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說書：民間敘事文學(xué)的活化石

狄　馬

一

關(guān)于這門說唱藝術(shù)的歷史，沒有人能說清楚。大部分做研究的，通常是從周代的“瞽官”講起，說那時候的政府為了“觀風(fēng)俗，察得失”，派一些孤寡老人，搖著木鈴，走村串巷采集民歌，同時也說一點歷史故事藉此糊口，然后再講到琵琶的誕生，以及唐代的變文和宋元的話本，但這種說法很籠統(tǒng)，它不是解釋陜北說書的歷史和發(fā)展的，而是解釋所有的講唱文學(xué)和民間藝術(shù)的。

琵琶的誕生對于陜北說書當然很關(guān)鍵，作為一種胡人的樂器，它至晚在漢代就有了，可在綏德的漢畫像石館，我仔細搜尋有關(guān)文化娛樂的墓石，只看見有樂人在地下?lián)崆俚膱雒?，沒有看見懷抱琵琶或三弦說書的。唐代的“變文”原是寺院和尚向普通百姓作通俗宣傳的變體文字，因而叫“變文”。“變文”和現(xiàn)在陜北說書的形式的確很像，也是有說有唱。

宋元時的“話本”原是說書藝人的底本，也是中國小說的老祖宗。在題材的性質(zhì)上，現(xiàn)在的陜北說書和宋元話本也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都不外乎愛情、公案、講史、神怪、才子佳人、忠臣良將等內(nèi)容，有些段子甚至直接能看出陜北說書從宋元話本中脫胎而來的痕跡。比如《快嘴李翠蓮》，就是宋元話本中的名篇。它講的是東京有一個叫李翠蓮的女子，樣樣都好，就是嘴快。“問一答十，問十道百”，出口全是四六句子。后由媒婆說合，嫁與本地一張姓人家，仗著嘴快幾乎逢人就罵，洞房花燭夜打得丈夫滿地找牙。婆家受不了，終于在第三天就把她休回娘家。被休以后在娘家也呆不下去，終于出家做了尼姑。這和現(xiàn)在陜北說書大師張俊功的段子《快嘴》非常相像。不過地點不在東京，換成了“四川有個果洛山，果洛山有個李家灣”，主人公的名字也由“李翠蓮”換成了“李秀蘭”。這個李秀蘭因為嘴快，也是說成以后，多次遭遇退貨。不過，陜北的李秀蘭比話本里的李翠蓮要可愛一些，除了嘴快，基本還通情達理；而宋元話本里的李翠蓮幾乎就是個神經(jīng)病，口快如刀，逢人便罵。出嫁之前，在娘家拜祠堂，竟然禱告老祖宗，讓婆家“不上三年之內(nèi)，死得一干二凈，家財都是我掌管，那時翠蓮快活幾年！”嫁過去沒幾天，就把丈夫、哥嫂都罵了個遍。老公公要吃茶，她假裝殷勤，遞了一碗上去。老漢很納悶，誰知里面放的是栗子、核桃、芝麻等亂七八糟的東西，還說“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壞了你們牙！”這樣一個刁鉆、顢頇、搞笑、無理取鬧、出口傷人的快嘴女子，不要說在禮教森嚴的古代，就是擱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見人厭，狗都不理的角色。相對來說，陜北的“快嘴”就好得多了。她不僅性格開朗，還能幫助嘴笨的丈夫“維權(quán)”。最后在和鄰家劉二媳婦的“維權(quán)”斗爭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這結(jié)局就比宋元話本里的李翠蓮好得多了，至少不要當尼姑。

清代的《榆林府志·藝文志》里記載說“康熙九年，劉第說傳奇，頗靡靡可聽……”這大概是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條直接資料——行話叫“孤證”，證明陜北說書至少在康熙年間就已經(jīng)很興盛了。但在康熙年間興盛，不能說在康熙年間才出現(xiàn)，按常理推斷，至少在這以前就已經(jīng)歷了一個不短的孕育和發(fā)展過程了。

二

陜北說書真正能說清楚的歷史是從韓起祥開始的。從韓出生的1915年算起，也不過九十多年的時間。韓起祥的說書我們這一代年輕的愛好者接觸得很少，主要是韓留下的音頻資料太少。從我聽過有限的如《翻身記》等幾個段子看，韓的說書宏大莊嚴，主要用的是過去的“靠山老調(diào)”，聽起來有點像“巫神”，內(nèi)容上主要表現(xiàn)階級斗爭和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窮人翻身得解放的故事。

陜北說書從第一代大師韓起祥到第二代大師張俊功是一個巨大的轉(zhuǎn)折。張俊功的貢獻在于把陜北說書從過去比較單一、沉悶的“靠山老調(diào)”中解放出來，大量吸收了陜北民歌、道情、眉戶、碗碗腔、秦腔等音樂和戲曲元素，打造出了一種他自己命名為“眉花調(diào)”的說書音樂。在形式上也大膽突破，將“一人坐唱”改為“一人站唱，多人伴唱”，同時又打破了傳統(tǒng)的只有盲人才說書的偏見，大量招收明眼弟子、女弟子說書，整體上提高了陜北說書藝人的文化層次和表演能力?？偟恼f來，從張俊功開始，陜北說書又恢復(fù)了千百年來“才子佳人，忠臣良將”的話本傳統(tǒng)，拋開了單純?yōu)槟骋粫r期的政治宣傳服務(wù)的路子；在音樂方面，他打造的“眉花調(diào)”，委婉動聽，幽默滑稽，更加適合現(xiàn)代人的耳朵了。

我是張俊功的鐵桿粉絲。打我記事起就對張俊功的說書十分著迷。多少年來，搜求、挖掘、整理，樂此不疲。幾乎每到陜北一地，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私人的音像店搜求盜版的張俊功的磁帶和VCD，一般是一張兩塊，有好多碟片買回來卡殼，也有買回來一聽發(fā)現(xiàn)是賀四和高小青的，上當很多。我追星追了二十多年，但我只見過張俊功一面，在這一點上，我不如楊麗娟，人家楊麗娟不管怎么說，見了劉德華好幾面，還說過話，我只在張俊功的遺體告別儀式上，也就是2007年2月3日見過他老人家一面，可惜那時他已不會說話了。在追悼會上，我還沒有感覺到什么，但回來幾天，我一直覺得不對勁。后來想明白了，我們那天見證的是一個歷史性的場面，我們送走的完全有可能是陜北大地上最后一個大師。

陜北說書從目前的狀況看，暫時一二十年還不至于消失，但目前年輕的藝人普遍心浮氣躁、急功近利，又自高自大得厲害，在短時期內(nèi)再要出一個像張俊功這樣的大師幾乎不可能。我和一些年輕藝人說起張俊功的偉大，他們大多顯得很不以為然。我說，你不要吹牛，你背一把三弦到陜北大地上混個“無人不知”試試看！根據(jù)我十幾年來跟蹤、采訪民歌和說書藝人的經(jīng)驗，凡是能在民間贏得知名度，打出一片天下的藝人，都有他的過人之處。我們看不出來，是因為我們不了解。官方的所謂歌唱家、藝術(shù)家，有可能是冒牌貨，有可能是拿錢買來的，有的甚至直接就是睡出來的。即使沒有后臺，也沒有靠金錢、姿色賄賂官員，但相當一部分人成名也根本不是因為他的藝術(shù)卓越，而是他的藝術(shù)恰好符合某一時期的政治需要，而這種藝術(shù)是經(jīng)不起時間考驗的。

但對于張俊功這樣的民間藝人來說，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你如果沒有真才實學(xué)，不用說影響、地位，就連吃飯都會成問題。試想一下，一個半盲的老漢，沒有任何背景，也沒有任何來自官方和個人的資金支持，就靠一把三弦，一副銅口鋼牙，就使得一方土地上的百姓著迷，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陜北，他的名氣有多大？說出來嚇你一跳：你要問周杰倫、王菲，甚至連中央領(lǐng)導(dǎo)都不知道的人大有人在，但你要問張俊功，任何一個老婆老漢、婆姨娃娃都知道。這種影響力靠招搖撞騙、自我炒作是絕對辦不到的。

張俊功為什么會成功？首先因為他的嗓子好，其次在于他的聰穎和悟性。2006年11月29日，“張派”三十多位弟子看望病中的老先生，有弟子向他請教狗咬貓叫的口技。弟子們叫兩聲就以為學(xué)會了，但老先生很認真地說：不對，你聽狗咬都一樣“汪汪”，但實際上窮人的狗和富人的狗不一樣。窮人的狗底氣不足，只是瞎乍乎，富人的狗聲響不大，一口就上來了。貓叫也是，你聽都是一樣“咩咩”，但公貓和母貓不一樣，懷兒子的貓和不懷兒子的不一樣。一個藝術(shù)大師對生活觀察之細、之嚴密都非常人所能及。說書是靠聲音塑造形象的，其要訣只有十六個字：“緊平快慢，喜怒哀樂，男女老少，雞叫狗咬”，但如果平常沒有對生活中各種男女老幼、飛禽走獸的細心觀察和用心臨摹，上得臺來就很難窮形盡相，極盡變化之能事?！肚骞贁唷分?，他一個人一張嘴，同時表演布谷鳥、水咕咕、鴟怪子、貓頭鷹等幾種鳥叫；《賣婆姨》中他表演的媒婆子出場；《武二郎打會》中他和張和平父子兩人扮演的賭博漢、老婆子、莊稼人和小學(xué)生；《快嘴》中他表演的秀蘭想男人；《破迷信》中他表演的王巫神騙人……都是陜北說書中不可多得的經(jīng)典片段。

三

說了這么多，有人可能會問，陜北說書到底好在哪里？在以民主、科學(xué)、自由為核心的現(xiàn)代文化體系中，它究竟具有哪些研究價值？

首先從思想價值方面看，它的大部分作品雖沒有走出“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傳統(tǒng)敘事文學(xué)的老路，但它的一些優(yōu)秀作品已經(jīng)超越了儒家功利主義的人生觀，上升到了一種勘破生死、無親無別的莊老境界。有一個經(jīng)典小段叫《十不親》就有這種“死生無常，萬事皆休”的宗教意味。它從天和地說起，一直說到父母、兒女、男人、女人、弟兄、親戚、賭博人、串門子貨〔1〕，歷數(shù)這種種“人生實相”的虛空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什么都沒有意思，什么都不要戀棧。其中張俊功的版本是這樣的：

天道說親不算親，金雞玉兔轉(zhuǎn)東西。

日月如梭趕了個緊，也不知趕死世上多少人。

地道說親才不算親，不曉黃土吃了夠多少人。

人吃黃土常常在，黃土吃人一嘴影無蹤。

爹娘親來才不算親，生下了兒女命歸陰。

不管這兒女過成過不成，他鉆在墓窯里躲安穩(wěn)。

兒女說親才不算親，成人長大翅膀硬。

在老人跟前沒點疼心，未從說話倒把眼瞪。

男人家親也不算親，狼心狗肺都是男人。

抓髻夫妻暖不熱個心，后老婆娶過門當神神。

女人家親才不算親，鐵心鐵腸都是女人。

等到他男人命歸陰，撇下些兒女她配了旁人。

弟兄親來也不算親，婆姨娶過門把家另。

弟兄家另家狼虎心，大凡小事不如旁人。

親戚親來才不算親，有酒有肉才來往緊。

你如果一下貧窮了，親姊哥妹不上你的門。

耍賭的親來才不算親，賭博人掙發(fā)有幾個人？

輸了你的銀錢落些臭名，把好子弟混得都不能正經(jīng)。

串門子的〔2〕親來才不算親，長期到老有幾人？

瞎費你的銀錢妄操你的心，臨完完盡閃下一場空。

勸了耳朵勸不住心，聽不聽來要記在心：

再不要交朋友搭伙計，都是咱們男人家的瞎主意。

為人再不要把五紅〔3〕愛，五紅殺人倒比鋼刀快。

銀錢親來也不算親，人因為一分洋想把氣爭。

死下斷了那口元陽氣，把黃金赍玉都全丟哩。

這就叫一段段十不親，說到噠家（這里）算完成。

我第一次聽這個段子大約是在2000年前后，當時就覺得很震撼，以后又反復(fù)聽了不下百遍。后來又讀了一些同類主題的文學(xué)和宗教典籍，竟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由不識字的民間藝人創(chuàng)作的段子達到的思想高度，和東西方一些經(jīng)典著作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區(qū)別。不信你可以與《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對比，這首歌共說了四件事的虛空：功名、金銀、妻子、兒孫，除了“功名”一項《十不親》沒有提及外，其他三項分別對應(yīng)的是它的第十一〔4〕、第六和第四不親，大家看一下它們思考問題的方法和得出的結(jié)論有何區(qū)別！

《圣經(jīng)·舊約》中也不乏這樣的描述，其中以“傳道書”最為典型。這書為古代以色列王所羅門所作。一開篇就是“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么益處呢？”接著歷數(shù)“喜樂福祉”、“房舍田園”、“人的智慧”、“金銀”、“多子多壽”都是虛空，都是捕風(fēng)。其中在論述“金銀難滿足人心”時，這樣說道：“他怎樣從母胎赤身而來，也必照樣赤身而去；他所勞碌得來的，手中分毫不能帶去。他來的情形怎樣，他去的情形也怎樣。這也是一宗大禍患。他為風(fēng)勞碌有什么益處呢？”大家看一下，它和《十不親》中的“銀錢親來也不算親，人因為一分洋想把氣爭。死下斷了那口元陽氣，把黃金赍玉都全丟哩”，究竟有什么區(qū)別？

陜北地處邊陲，長期以來又深受北方游牧民族文化的影響，歷史上飽受戰(zhàn)亂和貧困之苦，反映在說書里就有一種對生命和歷史無以名狀的蒼涼和悲哀；同時也有一種大悲痛之后的大釋然。有一個小段叫《勸世人》，里面有這樣的唱詞：

東海年年添新水，西山日日落太陽。

河南湘州有個文王甕，山東曲阜出過圣人。

漢朝有個諸孔明，明朝里有過劉伯溫。

他二人能掐都會算，轉(zhuǎn)的花花定乾坤。

如今山水依然在，見人爭名奪利來。

眾明公不信往路上看，入土的都在土上站。

“入土的都在土上站”，這是陜北人對生命的認識。有了這樣的認識，人們看待歷史和自身的生活就豁達得多了，幽默得多了。說書人在“說古”之前常用的套詞是：

要問我今天講何人，說一段前朝古代經(jīng)。

只聽見古人傳古名，誰也沒見過古人走下蹤。

每聽到這段唱詞，我就覺得陜北人對時間和空間的感覺是非常大氣的。這里邊有一種哲人般的智慧，而這種智慧是千年不變的傷害和絕望帶來的。

四

從文學(xué)價值方面看，主要是它的夸張、類比、白描等手法的運用值得研究。

陜北說書里的“夸張”很多，往往很幽默，很搞笑，表現(xiàn)力極強。比如《溫涼盞》里的女英雄張美容這樣夸耀自己的武功：

一匹馬一口刀天下?lián)P名，要知你姑奶奶就叫張美容。

我上天走過靈霄殿，下地走過鬼門洞。

大海里進過水晶宮，火神爺廟上點過燈。

再比如，陜北說書的“哭場書”，藝人們往往以局外人的口氣，形容主人公哭的程度：

哭得神害怕來鬼害愁，哭得張玉皇淚長流。

哭得王母娘娘直哆嗦，哭得閻王爺抬不起頭。

哭得狼遁深山虎奔林，牛牛虼蟲〔5〕鉆了地縫。

哭得鴉雀木鴿啞了音，直把黃河的水哭清。

諸如此類的“夸張”，往往是把一件事情的美丑、善惡、強弱、高下等推到極致，讓人們從那種放大了的、甚至是變形了的狀態(tài)一下就感知到這種事物的張力。這種夸張手段的大量運用，與說唱藝術(shù)這種特定的直接訴諸人們聽覺的形式有關(guān)。在陜北，人們把欣賞說書叫“聽書”，它和拿一個紙質(zhì)文本案頭閱讀的最大不同在于，它不能反過來掉過去細細品味。聲音藝術(shù)“稍縱即逝”的特點決定了它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聽眾的感知和記憶，因而非極盡夸張之能事不能。

有時也用一些淺近的類比來說明某個道理、某種心理活動，但比較少，因為相對來說，比喻就要費思量一些。比如，說一個女子要見心上人，或者一個武林高手等待天明報仇，就有這樣一段絕妙的比喻：

往年有閏年閏月閏時辰，今黑夜有了個閏五更。

太陽倒叫一個繩栓定，月亮倒叫個釘子釘。

打更的和尚死斷種，架上的公雞叫貓咬定。

尤其“閏五更”這個類比極為傳神，文人作家絕對想不出來。再比如，在說到丈夫要出門趕考，妻子交代注意事項時，常用這樣的段子：

三十里不要住桃花店，七十里不要住杏花林。

桃花店里有好酒，杏花林里女成群。

小心那些大女子繞軟你的心，你有了新人忘舊人。

看見人家的親枉費你的心，擦胭脂抹粉的都是妖精。

看見人家的好是露水草，風(fēng)吹日曬雪消了。

冰蓋的房子雪打的墻，露水夫妻不久長。

出門人再不敢交朋友搭伙計，都是你們男人家的瞎主意。

人常說：秋風(fēng)倒比春風(fēng)涼，野花倒比家花香；

家花再丑能生根，野花再好閃你一場空。

這個段子的比喻不多，但極為準確、傳神，富有生活氣息。除了說“擦胭脂抹粉的都是妖精”有以偏概全之嫌外，“露水草”、“冰蓋的房子雪打的墻”、“家花”與“野花”的比喻都很到位，反映了古代勞動婦女樸素的智慧。

當然，用得最多的還是白描。這是由說唱藝術(shù)本身的特點決定的。它要讓聽眾一聽就明白，就不能用過于含蓄的、邏輯化的或帶有心理分析的句子。它必須用最直接、最明快的語言使觀眾一下就明白藝人講的是什么，白描就是最好的手段。

但該含蓄的時候藝人們也絕不張揚，比如在講到一對青年男女偷歡時，陜北說書就并不像“東北二人轉(zhuǎn)”那么赤裸裸：

兩個人盛到翠花宮，高樓上吹熄一盞燈。

年輕人見了青年人，這些好事你們都精明。

假如你們沒看清，書到中途給你們送首詩文：

胳膊彎彎摟耳睡，含羞帶笑把燈吹。

金針刺破香花蕊，不敢吭聲暗皺眉。

除了常見的夸張、類比、白描等手段的運用外，陜北說書的文學(xué)價值還表現(xiàn)在它高超的敘事技巧上。

陜北說書有長有短，長的叫“本”，短的叫“段”。“本書”有三五天說完的，也有十天半月才能說完的。聽長書的聽眾就像現(xiàn)在的人們看電視連續(xù)劇一樣。遇農(nóng)閑或天陰下雨，村民們就拿個小板凳挨家挨戶地去聽。這就存在一個內(nèi)容上的銜接。因為藝人和聽眾都要吃飯、睡覺，不可能一口氣講完。

到了第二天或者午飯后，要接上前面的內(nèi)容表演的時候，藝人又這樣唱道：

朝綱里走脫個龍駒馬，盧溝橋上等上它。

我尋上頭尾好開本，尋不上頭尾我要丟人。

剛才說罷誰家人，再把誰家來接定。

上午說了《溫涼盞》，還有半本沒說完。

本了半，半了本，本了本半沒說完。

我請朋友都坐穩(wěn)，打開嗓門說正本。

正因為陜北說書有如此多的過渡、轉(zhuǎn)折、省略、銜接的技巧，所以我說它是民間敘事文學(xué)研究的珍貴資料，同時也是民間說唱藝術(shù)的活化石。

五

從語言學(xué)的角度看，陜北說書是研究陜北方言的活字典。

因為陜北說書是一門地域性很強的藝術(shù)，主要面對的是陜北地區(qū)的聽眾，因而，白話方言是它的主要工具，文言詞匯非常少。藝人們在演唱時不僅要用老百姓人人能聽得懂的語言，而且盡可能地把所有的虛詞和襯詞都用上，以增加句子的鮮活性。陜北說書的語言之所以形象、生動、幽默，正在于它是用“活的語言”表達“活的情感”。因為好多方言詞匯，有音無字，我不會寫，所以沒辦法舉例。即使寫出來，外地人也未必能領(lǐng)略到它的妙處。我只想說，普通話是中國漢語文字改革的方向，我沒有意見，但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漢語在“普通話”的過程中的確犧牲了許多方言的神韻和獨特表現(xiàn)力。陜北話也不例外。比如陜北話前鼻音和后鼻音不分，拿普通話的標準看，肯定是壞事。但這卻為陜北說書的押韻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因為前鼻音和后鼻音不分，因而普通話不能押的，陜北話可以押，而且壓得非常寬。比如，in、ing、un、ong、en、eng通押，i、ie、ian、ei、ui通押，就是兩個顯著的例子。再比如，陜北話有入聲，這樣，普通話念起來完全不合轍，用陜北話念卻沒有問題，這也是陜北說書走向全國的最大障礙。

總之，陜北說書是陜北文化的百科全書，值得人們從語言學(xué)、民俗學(xué)、傳統(tǒng)敘事學(xué)、音韻學(xué)等多方面去研究它。它所攜帶的思想含量、歷史信息、文學(xué)價值遠遠超過了陜北民歌?？上б驗樗闹忍停质芊窖缘木窒?，很難引起更多的人關(guān)注。因而，在現(xiàn)代流行文化的沖擊下，面臨著失傳的危險。盡管國家在2006年就將它列為第一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但實際上處于自生自滅的狀態(tài)。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起來關(guān)注我們的民間文化，因為民間文化是先民們生產(chǎn)生活最直接、最誠實的記錄。目前迫切要做的是，趕緊組織人力進行搶救性整理。召集還在世的老藝人，把一些長篇書目用錄音、錄像、文字記載等形式保存下來，然后盡可能多地存入博物館、檔案館、圖書館等一些國家文獻保存的地方。有了這些資料，即使我們心浮氣躁不想研究，也給后人留一些火種。其次是給在世的老藝人以補助，讓這些人以培訓(xùn)、授徒的方式把一些心口相傳的東西教給更多的年輕人。這樣，后人才可能指著我們的墳堆說，這個時代的老漢們除了忙GDP的增長外，還是做了一點人事的。

注釋：

〔1〕〔2〕陜北方言把偷情叫“串門子”，把慣于偷情的男人叫“串門子貨”。

〔3〕陜北方言，指男人的五種毛病：吃喝嫖賭偷。

〔4〕《十不親》是各地民間文學(xué)里都有的段子。有的地方是以蓮花落的形式表演的。陜北說書的《十不親》，在內(nèi)容上與其他地方的《十不親》有相似之處，但更為洗練，傳神。藝人們在表演的時候往往隨意性很強，有時并不限于“十不親”，張俊功的這個版本就說了十一個。

〔5〕陜北方言，泛指地上爬的各類昆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