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常常發(fā)生在河邊

鮑爾吉·原野

愛情常常發(fā)生在河邊。是的，包括江邊和海邊。讀西漢地圖，那時江河全叫水，漢水、洛水、潁水、徐水，因此，愛情也常常發(fā)生在水邊，在西漢。

為什么呢?假若將此事略微想一想，覺得包含著一些奧妙。

耕作的人們聚居河流兩岸，一般在北岸。受月亮潮汐影響，北岸地勢高于南岸，不挨淹。他們勞動并“杭育杭育”地唱歌，累了發(fā)生愛情，以期小孩問世讓更多的人投入勞動與愛情之中。據(jù)河而居，是所謂“流域文明”的譬始。良田(沖積平原)在河邊，人就在河邊，愛情也在河邊。這是大的背景。

然而河邊的秘密并沒解釋清楚。水畔還是一個美好的地方。試想，微風(fēng)徐徐，月亮在水面蕩漾，適合什么?愛情。愛情每每和美搞到一起。再者，“水”在中國哲學(xué)中代表著巨大的“陰”，有如太陽是最大的陽。陰司生育，陽管發(fā)展。陰潛藏，陽炫耀。陰陰柔，陽陽光。陰神秘，如愛情難以預(yù)測，如水一般。情侶在水邊手握著手看滾滾逝水。水如愛情一般疊波、沖撞，回流以及遠(yuǎn)遠(yuǎn)奔走。沒辦法把愛情永遠(yuǎn)握在手里，它總要從你手里抽出手跑掉，像水那樣。握住的只是背叛。

如果愛情常常不發(fā)生在水邊，那么連歌都沒法唱了。一、“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哎哎呀，十八歲的哥哥，來到河邊……”(電影《柳堡的故事》插曲)。二、“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河面飄著神秘月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天色晚，云靄已暗下來。最后的晚霞消失在塔尖，水面上最后一抹光，和天空一起暗淡”。(歌劇《黑桃皇后》，麗沙和波麗娜的二重唱)四、“姑娘去河邊打水，打水呀打水，羅來來，有個小伙在后邊追”。(塞爾維亞民歌《姑娘去打水》)五、“看藍(lán)色小河的對岸，暮色漸朦朧，垂沉在天邊的繁星，像落在你手中”。(挪威民歌《黃昏》)

歌聲中的愛情全都發(fā)生在水邊。引述夠多了，其他曲目讓精力充沛之人引述吧，估計不少于一萬首。不妨說，如果沒有河(愛情還是有的)，但愛情歌曲就少很多。沒有愛情歌曲，會使愛情失去可愛性、普遍性和美觀性。

比流行歌曲更早的古詩詞，也在描述“愛情常常發(fā)生在河邊”這一命題?！豆旁娛攀住放帕械诹吧娼绍饺亍薄Ｔ娫唬骸吧娼绍饺?，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痹妼懙梅浅：茫c《飲馬長城窟行》相比美?！扒嗲嗪优喜?，綿綿思遠(yuǎn)道，遠(yuǎn)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p>

愛之時，并不推崇含蓄，“花堪折時直須折”，這是說實施過程。訴諸詩文，蘊藉就勝過直白?！翱炜靹潌眩〈陲h蕩，你可忘記美麗的衣裳，但你不要把我遺忘”。(印尼民歌《劃歌》)這些話和“綿綿思遠(yuǎn)道”完全不同。歌曲是當(dāng)下的直訴，詩文是之后的回想，兩者不一樣。

水讓人美?！翱蓯鄣慕鸢l(fā)洗衣女，陽光擺弄你寬沿?zé)粜静菝毕碌慕鸢l(fā)。你彎腰，風(fēng)吹起帶有野薔薇香氣的白罩衫”(法·馬拉美詩)

水讓人思。“有一天，我把她的名字寫在沙灘。但波浪來了，把名字沖跑。我用手再寫一遍，但潮水來了，把我的辛苦又吞掉”。(英·斯賓塞詩)

水讓人感到秘密的珍貴?！把刂鴾厝岬暮?，走進(jìn)田野，直到看見一個屋舍。輕輕敲窗，急速擦亮火柴，進(jìn)一道藍(lán)光。透著欣喜和恐懼，聲音低低，低得可以聽見兩心相撞”。(英·勃朗寧夫人詩)

水宜私奔?！爱?dāng)晚風(fēng)吹過比亞采塔，尼娜，你知道誰在此等候?雖然你戴面紗，我也能辨認(rèn)，你我心中愛情正燃。披上我船夫的偽裝在此等候，我戰(zhàn)栗地告訴你：‘隨時可以登船。啊，來吧，趁烏云遮掩月亮，快來吧，讓我們飛奔他鄉(xiāng)”。(愛爾蘭‘托馬斯·穆爾詩)此詩寫得像真的一樣。

捎帶說，我手邊的譯本翻譯得糟糕極了。無善本，姑用之。

這就是“愛情常常發(fā)生在河邊”的理由，這些理由難道還不充分，還不足以以理服人嗎?對，還有兩條忘寫了。一、水邊便于失戀者尋短見，祝他(她)們后來全被救上岸。例子：“爸爸，親愛的爸爸，我愛那美麗的少年。我要到露薩港去，買一個結(jié)婚戒指。我一定要去，假如你不答應(yīng)，我就到威克橋上，縱身投入河水，天哪，我多痛苦，寧愿死去?！?歌劇《佳尼·斯基》洛菜塔的詠嘆調(diào)，普契尼曲)二、水可阻隔，可相思。我覺得，中國人創(chuàng)造的神話童話以及史詩雖然少，但牛郎織女的故事實在太美麗。

故事把主人公放在夜里天上，把星群比之為銀河水，兩人相見卻不得相會。有阻隔，有相思，有水，大美存焉。這個神話傳說的確了不得。

《古詩十九首》排列第十“迢迢牽牛星”，把這個故事講得星光剔透。詩曰：“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jī)杼。終日不成章，涕泣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p>

還有一首更古老的詩，說人和動物的愛情同時發(fā)生在河邊，曰：“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jīng)-周南)雎是漁鷹。洲，按聯(lián)合國相關(guān)公約解釋，是“位于水中的、于高潮時露出水面的陸地部分?！比绾邶埥谙棺訊u。關(guān)關(guān)是象聲詞。之后，愛情來到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