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如何摸對了石頭

曾金勝

為什么我們老能摸到石頭?不是因為我們運氣好，而是因為底層總有變革的要求。

記者：回顧中國30年改革歷程，我們是怎么與市場經濟握手的?一個很形象的說法，那就是中國如何摸對了石頭?

周其仁：今天，我們回看改革開放30年，是個蠻好的題目。當未來充滿不確定性的時候，看看過去，會幫助我們從被經驗證明有效的辦法中吸取力量。

改革開放應該是被逼出來的。這個“逼”，是人類進步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力量。

30年前的中國，處在這個被“逼”的環(huán)境中：人口數量非常多，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要屹立在世界，非常不容易；原來選定的體制困難重重。包產到戶是30年前發(fā)生的改革。包產到戶有個前身，就是允許農民有塊自留地。自留地哪來的?就是饑荒逼出來的。

仔細回想，摸著石頭過河，為什么我們老能摸到石頭?不是因為我們運氣好，而是因為底層總有變革的要求。

為什么1978年改革開放呢?一個是這個“逼”的力量，是底層自發(fā)的活動：一個是得到上層的承認，提供一個合法化的空間。改革要觸動傳統(tǒng)的觀念，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有一個“逼”的力量。中國之所以有希望，就是基層總有厲害的人。

鄧小平厲害在什么地方呢?當國家遇到“逼”的環(huán)境的時候，他會做一個反應。這個反應，給它取個名字，就是“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國家機器不能高高在上，脫離實際，光憑教條、書本，就以為可以把國家搞好。要在底層的實踐活動中，去吸取力量。再也不能將一個大的國家的現代化，簡單地建在模仿這個模式或那個模式上。

在中國，只要認真摸，總會摸到石頭，終會走出一條路來。

記者：如何把握改革開放30年時代賦予我們的機遇，以應對我們目前面臨的諸多新挑戰(zhàn)?為什么說，從回看30年的角度看，諸多困難和挑戰(zhàn)，也可能是一個機會?

周其仁：今天，我們的經濟有了發(fā)展，我們的民營企業(yè)得到了承認，但要看到，這個改革的發(fā)展是不平衡的。我們在別的領域，政治領域、行政體制領域，不那么配套。鄧小平說過，如果改革沒有均衡的推進，到一定時候就很難推下去。什么東西會把中國進一步往前推呢?

中國經濟好的時候可以解決一些問題，壞的時候也可以解決一些問題。因為壞的時候會形成一個“逼”的力量。這幾年，內需起不來，為什么起不來?居民家庭的收入，在整個國民收入的比例中不到50％。

20世紀80年代改革剛開始的時候，這個比例達到70％多，接近80％，老百姓有錢買東西，市場就活起來了。1990年代中期以后，國民經濟漲得非?？欤愂諠q得更快，相當一部分資源集中到政府手上。而一些關鍵的生產要素，最典型就是土地，還沒有完全市場化。于是，從收入的角度看，國民收入就有相當大的一個比例集中在政府手里。這個問題很難解決，因為每個政府都想多做事情，比如解決民生困難，比如多創(chuàng)造政績。這無可厚非。如果順風順水，問題就被規(guī)避了，一旦國民經濟受到沖擊，遇到困難，這個“逼”的力量就顯現了。就當下而言，如果不做調整，我們的經濟很難繼續(xù)走下去：高度依賴出口，外銷市場出了問題，大量的沿海生產力受到影響，這就可能釀成巨大的經濟、社會壓力。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從回看30年的角度看，這可能也是一個機會。正是這樣的力量，讓我們的國家從政府到民間，形成一個合力，看怎么把收入分配結構進行一個大的調整。比如稅收，能不能相應地減一減：比如說，政府控制的很多資源能否更多地往市場上放。我們不是30年前的中國，中國已經嘗到過逼迫下改革、改革加強了國力，嘗到了這條道路的甜頭。這個記憶猶在，這就是一個機會。

中國需要建設、需要投資的領域，非常廣泛。但制度不對頭，誰好去投?誰有權投?誰有權轉讓這些資源?這些問題，我相信今天跟30年前有共同之處。不同的地方是，我們30年的實踐，會讓我們對所有的困難、挑戰(zhàn)，產生一種新的認識。因為現實的逼迫，然后調整我們的制度，調節(jié)我們的政府、企業(yè)，中央、地方，國有、民營利益板塊之間的關系，有可能就在困難的情況下反而會“逼”出一條路。去看看過去的30年，“逼迫”本身會產生很大的力量，在中國，只要認真摸，總會摸到石頭，終會走出一條路來。

1840年以后，中國人一直學別人。新中國成立以后，改革開放也是學啊。我們計劃體制學蘇聯，后來學南斯拉夫，后來學日本、學韓國，然后學美國。這一次，美國的金融機構出了大問題。現在教我們控制風險的老師，自己出問題了。老師都不行了，那怎么辦?那就得靠自己了。這就是開始走向成熟了。我們必須回到30年前鄧小平講的話，所有的本本條條主義，都是錯的。從實際出發(fā)這條路，才走得對——因為中國有自己的歷史、文化，有自己的人民，有她自己走過的路。

從這個角度看，中國的機會來了。而且我們的心理更加成熟了，我們不會把自己國家的命運，簡單地說成是仿照這個還是仿照那個了。人類歷史就是一個探索的過程。中國的改革開放，是正確的一條路，今天的中國人還在繼續(xù)往前走。我相信，中國有非常美好的未來。

中國經濟增長令人矚目的成就，為鄧小平啟動的改革開放提供了一個無可更改的背書。如果用最多數人口的日常生活得到顯著改善作為評價標準，鄧小平領導的中國改革開放一定會被寫入歷史。當然，偉大成就的成因是復合的，人們對此也常有不同的看法。我的觀點是，正是改革開放大幅度降低了中國經濟的制度成本，才使這個有著悠久文明歷史的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有機會成為全球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