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華
石榴
放進旅行包的時候它還是圓滿光滑的,柔和的潤澤均勻地裹緊豐滿的身體,紅是紅,黃是黃,像是緊鄰的兩個洲的版圖。
有幾天,我把它忘了,再拿出來一看表皮的顏色不那么新鮮了,光澤在一點點地消失,手感也粗糙了許多,好像在我一站一站行走、停留的時候石榴在我的背包里已先行過了四季,但并不增加表面的激烈運動,汗毛孔的粗糙和皺紋的出現(xiàn)得仔細(xì)看,可是很快,豐滿圓潤的石榴就宛若一個干干巴巴的地圖模型,蒼勁叢生地劃著骨骼突出起伏不定的國境線了。
它的蒼老引起我的興趣,因它只是蒼老而不腐爛,我觀察著,就像觀察著一個游伴的情緒變化,每天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小勺在它的內(nèi)部不動聲色地挖一點,如同一次陰謀偷盜或水土流失,皮,也就更皺一些,縱橫的凸凹一天明似一天。又過了幾天,肋骨都出來了,隨之有了一種沉重悲戚之感,但離腐爛還遠(yuǎn),它似乎在與時間的對抗中巧妙地繞過了腐爛。一股忽濃忽淡的樹汁的味道會在說不定哪一刻掙扎出來,盡力表白著追隨者的忠誠,這表白有一點費勁——香氣穿越干皺生硬的表皮就像我們徒步穿越沙漠戈壁,那瑪瑙般的籽粒在水盡風(fēng)干的環(huán)境中是如何保持生命、形狀、美和味道呢?我心存感激地帶著它,想用我的腳印蓋滿地圖上那些點和線,河流的標(biāo)志,如果可能還有山峰旁邊那些動人的數(shù)字,石榴似乎理解和贊許我這個心愿,并且在它的皮膚上為我的路線劃上記號。我怕它更老,同時也想知道它終究會老到哪里去,一出關(guān)于衰老的戲劇在漫長的旅程中以啞劇的形式上演給我看。
在繽紛多彩的水果大家族中石榴并不特別鮮艷,也沒有過多的顯然的溢香,含蓄的石榴甚至對詩人的贊美都不在意,就水果來說它是持重的,所有的信賴也正出于這種持重,石榴能陪伴你完成一次長長的旅行,長如一生。后來,那顆忠誠的石榴還是沒爛,但已輕如化石,樣子我已不忍多看,當(dāng)年的紅黃已經(jīng)化為黑白這最本質(zhì)的兩色,而曾經(jīng)的晶瑩剔透也早已被大地吸干。從此,我心中就有了一只永恒的石榴,用來交流,用來審美,用來紀(jì)年,在這樣一個易腐的世界里,一只水果卻來嘗試永恒。
如果我喜歡葉城,就從我住的房間的后花園開始,從七顆石榴樹開始,之后才是葉城遠(yuǎn)遠(yuǎn)落后于時代但卻古典懷舊的街坊,傍晚朦朧燈影中泡桐衣襟般微動的葉子,木匠鋪還不收工的專注的老木匠,被夜色隱去邊角的清真寺和偶像般躬身招呼的維吾爾族男子、神父,我還沒說到鄉(xiāng)下,那凡大片的石榴園正等著你。
現(xiàn)在,我只剩下對葉城的回憶,后花園的寂靜猶在,隔壁那邊職業(yè)高中傳來高音喇叭聲像是來自深沉的寺院,彌漫著荒涼和震蕩。聲音從高處來,從遠(yuǎn)處來,一股冰霜消融的涼爽和凈化心靈的力量。我隔著寬闊的窗臺用目光將那七顆石榴樹拉過來拉過去。一到下午陽光就停滯在石榴上不動了,和我沉浮漫長的午睡相比的就是更為沉浮漫長的清香艷麗。這些天的表面現(xiàn)象是:一個外鄉(xiāng)人用她頹廢的午睡把夢境遺失在了這里,早晨用露水,下午用樹陰,傍晚用闊葉上灰色的思鄉(xiāng)的反光;幾天后,她和石榴之間的簡單的關(guān)系有所改變,但我這里并不想說這個,我還是來說說李漁那個承載了數(shù)代文人理想的小小“介子園”吧。
李漁并不是最早贊美石榴的人,可是他成功地讓石榴在他的小園子里安了家,我現(xiàn)在說石榴就如同到他的小園子里摘石榴。他的介子園地方不到三畝,屋子占了三分之一,石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地方種了四五株石榴,給他的住宅做了點綴,使它不顯得太寂寞的是石榴,盤踞在園地讓他不能盡情栽種別的花卉的也是石榴。到了李漁這里,對石榴的贊美已從蘇軾的“色作裙腰染,名隨酒盞狂”,范成大的“榴花滿山紅似火,荔枝天涼末肯紅”而變成了半是農(nóng)夫半是文人的觀察與經(jīng)驗的總結(jié)——石榴生性喜歡被壓,我就在樹根上高置山石;它喜歡陽光,我就在它高大的樹陰下蓋上小屋。使石榴樹陰覆蓋屋頂;它喜歡拔高,我就借用它那些可以倚靠的枝干建成高高在上的小閣,讓石榴成了憑欄為我看守門戶的人。李漁對石榴的認(rèn)識是現(xiàn)實主義的,也是溫情脈脈的,同時又是細(xì)節(jié)的,此時此刻我特別能體會到他的溫情,尤其當(dāng)他在水果上發(fā)現(xiàn)做人的原則時,他說自己是荼客而非酒人,性情好似猿猴拿水果當(dāng)飯吃,而水果是酒的對頭,茶是酒的仇敵,李漁還總結(jié)出用水果試客人酒量的辦法。時光過去了幾百年,現(xiàn)在喜歡石榴的文人在選擇靈魂棲息地時只有選擇葉城了。葉城,由于布滿了“太陽的圣樹”而熱情燃燒?!案嬖V我,是不是瘋狂的石榴樹在歡迎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fù)u著多葉的手帕,如熊熊大火,搖著一個即將誕生千百艘船只的海洋,即將使千百次涌起的波濤向荒無人煙的海灘奔蕩,告訴我。是不是瘋狂的石榴樹使帆纜高高地在透明的天空振響”(埃利蒂斯《瘋狂的石榴樹》)。石榴石榴,它就像人類始終懷有的一個金子般的夢想,世上所有的珠寶都是為了模仿它的完美。很早,石榴就承栽了歷代文人的移情——古希臘??葜笠廊淮嬖诘氖裆蠠o名女子的香芬袋永遠(yuǎn)在民間散發(fā)著幽香;而中國文人在用“流霞”、“赤霜”、“紅瓠房”、“懸金”這類詞匯來形容石榴時也把它當(dāng)成了心中的理想。人們對石榴的向往實際上是朝無法達到的欲望和誘惑的傾斜,那種感覺我們就是在夢里也想抓一抓啊。愛情,表達它時我們想到石榴,“你的唇好像一條朱紅線,你的嘴也秀美,你的兩頰在帕子內(nèi)如同一塊石榴”;在表達愛情的長久時我們還是想到石榴“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可羨瑤池碧桃樹。碧桃紅頰一千年”;當(dāng)我們處于更多的日常生活中時,石榴就成了“悲傷的果子,一旦品嘗,禁錮我終生……”對了,這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我和石榴關(guān)系由簡單轉(zhuǎn)而曖昧,因為我意識到,人,有的時候是會被石榴絆住的,誰有證據(jù)說它不是一個有著完美輪廓和色澤,同時又有晶瑩神秘內(nèi)部的陷阱呢?問一問2005年秋天那幾個下午的陽光吧,它們知道。我處在上帝指定的光芒和芳香之中,在葉城,我幸運地享受著一份難得的寧靜和浪漫,關(guān)鍵是:從今往后這份寧靜和浪漫在我心底就再也抹不掉了。
無花果
曾為亞當(dāng)和夏娃遮身的無花果樹葉像一只只手掌,掌心里托著軟熟的、謎一樣的果子,它酷似一幅濃墨重彩的畫鑲在了阿圖什那片仿佛眾神在呼吸的深不見底的藍(lán)天上。
世上有多種顏色的無花果,我見到的是艷黃的,最敏感的顏色,你離它稍稍近一點它就成了淡綠或乳白。它安詳?shù)厮谡茽畹木哂胁计ベ|(zhì)感的大葉陰影當(dāng)中,在熟睡中完善它那規(guī)規(guī)矩矩的扁圓形。我想,人類最初一定有被它驚呆而不知所措的幾分鐘——不是因為陌生而無從下手,而是因為它在目光的注視下掉在了地上。“無花果熟了,就什么都熟了……”那樣一聲悶響熾熱而肉感,如果是在夜晚,這聲音將導(dǎo)致整個村莊的愛情。
無花果。只要你觸摸一次便不會再忘:爛熟而豐盈,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蜜酒的涼潤
沉香,至人熏醉,它在我們的想象中從來不會出現(xiàn),因為那溫潤的奶漿是我們來到人世后所品嘗到的第一口東西,也是我們最先忘記的東西。軟圓的果實在我們手心里以美妙的姿態(tài)摩擦敏感的神經(jīng),它簡直就是讓我們把手觸到了舊人依舊柔軟的頭發(fā)里——無花果的觸感是這么令人頭暈?zāi)垦!舨豢捎|碰了。
沒有哪一種水果像無花果這么毫無防范:它連一層保護的皮殼都沒有,讓人聯(lián)想到遠(yuǎn)古的怨女,早死了,但心還活著,這沒有皮膚的來路不明的天果,剝了皮也就傷了筋骨傷了心。如今,遠(yuǎn)離無花果的我只能把它想象成一種膏體,由多種香果熬制成的軟膏,只有正午的陽光和深夜的月光才會知曉它成熟的秘密。
我來得太早了。渠水上漂浮著一層夢臆,天地間的顏色還是果皮籠罩的果肉的顏色,地上依稀可見無花果葉子,再過一會兒,新的無花果葉子就會覆蓋這塊空地,而沾著露珠的果子會嬌滴滴地依偎在葉子上,所有阿圖什最拿得出手的無花果都要在這塊空地上亮相。我在等。水渠兩邊畫著彩繪圖案的木門吱吱扭扭地打開了,腰身細(xì)瘦胸脯高挺的維族女子出現(xiàn)了,天空大亮,渠水歡歌,鴿哨劃過天空。酸奶子的味道溢了出來。
第一個賣無花果的男人出現(xiàn)之后的幾分鐘,賣無花果的男人增至五六個,再一小會兒,這塊吾斯塘和阿孜汗路口交叉出的空地就被男人的腳占滿了。為什么都是男人呢?他們蹲著,面前是碩大的草編籃子,層層壘壘的無花果先是覆蓋了露水,之后覆蓋了茸綠的大葉。你要是一般性地問問,他們并不掀起葉子,你要是有一點誠心,他們揭開一角,無花果的交易形式有些像交易珠寶古董。這種軟塌塌的小果子和膀大腰圓的男人形成一種有趣的反差。直到今天我還在問為什么都是男人賣無花果,但已得不到回答了,現(xiàn)在距我在阿圖什的日子過去很久了。
無花果在賣出去之前受到了如此多的眷愛,有時主人甚至是護著籃子,不想賣的樣子。人們根本無從挑剔或摸索那些果子,往往一瞥之后主人就把女人蒙頭的絲綢蓋到了籃子上。僅僅是因為它柔軟,它不可觸碰嗎?或者是因為此時的無花果還是昂貴的?女人也買無花果,但我更被男人吃它的方式吸引:先是蹲下,伸出一只手,本來粗糙的手在接近無花果的時候忽然變得溫柔、充滿氣味。無花果是被指尖捏起來的,憐惜地放到掌狀葉子上,欣賞一兩秒,之后以一種迫不及待的態(tài)度占有了它,吮吸的嘖嘖聲會持續(xù)那么一小會兒,這才心滿意足地站起來,像是暢飲一杯水或痛快淋漓地占有了一個女人——我無法肯定對無花果的敏感是否對,但我就是找不到充分的理由來否定無花果在阿圖什男人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我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似乎比我找理由否定它更容易些也更具快感。說是強加給他們也行,這只能說明無花果這種東西是一種極易惹人聯(lián)想的性感的水果,提供的想象空間溢滿了性愛的美妙和芳香;當(dāng)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跟這種嬌貴的水果打交道有著冒險性,屬于你的時間很短,男人們對待無花果的態(tài)度是絕不令其在手上滯留,盡可能地快速吃掉。
我?guī)状稳バ陆策€是沒吃到新鮮無花果,或是出于無知或是季節(jié)不對,它具有很強的時令性,而超市里袋裝的小而干干的圓狀物,哪有多少是純正的無花果呢?多數(shù)是長不大的劣果,制成千果充當(dāng)稀罕,真是無數(shù)的宮女充當(dāng)了公主——套點歷史上的事倒有些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的味道。那一年在庫爾勒果農(nóng)小夏告訴我吃無花果的方法,幾天后在庫車我終于趕上了無花果旺季。我按小夏的方法置無花果于掌中,輕輕一拍,蛇膽狀的渾圓果實成了柿餅。
無花果,只有拍一拍才是甜的,太甜了!仿佛方圓之內(nèi)的糖都集中在了一只果子里,甜蜜的沖擊力要持續(xù)到很久以后。拍,是誰最早發(fā)明了這種吃法?破壞了一種形式,找到了一種神諭。是為了將吃果的紅唇拍腫,是為了將女人的鮮拍出來?有的賣者當(dāng)著買者的面就那么拍,吐吐唾液,黏液的聲音都拍出來了,我并不是在挪揄而是興奮,我終于知道維吾爾族人親密無間的原因了:真正的相濡以沫。只有外地游客不喜歡拍過的,所以外地人永遠(yuǎn)也嘗不到那種甜。
無花果樹王位于新疆和田的拉依喀鄉(xiāng),現(xiàn)在它應(yīng)該還在那兒,我想象不出它什么時候不在那兒;如果說這世上有無花果樹構(gòu)成的宮殿,而你又能確定這宮殿不是幻覺,那么你一定是站在無花果樹王的面前了。
我若是用數(shù)字來表達它的高大和占地面積,你也許不會在幾秒之內(nèi)產(chǎn)生對它的印象,但要是我說我在見到它的一剎那就被它吸了過去而且牢牢抓住了呢——就像蜜蜂為花朵吸引,女人為王子吸引,寂寞的心為甜言蜜語吸引……
宮殿主體建筑材料——齒形碩葉如同在叫做“綠”的軍校里訓(xùn)練出來的,沒有一片發(fā)蔫發(fā)黃的,沒有一片不精神抖擻的,每片葉子都掬著一團高空直射的陽光,千萬顆果實墜滿枝頭讓這一帶顯得金碧輝煌。和田有三棵樹王:葡萄樹王、核桃樹王、無花果樹王。前兩棵是以它們的老而著稱,無花果樹王則以它的返老還童。一年一度的青黃明艷,一年一度的簇生密擁,一年一度的多達兩萬的果實,已經(jīng)持續(xù)了四百多年,但在我的想象中它還可以無限延長,延長到維吾爾族人親切地稱它為“安居爾”的時代,延長到釋迦牟尼在它的下面獲得了啟示因此佛教稱無花果樹為“覺樹”的時代。
圍繞著樹王轉(zhuǎn)一圈兒需十幾分鐘時間,那天上午的開頭的大部分時間我也只能繞著它轉(zhuǎn),因為它被一道木欄圍了起來,門鎖著。守門的是一位維族老人,他起碼有九十歲了,我想??礃幼泳拖駨某鐾潦裆贤叵聛淼挠稚n老又值得敬畏的守護神,護著這顆無花果,讓每粒果實順利長大并且葉子一無損傷。我覺得,樹葉掉落他都不會用掃帚掃,而是把樹葉裝進衣兜;冬寒來臨時則用他的長袍將樹干攬入懷中。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不無善意,盡量讓我把無法進入無花果宮殿的原因放到自己身上——是我,不具備進入天堂吃水果的資格。過了一會兒,對老漢的好奇大過了我對無花果的好奇,如果允許,我寧愿用滿樹的果實來換取老漢此刻腦袋里的想法。維吾爾族老人的眼睛深邃如時光隧道,你無法探索其深,也不敢長時間盯視。不可觸摸的無花果樹王啊,既然你沒有葡萄樹王的親近,也沒有核桃樹王的慈祥,你就以你的不可觸摸拒人于千里之外吧。我大老遠(yuǎn)跑來就當(dāng)我是看了一幅畫吧,果子是畫上去的是詩文里的是永遠(yuǎn)也不會爛的;事實上,再有一兩天它們就要爛了,開開門吧。這樣的情緒激發(fā)了我的偷盜之心,哪個女人不是這樣,對禁物有著與生俱來的傾戀。我想著阿圖什提堅村的無花果,我在比較,我很想越軌!只有現(xiàn)在我才敢說實話,那天我到底嘗到了無花果樹王的果實,而且不是一個,我不想細(xì)說是怎么辦到的,我只能告訴你它的滋味遠(yuǎn)不如阿圖什的無花果,那是人間的果實,有溫潤的奶漿味,而這里的是天堂果子,剔除了所有人間滋味所剩下的味道,但我依然慶幸自己在它還沒有完全變成傳說之前見到并吃到了它。
下面是與無花果有關(guān)的幾個詞:
木饅頭——“狀如木饅頭,其內(nèi)虛軟”,李時珍并非第一個稱無花果為木饅頭的人,早在宋朝人們先是叫了一陣木饅頭之后才改稱無花果的。我們可以體會。古人稱這肥圓的果實為饅頭時是怎樣把自己的生活和這種圓果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多親切啊,饅頭。饅頭如同人類枕頭,始終伴隨著人類的日常?!盁o花果出揚州及云南,今吳楚閩越人家,抑或折枝插成?!边@里說的無花果還不是我在新疆見到的青綠鵝黃的無花果,而是絳紫色有突起的小尖尖的那種,后來我在云南的七月見到了它們,樣子生動,野甜而清香。雨后的短短幾個早晨之后它們就不見了,時間短得人們幾乎都捉不住它。我們不難想象,在古代的庭院里,熾烈的陽光下,無花果成熟了——被孩童胖胖的小手捏縮成一團的無花果,被男人精心呵護著的無花果,流光溢彩的女人身體里的無花果,這蜜香的果實是如何弦音一曲地加入了大唐盛世之后就再也沒有與人們分離,又怎樣從日常生活被釀造進了藝術(shù)和宗教各個領(lǐng)域——由為摩西帶來故土信息的無花果(《圣經(jīng)》)到制定為章法的無花果(《古蘭經(jīng)》),它更是浮生為一種精神果實,承載著人們的信仰并伴隨著人類一起創(chuàng)造了精神與物質(zhì)的黃金時代。
“天仙”——天仙是無花果的一個別名。名字的誕生標(biāo)志著人們最美好的心愿和最衷心的祝福,看看人們在無花果身上的用心吧:天仙、明目果、底珍果、映日果、蜜果、奶漿果、優(yōu)曇缽、安吉爾……每個字,甚至把每個字都拆開都是甜蜜的;若論神秘則要數(shù)《本草綱目》上的文光果和古度子,人們在力圖描述出那種幾乎無法表達的蜜和香時,幻想的直接對象是什么呢?也許是骨子里的一種欲求吧。人們極盡贊美之能事,為的是讓那果子呼之欲出,最明亮的,最香軟的,太陽、乳房、瓊漿玉液,再也沒有哪一種水果享有如此眾多的艷美稱呼,無疑這緣于它的形,它的觸及的豐盈爛熟之感,溫柔的蜜酒醇香以及它多種實用價值。還有,誰能說它不是一種深度誘惑呢。誘惑,我是從李時珍那里受到啟發(fā)的,他在論及同屬于無花果的古度子時說:樹葉如栗,不花而實,枝椏同生子,大如石榴及楂子而色赤。味酣,煮以為棕食之。若數(shù)日不煮,則化作飛蟻,穿皮而去也……而天仙、阿驛這類名稱不也正是人們對無花果的神奇難于把握的心理反映嗎?
古老的水果——除了無花果,我看見的總是同一種水果,我的意思是:所有水果都充滿了水分并具有延年益壽的正當(dāng)理由,只有無花果是一塊模棱兩可的軟膏,不管你多少次看見它,每次映入眼簾時它總是那種多糖的、舉手投降的、充滿床笫氣息的軟膏,它到底憑借什么穿透了厚殼的、多霧的、煙塵彌漫的歷史來到了今天,而來到今天的依然是一塊軟膏?
關(guān)于無花果的產(chǎn)地說法不一。但大致是在亞細(xì)亞一帶,那里的果樹應(yīng)該見證過亞當(dāng)和夏娃身披無花果樹葉的樣子。專家們在無花果向敘利亞高加索和土耳其的擴展上取得了一致。關(guān)于它傳播到地中海沿岸以后的故事在各種宗教圣典和傳說壁畫中表現(xiàn)多多,藝術(shù)的無花果就像圍繞無花果嚶嚀不去的蜜蜂,世紀(jì)更迭但香甜不散,無花果傳入我國大約在漢朝,中華大地最早的無花果樹應(yīng)該在新疆,在阿圖什。阿圖什的疏附一帶我親見了百年以上的無花果樹,距嶺南人稱呼的“木饅頭”中間隔了一個唐朝。據(jù)載,唐朝無花果在塔里木大量栽培,以阿圖什為最,氣味芳香,甜美如奶油椰絲。奶,人們習(xí)慣用這個性感的詞來述說無花果,奶漿、奶油,這讓我想到無花果流傳至今的原因了——起碼也是原因之一吧。人們在吸吮這流軟的果實時找到了吸吮母乳的感覺。
責(zé)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