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夢者

安昌河

1

在土鎮(zhèn)并不漫長的歲月中，誕生了數(shù)不盡的奇異人士，他們與生俱來或者后天練就的奇異能力和行為，成就了他們至今都還在廣為流傳的亙古奇聞。解夢者就是其一。

解夢者是土鎮(zhèn)秦村人，先前是有過一個姓氏的，只是后來都不叫他們那個姓，而是給改了，改成了夢姓，他們也坦然接受了這個新的姓氏，大家也都覺得很貼切。

夢姓人家并非天生就具有那解夢本事的。也不曉得是從他們哪一位先人開始，他們就擁有了解析夢境預(yù)言未來的能力。他們曾經(jīng)想要把解夢作為養(yǎng)家糊口甚至興家立業(yè)的技能來發(fā)揮，而且也轟轟烈烈搞過一段時間，可惜的是行不通。前來尋求他們幫助的人們說出的夢境真是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就像變幻莫測的星云難以捉摸，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很容易就被搞得失去了解析能力，另一部分人解析的準確度大大降低，還有幾個由此惹下可怕的麻煩。

夢姓人家在最鼎盛時期，在土鎮(zhèn)支攤擺點十幾個，光是一個土鎮(zhèn)碼頭，扯出的幌子都有三個。他們還把解夢的營生做到了愛城。這光憑嘴皮子就能掙錢的生意的確一本萬利，這叫他們很興奮。他們荒廢了土地，夢姓家族里頭的婦孺老幼個個都能口若懸河，那么天下的金銀將會東流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淌進他們家的門檻，不些年頭就可以廣廈萬間，牛羊無數(shù)。但是很快他們就覺得這樣的想法缺少依據(jù)，起碼沒有一個可靠的夢境支持。前去愛城的人除一個腿腳利落的完整地跑回秦村，其余的無一例外地都遭受了重創(chuàng)，丟掉了身體的某個部分，比如指頭或嘴唇，因為他們集體解錯了夢，壞了一個大戶人家女娃子的名聲。

夢姓人家當(dāng)家的背著錢袋子去了愛城，磕頭作揖好不容易求人家饒了他們。在上船回土鎮(zhèn)的前夜，當(dāng)家的做了個夢，解析出來的意思是，不能行船，怕有兇變。于是改坐車。老牛破車，一路艱難，回到土鎮(zhèn)已是半月后。誰曉得登上碼頭就不得不面臨一件更可怕的事，夢姓人家當(dāng)家的長子——一位最擅長解夢的幾乎百分之百準確的能人。還要再次被處以割掉舌頭的刑罰，因為他給人解夢的時候，散布了一條與黃姓人家老爺有關(guān)的謠言。

盡管夢姓人家當(dāng)家的四處打點，指望能保住那條能說會道的舌頭，大筆的銀錢花費下來，杜姓人家行刑官答應(yīng)幫忙，不過舌頭還得割，只是會爭取給他留長一點。夢姓人家當(dāng)家的長子后來還為人家解夢，只是說話不清楚，啊啊哦哦，如果不是他的老婆擔(dān)當(dāng)了翻譯的角色，在一旁重復(fù)和解釋，別人就休想聽清楚。

一個偶然的機會，黃姓人家老爺看見了夢姓人家的長子還在重操舊業(yè)，覺得很稀奇，一個沒有了舌頭的人，怎么磨嘴皮子呢?叫了過來，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又在制造黃姓人家老爺?shù)闹{言。那能人嚇壞了，拼命解釋，說沒有，絕對不敢。通常嘴巴里有整條舌頭的人，會在緊張的時候往里頭縮，短半截，說出的話語含混不清。但是能人一緊張，那短半截的舌頭卻突然變得長了，自從被割掉半截舌頭后就再沒說出個囫圇話，卻意外的在這天字句清晰了。黃姓人家老爺問，你說什么?怎么?夢姓人家當(dāng)家的長子，那被人稱能人的說，不敢，老爺，不敢。黃姓人家老爺立馬叫了杜姓人家行刑官來。杜姓人家行刑官嚇得不淺，趕緊將事情經(jīng)過一五一十說了，黃姓人家老爺大怒，說，你懂規(guī)矩，怎么處置你趕緊辦來!

杜姓人家行刑官只得重新給那能人割。這一回割得很徹底。此外，他還把夢姓人家當(dāng)家的也捆綁起來，說黃姓人家老爺說了，你一張嘴巴不好好吃飯說話，打著解夢的幌子胡說八道，也該挨割。說著割掉了他的上下嘴唇。

沒有了嘴唇的夢姓人家當(dāng)家的，齙一嘴爛牙，他不再為誰解夢，連話也不肯再說，所有的功夫都花在了吸溜那不停地外流淌的哈喇子上了。沒過幾年，夢姓人家當(dāng)家的就死了，繼任者是他的小兒子，他是夢姓人家眾多解夢者中的權(quán)威，別的只能解夜晚的夢，而他連那白日夢都有辦法。

2

就像水姓人家的娃娃生下來就會水一樣，夢姓人家的娃娃生下來就懂得夢的預(yù)示功能，并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解析那些夢就像經(jīng)驗豐富的松鼠吃堅果，輕易地剝掉一層層外殼，直接取出甘美的果仁。

漸漸的夢姓人家發(fā)現(xiàn)這解夢并不能當(dāng)作一種營生來做。祖先們遺傳給他們這本事大概并非是要他們以此賺錢謀生，而只是為了多給他們一種感官功能。就像一個人多長出只眼睛多長出只耳朵多長出只手，卻并不是一定要用這只耳朵和這只眼睛去探測別人口袋里銀錢多少，然后用多出的那只手將其拿出來揣進自己的口袋。祖先們遺傳給他們這種特異的功能，和給他們一盞燈并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只是為了幫助他們照亮前行的路程，早一點看清楚坎坷，看清楚陷阱，早一點采取方式規(guī)避，以保證夢姓人家的順利繁衍。

除了偶爾為人解夢以換取幾個鹽巴錢，夢姓人家基本上不再把解夢當(dāng)作賺錢的技藝。說白了，經(jīng)過這么長期的遭遇，他們已經(jīng)很清楚了夢這玩意兒。雖然人人都在做夢，可是究竟有誰會像他們這樣在意它們呢?那些前來解夢的人，只是做了怪夢并且自己都已經(jīng)有了某種不安預(yù)感的時候才來找他們。這些人總是很緊張，會過分地夸大夢里頭的不安成分，也就是說，因為他們不善于對待那些夢，夢就像母雞肚皮下的雞蛋，已經(jīng)破殼變成了長毛的小雞。由于驚恐和遺忘，他們復(fù)述給解夢者的夢，已經(jīng)不完整不準確了，不是變形變異，支離破碎，就是堅固結(jié)實，如同磐石，難以破口。這樣的解夢，等于是解答一道錯誤的算術(shù)題，答案肯定是錯誤的，因此解夢下來的結(jié)果就可想而知了。更為關(guān)鍵的是，那些前來解夢的人，找到解夢者要求破解的夢，只是他們做的萬萬千千的夢中的一個。要曉得，那些夢都是各有相連的，它們串在一起相互說明，相互印證，就像春夏秋冬的彼此交替和密切關(guān)聯(lián)，才可能形成年。就算你能通過那些支離破碎的夢的殘片，為其解出夢的暗示，那些預(yù)言有多少是光明的?是可以說出口的?不是陰謀，就是難言的隱諱，或者干脆就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分明說對了，他卻偏偏誣陷你說的是謠言，是中傷和詆毀，由此招致的被暴打，被割掉舌頭和嘴唇，被敲掉牙齒，打碎膝蓋，被灌陳尿，被塞狗糞，被潑灑狗血再沾上雞毛

再后來夢姓人家基本上不再跟任何人解夢，他們已經(jīng)搞清楚了夢的特性，不再受夢之外的任何誘惑。他們曉得，除他們夢姓人家外，夢與任何人都沒有關(guān)系。夢是老天爺以他的神明之手，贈送給大家的非常厚重的禮物。你可以通過夢，得出你之前所做的任何事的結(jié)果，并延伸到未來。因此，夢更像是謎語。而掌握了破解這個謎語的能力的，只有夢姓人家。就像老天爺讓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堆堅硬的果子，卻只給了夢姓人家的人破殼的錘子。既然老天爺對夢姓人家如此眷顧，他們還有什么理由去奢求其他?

3

夢姓人家開始用夢來指引他們的生活。因此這個家族的人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干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起身穿衣裳，下床。而是回

憶昨夜的夢境。他們像細心的老太太收獲南瓜，總是要先數(shù)一數(shù)藤蔓上有多少瓜，然后才開始有選擇的找到第一個，慢慢來摘。最后當(dāng)然還會仔細地檢查有沒有遺漏在草叢里的。所有的夢姓人家的人安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保持著睜開眼睛前的姿態(tài)。他們不理會從墻縫瓦隙投射過來的光線正在逐漸變強，也不理會拜訪者站在門口高聲的喊叫和狗的狂吠與雞的啼鳴，他們自然不會聽見枝頭鳥的鳴叫和房側(cè)涓涓溪流的潺潺聲。他們無一例外的全部沉浸在昨天晚上的夢境里。

他們要最大限度地回憶起昨天晚上做過的夢，盡量叫這些夢復(fù)原，不遺漏任何細節(jié)。然后再對這些夢進行深度的挖掘和分析，找出其中的蘊藏和喻含……這是一個精巧仔細不容分心的活兒，因此得耗費大量的時間。最后他們才開始動動身子，根據(jù)夢的提示，先動腿還是手。隨即是先穿衣裳還是先穿鞋子。所以曾經(jīng)在非常漫長的一段時期里，夢姓人家的人是沒有早晨的。因為當(dāng)他們打開房門走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了。

被夢指引的生活因此很是無法得到平常人的理解，這個家族的人的舉止總是叫人感覺到不可思議。

我想如果我生活在那個年代，我可能會遇見很多奇怪的人。我會在某個溜達在秦村的上午發(fā)現(xiàn)一個沒有穿褲子但是卻穿著鞋襪的人，他正在田里除草，還高聲唱著山歌：櫻桃好吃樹難栽，鯉魚好吃網(wǎng)難抬，山歌好唱口難開，娃娃好養(yǎng)布難買……嘹亮的山歌聲里，他胯下的那活兒就像秋熟的梨子一樣隨風(fēng)搖擺。我肯定不會感到奇怪，因為這人是解夢者家族的，他之所以不穿褲子卻穿鞋襪都只是夢指引那樣，當(dāng)然唱歌也是，夢指引他得唱山歌，包括他邊唱邊干的除草。我也會看見一個收獲的人被餓得偏偏倒倒，他背著金燦燦的苞谷，卻因為饑餓兩眼發(fā)花腿腳不穩(wěn)。我也絲毫不會覺得奇怪，因為他是解夢者家族的人。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前三天做了個夢，破解下來得出的答案就是他得好些天不能吃飯。究竟是多少天?沒有準確的回答，這得看他是不是能在隨后的夢里找到答案。就當(dāng)時的情形看來，很難，連著三天晚上的夢，他都沒有破解出可以吃飯的示意。我還可能會看見一個不斷燒掉房屋又進行重建的人。此人是解夢者家族的，我驚詫是因為我不了解他們。

因此，在解夢者家族人的生活中，所發(fā)生的事情總會叫人意外。他們的生活總是千奇百怪，總是毫無章法和規(guī)矩可言。平常的人沒有勇氣進入他們的生活圈子，不瘋掉才怪呢。不相信就來試試。他們會把白天當(dāng)成黑夜，有誰見過睜著兩眼在陽光底下打著火把前行的人?他們會把黑夜當(dāng)成白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收割芝麻。他們要不幾天不出門，要不就出門幾天不回家。他們會在暴雨的時候站在院子里，暴雨中的房屋門洞打開，但是他們不會貿(mào)然進去，因為他們是受了夢的指引，會有一場暴雨到來，倘若屋中有人，便會有大火降臨?，F(xiàn)在暴雨如約而至，他們必須得撤離房屋，佇立雨中，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趨避大火的發(fā)生。是的，一切都是受了夢的指引。被夢指引的生活在別人看來是那么糟糕，黑白混淆，秩序混亂?？刹蝗莺鲆暤氖牵@個奇怪家族的人卻總是能平安度過危難，人丁既不衰微也不興旺，始終保持在一種穩(wěn)定調(diào)和的態(tài)勢。相比他們，有許多曾經(jīng)旺盛得像七月稗草的家族，卻在危難中輕易地被覆滅，就像狂風(fēng)下的落葉。

解夢者家族之所以能平安度過危難，當(dāng)然也是受了夢的指引。黃姓人家和藍姓人家的那場在秦村的會戰(zhàn)，致使秦村好多人都被誤傷誤殺，而解夢者家族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這是因為他們早在三天前就受了夢的指引，躲避到深山里頭去了。在隨后的旱災(zāi)里頭，盡管遍地餓殍，他們解夢者家族也沒幾個人死亡，因為他們受了夢的指引，早一年就有一多半人離開了秦村，逃亡遙遠地方，直到甘霖普降，大地復(fù)蘇，他們才又回來。

不過這不是一個團結(jié)的家族。這個家族的紛爭顯然要比別的家族多得多，他們的紛爭主要來自對夢的解析。一個家族很多人。很多人睡眠在同一個夜晚。但是這同一個夜晚會產(chǎn)生很多夢，這些夢當(dāng)然各不相同。各不相同的夢也就會有各不相同的解釋，不同的解釋就意味著會有不同的行為和結(jié)果。這些各不相同的行為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相悖的，是矛盾的。比方說有人說根據(jù)他的夢的指引，今天不能動土，卻有人偏偏認為他的夢所指引的是今天非常適宜動土。有人認為夢提示他必須放火燒掉房屋以趨避更大的災(zāi)難，卻有人說夢提示他必須以生命來保衛(wèi)房屋免遭破壞……可是奇怪的是，他們的紛爭卻從來沒有對彼此造成過可怕的傷害，這不像別的家族的人，紛爭的結(jié)果總會有流血或者死亡。他們也沒仇恨和積怨。他們的紛爭多半只限于口頭，少有肢體的摩擦碰撞。當(dāng)紛爭不可開交的時候，他們就會主動停息下來，回到床上，等待下一個夢的到來，以尋求新的夢的指引。

所以，看起來這個家族的生活是非常荒唐混淆和可怕的。其實那只是皮相之見。在夢的指引下，他們有著只屬于自己——解夢者家族的規(guī)矩繩墨。他們的生活秩序井然，規(guī)規(guī)整整。因為他們的世界少為外界所知，所以他們一直被人誤解。在我所有限的了解中，關(guān)于他們的傳言總是不那么友好，人們在對他們的行為進行描述的時候總是非常注意地要加入些諸如荒唐、荒謬、愚昧、惡心等等詞匯，來強調(diào)對他們的憎惡。他們被隔離在土鎮(zhèn)和秦村人們的生活之外。幾乎沒有人愿意和他們交往。他們也不太接受除他們家族之外的任何人。

4

解夢者家族夢姓人家也誕生過些非常有來頭的人物，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在土鎮(zhèn)一直廣為流傳。

在土鎮(zhèn)所有家族中，藍姓人家對于解夢者的能力，大概是最篤信的。藍姓人家土匪頭子藍廷龍藍廷虎兩兄弟就專門請了夢姓人家的一個解夢者作為軍師。見藍姓人家請了解夢者做軍師后，好幾次戰(zhàn)斗都占了大便宜，于是黃姓人家老爺也請了解夢者家族的一個人做自己的軍師，這個人就是那位善于破解白日夢的。因此，藍姓人家龍虎兄弟和黃姓人家老爺?shù)哪菆龀掷m(xù)了十多年的戰(zhàn)爭，說白了，其實是夢姓人家兩個解夢者之間的斗法。

當(dāng)時的態(tài)勢的對于黃姓人家老爺很不利，因為藍姓人家的隊伍十分龐大，嚴鐵兩姓人家起碼有一多半?yún)⒓恿怂{姓人家的隊伍，而且人數(shù)一天比一天增多，就像滾雪球。人們都以為黃姓人家老爺?shù)奶茨静捷傋环€(wěn)當(dāng)了，該換藍姓人家的去坐了，土鎮(zhèn)要變天了。黃姓人家老爺十分焦急，因為焦急，他徹夜難眠。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善解白日夢的解夢者提出要離開黃姓人家老爺。黃姓人家老爺急了，說這怎么行?這個危難時刻，你怎么能離開我呢?解夢者說，那么你得睡覺。黃姓人家老爺說，我怎么睡得著?刀都壓到我脖子上了，我黃姓人家眼看就要完蛋了，你叫我怎么睡得著?解夢者說，你要是睡不著，我就只得離開了。你不睡覺就不會做夢，你不做夢，對你來說，我就沒有使處了。

藍姓人家龍虎兄弟的解夢者也提出要離開他們，因為他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藍

姓人家龍虎兄弟因為焦急和憂慮，整夜整夜的不睡覺。怎么睡得著呢?龍虎兄弟苦笑說，盡管就像蜂子朝王一樣每天都有很多人前來投奔我們，但是你得看看來的都是些什么人，種田耕地的，打魚砍柴的，吹牛沖殼子的，騙人扯謊的，耍江湖跑爛灘的……他們跟著來只是為了好耍，為了混個肚皮囫圇。你得仔細瞧瞧他們，他們的手，他們的手拿過槍炮嗎?他們都帶著什么東西來投奔我們的?除了投機取巧的一顆心，就是饑餓得像只皺巴巴的口袋的肚皮。還有什么?鋤頭，扁擔(dān)，柴刀，還好，有柴刀。這些東西怎么跟人家黃姓人家老爺去斗?人家可全都是洋槍洋炮，指頭一勾就是連發(fā)，這些柳木腦殼，放在人家槍口下等于是一堆沙殼子臭雞蛋……打了這么些年，我們什么不清楚?？峙轮坏葮屢豁?，他們這搶飯吃的勁頭就消失了，就縮頭烏龜了，要是看見鮮血一濺，死那么兩三個人，他們就會像炸窩的馬蜂，轟一聲各自散了。你說，我們怎么睡得著覺?這回不同往回啊，……鬧大了，結(jié)果只有一個了，不是我們死，就是他們亡。睡不著啊，心頭像過雷一樣。

睡不著就不會做夢，沒有夢，解夢者就沒有使處。解夢者跟隨藍姓人家龍虎兄弟已經(jīng)有些年頭，看見他們焦急憂慮的樣子很想為他們分擔(dān)點什么，但是怎么分擔(dān)呢?解夢者唯一能幫得上忙的就是解夢?？升埢⑿值軈s偏偏無法給他提供夢。

藍姓人家龍虎兄弟和解夢者一樣著急。

其實藍姓人家龍虎兄弟的睡眠本來就是很少的。他們操持的是一種晝伏夜出的營生，做土匪嘛，打家劫舍多半都是黑夜。黑夜帶給他們的不是昏沉沉的睡眠，而是興奮。所以每當(dāng)夜幕降臨，就看見他們雙目熠熠閃光，像野獸的眼睛，一個個精神抖擻，異?？簥^，就像已經(jīng)做好捕獵準備的野狗，正期待一頓大餐的到來。由于這長期養(yǎng)成的習(xí)慣，再加之眼見交戰(zhàn)的時間越來越近，藍姓人家龍虎兄弟更加緊張、焦慮和興奮，所以，他們就根本沒有睡眠了。萬物昏睡的深夜，藍姓人家龍虎兄弟不停地喝著烈酒，吞食鴉片，不停地否定原來制定的進攻策略。這些策略都是好久以前制定好的，當(dāng)時看來是那么完美，但是現(xiàn)在一點也不經(jīng)推敲，到處漏洞，破綻百出。

無夢可解的解夢者不愿意深陷痛苦，他好好地睡上了一覺，完整地做了個夢。在對這個夢進行了仔細的破解后，他悄悄地離開了藍姓人家龍虎兄弟，——當(dāng)然，這是受夢的指引。

黃姓人家老爺?shù)臓顩r比藍姓人家龍虎兄弟要糟糕得多。他沒有夜晚不睡覺的習(xí)慣，這么多年來，他的夜晚總是非常美妙的。

——關(guān)于黃姓人家老爺?shù)囊雇砭烤故且环N怎樣的美妙，很多窮困的人在饑寒交迫的深夜，總會把這當(dāng)成一個話題。他們緊緊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在饑腸咕嚕聲中，他們開始設(shè)想黃姓人家老爺?shù)囊雇韺⑹窃趺炊冗^。他們說黃姓人家老爺?shù)耐聿涂隙ㄊ且韵潞芏嗳猓u肉，鴨肉，牛肉，豬肉，魚肉……等把可以想到的肉都說干凈了，再接著說這些肉是怎么烹制出來的，涼拌，清燉，爆炒。黃姓人家老爺當(dāng)然不可能吃下這么多的肉，他會從中選擇一些出來，這種選擇多少帶點自己的好惡，比方說的人喜歡涼拌耳葉，那么他一定會以為黃姓人家老爺晚上肯定吃的涼拌耳葉，耳朵多半是吃了兩三盤子。這么多的好菜怎么可能沒有好酒?黃姓人家老爺喝的一定是地窖老燒，曹姓人家燒酒坊擱置了十多年的，究竟是多少年呢?這會引起爭論。隨即吃飽喝足的黃姓人家老爺會用溫暖的水洗腳?！@也有爭議。有人說黃姓人家老爺?shù)南茨_水不會是溫暖的，應(yīng)該是滾燙的，因為他從黃府里頭的人那里聽說過，黃姓人家老爺喜歡用滾燙的水泡腳，說這很有利于睡得好，睡得香。黃姓人家老爺絕對不會親自洗腳，洗腳有丫鬟，兩個或者三個，纖纖細手，柔軟，滑膩……黃姓人家老爺仰躺在椅子里，這很享受。那些纖纖細手輕柔地撓著他的腳板心，其中一只撓得非常特別，這是一種暗示，黃姓人家老爺當(dāng)然曉得，勾勾腳指頭，腳指頭恰好碰著手腕，算是回答，勾了三下腳指頭，碰了三下手腕，那只手停頓了下，開始輕輕地摳撓，黃姓人家老爺舒坦得忍不住哼了聲。接下來就是上床了。黃姓人家老爺?shù)拇哺裢鈱挻?，不是檀木做的就是楠木做的，最差也會是柏木，?yīng)該是出自魯姓人家之手，上頭雕刻著龍鳳呈祥，還有綻開的石榴和牡丹。床的最下層鋪的是厚厚的金色的棕絲，接著是棉花，不可思議的軟乎。究竟怎么個不可思議?這么樣吧，金色的棕絲里塞一疙瘩鵝卵石，睡在上頭也不會硌背。蓋的呢?厚厚的棉花，起碼十斤。暄騰騰的像一朵白云。黃姓人家老爺脫干凈衣衫就睡在里頭。哦，還有個關(guān)鍵的地方，脫衣衫。當(dāng)然黃姓人家老爺不會親自脫衣衫，得有丫鬟幫忙。那些為黃姓人家老爺脫衣衫的丫鬟個個都非常漂亮，臉上很干凈，眼睛明亮得像燈盞，嘴唇紅紅的油亮亮的像煮熟的臘肉。最要命的是，這些丫鬟只穿了小衣。黃姓人家老爺?shù)囊律篮茈y脫，因為他的雙手總是不空，不是在這個身上捏捏，就是在那個身上摸摸。也不怪他，無論是誰，都難得把持住。黃姓人家老爺終于上床了。這時候他的老婆和妾開始上床了。先是大婆子。黃姓人家老爺把她塞到角落里。然后是二婆子，二婆子還行，還有點鮮嫩，再接著是三婆子……，直到整個一張大床上像窖紅苕似的塞滿了女人。黃姓人家老爺開始忙碌，他得應(yīng)付從四面八方伸過來的手，都想要他，那么多的女人。這叫他很惱火，他說還有沒有規(guī)矩?慌什么?一個一個來。只兩個，黃姓人家老爺就疲憊得不想動了。也不管剩余的女人是怎樣不滿和怨恨，他就那么躺在一堆柔軟的溫暖的肉上睡著了。黃姓人家老爺開始做夢。黃姓人家老爺?shù)膲艉团藷o關(guān)。一個男人如果夢里不會出現(xiàn)女人那會出現(xiàn)什么呢?黃姓人家老爺?shù)膲衾飼霈F(xiàn)藍姓人家的人，那叫龍兄虎弟的。這對兄弟是黃姓人家老爺?shù)呢瑝?。黃姓人家老爺被嚇醒了。他爬出那一堆堆肉，站到床底下。那個洗腳的時候撓了黃姓人家老爺腳板心的丫鬟一夜沒睡，她聆聽著隔壁的動靜。當(dāng)聽見黃姓人家老爺下了床，就趕緊過來。這一回她連小衣也沒穿。她從床底下拽出個尿壺。黃姓人家老爺開始尿。黃姓人家老爺打了個尿戰(zhàn)，丫鬟以為黃姓人家老爺是凍著了，趕緊把個小巧溫暖的身子往黃姓人家老爺懷里貼。丫鬟早就不想當(dāng)丫鬟了，她想當(dāng)主子。要當(dāng)主子就得這樣不要臉面，就得動心思。早幾天前，她就細心地鋪墊好了這張床。下人的床當(dāng)然不可能有金色的棕絲和多少新鮮的棉花，這難不倒她。丫鬟在下面鋪了很多香草，起碼不下三五十種，這可都是丫鬟打停當(dāng)主意后，耗費了幾年時間采集到的。這么多的香草，這么多的馨香味道，黃姓人家老爺簡直就像置身傳說中的瑤臺閬苑。丫鬟終于夢想成真，抑制不住地想要哭泣，嗔怪說，爺爺啊，你如何這時才來。黃姓人家老爺說，我不是告訴你了么，三更。丫鬟淚水滿腮，說，爺爺啊，夜夜聽你在隔壁耕云播雨，聽得我一顆花心都成了瓣兒，天天想著如何才會引得老爺你來采我這蕊兒，如今終于成全了。黃姓人家老爺早按捺不住了，忙活起來。

然后累了，然后就睡了。在芬芳中，黃姓人家老爺開始做夢。夢是好夢，與女人無關(guān)，與藍姓人家龍虎兄弟無關(guān)，盡是花朵青草，盡是豐登的五谷，盡是陽光燦爛。從此黃姓人家老爺戀上了這張香氣襲人的床。只可惜那丫鬟，費盡心機，三五年過去了，卻還沒爬上主子的位兒。有一天她掀開床鋪，要再塞幾樣香草進去，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草，這些年的尋草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她長了經(jīng)驗。她一見那草，頓時如墜深淵。那是什么草?絕苗。

隨著時間的推移，藍姓人家龍虎兄弟不再只是黃姓人家老爺?shù)呢瑝?，簡直就成了危及他性命的一個巨大的瘤子，成了抵在他腦門上的槍口。一想起藍姓人家的龍虎兄弟，黃姓人家老爺別說睡覺，他連眼皮都不敢合一下，生怕睜開眼睛就看見自己肝腦涂地身首異處了。再后來，黃姓人家老爺連黑夜都開始懼怕起來。夜幕一降臨他就緊張，隨著夜的深沉，他就由緊張變成驚懼，惶惶難安，如同驚弓之鳥。

所以當(dāng)那位善解白日夢的解夢者跟黃姓人家老爺說，希望他能提供給自己一個夢時，黃姓人家老爺終于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你什么時候見我閉眼睛了?我連眼皮都不敢合一下，我怎么給你夢?

那位善解白日夢的解夢者想出了個辦法，在一個陽光可以通達透徹任何事物的正午，他將黃姓人家老爺請到陽光里，四周沒有一點遮攔，不見一絲陰影。他說，現(xiàn)在你可以放心閉上眼睛小憩一下，給我一個夢了吧。黃姓人家老爺覺得這主意不錯。于是閉上了眼睛。這個過程非常短暫。不過可喜的是，黃姓人家老爺做了夢。難得的是這個夢有頭有尾，比較完整，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夢。那位善解白日夢的解夢者拿著這個夢，如獲至寶。在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破解后，他把夢的預(yù)兆告訴了黃姓人家老爺。然后離開了黃姓人家老爺，藏匿進山林，去和藏匿起來的族人們會合。

根據(jù)那個夢的指引，黃姓人家老爺獲得了那場戰(zhàn)爭的勝利。

5

在夢姓人家，有一位解夢者被這個家族所有的人愛戴，并且不顧班輩低下，破例擁護他做了族長，也就是家族老爺。人稱夢姓人家老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夢姓人家老爺?shù)膲艉退鈮舻氖侄?。夢姓人家老爺一個人的夢比家族所有人的夢加起來，質(zhì)量都要好。這表現(xiàn)在夢姓人家老爺?shù)膲舻闹敢苑浅蚀_，一點不含糊，這里其實可以引用很多比喻，干凈利落、百發(fā)百中，策無遺算、明鑒萬里。因為夢姓人家老爺夢的準確指引性，所以，他的夢也就是整個家族的夢，整個家族的生產(chǎn)生活，事無巨細，都受他的夢的指引。

因而夢姓人家老爺?shù)纳钜簿吞貏e簡單，不像其他人家的族長老爺，每天要處理很多事務(wù)，要親臨許多現(xiàn)場，忙碌得活像疲于奔命的老牛。夢姓人家老爺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吃喝，吃飽喝足之后睡覺。畢竟要指引的是一個家族的生產(chǎn)生活，包括其他雜項事務(wù)，所以夢姓人家老爺?shù)米龊芏鄩簦捅仨氁浞掷煤靡雇怼?/p>

要做好夢，就必須得有好的睡眠。為了有好的睡眠，夢姓人家老爺想了很多辦法。當(dāng)然家族其他的人也在幫他想，比如有人獻計說多吃藿香有利于睡眠，還有人說應(yīng)該適當(dāng)?shù)睾刃┎苄杖思覠品坏哪欠N釀于三月的桃花酒，這種酒比較有利于夢的形成。幾乎從太陽一落山，夢姓人家老爺就上床了。為了給他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不至于哺雜的聲音驚擾了夢，在他的房屋四周五百步內(nèi)，所有的雞圈鴨棚，所有的牛欄豬舍都拆除了，那些雞鴨牛羊統(tǒng)統(tǒng)遷移到了別處。最可惱的是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總是有蟲子鳴叫，還有那討厭的蛤蟆青蛙，以及一種比青蛙小但是出聲卻比青蛙大幾倍的叫土妾螞的東西。為了阻止這些東西的叫喚，盡量給夢姓人家老爺創(chuàng)造一個產(chǎn)生夢的好環(huán)境，家族里頭的人分批輪班在夢姓人家老爺?shù)姆课菟闹懿蹲侥切┫x子和蛤蟆青蛙以及土妾螞，所有會出聲的，全部被毫不留情地捕殺。因此，夢姓人家老爺?shù)姆课菟闹埽椴剂瞬蹲较x子和蛤蟆青蛙以及土妾螞的陷阱，那些可能藏匿住蟲子和蛤蟆青蛙以及土妾螞的土埂，都給翻了個底朝天。好不容易進入了冬季。許多會在深夜里出聲音的東西都蟄伏了，此時卻偏偏有那可惡的梟鉆了出來，它們躲藏在樹上，發(fā)出的凄唳叫人猛然間聽了背皮發(fā)麻。如果這樣可怕的聲音揭開瓦隙鉆到夢姓人家老爺?shù)拇策叄l說不會把那些已經(jīng)形成和正待形成的夢驚成碎片?于是大家就都去搖那些樹，用拳頭擂擊樹干，要把梟從夢姓人家老爺?shù)亩詳f得遠遠的。

整個夢姓人家的人都在小心地呵護夢姓人家老爺?shù)暮谝?。夢姓人家老爺?dāng)然也不會辜負大家。每當(dāng)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將夢姓人家老爺?shù)乃菡找媒鸨梯x煌的時候，他就坐在床上，袒露著胸脯，告訴那些遠行者，他為他們做了一個什么樣的夢，根據(jù)這個夢的指引，他們應(yīng)該什么時候出發(fā)前往什么方向，走水路還是陸路，幾時歇息幾時啟程。告訴那些未婚者，他為他們做了一個什么樣的夢，根據(jù)這個夢的指引，他們中意的男娃子女娃子在什么地方長什么模樣。告訴那些耕種者，他為他們做了一個什么樣的夢，根據(jù)這個夢的指引，他們應(yīng)該播種什么施多少肥用多少水……

夢姓人家在這個家族老爺?shù)膲舻闹敢拢簿訕窐I(yè)，生活富足。從來就沒誰想到，假如某一天夢姓人家老爺不做夢了怎么辦?！@個想法是在某個黃昏突然浮上夢姓人家老爺?shù)男念^的，把夢姓人家老爺嚇了一跳，身子一凜，出了一腦門冷汗。如果只是一閃現(xiàn)也就算了，偏偏這個想法揪住了夢姓人家老爺不放。夢姓人家老爺不得不想下去。真是越想越可怕。夢姓人家老爺坐在床上，瞠目結(jié)舌。

這個夜晚，夢姓人家老爺沒有睡著。沒有睡著自然就不會有夢。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第二天早晨屋里屋外站滿了人，一個個驚慌失措。他們是來接受夢的指引的，偏偏夢姓人家老爺一夜無夢。這一天里，所有夢姓人家的人都如同驚嚇過度的鳥獸，惶惶不可終日。

看著整個家族的人們?nèi)绱藨K相，夢姓人家老爺陷入了深深的歉疚中，另一方面卻又格外憂慮。憂慮的是即將開始的這個夜晚，如果還無法入睡該如何辦?果然，這個夜晚盡管他想了很多辦法入睡，卻怎么也合不上眼睛。即便合上，也難以保持心情平靜，根本不可能進入睡眠，就更別說什么夢鄉(xiāng)了。

接連三日如此。整個夢姓人家，天塌地陷。

第四日，失去了夢的夢姓人家老爺于悲慟中氣絕身亡。而夢姓人家的人們，驚慌失措惶恐難安的情形整整持續(xù)了好幾年。由于原來對于夢姓人家老爺?shù)倪^度依賴，整個夢姓人家，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已經(jīng)不再做夢，夢從他們的夜晚里徹底消失了。還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即便是做了夢卻無法完整地記得，他們睜眼醒來，手頭只有些許夢的殘片。另外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做了夢，也記得，卻遺忘了破解的方法。對于這樣一個特別的家族來說，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無異于一場可怕的浩劫。

6

現(xiàn)在土鎮(zhèn)居住的，還有些夢姓的人。相對于夢姓人家家族來說，這些人只算得上極少部分。夢姓人家的人大都離開了土鎮(zhèn)，相當(dāng)一部分居住在港澳臺地區(qū)，還有相當(dāng)一部分居住在國外。每年都有許多夢姓人家的人從海外回來，到土鎮(zhèn)尋根。他們除了不說中文，什么話都說，有些聽起來很像鳥鳴蟲叫，還有些像是打鼾——因為聲音是從鼻腔里出來的。他們在土鎮(zhèn)燒香磕頭，用鳥鳴蟲叫和打鼾向他們的祖先致敬。這些來自海外的夢姓人家對于本土的夢姓人家卻十分吝嗇，不僅不贈與名車寶馬，歐元美鈔，甚至還鄙夷他們。說他們不配姓夢，或者根本就不可能是夢姓人家的人，如果是，為什么還是現(xiàn)今這個樣子呢?為什么不在夢的指引下發(fā)憤圖強?難道他們做的夢就沒有一個有用么?

沒過幾年，土鎮(zhèn)的夢姓人家出了個不錯的人物，他寫了一本長達三百萬字的巨著，主要是研究夢的形成和夢對生活生產(chǎn)的指引功能。據(jù)說十分暢銷，很多人都拿這本書當(dāng)作指點生活迷津的寶典。假如做了夢，根據(jù)索引翻開寶典，獲取預(yù)言和征兆。

責(zé)任編輯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