翁作詞，從一定意義上說，超越詞體傳統(tǒng)觀念，豐富了詞的話語表達系統(tǒng)，擴大了詞體堂廡，這是作為理學家詞人的魏了翁對詞體做出的特殊貢獻。

二、以理意融詞

鶴山還常常把理學思想融進詞句當中，借詞篇闡發(fā)理學義理，傳達理意?！霸~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從傳統(tǒng)看，詞為艷科，以傳達男女之情為專擅，后經(jīng)過蘇軾、辛棄疾等的變革拓展，堂廡擴大，上升為同詩歌一樣的表達人類豐富多樣感情世界的新詩體，但以傳情為主仍然是詞的主要功能。理學的義理學說則純粹是哲學，哲理性、思辨性是其本質(zhì)特性。鶴山的部分詞作，有意將屬于不同意識領(lǐng)域的這兩個層面結(jié)合起來，用詞闡明理學義理，體現(xiàn)為以理意融詞。

鶴山詞中理意的表現(xiàn)有精粗巧拙之分。上者義理與詞情審美有機融合，表現(xiàn)為理趣；中者稍乏詞情詩意，重在傳達哲理、義理，表現(xiàn)為理致；下者粗列理語，淪為理障。

以詩歌的形式表達哲理的內(nèi)涵，可以追溯到東晉玄言詩，但玄言詩只是把枯燥玄奧的哲理生硬地裝入詩歌的軀殼，并不成功。唐宋兩代的文人，依然在以詩達理的道路上做著努力，宋代理學的興起，更為文人們的這種努力提供了適宜的溫床，宋代理趣詩就是很好的實踐。蘇軾較早運用詞體形式傳達哲理內(nèi)容，他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一詞，借助道中遇雨的偶然事件表達對人生的哲理思考，既具濃厚的哲理意味，又形象可感，堪稱成功的理趣詞。鶴山也有理趣詞篇，如這首《水調(diào)歌頭·燕甲戌進士歸自都城》詞：

古說士夫郡，猶欠殿頭魁。記曾分付公等，行矣勉之哉。世事弈棋無定，甲子循還復(fù)爾，不免且低回。人物價自定，萬事付銜杯。試與公，同握手，上眷臺。繁紅麗紫何限，轉(zhuǎn)首便塵埃。欲識化工定處，須向報秋時節(jié)，未用較先開。休道屋猶矮，卿相個中來。

這首詞是作者為新科進士舉行的賀喜宴而作。上闋言此邦久未有科場拔頭籌者，舉子們勤勉努力，然功名未就，世事難料。下闋寫今朝科場揚名，及第榮歸。作者借大自然的繁花麗錦轉(zhuǎn)瞬之間便化為塵埃，感嘆時光之易逝，命運之多變叵測?！坝R”三句，承上兩句意，謂化工定數(shù)，不在花開之早晚，尚待秋信，猶如此邦文士，雖科場久不得意，然今朝終于有出人頭地者，蓋不過時之早晚而已。末兩句用一個比喻句補足這個意思，既富哲理，又有激勵勸勉之意。詞通篇說理，借助了一定的形象，在鶴山詞作中，算是較有文學特征的篇什。

鶴山詞中，以整首作品表現(xiàn)理趣的很少，更多的是具有理趣的詞句，如《念奴嬌·劉左史夫人生日》：“琴瑟儀刑，山河態(tài)度，長是春風識”，謂音樂禮儀、山川面貌俱是歲月的記載留痕。《賀新郎·和許侍郎韻》：“萬事無心隨處好，風定一川澄碧”，以“風定一川澄碧”形象闡釋萬事無心之妙境。《海棠春令·同官約瞻叔兄飲于郡圃海棠花下遣酒代勸》：“榮悴故尋常，生意長如?！?，說明自然界榮悴交替，生意常在?！端{(diào)歌頭·上巳和黃成之韻》：“魚鳥自飛自躍。紅紫誰開誰落。天運渺無聲。四序鎮(zhèn)如此，當當復(fù)亭亭”，以魚鳥花草之自在，說明天運之行無時無處不在。這些詞句，“以山水通于理道”，將抽象的哲理借助于形象來表達，獲得藝術(shù)性與哲理性的雙美。

鶴山詞表現(xiàn)理致者較多，如《臨江仙·送嘉甫弟赴眉山》：“行己不論官小大，窮探不問精粗。只從厚處作規(guī)模。簡編迂事業(yè)，屋漏拙功夫?！薄稘M江紅·次韻西叔兄詠蘭》：“既向靜中觀性分，偏于發(fā)處知生色。待到頭、聲臭兩無時，真聞識?！薄赌相l(xiāng)子·上元馬上口占呈應(yīng)提刑》：“隨事與民求。又與隨時驗樂憂。民氣樂時天亦好，休休?！薄端{(diào)歌頭·張?zhí)┧蛣e壁津樓再賦即席和》：“多少醉生夢死，轉(zhuǎn)首總成埃。信屈四時耳，寒暑往還來?！边@些詞句中，作者主要傳達自己的哲學思考和理學義理，堪稱“坦直說理之韻語矣”。

詞情審美和哲學義理仿佛兩條并行的軌道，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維走向。作者生硬地將理學術(shù)語嵌進詞篇中，既不能明確表達理學義理，更損傷抒情韻文的文學審美，這就導(dǎo)致理障的發(fā)生。如鶴山《木蘭花慢·孫靖州生日》：“數(shù)重卦三三，后天八八，來日千千。”《鷓鴣天·范靖州生日》：“三三律琯聲余亥，九九玄經(jīng)卦起中?！边@些詞句，僅僅將易卦簡單羅列，不但毫無詩性審美可言，也不見理學家的深刻思想。關(guān)于這一點，鶴山弟子吳泳在《與魏鶴山書》中指出：“今觀《渠陽》一編，則又豈可以文士目之耶!然尚有可商量者。記、序、銘、說、詩、詞，各自有體，雖文公老先生素秉筆太嚴，而樂府(詞)十三篇，詠梅花，與人作生日，清婉騷潤，未嘗不合節(jié)拍。如侍郎歌詞內(nèi)，‘重卦三三、‘后天八八、‘三三律管、‘九九玄經(jīng)等語，覺得竟非詞人之體。是雖胸次義理之富，澆灌于舌本，滂沛于筆

端，不自知然而不然，但恐或者見之，乃謂侍郎盡以《易》元之妙，譜人歌曲，是則可懼也。”吳泳在這里所例舉的，都是鶴山詞中的理障語，他認為這些都不是“詞人之體”，而之所以“盡以《易》元之妙，譜入歌曲，是則可懼也”，是因為它們喪失了作為詞體的基本屬性。吳泳認為不同的文學形式，“各自有體”，文人涉筆其間，應(yīng)符合文學體式的基本規(guī)范要求，朱熹的詞就堪為標本，“詠梅花，與人作生日，清婉騷潤，未嘗不合節(jié)拍”。由此可知，淪為理障的詞篇，就連理學家自己或其后學，也覺得面目生厭。

三、以理法構(gòu)詞

所謂理法，指理學的思維特征。以理法構(gòu)詞，即用理學的思維模式來寫詞，重在傳達理學義理，而不是詞情。鶴山此類詞不多，但其獨特的運思方式，卻給詞壇留下別具面目的詞章。如其《柳梢青·小圃牡丹盛開，舊朋畢至，小闋寓意》詞：

昨夕相逢。煙包沁綠，月艷羞紅。旭日生時，初春景里，太極光中。別來三日東風。已非復(fù)、吳中阿蒙。須信中間，陰陽大道，雨露新功。

詞寫與友朋初春時節(jié)觀賞牡丹，但作者寫作意圖并不在于描摹牡丹花本身，也不在友朋歡聚，而是要以“小闋寓意”。故詞的上闋就將“小圃牡丹盛開，舊朋畢至”兩意囊括而盡。下闋前兩句承上寫友朋之長進，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意；后三句承上寫牡丹，肯定自然之化育。詞篇的詩思非常冷靜理陛，不僅以客觀文字將事物呈現(xiàn)給讀者，而且以理陛思索揭示事物之成因。這種構(gòu)思詞篇的方式，是理學家慣用的闡釋性手法，而非文學家的描寫性筆墨。

又如這首《欄花慢·中秋新河》詞：

正秋陰盛處，忽蕩起、一冰輪。甚漢魏從前，才人勝士，斷簡殘文。都無一詞賞玩，更擬將、美色似非倫。此意誰能領(lǐng)會，自夸光景長新。得陰多處倍精神。俗眼轉(zhuǎn)增明。向大第高樓，癡幾駿女，脆竹繁裀。此心到頭未穩(wěn)，莫古人、真不及今人。坐看兩儀消長，靜觀千古澆淳。

這是一首詠中秋詞?！霸掠嘘幥鐖A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古今多少文人才士都譜寫下詠中秋圓月的詩詞篇章，吟唱出無數(shù)由月之陰晴圓缺而引發(fā)的人世間悲歡離合的抒情曲。鶴山此詞卻完全另出機杼。上闋首句點出中秋夜的一輪明月，以下說古今才人文士的無數(shù)篇章其實都不足以賞玩眼前圓月，而那些以美色比擬明月的文人之詞更是有失莊重，不倫不類，輕俗淺薄之文人只是看到表面的光景長新，卻沒能領(lǐng)會中秋圓月的真正意味。鶴山認為月之陰晴圓缺乃是因為自然界陰陽變化造成的，中秋之月既圓又明，是由于它在這一天得陰最多，倍顯精神，世人的俗眼只看到它的明亮，卻不明就里。月光所照之處，引發(fā)多少癡兒怨女的無限心曲，又催生多少纏綿悱惻的篇章，古人因此心緒不平，就是由于不懂得月明之道理，空惹無限心事。如今我們明白此理，在這月圓之夜，只消靜觀陰陽兩極此消彼長的變化以及千古民風的澆淳。整首詞篇的構(gòu)思，迥異于以往文人的同類作品。如果說文人睹月，觸發(fā)的是審美的愉悅，那么，鶴山作為一個理學家，觀月引發(fā)他的卻是求真的態(tài)度和精神。謝桃坊因此說：“在這位理學家的眼光中只有真的事物，它的美的意義是不存在的。”確有幾分道理。以理法構(gòu)詞，使鶴山為后世留下了這些借助于審美形式的求真詞篇。

四、余論

以上對鶴山以理人詞的情形作了分析考察，從中可以看出，作為理學家的魏了翁在寫作小詞時，仍然體現(xiàn)出他的理學家本色，努力踐履著理學與詞的結(jié)合。鶴山在詞中大量引入理學內(nèi)容，或者說，他把詞也當作申發(fā)理學思想的工具，從這個意義上說，鶴山通過以理人詞，擴大了詞體堂廡。從詞的發(fā)展史看，這正是鶴山對于詞的獨特貢獻所在。這也是理學在日益成為社會思潮主流的情況下對詞體不可避免的浸潤，顯示出理學內(nèi)容與詞體形式一定程度的融合。

從程頤對詞的拒斥，到鶴山把詞當作申說理學義理的手段，其間頗能反映出宋代理學與詞之關(guān)系的潛轉(zhuǎn)暗換。這種轉(zhuǎn)變一方面擴大了詞體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另一方面就是增強了詞的哲理性，關(guān)于這一點，崔海正撰文有所闡發(fā)，本文不贅述。

從純文學的視野看，鶴山的以理入詞算不上成功。鶴山詞中，真正把理學內(nèi)涵和詞體屬性有機融合的詞篇很少，大量詞作，充斥著理學的術(shù)語和思想，學理強而詞情弱。顯然，過于濃厚的哲理色彩對詞情造成了損傷，這也是哲理思辨與文學審美間必然出現(xiàn)的悖謬。但從大文學的觀念看，鶴山的以理入詞也是一種嘗試，且這種嘗試畢竟給詞壇留下一些獨具面目的詞篇，客觀描述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并給予中肯的評價，也是文學研究的任務(wù)之一。

[責任編輯趙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