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缺憾

姬　莉

摘要論文試圖從心理學角度來解讀《廊橋遺夢》與《呼嘯山莊》中女主人公弗蘭西斯卡與凱瑟琳在愛情婚姻抉擇中的心理機制。這兩位女主人公在人物關(guān)系上都存在一個較為相似的三角模式，而丈夫與愛人形象的分離，則標示了傳統(tǒng)的“灰姑娘情結(jié)”在現(xiàn)實中的幻滅。丈夫與愛人角色分離的背后，則是女性在安全與愛之間進行的兩難抉擇。完整的愛若無法實現(xiàn)，這必然成為生命的遺憾。

關(guān)鍵詞《廊橋遺夢》，《呼嘯山莊》， 女性心理

艾米莉·勃朗特1848年出版了她的小說《呼嘯山莊》，小說所表現(xiàn)的那種強烈的、帶有摧毀一切的力量的愛情卻沒有得到世人的認可，即使是她的姐姐夏洛蒂·勃朗特也沒能完全理解她。即使是今天，溫和的讀者對她的欣賞與接受仍是有限的。1992年R·T·沃勒出版了一部8萬字的小說《廊橋遺夢》，溫文爾雅、淡淡的筆調(diào)述說的是一個哀婉纏綿的婚外戀的故事，這部小說的發(fā)表卻立刻引起了轟動，讀者為之感動、嘆息。小說被改編成電影，被譯成多種文字，甚至讀者的熱情又使作者為之寫了續(xù)篇。

這兩部風格如此不同、命運如此不同的小說，在深層模式／內(nèi)涵上卻有一致性。都表現(xiàn)了強烈的愛情，人物關(guān)系上都存在一個較穩(wěn)定的三角模式。本文將從女主角的立場、視點出發(fā)，來解析文本中的三角模式以及女主人公情感抉擇背后的心理因素。

人物間的三角關(guān)系，《呼嘯山莊》中較為復(fù)雜，但最典 型的是凱瑟琳與埃德加、希刺克厲夫之間，而《廊橋遺夢》中則較為單一地表現(xiàn)了弗蘭西斯卡與理查德和羅伯特-金凱之間的感情。在這兩個三角關(guān)系中，都是一個女性面對兩個男性，而這兩個男性對她們而言，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愛人。其實在女性少女時代的夢中，丈夫與愛人是合為一體的。這是女性理想的愛情婚姻模式，或者說女性的“灰姑娘情結(jié)”總是帶有兩重性的：既有愛情的浪漫性，又有世俗的功利性。而在現(xiàn)實中往往不可兼得，種種限制壓抑了夢想，王子的形象分裂了，丈夫與愛人不再一體。這兩部小說都是如此，而丈夫與愛人角色的分離，其結(jié)果必然是悲劇，必然有缺憾。弗蘭西斯卡也曾有過少女的夢，只是在生活的壓力下或說是為了追求一種安全感、歸屬感，她找了一個能讓她過上較安適的日子的男子理查德作丈夫，可理查德最終也沒能成為她的愛人。這里，我所說的愛人不等于丈夫，也不等于情人。愛人是真愛的對象，精神層面的內(nèi)涵更多一些，丈夫是婚姻的對象，帶有現(xiàn)實的約束因素，情人是欲的對象，大眾心理中側(cè)重于婚姻外的不道德關(guān)系。羅伯特·金凱對弗蘭西斯卡而言，與其說是情人，不如說是愛人，他們之間雖然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但又超越了性，更重要的是兩人在精神層面上是彼此忠貞的。這也正是弗蘭西斯卡與羅伯特·金凱這段婚外情的感人之處。這與《包法利夫人》中的愛瑪不同，愛瑪?shù)恼煞驔]能與愛人的角色合為一體，她的情人更成不了她的愛人。在沒有愛和欲的糾纏中，愛瑪最終的悲劇只得到了世人的同情或批判。而凱瑟琳也是在種種外力下走向悲劇的。她比弗蘭西斯卡幸運，她先遇到了她愛的人，凱瑟琳與希剌克厲夫一起長大，相知相愛，凱瑟琳明白這一點，她們兩個是一體的，所以她說“我就是希刺克厲夫”。但她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她沒能擺脫金錢、門第、教養(yǎng)的誘惑，沒選她愛的人作丈夫，導(dǎo)致了不止她們?nèi)齻€人的悲劇?；楹螅M著妻子的職責，但她強烈的愛情卻永遠只屬于希刺克厲夫。這兩部小說相隔約一個半世紀，卻表現(xiàn)了相同的模式：丈夫與愛人角色的分離。而時間差距也只是證明了歷史長河中這樣一個命題——理想的婚姻模式在現(xiàn)實中的破產(chǎn)的普遍性。這是愛情的悲劇，也是婚姻的悲劇。

凱瑟琳明知道希刺克厲夫就是她的一切，卻嫁給了埃德加，弗蘭西斯卡婚后遇到了能讓她愛一輩子的男人羅伯特·金凱，卻仍選擇了家庭而沒跟他走，兩人在刻骨銘心的思念中度過余生。是什么心理使她們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呢?

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曾分析過人類的需求層次。他把人類的需求分為5個層次，從低到高依次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后來，他自己又進行了補充，在“尊重的需要”后又增加了“認知的需要”與“美的需要”。這就是他著名的“人類需求金字塔”。

金字塔的低層、底層絕不容忽視，因為這是較高一層需求的前提和基礎(chǔ)?；镜男枰獙哟卧诘玫綕M足或保障后，才會向較高一級的發(fā)展。以此類推。這個需求的金字塔在現(xiàn)實中也許層次劃分不會如此明晰，但它符合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基本經(jīng)驗，不管人心理上是否意識到這一點。在某一情況下，幾種需求會同時出現(xiàn)，但有一種占優(yōu)勢的需求，這種需求比其他的更強烈，更能支配人的行為。

弗蘭西斯卡與凱瑟琳的選擇恰恰就說明了這一點。她們在婚姻與愛情抉擇中的心理機制集中在“安全需要”與“歸屬與愛的需要”這兩個層次上。為了維持生存，基本的生理需要這一層次對于男女來說都是一致的，但作為女性，因其性別角色的限制，在“安全需要”這一層次上，比男性更突出些。因生理差異的分工，生育角色強化了女性的母性意識、以孩子為中心的觀念以及較強的家庭責任感；而社會分工中的性別歧視、女性在社會中的從屬地位又強化了女性的弱勢意識、依附心理，再加上社會競爭中的壓力、憂患與恐懼，使女性更強烈地渴求穩(wěn)定與安適。在這一點上，女性是保守的，不愿輕易冒險的。而作為男性，因長期的社會文化對其性別角色的要求與塑造，男性則有更強的進取性、冒險性和事業(yè)感。這就是為什么凱瑟琳選擇嫁給埃德加、弗蘭西斯卡當初嫁給理查德的原因，這也是為什么羅伯特‘金凱的第一個妻子離他而去，而弗蘭西斯卡最終也沒能跟他走的原因。正是這樣一種長期的女性意識／文化的積淀，才使凱瑟琳與弗蘭西斯卡最初的抉擇都著眼于安適的家庭生活。“文字形式體現(xiàn)著普遍的心理結(jié)構(gòu)”，女性為了安全感而放棄了愛的自由，或說使“自由的愛”處于從屬的地位。這并不是說“愛的需要”對女性而言不重要，恰恰相反，愛是女性生命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部分。

文學史上也不乏為了愛而不顧一切的女性形象，如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安娜·卡列尼娜》)和魯迅筆下的子君(《傷逝》)。安娜為了愛情放棄了一切：名譽、地位、家庭、孩子……在失去這一切的同時，安娜也喪失了安全感。在患得患失中，在焦慮，恐懼、負疚感的折磨下，安娜最終也沒能守住她的愛情。子君為了追求自己的獨立的愛情與涓生走到一起，婚后窮困、平庸、瑣碎的現(xiàn)實磨蝕了愛的激情，理想的泡沫幻滅了。這兩個勇敢的女性在強大的現(xiàn)實中雖擦出耀眼的火焰，卻最終黯淡了、熄滅了。弗蘭西斯卡若跟羅伯特·金凱走了，就有可能多了一個安娜，凱瑟琳若嫁給了希刺克厲夫，有可能就是艾米莉版的子君，只要“丈夫”與“愛人”的形象不能合二為一，只要“安全”與“愛”不能在更高的層次上統(tǒng)一，女性的生命就必然存在缺憾。

人最需要的就是他所缺少的東西。鮑曼在他的《后現(xiàn)代性及其缺憾》一書中曾論及“自由”與“安全”，“當自由在安全的神壇上犧牲時，自由的光彩最為亮澤。當安全在

個體自由的神殿下被犧牲時，它便偷走了自由這一犧牲品的光彩?！边@里的自由完全可以替換為愛情，這也正是女性心理中“安全”與“愛”的關(guān)系的貼切的表達，沒有安全的愛情與沒有愛情的安全。對她們都沒有幸?？裳浴Ｅ岳硐胫械膼矍閷ο蟆捴械耐踝?，就是“安全”與“愛”合一的對象，而現(xiàn)實中“丈夫”與“愛人”角色的分離，也正是。安全”與“愛”不可兼得的結(jié)果。這是女性的悲哀，同樣也是男性的悲哀，是“愛”在強大現(xiàn)實面前的屈從。

其實，“安全”不僅是指物質(zhì)的保障，還有精神層面的需要，不僅是女性自身的安全，還有她所牽掛的人，她要保護的人的安全。其中，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女性的母性意識、保護意識。凱瑟琳決定嫁給埃德加，除了門第、財產(chǎn)、文明教養(yǎng)等等考慮外，還有一點就是借此改善希刺克厲夫的生活條件、生活地位。在丁耐莉看來，這才是凱瑟琳眾多理由中最重要的一個。這在弗蘭西斯卡身上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楹蟮母ヌm西斯卡愛的渴望更加強烈、更具主動性，然而在丈夫與愛人之間的抉擇也有了更多的束縛因素。最終，在為自我活了4天后，弗蘭西斯卡又回歸為“家庭天使”。“家庭天使”這是男性話語中的理想女性形象，完全以家庭為中心，生活平淡的沒有任何故事可言。若沒有羅伯特·金凱的出現(xiàn)，弗蘭西斯卡的生活就是這樣，希刺克厲夫若不回來，凱瑟琳的生活也將如此。但是，所謂的“家庭天使”觀把女性的母性意識捧上了神壇，而女性的“自我”則成了這神壇的犧牲品。這樣的女性形象是不完整的。羅伯特·金凱出現(xiàn)之前，弗蘭西斯卡生活在殘缺的生命里，羅伯特·金凱離開后，弗蘭西斯卡生活在生命的殘缺中?！罢煞颉迸c“愛人”不能合一的婚姻注定了女性生命中的遺憾。而現(xiàn)實抉擇中的痛苦與艱難，又常使她們選擇了遺憾。

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現(xiàn)實主義的嘗試并不樂觀，安娜、子君的結(jié)局似乎是必然的結(jié)果，她們在贏得讀者同情的同時也受到了一些指責。對凱瑟琳而言，她死得及時、死得其所，在死亡中她卸掉了她的責任，獲得了解脫。而弗蘭西斯卡的回歸，在眾多讀者看來卻是最明智的，她保留了缺憾，卻贏得了讀者，正是這種遺憾、這種凄美讓人回味無窮。

那么，現(xiàn)實生活中一定存在缺憾嗎?安全與愛總是無法統(tǒng)一嗎?要是這樣看，就未免太悲觀了。童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變成現(xiàn)實，當然，那既需要社會的努力，也需要女性個人的努力。生理上的差異不是缺陷，不用回避。要求社會平等對待這一權(quán)利女性正在爭取。在這一過程中，也不必走極端，無需為對抗“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而刻意強調(diào)女性至上論。也不必為求平等而抹殺差異，人為地把女性從某種程度上改造成男性。女性自我追尋之路是曲折而又艱辛的。而20世紀“女權(quán)”與“生態(tài)”聯(lián)手。從生態(tài)意義上重新審視女性的地位與發(fā)展，這無疑為女性發(fā)展問題指明了一個新方向。只有當兩性都能正確對待自己的性別，使和諧發(fā)展成為可能時，只有當女性擁有了相對完整的自我，不需一味地在他人身上尋求安全感時，只有當人類正確認識了自己的需求，在宇宙生態(tài)系統(tǒng)中合理給自己定位時，只有當人類不再為為生存而焦慮、恐懼，發(fā)展真正成為可能時，愛才能在真正意義上成為對人類生存問題的回答，生命將不再為愛的無法實現(xiàn)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