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的北川單親家庭

王　申

地震后，北川出現(xiàn)2000多個單親家庭。出于生活困難、情感孤獨，他們開始以“最快”速度重組婚姻。男少女多，財產(chǎn)、子女都將成為他們重組家庭面臨的困難。北川縣民政局副局長稱，由于感情、條件等問題，起碼有三成現(xiàn)在不愿再找。

擂鼓鎮(zhèn)的郭順清和喬立萍也將打算結(jié)婚。但他們發(fā)現(xiàn)，雙方都對此前那段婚姻懷有刻骨感情，由此造成的情感隔閡將會使財產(chǎn)、子女等問題變得愈發(fā)敏感。郭順清說，只要一天沒有閉眼，重組的婚姻就存在著問號。

三炷香，十個菜，一張亡妻照片貼在灶前，2008年11月22日，郭順清在兒子生日時，再次祭拜地震中遇難的妻子，嘴里默念幾句后，兒子上前跪拜。

喬立萍在一邊無聲地看著，煙霧繚繞中，眼神木然。那些菜都是她做的。

地震中，喬立萍喪偶，現(xiàn)在打算和郭順清結(jié)婚。她已為郭家做了55天的飯，郭順清有47天在晚飯前祭拜亡妻，“即便這樣，他兒子還不能喊我媽?！眴塘⑵颊f。

出于情感、生活的需要，在北川擂鼓鎮(zhèn)，像郭順清這樣嘗試婚姻重組的還有數(shù)十對。北川縣民政局副局長楊永富說，地震后預(yù)計全縣產(chǎn)生2000多個單親家庭，今后的一年，將出現(xiàn)婚姻重組高峰。

但在“試婚”中的郭順清發(fā)現(xiàn)，震后的婚姻重組并非一帆風(fēng)順。

“應(yīng)把自己震死。妻子留下”

喬立萍很早就聽說了郭順清，他是有名的“郭老板”。喬家的兒子和郭家的兒子還是同班，只是兩家無往來，“即便在街上碰到也不認識?！?/p>

郭順清是當(dāng)?shù)氐陌ゎ^，地震時，他正和妻子在山里做工程。每次郭順清出門，妻子都會跟著，給工人做飯，并負責(zé)賬目。

“這個家，她占70％?！惫樓逭f。

地震了，兩邊的山跳起來，向下合圍。郭順清和擂鼓鎮(zhèn)30多名工人抱著，準(zhǔn)備死在一起。倒下的山從他們眼前經(jīng)過，將妻子埋進20多米高的土堆。

郭順清說，“如果那次去旅游，妻子就不會死?！?/p>

2008年4月，工程的甲方組織他們到緬甸旅游，每人交3000元。兒子和女兒都攛掇母親去，郭順清也同意，“但妻子舍不得?！?/p>

喬立萍的丈夫本來也不會死。他是個木匠，說今年運氣不好，不愿出門。喬催了幾次，他都不去。“也不知為什么，后來又想去了，便遇上地震?！?/p>

地震發(fā)生后，喬立萍和女兒從自己的店里跑出來，往家趕。屋子好好地站著，只有房頂受損。

在喬家的北向1000米處，郭順清花28萬元蓋的4層小樓也完好矗立著。但震后郭順清的狀況并不好，原有耳疾的他，更加聽不見。眼前也總是霧蒙蒙的，且記憶力下降，剛跟人交代的事，轉(zhuǎn)眼就忘。

“人也變得暴躁?！惫樓宄樾┬∈赂迕駛兂?。閑余時，郭總會念叨，地震應(yīng)把他震死，讓妻子留著。郭順清需要一個幫手，把家理順，才好從頭開始。但又擔(dān)心耳朵背，人又老，怕人嘲笑，“也覺得對不起妻子，對不起子女?！彼苤刂?，左右為難，直到遇見了喬立萍。

北川男人緊俏

在結(jié)識喬立萍前，媒人還給郭順清介紹了一名女子，30多歲，有個上小學(xué)的兒子。郭順清都沒見面，就拒絕了?！肮┪业耐薅脊﹤?，還去供別人的娃。”

對于郭順清的想法，楊永富很能理解。

楊永富，北川縣民政局副局長。他說，震后重組的家庭可能會要顧及到前夫、前妻的父母，以及現(xiàn)在雙方的父母，“最多要贍養(yǎng)8個老人?！?/p>

“所以，最難重組的就是帶著十多歲上學(xué)娃娃的家庭?！睏钣栏徽f。

目前，地震造成北川2000多人失去配偶。楊永富估計，起碼有三成現(xiàn)在不愿再找?！斑@里面有感情原因，也有條件限制。”

北川縣婦聯(lián)的母志艷說，震后的單親家庭，男少女多。男人不怎么受年齡限制，選擇范圍大。而女性多數(shù)只會找比自己大的。所以“現(xiàn)在北川的男人要緊俏些?！?/p>

地震后，很多外地的單身女性找到北川婦聯(lián)，希望他們幫忙找對象。母志艷說，婦聯(lián)辦公室還有兩個女同事在找對象。有些女同志私下不高興，認為這是搶她們的資源?？h婦聯(lián)打算成立一個單身俱樂部，給這些單親家庭提供一些交往平臺，但重建工作任務(wù)繁重，至今也未籌辦。

母志艷在地震中失去了老公，目前帶著一個10歲的男孩?！睕]做通兒子的工作，她想等段時間再說。

喬立萍也有個兒子，她慶幸兒子已經(jīng)長大，已在外做木匠。和郭順清一樣，喬立萍也以同樣的理由拒絕了一個養(yǎng)殖專業(yè)戶。對方有兩個兒子，一個念初中，一個上小學(xué)。

“她考慮我的子女大了，沒有什么負擔(dān)，我也看她的子女也都成人了?！惫樓搴蛦塘⑵夹纬蛇@樣的共識。

震前財產(chǎn)：一枚“定時炸彈”

喬立萍的哥哥認識郭順清的工友，在他們的撮合下，兩人走到一起。他們相處一個多月后，走在街上時，喬立萍會挽起郭順清的胳膊。愛情讓喬立萍過上新生活。地震后，喬立萍不想待在家里，常出門打工，做餐館服務(wù)員，幫人賣貨。原先打工的老板讓她回去。她覺得做不到，因為一說起往事就會哭，沒法干活，“現(xiàn)在好多了。”

但村里的流言沒有放過她，說她和郭順清在一起是為了錢，還有他那棟經(jīng)歷地震而不倒的4層樓房。流傳到后來的說法是，“郭為了讓喬跟自己過，—下子給了喬12萬元。”

“為了比事，我和他差點掰了^”喬立萍說。

“我要是有那么多錢，還重組什么婚?！?月17日，郭順清從綿陽趕回家，理清財產(chǎn)損失，他帶著社員在家里清賬。他搜出來的全部家當(dāng)只有2萬多元。

郭順清說，如果沒有清過賬，如果沒有證人，這以后會是個定時炸彈?！皟鹤有睦飼趺聪搿Ｒ莾鹤勇犘艂餮?，心里肯定會存疙瘩。”

“我和她第一次見面就說，雖然我曾經(jīng)是個老板，但現(xiàn)在真的沒錢?！惫樓逭f。

借著流言傳播之際，郭順清和喬立萍把財產(chǎn)問題談清。之前兩家的債務(wù)，由各自的兒子償還。各自的房子，最后都屬于各自的子女。

郭順清說，結(jié)婚時可能還將簽訂一個書面協(xié)議。

郭順清兒子和喬立萍兒子將來的婚姻大事，他們聲明會一碗水端平。另外還需他們明確表態(tài)的是，今后對各自的孫子，都會用同樣時間去照顧，誰都不偏心。但一個家真的能算那么清楚嗎?

郭和喬都說不清楚。

喬立萍說，地震后，已沒有什么可圖的了，今后能過個平淡日子，合得來就行。

“我不可能喊你媽”

郭順清的兒子始終懷念著母親，他和喬立萍沒什么話說，只是為了父親需要照顧才接納喬立萍。

2008年10月12日晚，喬立萍去郭順清家時很緊張。郭家在開家庭會議，郭順清將宣布，接納喬立萍。

郭順清女兒郭艷被從樂山接回家。那天，郭家還有些其他親戚在。而喬家只有喬立萍一人。郭順清宣布后，等待著別人意見。

沒人說話。

“你無法代替我媽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不可能喊你媽，如果以后對我爸好，大家就過得去?！眱鹤庸?/p>

啟超突然說話。

又是沉默。這次沉默的時間似乎特別長。

“我其實有心理準(zhǔn)備?！眴塘⑵颊f，畢竟都失去了親人，大人都不能接受，何況是孩子。“我兒子和郭啟超態(tài)度相同，讓他喊郭順清爸，也做不到。”

當(dāng)晚，喬和郭都表態(tài)，今后對兩邊的孩子像對親生孩子一樣，一條心。

郭啟超和喬立萍總是隔著什么。他很少和喬說話。喬立萍喊他，他應(yīng)一聲就走。更多時候，他和女朋友待在上面板房，父親和喬在下面廚房里說話。

郭啟超總會想他母親艾桂榮。

媽媽在時，郭啟超很少做家務(wù)。他住在三樓，有時睡到早飯時還沒起床，媽媽會在樓下喊，“兒子，買的饃饃和包子要放冷了?！?/p>

郭啟超說，再喊不起來，她會給我打電話，“喊你起來，連腔都不吭。”

艾桂榮性格開朗，常能跟小超的朋友聊到一起。上中學(xué)時，他的一個朋友交了女朋友，艾桂榮說，一起帶來請他們吃飯。

地震后，郭啟超看到父親聽力下降，他和姐姐哭著要給他配一個助聽器。一想到父親老了需要人照顧，他不再表示反對，“要找就找個能照顧他的。”

郭啟超和喬立萍的兒子王聚川也隔著距離，雖然他們曾是初中同學(xué)。

他們還曾一起討論過父母的婚事。王聚川起先也不同意，但是尊重母親的選擇。他跟小超的意見一樣，經(jīng)過地震，能活下來就不易，他希望母親過個安穩(wěn)日子。

王聚川經(jīng)過長時間觀察，認為郭順清人還可以。但他也不會去親近，對于父親的稱謂，他覺得是唯一的。王聚川有時回家，也只是來看母親，他不會到郭家吃飯。

新家庭祭拜舊感情

地震過后近一個月，郭順清找人挖出前妻艾桂榮的遺體，火化后，他將遺像和骨灰請回家。從陰歷七月初四起，持續(xù)燒香110天，“這樣她的靈魂才能安息?！?/p>

每天的祭拜多是郭順清在做。對此喬立萍不反對也不支持。上個月，喬操辦閨女出嫁，郭順清為喬立萍主持祭拜其前夫。

“找同樣受過災(zāi)的，那樣感覺就會在一個起跑線上。”楊永富解釋說。

供電公司工會主席李麗華也想找有同樣遭遇的，“感同身受”，能互相理解。她說，只有在地震中喪偶的人，才能體諒她對前夫的懷念。

但何蓉就會介意賈德軍紀(jì)念前妻。

何蓉和賈德軍是擂鼓鎮(zhèn)第一對領(lǐng)結(jié)婚證的夫妻，目前也是唯一一對。她說，看到丈夫懷念前妻，心里總覺得不舒服，但是想到自己也這么做，就不再說什么了。

有時，何蓉叫賈德軍遞一件東西，常把名字喊成“遠孝”——何蓉前夫的名字。叫錯后，賈德軍會看著她，那時屋子里很靜。何蓉也不解釋，過一會兒，賈德軍把東西遞給她。

賈德軍以前手機里存著前妻照片。他知道何蓉不高興，當(dāng)著面把照片刪了。

對于他們倆的婚事，賈德軍19歲的大女兒賈娟很支持，她勸父親最好不要再提媽媽，免得傷心?，F(xiàn)在賈德軍讓女兒常去北川縣城給前妻燒香。

遇到賈德軍之前，何蓉常夢到前夫喊冷，她一度想住到他墳上。現(xiàn)在，何蓉仍常去前夫的墳上?！跋Ｍ茉?，若始終想著他，生活沒法過。”

喬立萍現(xiàn)在要祭拜前夫就回原先居住的房子，在遺像前燒香。

“她去燒香我不知道，我也沒問?！惫樓逭f完后，咧了咧嘴在笑。他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是全鎮(zhèn)的規(guī)劃，聽說沒倒的房子也會拆掉。二人若結(jié)婚，還要再建房。即使要恢復(fù)原來的房子，沒有七八十萬，修不起來。

兩邊的兒子沒有工作，也沒有結(jié)婚。還要考慮將來會有孫子的問題。

11月21日，郭順清在廚房里幫助喬立萍做飯?？熳鐾陼r，喬立萍喊了幾聲“吃飯”，郭啟超沒有下來，繼續(xù)待在板房里。

“直到我們閉眼那天，重組才能算圓滿?！惫樓逭f，“一天沒有閉眼，一切都還是問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