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問個體生命欲望訴求下的女性生存狀態(tài)

摘 要：《玫瑰門》是鐵凝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它的發(fā)表標志著鐵凝寫作風格的轉變：由原來的清新、純情轉向了對人性的弱點、丑陋的拷問和批判；然而，由于鐵凝骨子里的傳統文化思想使得這種拷問和批判是無奈的、柔軟的。在這部長篇小說中，鐵凝以“文革”為虛的背景，大膽地觸及到人，尤其是女人作為一個個體生命存在的欲望訴求下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女性意識的覺醒和代際之間的成長。

關鍵詞：鐵凝 《玫瑰門》 欲望訴求 生存狀態(tài)

鐵凝在《玫瑰門》卷首中寫道：“《玫瑰門》是迄今為止我最重要的一部小說?！盵1]從這句話我們可以看出《玫瑰門》在鐵凝寫作生涯中的份量。對她來說，《玫瑰門》是一個宏大的工程。鐵凝曾經在小說完成之后，用“解脫”一詞來形容她當時的心情?！睹倒彘T》的寫作可以看成作家自身的成熟之作，同時也能從作家寫作經歷中看出，《玫瑰門》的寫作過程更是一個心理上的考驗：由“香雪式”的純情、清新轉向對人性的弱點、丑陋的拷問和批判。這對作家而言，要過的第一關就是心理上的轉變。然而，由于鐵凝骨子里的傳統文化氣質使得這種拷問和批判顯得無奈和柔軟。

西蒙·波伏娃在《女人是什么》中這樣說：“女人互相認同，所以她們能互相了解；然而由于同樣的原因，她們彼此對立。”[2]鐵凝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在“玫瑰之門”里為我們展現了家族三代女人婆婆司綺紋、媳婦宋竹西、外孫女蘇眉之間以及與其他女人之間“互相了解”下的同情和支撐、“彼此對立”下的斗爭和較量，重點展現了女人作為一個個體生命存在的欲望訴求下生存狀態(tài)以及女性意識的覺醒和代際之間的成長。

一、風格的轉變 柔軟的批判

《玫瑰門》發(fā)表于1988年9月的文學期刊《文學四季》創(chuàng)刊號上，1989年2月作家出版社發(fā)行了單行本。許多讀者在看了《玫瑰門》以后，都感到對鐵凝寫作風格的轉變有些不能接受；在這里，鐵凝所體現的對女性的認識和解剖有著與以往完全不同的紋路，這種紋路對大多數人來說是陌生的。鐵凝在《玫瑰門》卷首中這樣總結自己寫作時的思想出發(fā)點：

我本人在面對女性題材時，一直力求擺脫純粹女性的目光。我渴望獲得一種雙向視角或者叫作“第三性”視角，這樣的視角有助于我更準確地把握女性真實的生存境況。在中國，并非大多數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確概念，真正奴役和壓抑女性心靈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是女性自身。當你落筆女性，只有跳出性別賦予的天然的自賞心態(tài)，女性的本相和光彩才會更加可靠，進而你也才有可能對人性、人的欲望和人的本質展開深層的挖掘。[3]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這種寫作視角的轉變在鐵凝是本身自覺的追求，意味著她的成熟。她不再只關注“香雪式”的女性單純、美好、清新的善的一面，也看到了女性心底深處的丑陋、恐怖、扭曲的惡的一面。作為一個女性作者，她明確地感到要跳出對女性本身的天然的回護心態(tài)，才能看到女性生存的真實狀態(tài)；也只有這樣，才能對現實中的女性生存提出真切的幫助。同時，這種轉變也是受到當時文學寫作大環(huán)境和文學理論的影響。在20世紀80年代，新時期文學寫作普遍轉向對人性的探尋。在文學理論上，劉再復提出“性格雙重組合”論，認為文學寫作由外向內轉，作家思考的出發(fā)點轉向對人的認識、對人的內心、人性復雜的解讀?！睹倒彘T》以空前的膽識從女性的各種欲望出發(fā)，展現她們作為女人在特定時空下要實現種種欲望的不易和艱辛，展開對她們的命運、心理和精神的拷問與審視。

然而，由于鐵凝作品以往一貫的堅持發(fā)現人性中美的、善的鋪就的寫作底色，使得她的拷問與審視變得柔軟和無奈。在《玫瑰門》中，讀者處處都能感覺到作者對女性抱有的理解、寬容的姿態(tài)，尤其是在作者著重表現的中心人物司綺紋身上，作者更是有著復雜的感情：在表現她受多重壓迫的一生中不斷的自虐與虐人，讓人憎恨的一面同時，作者又不斷的為她這種自虐和虐人尋找著合理的借口和解釋，讓人又生出幾分同情和諒解。在作品里展現出的司綺紋在各種惡劣的條件下，那種對于生的掙扎和對被認同的渴望所表現出來的強有力的抗掙甚至能讓人生出些許感動和敬佩?？梢哉f，這是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女性形象。同時，在宋竹西身上也能感覺到作者的這種潛意識寫作。雖然作品從蘇眉的視角，對竹西幾次為滿足最原始的欲望需求而堅定的追求愛情持理解、褒揚的肯定姿態(tài)，但最終仍然安排竹西回到了癱瘓在床的婆婆司綺紋身邊，并且照顧了五年。盡管這照顧里有著竹西對司綺紋對她以前所作所為的一種報復心理，但人之常情下，在外人眼里，這種媳婦還是值得贊揚的，那張“模范家庭”的獎狀便是明證。這就給作品中本來一個亮色人物形象身上呈現了其一貫的傳統的善的底色。

二、個體生命的欲望訴求

《玫瑰門》以“文化大革命”為主要的寫作背景，將作品中多個時空下的故事貫穿起來，展現特定時空下女人作為獨立的個體生命存在種種不同的欲望訴求。在作品里，作者寫了三個主要的女性形象司綺紋、宋竹西、蘇眉老少三代人。 作者從弗洛伊德那里受到啟發(fā)，從女人最原始的欲望——性的要求切入，側重點不同的寫了三個女人不同的欲望訴求：司綺紋的強烈的被時代認同和承認的欲望、竹西的堅定不移的追求以愛為基礎的兩性生活、蘇眉對擺脫生活留給她的陰影以求得女人真正的個體存在的渴望。

司綺紋是文本中唯一一個展現其整個生命歷程的人物，從其少女時代的上學、初戀到嫁人生子、再到暮年離世。在她一生80多年的生命跋涉中，她幾乎都是過著挖空心思的耍著種種手段以求獲得被認同、被承認的生活。少女時代，在因為華致遠產生的以愛情為基點的自覺追求破滅之后，她就回到了那個傳統的體制之下，奉父母之命嫁入莊家，在新婚之夜為自己的不潔而耿耿于懷，在受到丈夫侮辱之后想到是委曲求全做個好太太，這樣的做法是為了讓當時的男權體制下的社會認同她、接納她。當她所有的希望成為幻影之后，她開始了強有力的反抗。她以“性”為武器在形式上“強奸”了她公公，以自己的精明支撐整個家庭，這樣來獲得在家庭中的地位。在文革中，她采取種種委曲求全甚至是出賣自己的親妹妹的不光明的手段以求得以羅大媽為代表的街道的認可，因為那標志著“被時代的一個確認”。[4]

以性為切入點對女性生命存在的表現在竹西身上得以全面的展開。文本中對竹西洗澡、喂奶等不同時刻的身體描寫展現了豐滿、端莊、成熟的女性美；同時也讓讀者感覺到竹西身上蓬勃的生命力正是其不停歇的追求和諧性生活的源泉所在。當竹西“發(fā)現阻礙自己成為正常女人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5]時，她決定接受丈夫莊坦過夫妻生活時的嗝兒；當她覺得為“大旗一身的清新和健康”[6]她決定不顧司綺紋的窺視和挑釁淡定而決絕的與大旗結婚；當她發(fā)現與大旗之間的生活變得無愛時，她決定離婚并主動去找自己一直都傾心相愛的人葉龍北。竹西對生活有著不受他人影響的堅定自我的看法和過活，如她一直堅持慢騎自行車一樣，對生活她是慢節(jié)奏的不懈的追求著。

蘇眉既是作品的主要人物也是作品的敘述視角。作者以蘇眉的眼睛看“玫瑰門”里女人的生活、女人之間的爭斗，同時蘇眉又受著這種生活的影響，影響著她對生活、對人的復雜的看法。尤其是她童年時期看到的司綺紋的各種殘忍和無助，看到人性的陰暗和復雜以及司綺紋讓她感受到她們之間命定的不可更改的血緣親情和相似之處，讓她在事業(yè)上獲得成功之后，對自己以后的生活仍然充滿恐懼和不安。竹西可以說是給蘇眉以力量和希望的一個人。她在生活中，時時處在幫助蘇眉解脫困境的位置，是她教會了蘇眉對于現實要淡定而勇敢的面對而不是逃避。竹西對愛情的堅決追逐、對司綺紋挑釁的坦然面對才使得蘇眉得以正常成長。這也是蘇眉在與竹西十幾年沒見面的再次見面之后決定懷孕生子的原因所在，雖然對生育有著不可名狀的恐懼但仍然堅強地生下女兒，這是因為她已經變得能夠擔承了。

三、女性生存意識的覺醒和成長

卡夫卡說：“我雖然可以活下去，但我無法生存?！盵7]對于生存、活著和生活，高楠在為王春榮的《女性生存與女性文化詩學》的序中有著更為詳實的闡釋：

生存不同于活著，也不同于通常意義的生活?；钪巧飳W的或醫(yī)學的判斷，盡管活著還是死亡的標準現在尚有爭論，但判斷的對象狀態(tài)是什么大家都明了；生活，主要是現實活動狀況；生存，既含有生物學或醫(yī)學意義的活著之意，又含有社會學的現實活動之意，但同時，它還包融著與活著和生活相關聯的諸多條件，包融著活著與生活的社會歷史根據，這是一個以生命為根基的、動態(tài)的、綿延的、不斷生成的、有機整體綜合的過程性范疇。

歸根結底，生存就意味著在活著的同時，好好的活著，有價值的活著。這在作品中體現為老少三代女人對自己欲望訴求的追求過程：一個由司綺紋在愛情上初步的覺醒到竹西對自由生命的主動尋找，再到蘇眉取得事業(yè)上的成功同時擺脫心理陰影給人以希望的過程。這就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女性的自覺和主體意識的代際的進步，雖然這進步要經過痛苦的掙扎和對自我的痛苦的否定與批判，但女性成熟和進步是一定的。

司綺紋是受到啟蒙思想影響有著初步覺醒意識的一代人，但在強大的社會體制和多重壓迫下，她回到舊體制之中的同時又不自覺得成為舊體制的維護者。竹西是有著明確的追求并且堅定不懈的走下去，只是她的追求還要受到以司綺紋為代表的上一代的阻礙。雖然她的心在自己的生活中不安份地堅定地找尋著，但身體最終回到了司綺紋的身邊，她的女性主體意識還是模糊的、朦朧的。蘇眉的生活時代脫離了男權至上的壓迫，雖然有著痛苦的掙扎，但畢竟可以自主的選擇職業(yè)和愛情，獲得司綺紋苦苦爭取的社會認同感和參與權。

但是，我們應該看到作品中所展現的女性的這種覺醒和成長所付出的代價和艱辛，以及仍然存在的殘缺。蘇眉雖然取得了事業(yè)的成功、社會的認同，但在婚姻上仍是不美滿的。丈夫對她的不問不聞，使得他們之間的溝通存在著嚴重的障礙。這就是說女性為了自己作為個體生命的單獨存在而進行的不斷斗爭和爭取最終也沒有取得完全的勝利。這意味著女性的主體生存意識還有待于女性自身的繼續(xù)努力?；蛟S，這也正是作者要讓大家看到的希望之所在吧。

注釋：

[1][3]鐵凝：《玫瑰門》，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寫在卷首”。

[2][7]賀紹?。骸惰F凝：快樂地游走在“集體寫作”之外》，《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6期。

[4][5][6]鐵凝：《玫瑰門》，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348頁，第246頁，第333頁。

（趙景芝 開封 河南大學文學院 47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