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無戒

尹　泓

摘要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色戒》的故事發(fā)生于風雨如磐的20世紀40年代的大上海?！渡洹芬陨钪械囊粋€偶然的情境放大了政治斗爭大背景下上演的愛情故事，這個故事背后隱藏的潛在話語是愛情與政治的對決，雖然最終女人與愛情被政治扼殺。但男人的心境同樣訴說著生活的荒謬。作者在竭力凸顯情感魔力的同時卻又以題旨來警戒世人小心這種夢幻。其矛盾心態(tài)于曖昧處發(fā)人深思。

關(guān)鍵詞張愛玲，《色戒》；政治；愛情

張愛玲向來都把人生及世界分成兩部分：現(xiàn)實的人生在她眼里大多是不可解的，而且充滿了破壞與磨難，最終會沉落到重重的黑暗里。真實、可了解的人生統(tǒng)統(tǒng)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上，而且還是一些偶然的、剎那間的情境上。對于前者，她的態(tài)度是嘲諷和不相干，對于后者，她則報以深深的感動以及對沉默的生命的痛心?！渡洹贩糯蟮木褪沁@種真實而偶然的情境。其中發(fā)生的故事貌似荒謬，但一系列偶然與不可思議背后掩藏的卻是一個真實得讓人心痛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主題是戰(zhàn)爭大背景下上演的個體情感與群體信仰的對決。它展示了政治對個體的異化、人性的可怖沉淪與無可奈何的掙扎反抗。在這里，愛情猶如黑暗世界里閃動的一絲微弱星光，成了個體追尋的惟一希望。

《色戒》的故事發(fā)生于風雨如磐的20世紀40年代的大上海。王佳芝是一個天真的女學生，故事中的她是受組織指派的刺客，目標是汪精衛(wèi)政府的一個特務組織的頭目——老易。老易這個矮小的中年男人，“生得蒼白清秀。前面頭發(fā)微禿，褪出一只奇長的花尖，鼻子長長的，有點‘鼠相”，他生性陰險狡詐，老奸巨猾的他行走于草木皆兵的名利界與縱情聲色的歡場，是金錢美色誘惑的對象。王佳芝以美色為誘餌，幾經(jīng)周折，終于取得了他的信任，接近了自己的目標。于是名利場上聲名顯赫的狡兔落入了王佳芝這個稍顯稚嫩的女學生的圈套，成了束手待斃的獵物。然而，在即將完成任務的最后一刻，刺客竟然背叛了自己的組織與信仰，用一句輕輕的“快走”放走了自己的獵物，理由是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了老易!她的這一行為不但對自己此前的行動構(gòu)成了莫大的諷刺與否定，而且斷送了自己的生命：她與同伴在當晚即被僥幸逃生的老易一網(wǎng)打盡。一場精心策劃的刺殺行動最終因刺客的放棄而失敗，生活似乎和當事雙方開了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玩笑!

驚詫之余，如果剝開現(xiàn)象，深究這種偶然情境，便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必然。刺客王佳芝是個心底蒼涼的女人，她生于亂世，特殊的時代把她逐出了校園這個伊甸園，在社會的大染缸里浮沉。她背井離鄉(xiāng)，漂泊在偌大的城市，沒有親人、朋友，情感世界空曠而荒涼。女人是為愛而生的，但對她來說，愛情不是她的精神歸依。以自己的天質(zhì)，她的情感世界并不寂寞，“從十五六歲起她就只顧忙著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但這種優(yōu)勢同時也是她的劣勢。像她這樣的女孩子面對的誘惑太多，對于誘惑的抵抗力也太強，因此不大容易墜入愛河。鄺裕民是與她接觸最多的異性，“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上他，但結(jié)果后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信仰也許是生于戰(zhàn)爭年代的她的一個寄托：她在學校里曾演過慷慨激昂的愛國歷史?。粸榱诵叛?，她甚至心甘情愿地獻身于自己十分討厭的粱閏生。但不同于同伴，她對自己的信仰顯然缺乏應有的了解和足夠的信心與熱情，而僅將其作為自己人生的一個渺茫而虛幻的精神安慰。從她身上找不到革命者對于信仰的那種狂熱與執(zhí)著，她對自己為之獻身的信仰的前景也無從知曉。行刺老易時，她扮作麥太太游走于一群闊太太之間，在情場麻將場上周旋，一直做著麥太太的夢。下一次行動，她又要改換自己的身份。真正的她是誰?她也不清楚。也許只有在一次次的行動中，她才能感覺到自己是真實存在的個體，執(zhí)行任務給了她人生的充實感。信仰于她的意義僅在于給她提供了一個戲臺。

個體的情感與身份皆為虛無，親情友情離她如此遙遠。信仰猶如一個虛幻的夢。她的人生中什么是真實的、是屬于她的呢?大概只有這種透徹心骨的寒冷和對溫暖與真實的渴望。于是充當誘餌執(zhí)行任務時與鄺裕民的虛構(gòu)而簡短的電話給她的是“一種對鄉(xiāng)音的溫暖與依戀”，走在城市的街頭，電影院那“灰紅暗黃二色磚砌的門面”，也能讓她感受到“一種針織粗呢的溫暖感”。哪里才是她靈魂的歸依，才是她可以安放自己的烏托邦?這世間惟一讓她感到溫暖與真實的是與老易在一起的時光，“每次跟老易在一起就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迸c老易的這場戲使她的人生有了依托，盡管它僅僅是一場戲!

生活充滿了偶然，小說戲劇性的情節(jié)安排。讓具有不同生活背景的一對男女，在一場行動中相遇了。牽起這段緣分的恰恰是這場你死我活的行動，二人處于對立的兩端。刺客的對手老易居于權(quán)力的巔峰，他在政壇上呼鳳喚雨，如魚得水。政治給了他權(quán)力，“權(quán)勢是一種春藥?！痹谒墓猸h(huán)下一切都開始膨漲，但權(quán)力顯然沒有帶給他想要的全部。他對自己的生活并不樂觀，虛假與欺騙是他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籠罩他心底的是無邊的黑暗。他臉上有微笑，但這種微笑中透著悲涼。這種悲涼不光因為老境將至，更多的則來自對未來的無望?！八麑?zhàn)局并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金錢美色對他已經(jīng)不重要，他需要的是真實。王佳芝不光讓他實現(xiàn)了權(quán)勢的魔力，更讓他感受到了無法逃脫的真實的誘惑力，這種真實讓他意識到自己除了是個被政治利用的工具，還是個血肉之軀的男人!與王佳芝的交往讓他在虛假的黑暗世界中看到了一線光明，于是這個沉淪于黑暗的怕黑的男人才會放松了警惕而忘情于情愛的狂歡，在這種放縱中享受著人性的真實與美好。

雖然陪歡場女子買東西，老易是老手，但這次他卻是由衷地想為這感情留下一個紀念。小說以王佳芝的視角放大了珠寶店里二人相處的最后一幕：“他這安逸的小鷹巢值得留戀。墻根斜倚著的大鏡子照著她的腳，踏在牡丹花叢中。是天方夜譚里的市場，才會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奇珍異寶。她把那粉紅鉆戒戴在手上側(cè)過來側(cè)過去地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上Р贿^是舞臺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么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這里的一切都在施展著它們的魔力，煽動著渴望溫暖的王佳芝的欲望。盡管場景、人物都讓她感覺到是在做夢，她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在演戲，但她卻覺得值得用自己的生命與信仰來交換，因為只有它讓她感覺到溫暖而真實!她愛老易嗎?隨著結(jié)局的逼近，雙重身份的分裂噬咬著她的靈魂：愛人讓她憐惜，刺客逼她下手。最終愛人的角色占了上風，一句輕輕的“快走”為這出戲拉上了帷幕。她縱然心里若有所失，也只能匆匆地撤離。她這一生都在漫無目的地演戲。也許至死她都不相信這個自己親手放走、給了她溫暖與真實的男人會結(jié)束她的生命，直至槍響的那一刻仍在做著她的粉色夢。死于愛人的槍口是殘酷的，也是真實而壯觀的。她空洞的靈魂找到了依附，生命在死亡的瞬間因愛而綻放!

黑暗虛假的現(xiàn)實人生，偶爾剎那的真實情境，二者

相互否定，卻又相輔相成，構(gòu)成了《色戒》敘述中的一股張力，顛覆著人們的思維定式，嘲弄著世間既定的游戲規(guī)則。這個荒謬的愛情故事的背后隱藏著潛在的敘述話語，展示的是愛情與政治的對決。在一個以政治斗爭為大背景的恐怖血腥的灰暗世界里，一切都是虛假的存在，政治是統(tǒng)治世界的一張網(wǎng)，人被異化為這張網(wǎng)上的一粒粒棋子，淪為政治斗爭的工具。但作為真實存在的個體的內(nèi)心仍在垂死掙扎，努力找尋失落的人性。他們找尋存在的真實性與獨特性的惟一途徑便是最原始的情愛。愛情作為惟一能與政治斗爭這一時代主潮相抗衡的顛覆性力量，頑強地抵御著政治斗爭對人的異化。性愛是完成人性失落的救贖的惟一手段：虛假與真實、個體與群體、愛與性里上演的是以陰森恐怖的戰(zhàn)爭為背景的激情瘋狂的床第之歡與浪漫溫馨的粉色夢幻!個體愛情作為與群體政治斗爭對應的另一極，盡管是隱性的、潛在的，卻于灰暗的現(xiàn)實人生中彰顯了人性的光輝：是情愛的溫暖使行剌者毅然背叛自己的信念，是人性的真實使精于權(quán)術(shù)的政客沉迷情愛。男人在性愛中找回了真實，感受到了血肉之軀的情感的涌動，女人從中找到了精神的寄托與靈魂的歸依。然而一切卻是如此短暫，南柯一夢瞬間被打破，世界又殘酷而真實地重現(xiàn)!雖然愛情最終為政治所謀害，但殺手的心里依然對它的力量充滿了神圣的敬畏。惟其如此，老易才會相信王佳芝“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鄙頌檎偷乃孕诺卣J為自己才是獵手，是這一輪斗爭的勝利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guān)系，虎與倀的關(guān)系，”實際上，誰是獵人已經(jīng)沒有意義。浮生于世，有人能讓他感覺到自己存在的真實就足夠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男人才是最可悲的受害者：一個恐懼黑暗與虛假的人于暗夜里看到了一線光亮，在女人的體溫里感受到了自己真實的存在，卻讓女人一句輕輕的“快走”打碎了他的夢，現(xiàn)實殘忍地展示在他眼前：連這樣的真實也是一種欺騙!這世界于他還有什么是真實的呢?他只有絕望、麻木、沉淪，繼續(xù)在黑暗中恐懼，在虛假中掙扎，最終被黑暗與虛假吞沒!

《色戒》的主旨是戒什么呢?老易的生活中不缺少美色，王佳芝雖然著迷于那枚鉆戒，但她絕不是因為它才介入了這場角逐?！渡洹返暮诵氖且粓鰤?，是一場美好而溫馨的夢讓老奸巨猾的政客疏于戒備，使即將得手的刺客放下屠刀。這種讓人流連忘返的夢境把人從政治的陰影下解救出來，引領(lǐng)著人性的回歸之路，要戒除這種夢幻么?如果人喪失了做夢的天資，這個物欲統(tǒng)治的世界將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張愛玲在這里和我們玩了一個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