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悲劇性和批判性的癥候式分析

李映杏　陳濺星

摘 要：本文以三角戀的情節(jié)核心模式為切入點，闡釋《家》中兩對三角戀情對促成作品悲劇性和批判性的作用，并對作品中的一些被忽略和遮蔽的細節(jié)進行癥候式分析，從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人物的潛意識心理及其對作品關(guān)鍵問題見微知著的揭示作用，借此闡釋作品的現(xiàn)代魅力。

關(guān)鍵詞：《家》 三角戀 悲劇性 批判性 現(xiàn)代魅力 癥候式分析

《家》寫于19世紀30年代，作品取材于中國一個封建的大家庭，通過這個大家庭的沒落與分化來描寫封建宗法制度的崩潰和革命潮流在青年一代中的激蕩。隨著時代的變遷，這部作品中反封建的主題在當今已經(jīng)失去了時效性，那么，作為文學的經(jīng)典，它有什么仍然打動了現(xiàn)代的讀者呢？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家》情節(jié)中另一個張力模式——覺新、梅、瑞玨和覺慧、鳴鳳、琴的三角戀情浮現(xiàn)出來，是《家》中的青年男女對愛的無力，對愛的迷離觸動了新時代的青年讀者。三角戀情是貫穿全書的核心情節(jié)模式，從開頭到結(jié)尾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包括了本書的大部分重要人物，包含了封建觀念禮教的主要受害者覺新和包辦婚姻制度的受害女性梅、瑞玨、鳴鳳，可以說是涵蓋了全書的悲劇性和批判性旨歸。

一、覺新：愛的無力

覺新與梅是青梅竹馬的戀人，而且是門當戶對，親上加親，他們的結(jié)合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覺新父母向梅的母親提親的時候，梅母謊稱他們八字不合而婉言拒絕了，其實是覺新的母親在牌桌上跟梅的母親有矛盾，梅母便拿拒婚來報復。覺新中學畢業(yè)后，父母在眾多的提親者中篩選出兩個姑娘，最后抓鬮選定了鄰縣知縣的千金瑞玨。覺新婚后“得到了一個能夠體貼他的溫柔姑娘，她的相貌也并不比他那個表妹的差……他陶醉了，陶醉在一個少女的愛情里。他的臉上常常帶著笑容，而且整天躲在房里陪伴他新婚的妻子”（《家》P36）。瑞玨后來給他生了一個寶貝兒子，對他與梅的感情歷史也寬宏大量，對梅也是體恤有加待她情同姐妹。從這些方面來看，瑞玨也是標準的賢妻良母了，各個方面都無可挑剔了。如果故事就這樣結(jié)束，也不算是一個悲劇了。

覺新到底愛不愛瑞玨？瑞玨有沒有成功地取代梅在覺新心目中的位置呢？梅的丈夫在婚后不久就死了，梅青年居孀，變得抑郁容易傷感，經(jīng)常以淚洗臉，孤獨寂寞連一個哭訴的對象都沒有。梅回到省城后，覺新蟄伏的情感又復發(fā)了。他對覺慧說：“本來我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人，你嫂嫂對我是再好不過的，我也很喜歡你嫂嫂，（注意：是喜歡而不是愛）然而現(xiàn)在梅回來了，她使我記起了從前的一切?！保ā都摇稰117）又說：“但是我多想到她，我又覺得我對不起你嫂嫂。你嫂嫂那樣愛我（而不是“我那樣愛你嫂嫂”），我還要愛別人。像這樣下去，我會害了兩個女人?！保ā都摇稰117-118）其實，覺新心里愛著的一直都是梅，玉蘭樹下他跟梅相逢時說：“梅，我負了你。……我接了親……忘記了你。”覺新接親后就忘了她么？他臥室里方桌上的大瓷瓶和書桌上的小花瓶都插著梅花呢！瑞玨看到覺新喜歡梅花還常常親自幫他折，后來才明白覺新此舉的深意。梅死后，覺新痛哭，還吐血了，而自己的妻子瑞玨難產(chǎn)死后，他卻只是哭泣，對她們二人感情的深淺便一目了然了。

在梅死后，那段夭折的初戀似乎也該劃上句號了，隨當事人的死亡，郁結(jié)在這段戀情上的所有情愫也應(yīng)該分崩離析了。這段情，將以何種方式在覺新的心中了結(jié)呢？當初迫于壓力的婚姻，因此而中斷的初戀，后來初戀情人凄楚的身世以及最終的死亡，面對這一切情感的郁結(jié)和心理的張力，覺新以何種方式加以抒泄呢？他把不平和義憤的矛頭指向自身，悔恨自責，自怨自艾，自暴自棄，郁郁寡歡，常常痛哭流涕，用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尋求精神的平衡。

瑞玨，作為另一個當事人，被雙方父母安插在覺新和梅中間，雖然是被動的，不知情的，也是無辜的。但是，自從她受父母之命嫁入高家，就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悲劇性情感糾葛之中，就成了“第三者”，就擔負起了一種原罪。正是基于這個原因，瑞玨以加倍的溫順賢惠來相夫教子，對梅也是愛惜有加，待她情同姐妹，這些是瑞玨對這樁情感的補償，是對自己“第三者”身份的救贖，甚至第二胎臨產(chǎn)時，明知遷到城外生產(chǎn)將要面臨很多不便和不測，但還是主動配合，免得覺新為難。瑞玨的所有行為的動機都是明顯的。

瑞玨的救贖夠不夠？新婚后覺新對瑞玨的好感和熱乎，婚后生活的相安無事恬靜和睦，證明覺新是接受瑞玨的；但是覺新有沒有解除心存的芥蒂而全身心接納她？答案是否定的。即使覺新明知妻子是賢妻良母，應(yīng)該好好珍惜善待，但他的潛意識背叛了他。他愛的一直都還是梅，而且對妻子的“第三者”身份是很難釋懷的。我們來看瑞玨對梅說的一段話：“我知道你們兩個當初感情很好……他當初真不該娶我……現(xiàn)在我才明白他為什么那樣愛梅花了?！繁砻?，你當初為什么不嫁給他？……我們兩個人，還有他，我們?nèi)齻€人都錯了，都陷在這種不能自拔的境地里面?！艺嫦胛夷軌蜃唛_，讓你們幸福地過日子。”（《家》p209-210）換個角度想，這不也正是覺新的心聲嗎？！我當初跟梅表妹感情這么好，而且愛的也一直是她，我當初就應(yīng)該娶她的，但是有了瑞玨，我已經(jīng)身不由己了，（是她的插足，我跟梅才分開的），如果她能“走開”，那該有多好啊！所以，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在高老太爺死后，覺新為什么讓妻子搬出去生育——驅(qū)逐自己賢惠的妻子，是覺新的顯意識無法接受的。而以某種正當?shù)睦碛伞L輩的意愿，免得沖撞高老太爺?shù)脑谔熘`，就可以讓那個潛意識的欲望有實現(xiàn)的理由了——覺新用另一種方式驅(qū)逐了自己的妻子。瑞玨搬出去了，經(jīng)受了臨產(chǎn)的艱辛，她受到了懲罰。這樣，覺新心中的郁結(jié)就抒發(fā)了，表現(xiàn)出對妻子超乎往日的愛惜，天天趕來探視，痛惜有加。當他聽到瑞玨臨產(chǎn)的聲音時，“懷著一種跟從前完全兩樣的心情等待著將要發(fā)生的一切。他沒有喜悅，沒有滿足，他只有恐怖，只有悔恨。他只有一個思想，這就是：‘我害了她?！保ā都摇稰363）當他聽到嬰兒出生的啼哭時，“他又一次感到一種不能夠用言語形容的喜悅。他的眼里充滿了淚水。他感動地想道：‘我以后要加倍地愛她，看護她，也要愛這個孩子。”（《家》P366）

但是，瑞玨的難產(chǎn)甚至死亡是覺新萬萬沒有想到的。瑞玨的死雖然不能完全歸咎于覺新，但他是促使妻子走向死亡的一股力量?！八緛硐铝藳Q心要不顧一切地跑到里面去，跪倒在妻的床前，向她懺悔他這幾年來的錯誤，哀求她的最后寬恕，可是已經(jīng)遲了?！保ā都摇稰367）“這幾年來的錯誤”就是上文分析過的對瑞玨欲愛不能，欲恨也不能情面上應(yīng)該愛護潛意識里面卻想讓她“走開”的復雜心理啊！

兩個生命中最親近的女人，覺新眼睜睜看著她們走向消亡。對梅的無能為力，對瑞玨的鬼使神差，愛的人不能在一起，在一起的人又不能愛，加上封建家長制和宗法觀念，成了一種近乎命運的力量。悲劇之所以是悲劇，正在于它的無法避免。在這個層面上看，我們可以認識到《家》揭示了人性和悲劇的深度，展現(xiàn)出一種鞭辟入里的力度。所有這一切的根源就是雙方父母對兒女婚姻大事的隨心所欲的處理，對兒女愛情粗暴的仲裁，而封建家長制又把父母的意志賦予合法化的強制力，這樣就通過這個三角戀情的悲劇把批判的鋒芒指向了封建宗法制度和婚姻制度。對愛情的阻撓、干涉，不管是來自外界的阻力還是當事人性格上的缺陷，是每個時代都難以消除的，所以作品的批判性不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消失。

二、覺慧：愛的迷離

作品一開始就交代，覺慧同時喜歡上兩個女孩，腦海中縈繞著兩個美麗少女的面龐，一張是鳴鳳的：順受的，毫不抱怨，毫不訴苦的。另一張是琴的：反抗的、熱烈的、而且是剛毅的、對一切都不能忍受似的。“他把它們比較了一番，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他更同情前一張臉，更喜歡前一張臉。雖然他在后一張臉上看見了更多的幸福和光明?！保ā都摇稰16）覺慧心中是更喜歡鳴鳳的，但他很難釋懷鳴鳳的婢女身份，面對這個門第上的鴻溝，“他對于命運的安排感到不平。他想反抗它，改變它。忽然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思想。但是過了一些時候又啞然失笑了……他想象著會有的那種種的后果，他的勇氣馬上消失了?！彼蚕脒^用比較決絕的方式來反抗這個“命運”，但考慮到這樣牽扯的后果過大，沒有勇氣面對接下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yīng)，想到那些無法預測的后果，便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個念頭到底是什么呢？在鳴鳳投湖自盡后覺慧的夢中，這個念頭終于在夢中得到了補償性的實現(xiàn)：私奔。這是在當時條件下最有效也是最冒險的做法，但他放棄了。決絕的方式由于牽扯太大無法實行，那怎么達成所愿呢？“假使她處在琴姐那樣的環(huán)境呢？”如果真是這樣“他與她之間一切都成了很自然，很合理的了”。甚至如果就是選擇了琴的話，那就更是兩全其美，皆大歡喜了：“于是那個帶著順受表情的少女的面龐便漸漸地消失了，另一個反抗的、熱烈的少女的臉又在他的眼前現(xiàn)出來。但是這面龐不久也消失了。”我們可以看到覺慧在鳴鳳與琴之間所作的比較，權(quán)衡和搖擺。難以取舍的情況下，就只能搬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當成“解決這一切問題的妙法了”。覺得“應(yīng)該拋棄家庭到外面去，一個人去創(chuàng)造出一番不尋常的事業(yè)”，其實這是在難以抉擇的情況下，覺慧對這個問題的擱置，以求得心靈的平靜。（以上幾處引文出自《家》P16-17）

鳴鳳被高老太爺送給馮樂山做姨太太，除夕晚上鳴鳳來到覺慧的住房，希望覺慧能拯救她。但看到覺慧忙于工作，鳴鳳沒機會說明情況，絕望而去。當覺民提醒他之后，他說：哦，我明明聽見過這樣的消息，怎么我一點兒也記不起來？證明他的潛意識中的防御機制是將這件事壓制下去的，并且讓工作占據(jù)自己的思維，以免除自己在考慮這件事時的矛盾、煩惱和焦慮。其實，投身事業(yè)是他對愛的抉擇的轉(zhuǎn)嫁，小資產(chǎn)階級的自尊心就是門戶觀念的一種變形。

鳴鳳死后覺慧做的夢包含了最圓滿的結(jié)局，同時暴露了覺慧心中落下的封建門第觀念的陰影。在夢中，鳴鳳不再是丫頭了，也成了一個小姐，跟琴一樣的小姐。鳴鳳說：現(xiàn)在什么都不成問題了。我跟你是平等的了。她父親如今有了錢，做了洋樓。覺慧聽了很是“驚喜”，“心里很高興”。我們可以看到，覺慧是作者在書中塑造的對封建制度態(tài)度最是決絕的，最是激進的，依然在顯意識和潛意識中都很難擺脫封建門第觀念和等級制度的幽靈一般的影響。如果這是作者塑造覺慧形象時的本意，那么這是為了揭示封建觀念的無孔不入，連我們的革命青年都無法幸免；如果不是作者的本意，那更是說明了封建觀念的流毒深遠，它瞞過了覺慧的警惕，更是瞞過了作者的警惕，連作者本人都不知道他所贊許的熱血青年身上竟然也有封建門第和等級觀念的陰影！那這樣就必然會引入一個邏輯結(jié)果，悲劇已經(jīng)超出個人所能改變的范圍，這是制度的悲劇，要避免悲劇，更主要的是推翻封建制度，肅清封建觀念的影響。

當鳴鳳殉情而死后，覺慧心中的天平更是向琴傾斜，但是，琴已經(jīng)慢慢成為他的未來嫂嫂了。當覺民和琴開玩笑要把許倩如介紹給他時，“他掉開頭，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我要的就是你！但是第二個念頭又馬上跑來把第一個念頭趕走了。這個念頭是：‘我已經(jīng)斷送了一個少女的性命，我不再需要愛情了?！保ā都摇稰311）所愛的人一個殉情而死，一個成了自己的嫂嫂，自己已經(jīng)不可能再擁有愛情了，這個家還有什么值得自己眷戀的呢？于是，可以這么說，是愛的迷離潰散喪失最終促成了覺慧的出走。

當兩個三角戀情的情節(jié)敘述終結(jié)之后，整個作品的情節(jié)便失去了發(fā)展的推動力也隨之戛然而止了。

巴金在他的《創(chuàng)作回憶錄》里談過，他創(chuàng)作中最大的敵人是一切舊的傳統(tǒng)觀念，一切阻止社會進步和人性發(fā)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毀愛的努力。這些針對性的創(chuàng)作動機，決定了他的創(chuàng)作意圖就不會僅僅止于反封建，還在展示愛的幻滅人性的缺陷的悲劇性的同時，將批判的鋒芒指向制度和人性上的摧毀力量，使作品成為多層面的系統(tǒng)和結(jié)構(gòu)，從而保證了這部作品審美的持久性。

參考文獻：

[1]巴金．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

[2]巴金．創(chuàng)作回憶錄[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李映杏 蘇州 南京鐵道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蘇州校區(qū)黨委宣傳部 215000；陳濺星 廣州 仲愷農(nóng)業(yè)工程學院城市建設(shè)學院 51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