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人
1934年4月下旬,紅五軍團第十三師政委宋任窮與師長陳伯鈞等人,被一個有如在頭頂炸響的雷聲給震驚了:中革軍委所屬的獨立二十二師師長程子華、政委方強,同時被國家政治保衛(wèi)局收押接受審查。該師的六十五團團長魏協(xié)安、政委商楫伍等十幾名營、團干部,被送交軍事法庭受審。
當時,中革軍委作出嚴懲獨立二十二師一批師、團軍政主官的決定,原因是該師在筠門嶺戰(zhàn)役中“棄陣逃跑”,致使中央蘇區(qū)的南大門敞開在敵人的面前。
宋任窮和陳伯鈞等人在心里都明白獨立二十二師“棄陣逃跑”是怎么一回事?
短促突擊的危害
筠門嶺位于會昌縣南部,與福建武平臨界,距離中央蘇區(qū)的紅都瑞金僅130公里。該地的戰(zhàn)略位置極為重要,成為拱衛(wèi)蘇區(qū)的南面屏障。扼守筠門嶺的紅軍僅有獨立二十二師,而面對國民黨粵軍和桂軍6個整師的兵力,該師還是毫不畏懼地堅守陣地。4月中旬,粵軍第一、二縱隊向筠門嶺發(fā)起攻擊,中革軍委嚴令第二十二師“務必死守到底”。獨立二十二師官兵在程子華、方強的指揮下,與進攻之敵浴血奮戰(zhàn)長達七晝夜之后,終因寡不敵眾,傷亡慘重,被迫于4月27日放棄陣地,剩余部隊撤至筠門嶺西側十余里的站塘、李官山一線。
軍力的懸殊那么大,有誰守得住筠門嶺呢?
宋任窮當著師政治部主任賴傳珠和師部參謀人員的面,傾吐心中的忿然:
“怎么能這樣對二十二師呢?事情是顯而易見的,兵力上一比六,武器彈藥無法相比,就是天王老子也守不住的?!?/p>
行伍出身的陳伯鈞窩在心里的火氣更大,接過師政委的話以四川口音罵道:“這大半年來打的是啥子仗喲?啥子‘節(jié)節(jié)防御?那是在敵人的碉堡面前活活地挨打!這個操娘的‘短促突擊真是害死人!照這樣打下去,幾個月就能把紅軍毀掉!”
“是啊,在他看來,二十二師只有打光了才算是好樣的,可是打光了又守得住筠門嶺嗎?”宋任窮對于話中的“他”字說得格外重。
在場參謀人員和陳伯鈞、賴傳珠等人都知道,宋任窮所說的“他”,是指外國軍事顧問李德。
在國民黨以50萬軍隊向中央蘇區(qū)發(fā)起第五次“圍剿”之時,共產國際軍事顧問李德拋出了“短促突擊”的對敵戰(zhàn)術。所謂的“短促突擊”,就是要求紅軍在敵人修筑碉堡,步步為營的情形下,與之針鋒相對地在重要城鎮(zhèn)、交通要道也構筑碉堡,以堡壘對堡壘。當敵人走出碉堡時,紅軍就發(fā)起出其不意的短距離突擊,以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而博古等領導人竟將李德這種愚蠢的戰(zhàn)術當作克敵制勝的法寶,強令紅軍部隊執(zhí)行。在中革軍委的高壓之下,紅軍各軍團只得按照李德“百戰(zhàn)百勝”的新戰(zhàn)術,進行陣地戰(zhàn)、堡壘戰(zhàn),結果敗仗接踵而至。
聯(lián)系到程子華、方強的被拘押,宋任窮不禁想起了這幾個月以來所在部隊的作戰(zhàn)情形。宋任窮3個月之前從紅五軍團原三十八師調到第十三師任政委。他調到第十三師后,部隊的第一個敗仗是在1934年1月下旬打的。當時,敵北路軍第五縱隊羅卓英部4個師由江西黎川向福建建寧推進,紅五軍團十三師據守在橫村、樟村一帶。根據師部偵察小隊帶回來的敵情,十三師應該針對敵人已在正面20多里寬的地方修建“烏龜殼”,離開橫村、樟村一線,迂回到敵人背后去擊其要害??墒牵妶F指揮部不敢批準側擊敵后的作戰(zhàn)方案,要求十三師正面御敵,相機進行“短促突擊”。部隊按照軍團的部署實施了兩次“突擊”,每次非但沒有得手,還傷亡了好幾百人。十三師本來沒有滿員,歷次戰(zhàn)斗的損失來不及得到補充,扼守的防線又太寬,從戰(zhàn)斗力來說根本無法與敵人抗衡。宋任窮眼見半個多月的戰(zhàn)局沒有一點改變,反而呈現出對紅軍越來越不利的局面,便對早在井岡山斗爭時期就相熟的老搭檔陳伯鈞說:“老伙計,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再捱下去吃虧的是我們,這樣的窩囊仗打不得了,還是撤吧?!?/p>
斷然之舉的勇氣
作為十三師的軍事主官,陳伯鈞對沒有接到軍團命令就撤離防線的問題,顯然考慮得更多一些。然而,師政委的話也不能不考慮,因為事實像鐵板定釘那樣擺在那兒,再打下去部隊非吃大虧不可。從井岡山游擊戰(zhàn)爭摸爬滾打出來的紅軍悍將,那種潛藏的秉性被激發(fā)得難以遏制地進發(fā)出來,陳伯鈞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撤吧”。
第十三師從橫村、樟村一線撤出,在事實上沒有對紅軍的整體防御造成危害,因為4個師的敵軍以穩(wěn)打穩(wěn)扎的態(tài)勢推進,那是預料之中的事。軍團指揮部倒是閉眼聾耳地沒有追究,等于默認陳伯鈞他們在強敵面前不搞死守硬拼的一套??墒?,中革軍委按照李德、博古的指令,給軍團發(fā)來了語氣嚴厲的電報,指責十三師放棄“節(jié)節(jié)防御”的戰(zhàn)略,撤離陣地,應當負政治責任。在中革軍委的苛責下,陳伯鈞寫好給中革軍委的檢查,本想不給宋任窮看。不料被宋任窮知道了。他要過材料看后,未加猶豫就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宋任窮的斷然之舉,使陳伯鈞感到驚訝,目光直直地望著這位井岡山走出來的老戰(zhàn)友。
憑實而論,作為一個師政委,宋任窮的名字在李德腦子里掛不上號。但自從橫村、樟村戰(zhàn)斗失利起,掌握了紅軍指揮大棒的外國軍事顧問,開始記住了這樣一個人。而隨著同年3月中旬紅軍在五都寨、馬鞍寨、石下寨幾個地方的阻擊戰(zhàn)失利,李德對宋任窮、陳伯鉤兩人的名字更是記在心里。
宋任窮與老搭檔陳伯鈞,又一次以直接對抗“短促突擊”的逆舉,惹怒了根本不懂中國紅軍戰(zhàn)爭規(guī)律的“圖上作業(yè)家”李德。
1934年3月8日至3月17日,紅軍第三、五、九軍團各部,按照中革軍委的部署在南豐五都寨、寺前、白舍、馬鞍寨等地,與敵北路軍第三縱隊主力近4萬人,進行大打陣地戰(zhàn)的“短促突擊”。兵力分散又久戰(zhàn)勞頓的紅軍,幾乎每戰(zhàn)必損必敗。僅在南豐縣三溪圩一戰(zhàn),紅三軍團就傷亡了3000人,這個數目對正規(guī)軍力只是10余萬人的紅軍來說,足以令很多的人痛如錐心。
在這場大規(guī)模的硬對硬的阻擊戰(zhàn)中,第十三師于3月14日左右,接到軍團指揮部的命令,要該師于第二天上午10時前趕到白舍,馳援正與敵人苦戰(zhàn)的紅九軍團某部。軍令森嚴,第十三師立即撤出陣地,倉促地向八九十里外的白舍趕去,師部的命令是路上不準開炊,餓一餐晚飯和第二天的早飯。
心有靈犀的相通
第十三師比預定時間有所提前趕到了白舍,師部作戰(zhàn)參謀向老百姓打聽,得知所要去的援戰(zhàn)地還相距七八十里。這時候,將士們真是又累又饑,許多人一坐下來就東倒西歪地在地上睡著了。宋任窮與陳伯鈞到部隊休息的地方看了一圈,兩人都眉頭緊擰得像一條毛毛蟲。幾個人走在路上,宋任窮對陳伯鈞憂心忡忡地說:“部隊已經餓了兩餐,再往前趕怕是不可能了?!?/p>
陳伯鉤聞聲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下定決心回道:“天塌下來也開炊再走!這樣下去誰打熬得住?”
宋任窮聞言從心里升騰起一種慶幸
與欣慰:不愧是從井岡山下來的老戰(zhàn)友,很多事情兩個人都想到一塊。
此刻,陳伯鈞抬起頭望向空中,心情沉重地自語道:“真不曉得是怎樣指揮的?命令我們趕到這兒來,實際上相差七八十里地,這不是害死人嗎?”
“完全是瞎指揮的一套,等我們趕過去,仗早已打完了,九軍團指望我們不上,與其這樣,不如……”宋任窮想說欲止。
“我曉得你在想什么。也罷,瞎指揮的一套聽不了這么多,弄清楚情況再說?!标惒x說。
宋任窮聽了連連點頭,回應說:“我看是這樣,情況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我們失去了趕過去的意義。”
“恐怕不僅是這樣,也許等我們趕過去,正好撞進敵人布好的口袋里!原路撤回,寧愿受處分,也不要再吃敗仗!”陳伯鈞說完站起來。
第十三師這次馳援落空,完全是李德“圖上作業(yè)”的結果,陳伯鈞、宋任窮的抱怨是對的,時任李德俄文翻譯的伍修權回憶說:“當時的地圖大部分是一些簡單的草圖,誤差很大。圖上看只有一百里路,李德也不問是山路還是平路,也不給部隊留吃飯和休息的時間,敵情、氣候和自然條件等等困難都不考慮,只憑比例量著地圖上的距離來算路程,確定到達和投入戰(zhàn)斗的時間,又常常不留余地。這給紅軍指戰(zhàn)員的行動帶來很大的困難,有些困難是根本不可能克服的,常常使部隊不能按時投入戰(zhàn)斗,以致難免吃敗仗。”
殺雞訓猴的對象
第十三師又一次抵制了李德脫離紅軍作戰(zhàn)實際的瞎指揮,使得對李德“短促戰(zhàn)術”奉若神明的博古等人大為惱火,專就此事給紅五軍團指揮部發(fā)了嚴厲指責的電報。軍團長董振堂當然明白個中的緣由,只是心里有苦說不出罷了。他給中革軍委回了檢討性的電報,而在事實上并未對陳伯鈞、宋任窮加以責備。
宋任窮沒有想到的是博古、李德對第十三師前幾次的舉動不能釋懷。就在中革軍委下令拘押程子華、方強后的不久,即1934年5月初,中革軍委下發(fā)命令,宣布撤銷宋任窮第十三師政委一職,由紅軍總政治部另行安排。相隔數日,總政治部僅以電話通知,任命宋任窮為紅五軍團政治部民運科長。之所以對十三師師長陳伯鈞未加處分,大概是博古等人考慮到師級軍事主官撤得太多無人頂替的原因。與宋任窮同時撤職的還有十三師政治部主任賴傳珠,他被調到紅一軍團任一個團的政治部主任。
宋任窮到了軍團政治部民運科后,警衛(wèi)員沒有了。而他的右手在一次行動中脫臼,骨頭合臼后還沒有好,用繃布吊在脖子上,行動很不方便。軍團政治部劉伯堅了解到宋任窮的情況后,把他的兩名警衛(wèi)員,分派一個給宋任窮,照顧他的日常生活。
國民黨軍隊對中央蘇區(qū)發(fā)起第五次“圍剿”后,紅軍本應毫不遲疑地轉變消極防御的戰(zhàn)略方針,適時突到外線廣大無堡壘地帶,在運動中尋找戰(zhàn)機殲滅敵人有生力量。而“左”傾領導人將共產國際派來的李德視為救世主,授予他指揮一切的大權。這位對中國紅軍軍事戰(zhàn)略毫無實踐經驗的外國顧問,將在德國打過的巷戰(zhàn)經驗搬到蘇區(qū),實行“堡壘對堡壘”。在李德的瞎指揮下,所謂的六路分兵,一路也沒有取勝,戰(zhàn)場上空灑了成千上萬戰(zhàn)士的鮮血。博古、李德不但沒有檢討軍事上的失誤,反而為繼續(xù)推行他們的瞎指揮,對一些曾經抵制過他們的紅軍指揮員,實行組織上的懲罰,對他們或處決,或監(jiān)禁,更多的是撤銷職務,降級使用。
宋任窮就是“左”傾領導人欲要達到殺雞訓猴目的的一個對象。突然降臨的政治厄難,并沒有把宋任窮擊倒,他心里思忖著共產黨人應以天下為己任,為了蘇維埃的事業(yè),那么多的紅軍將士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而個人的降職又算得了什么呢?
突圍西征的無奈
3個多月之后,1934年8月初,宋任窮奉調進入瑞金紅軍大學指揮科受訓。該班的學員不到20人,其中有程子華、張宗遜、郭天民、杜中美等。
“左”傾領導人瞎指揮的惡果是,中央蘇區(qū)連失要塞,紅軍在各個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敗退,到1934年6月,蘇區(qū)的腹心地區(qū)僅存瑞金、長汀、寧都等5個縣城的狹小地域。蘇區(qū)的人力、物力瀕臨枯竭,中央紅軍數年血戰(zhàn),得不到起碼的各方面補充。在蔣介石欲對蘇區(qū)實施“鐵桶計劃”的險惡局勢下,只剩下突圍轉移的一條路了。
突圍西征前十余天,中革軍委決定將蘇區(qū)的4所紅軍大學合并組成紅軍干部團,任命原紅軍第一步兵學校校長陳賡為團長,宋任窮為政治委員。干部團共有1200余人,隨中央機關一道行動。1934年10月中旬,宋任窮隨干部團踏上突圍西去的漫漫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