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經典是這樣的書,我們越是道聽途說以為我們懂了,當我們實際讀它們的時候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意想不到和新穎。
我們談讀書,談經典,首先要追問的是,什么是經典?為什么讀經典以及怎么樣讀經典?意大利文學家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讀經典》中進行了詳細地闡述 。我加一條,經典——尤其是西方的人文經典,它向人展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思想的張力,展現(xiàn)出一種具體而復雜的思想過程。
雖然在智慧的高度上沒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但還是得承認,在思想的張力方面,在對概念的分析以及成體系的構造方面,西方還是具有相當優(yōu)勢的。
例如《理想國》,它是以一種對話的形式來寫的,里面有很多的概念和非常多翻來覆去的辯難。在《禮記》中雖然也有一些類似于論證的文字,但都相當形象化,甚至是專斷的。而在柏拉圖的對話集里面,論證一方面是堅定的、結論明確的,如《論語》說的“朝問道,夕死可矣”;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出猶豫不決、緊張以及困惑。比如對“民主”,他不斷地在敲打、反省批判,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思想的張力,也就是思想的空間十分大。
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期間,當然也有可能是在這場戰(zhàn)爭的短暫休戰(zhàn)期間。從海港回來的蘇格拉底被人截住,因為他名聲在外,人們知道他愛探討那些人間事務。于是,他和一對父子,一對兄弟,還有一個異邦的智者塞拉修馬霍斯展開了對話。他和那對父子首先討論的是一種常識性的正義,也就是欠債還錢,有話實說,不能坑蒙拐騙,也就是最通俗的正義、公民的正義,甚至有可能是弱者的正義。智者提出了一個反面的定義:正義其實就是強權,或者反過來說強權即公理。之后柏拉網(wǎng)的兄弟格勞孔來了一個合題:他說正義是強者和弱者締結的契約,因為強者(除非是超人、神)也不可能做到永遠強大,任何強者都可能被弱者的聯(lián)合或者次強者的聯(lián)合打敗,他們之間就在不斷地博弈中最后慢慢明白,與其兩敗俱傷,甚至同歸于盡,不如訂立契約,這就出現(xiàn)了法律,國家政府也由此而生。
究竟什么叫正義?格勞孔提出了這樣的挑戰(zhàn):所有人都是可以被腐蝕的,所有人都不是金剛不壞之身。他假設:如果你是隱身人,你做了壞事,別人絕對發(fā)現(xiàn)不了,懲罰不了,那么你會不會(哪怕你開始是一個好人)做一些不好的事情,最后變成一個壞人?其實這個假設是一種“無賴假設”:即我們要假設所有掌權者都是無賴,都要加以防范,因為任何人都是可以被不受制約的權力腐蝕的。盡管事實上并不是所有政治家都是無賴,但是你要把他們看成無賴,要在這樣的基礎上設計你的制度。這對政治制度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
蘇格拉底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他說:如果我們不能很清楚地說明什么樣的人才是正義的人,我們至少可以討論什么樣的城邦是正義的,以小見大。于是他從“豬的城邦”、“健康的城邦”、“奢侈的城邦”一直談到“理想國”。在他的心目中,“理想國”才是一個美的城邦。他的基本思路是各行各業(yè)都需要專業(yè)化。因為人是有差別的,比如有些人適合做鞋匠,有些人適合做農夫,有的是商人,不一樣的,因此應當各得其所,各盡所能。既然各行各業(yè)都有差別,需要技藝和天賦,而治國又是最重要的一種技藝,難道不需要一種更專門化的、更特殊的天賦和更特殊的訓練嗎?難道對這種最重要的和每個人都息息相關、嚴重相關的權力上不需要走一條專家治國、精英治國的路線嗎?因此他認為權力應該和智慧結合,由最有智慧者實行統(tǒng)治,掌握最大的權力。這就是哲學家為王了。
這種觀點顯然是違背民主、觸犯眾怒的。現(xiàn)在的很多學派也認為“哲學家為王”是不通的,哲學是哲學,政治是政治,兩者不可能結合。對于這個問題可以有不同理解,關鍵是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思想的張力,可以作不同的解釋,甚至是游離不定,猶豫不決。
前面以《理想國》為例簡單介紹了西方經典的思想特性,現(xiàn)在了解一下西方的人文經典。
第一本是《荷馬史詩》。荷馬的兩部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一個主題是戰(zhàn)爭,一個是歸家,道出了人生命的兩個基本的處境:一個是斗爭,生命力的高揚;另一個是回家,克服一切誘惑和困難回家。
第二本是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里面收集了很多演說詞,包括伯利克里在雅典陣亡將士儀式上的講話,非常鮮明生動地闡述了雅典人的精神觀念和生活方式,還有一些辯論詞,比如雅典人討論一個叛變的城邦又回來后要不要懲罰他們,甚至是屠城,這里有很精彩的論辯,當代的國際政治也可以從中得到許多啟發(fā)。
接著是柏拉圖的著作,他的對話集有很多精彩的篇幅。除《理想國》,還有《飲宴篇》,以及蘇格拉底的訴訟、在法庭上的申辯、獄中的情景等。
第四是亞里士多德,他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并建立了一套和柏拉圖不一樣的體系。他的《形而上學》可能比較深奧,但《尼各馬可倫理學》及《修辭學》都是比較好讀的,也非常值得一讀。
近代以來的西方經典,像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論李維》都很有特點。比如《君主論》,它完全不考慮道德問題,君王為了維持自己的統(tǒng)治可以不擇手段,這就是說人類經過漫長的中世紀的等待,又重新開始一種世俗的生命力的高揚,開始考慮世俗的生活、世俗的權利、世俗的繁榮。馬基雅維利就采取了一種非道德主義的進路,這個意義上人們把他當作當代政治哲學的先驅是有道理的。還有霍布斯的《利維坦》,尤其是對自然狀態(tài)的描寫,值得深思。路翎的小說《財主的兒女們》中,有一節(jié)寫南京陷落之后,國民黨軍隊在潰退的路上經過一些村莊,軍隊為了生存,又搶劫,又互相防范。這些內容是霍布斯關于自然狀態(tài)下的“叢林規(guī)則”的形象寫照。當紀律失去效力,在無政府狀態(tài)下人會怎樣、如何生存?《利維坦》中關于“自然狀態(tài)”的描寫是最有力的。
還有帕斯卡爾的《思想錄》,他既是一個科學家,同時又是個圣徒,他有三次皈依,一次比一次更徹底。他有很多名言,比如“人是一棵思想的蘆葦”。他揭示了現(xiàn)代人的處境和感受。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是很保守的,比如“一切現(xiàn)實的都是合理的,一切合理的都是現(xiàn)實的”,其實不然。我們很容易低估他。
另外,法國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和《論美國的民主》,反省法國大革命和描寫新興的美國民主,都是很有特色的。說到美國的民主,建議讀一下《聯(lián)邦黨人文集》或者《制憲會議記錄》,麥迪遜等人記下了美國制定憲法的那幾個月每天發(fā)生的事情、發(fā)言,這些記錄很有意思。
對俄羅斯我是情有獨鐘的,尤其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從普希金開始,中間經過萊蒙托夫,一直到屠格涅夫,到最高峰的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后到契訶夫。俄羅斯的思想多是通過文學來表現(xiàn)的,它的純粹哲學不是很發(fā)達,但在文學中傾注了大量的思想,值得一讀。
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善惡的彼岸》可以說為20世紀做了一個預告。他是很現(xiàn)代的,通過一種反現(xiàn)代而現(xiàn)代,就像卡夫卡那樣,卡夫卡用小說表現(xiàn)人的處境,尼采用思想發(fā)出一種先聲,對現(xiàn)在的社會抗議,希望最終回到一種超人狀態(tài)。人類有兩種不一樣的追求,一種追求平等,一種追求優(yōu)秀、卓越。尼采認為不能以追求人的平等而犧牲追求優(yōu)秀和卓越,這是他思想的核心。但是追求優(yōu)秀和卓越,不擇手段的話,可能會走向法西斯主義。
我的學術研究就是從存在主義開始起步的,開始是薩特,后來追溯到帕斯卡爾,我個人更喜歡加繆、阿隆那種清明的理性、中和的智慧,有一種平衡。像加繆所說的“地中海的精神”,地中海周圍南面有非洲,東面、北面有不同的文明,它其實表現(xiàn)了一種兼容的思想。
以上只是一個比較簡單的對西方人文經典的走馬觀花,主要是集中在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方面,其他的很多東西沒有談及??傊鲿豢刹蛔x,就看我們如何去讀它、去吸收它。書是讀不完的,我們不得不有所選擇,用最有限的時間盡量讀最好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