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 河
我曾經(jīng)在一組詩的后記里,這樣寫下我的一種難抑的心情:“或許我是誕生來承受大涼山上那一片片苦蕎地相同的命運和一樣的痛傷?!?/p>
說句心里話,人類孜孜以求的文明在不斷發(fā)展的今天,然而,卻也讓人感受到說不出的一點點傷或有一點點道不明的疼痛滋味。毋庸置疑,文明給人們帶來物質(zhì)方面的滿足的同時,也給我們大山里的族人們帶來一種不曾有過的孤獨。或者說帶來一種難以青說的失落與傷懷。
就像我們山里的牧人不能拒絕牛羊,不能放棄牧場,不能離開火塘與烈酒一樣,山外的文明風起云涌一步一步地逼近大山里來的時候,大山里隨著自己創(chuàng)造的同有“文明”或說一種“原生態(tài)文明”,在一天天被削弱或黯淡乃至衰落下去的晨昏,我內(nèi)心的痛苦與悲壯便更加顯露了出來。
當我們重新認真審視起山里的那些所謂的“文明”的,同時,也面對著外來文明所帶來的越來越大的空間、越來越多的精彩世界與撲朔迷離,以及越來越難以辨認的自己時,慢慢地感知遠山不再吭聲了,雖然村莊或寨落時而靜默,時而也有躁動;但是,都市與鄉(xiāng)村的距離似乎不難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在漸漸地互為陌生或開始淡漠了起來。
這是山里一種未落的文明。或說一種失落的文明與另一種強勢的外來文明正在深山遠村的家園里同時登錄著同一個網(wǎng)站么?在遠村,祖與孫、父與子或說母與女之間已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而漸漸地冷漠與疏遠,或因溝通和理解上的偏差和隔阻,使上下輩人淡然遠離了曾經(jīng)共同擁有過的一種一統(tǒng)的思想和一種亙古的曾難以被入侵的精神領地。如今,不同的思想給了不同時代的人不同的理念與不同的價值取向。
當一方地域上的一種弱勢文明,被另一種外來的強勢文明所侵入、或所削弱或所替代的時候,抑或正處在被漸漸所覆蓋、所淹沒的歲月,我似乎也正行走在遠山遠村里的每一個鮮紅的傷口處并不停喘息著。這當兒,還不時地希望在腳下這片地域上能有一陣新新鮮鮮的空氣拂面而來,好讓我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在深山,我的一種傷痛便來自于本地族民最初始的對一種外來文明的對壘,而山里人這種最初的對外來文明的冷淡與對壘也必然會帶來一種看不見的無聲痛傷。今天,祖父祖母們一直固守著的地域文明與其精神世界在悄然失衡和默然失落,他們開始慢慢地遠離時代,脫離喧囂,且故意冷淡、特別憂慮著子孫后輩們,他們卻自個固守著一統(tǒng)的血緣,一統(tǒng)的思想。并死心踏地或不堪回首地放牧著似乎永不肯放棄的古傳統(tǒng)、古習俗以及保守著無法更改的一種思想觀念。
他們始終沉浸在他們眼中的那種自認為的、或者是說“至高無上”的“文明”環(huán)境里,更加擔心、憂患我們這代人的身心被外來的“種種文明”所弱化或所吞噬,并且,似乎特別異常地悶悶不樂了起來,或更加惴惴不安著夜與晝、晨與昏。
祖輩們對昨天的一事一物是亢奮的,對眼下的世界是敵視的。記得祖父和祖母在世時,我把他們從貧瘠的遠山遠村中接了出來,與我同住在都市里好安度他們的晚年,以慰藉、彌補他們貧寒一生所帶給他們的一生艱辛。最后,祖父祖母在城市里僅生活了個把月,就鬧著要走,并執(zhí)意要回遠山老家。他們說,在城市里住久了悶得慌,老是找不著鄉(xiāng)村家同的那份真情實感,也找不到一個地方說說內(nèi)心話。他們說,呆在城里仿佛就像田間里的秧苗被移栽到了院壩內(nèi),活不成,枯不了;還說在城市里過上一天日子,好比在村寨里過上十多二十載一樣,無聊極了;說他們最終還是適合在遠山、遠村里生活。在幽幽的山谷,在貧瘠的小山村,在風里雨里雪里,父輩們寧可如一頭老黃牛老死于鄉(xiāng)村、鄉(xiāng)寨、鄉(xiāng)山或彎彎的鄉(xiāng)途之中,而不愿意多看一眼這年代繽紛的世界。
一代人就這樣依舊在心底中苦思冥戀著古遠的山村、古遠的情懷,也一直固受著古遠的清寒。時下,卻又有一代年輕人在拼命地朝向都城里狂奔亂跳,而我這代人就不停行走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在那一半是泥路一半是公路的徑道上,靜靜一人黯然凝望著本土文明與外來文明的接口處或?qū)咎?,常常一邊獨自黯然神傷,自然一邊也在思索著什么而不愿怠慢自己心中一種神圣的定義。
走進養(yǎng)育過我們的這一片片貧瘠的山地,眼下,古老的遠村默默地坐立著;日夜喧囂的都市卻時時刻刻、年年月月點擊著晨與昏熙熙攘攘的腳步聲,像今天的鄉(xiāng)村中祖與孫想不到一塊,像父與子說不到一處,如母女倆誰也猜不透誰的心思一樣,默然猜疑著對方的各種思想,或各自冷凝著對方的動與靜,并各自開始嚴正審視著對方所崇尚、所追求或千年固守下的“文明”。但,最使人感到悲涼的還是,我們的上下輩人最終誰也說不服誰,誰也聽不進誰的種種大道理。我的一種傷便來自于這種,始終看不見滴血也看不見傷口所帶給我心靈最深處的那種難抑的傷痛。
在傳統(tǒng)文化、地域文化與外來強勢文化相接壤又相互滲透、融化的空間里,似乎有了一道道空闊的斷裂層與“地震帶”,或許這溝壑需要依靠幾代人方能去越過它、填補它,可我似乎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開始感到自己有說不出的感傷。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我心中顫動,也不知道這種現(xiàn)象是不是一種和煦的春風已在山谷中最終律動下去。
天空和山巒像一面?zhèn)髡f中的魔鼓,在耳邊不停地自然鳴響,使山里曾經(jīng)的歷史,曾經(jīng)的往事由遠而近,由近而遠。當幻聽出一面從遠而近的魔鼓聲馱著月光飛來,又任一種幽怨與感傷隨著村口邊上的落葉靜靜飄逝而去的時候,我已發(fā)現(xiàn),一代人不可逆轉(zhuǎn)的痛在不知不覺中開始了它不再回首的坎坷的歷程與悠悠的步履。
盼望著生命與世界與自然還有著美的深度與默契。當我們靜謐思想起昨天、今天與明天的時候。當我們回味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時日,我們開始所承受著的這一點點痛與傷,似乎一切都在想象之中,仿佛一切又在預料之外。
當把一種具象與一種夢境或一種思想輕輕投放在這個時代上,或許美麗的音符像花雨般繽紛了起來,也讓靈性的高度空靈了起來。然而我們需要從零距離開始,夢到終點、思至盡頭。這個時候,大山里那些生死未卜的古習俗、古傳統(tǒng)和古殘垣斷壁,卻斜著老眼總愛盤踞在深山古村里,睜著最大口徑的眼簾,靜靜監(jiān)視或竊聽著我們這一代人最早晨的鮮血與最感人的新童話。
時代的陽光多么燦爛,然而再燦爛的陽光也有被時代牽制著的陰影。一生在南高原深山中棲息的族人們,那血紅的古史古風朝著高遠處凝望時,有人依舊還在上面唱著牧歌,也有人還在上面放牧著自己的牛羊。唱過牧歌的年邁人一個一個地遠走了,放牧過牛羊的古稀老人也一天又一天地離我們而去,剩下的是殘垣斷壁下的一種久久抹不去的心情與遍體鱗傷。
每一個時辰,我們都在不停地叩問:大山里有千百條路,可是否有一條路開始了她嶄新、自由、歡快的歷程了?那條銹跡斑斑的被祖人們死死看守著的古釋何時被終止?可至今我發(fā)現(xiàn)或又在面臨著,在我們傷痛走著的這一條條路痕上,每一天,每一日,每一種柵欄始終如山野里的青草猛烈抽芽、生根;那些已經(jīng)遠去的祖人們,在看不見的高原山谷里,依然跺著響腳還在那
里高唱著他們的古歌;在那大山里牧過牛羊的祖人。依舊在故地還堅定地放牧著他們的牛羊。這下,還給后人們留下了無形的碑文。所留下的歌聲與碑文像冰雪那樣冷冷又凍人,所揚起的牧鞭像暴風雨一樣依舊浸透著我們這代人的心靈;面對外來文明的到來,他們不屑一顧地依然死死抽打著我們的身軀,似乎要我們必須得重走他們曾經(jīng)走過的路才肯安然。
這是上一輩人惟一能理所當然地監(jiān)視、遙控著我們的一雙雙眸子、一顆顆心靈的最終辦法與理由。然而許多古史、古俗與古徑乃至古傳統(tǒng),在我們這代人看來,似乎此時在遠方清晰,在近處模糊,或在我們的眼里。只在近處清晰,而在遠方卻模糊不堪。
如果說,祖父祖母們要朝著每一位剛滿月的嬰孩臉上“呸呸”地吐上一口唾沫,那是遠古習俗被傳承下來的一種祝福與祈禱的話,可我們倒認為這一口唾沫說不定還會成為傳染源的時候,你能說服祖父祖母們的那舉動么?非但不能說服他們,而且還會遭到他們的冷眼或痛斥,說我們這代人“徹底叛逆了古民古風”,罪該萬死。
當你在某個場合不小心放了一個響屁之時,便常常遭到眾多長輩們嚴厲的叱責與咒罵,而你苦口婆心地向?qū)Ψ秸J真解釋說,那是生理現(xiàn)象不必太在意的時候,長輩們卻在老遠地方張牙舞爪地沖到屋里拿上砍刀,鼓著牛眼,還不停威脅你、臭罵你,說你“千刀當剮”或“一點也不文明”,甚或逼你“羞死”——上吊或剖腹自殺時,你會心甘?你會口服嗎?僅僅放了個響屁就隨便逼死一條人命么?可他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人一馬,而且會刻意沖著你大聲地咆哮說:“去死吧,你這不知羞恥的人,活著倒不如早死了的好。”面對千百年來被種種思想與舉動所禁錮著的人們,我們始終不敢說一個“不”字,我們只能在心底暗暗萌生出一點點反抗的思想與情緒,但卻又不敢冒犯前輩們的忠告,只能不情愿地死了心,也不情愿地“捍衛(wèi)”著深山里那似乎永不更改的古風古俗。
當我們跟著城里的人,大口大口香噴噴地學吃狗肉蛇肉的時候,長輩們卻也在我們的身邊大口大口地吐著唾沫,并大聲痛罵開了:“該吃的都吃完了不成,就只差這狗肉、蛇肉沒吃上了?”并在私下把我們劃成了另類“異己分子”即“吃狗肉的人”。我們只知道前輩們有不吃狗肉、蛇肉的古老習俗,也留意尋問過他們,卻沒有一人能夠留下一句可信服的注釋給我們。
對于祖人們?yōu)槭裁床怀怨啡?、蛇肉的習俗,前輩們還能告訴我們的一點理由是:狗曾經(jīng)幫助過人類,蛇與人同為雪族,對人類有恩,有過貢獻。然而,我們會不停地追問:那么,耕牛呢?耕牛不是也對人類做出過最大的貢獻嗎?難道說耕牛的肉我們就可以大口大口地吃了?前輩們無言以對,只好又在其定義上補充上一句:“牛除外”。
有時候,我們津津有味地盯著電視機里的熱吻鏡頭,抑或在上輩們看見電視里出現(xiàn)男女親熱和擁抱的場面時,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突然站起身來以各種借口躲進了臥室里不肯再露面,而且還會在背地里痛罵我們是“最傷風敗俗”的一代,最后還在嘴里不停自言咱語道:“完了,完了,我們的下一代人完全沒救了,完全被外族人異化了!”
遠村里的古稀老人們更像是最鮮活的古化石。雖然他們在馬背上、在牛羊柵欄邊或是在山符密林中,曾經(jīng)也偷看過村里的或外村的漂亮女孩,可在自己的家里時,總愛繃著老臉,仿佛從來就不知道孩子到底是男人們生的還是女人們生下來的。有時候還半天一句話也不肯對我們說,好像我們這代人已經(jīng)背離了什么,或誤行錯走了什么似的,還說我們是徹徹底底的已經(jīng)“迷失了的一代”。他們始終沿著祖先的本源順流而下,即使孤冷也堅持走到故里的那種頑固勁頭,而我們只能逆流而上,思想多彩的遠山,仰望蔚藍的高天,虔誠地遙望夢中的遠村遠景,在不再信守本土本源中,卻依舊還在艱難地淌過一條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祖母河……
世界上或許沒有哪個民族像我們的族人一樣,對“老天爺”和“神靈”以及“鬼神”的權威總是那么俯首貼耳,始終誠惶誠恐。深山里的民間哲賢或始終一幅“道德家面孔”的經(jīng)師們首要的考慮,便是我們的生命被那一直存在著的“鬼魔”與“神靈”威脅著或被拯救著,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在山里,人病了,老人們卻說那是因為鬼怪纏身,人死了會變成鬼魂,真是這樣嗎?可這就是村中老人們所熱衷的或是千真萬確的天理。無論是在遠村中或是在近城里,你準會看見誰家有個三長兩短,就不惜一切代價請來蘇尼畢摩不分晝夜打雞殺羊來攆鬼、驅(qū)鬼、咒鬼、抓鬼。這么折騰下來花費倒不少,可有病的不見病好,有傷的不見傷愈。難道說這不是我們的最痛?
我們說世間根本沒有什么鬼怪吧,可誰家的老人能相信我們的言詞?我們只能靜靜坐在蘇尼或畢摩旁邊,讓蘇尼畢摩們嘰里咕嚕不停念著咒鬼經(jīng)、驅(qū)鬼經(jīng)的誦經(jīng)聲里,又在一聲聲雷鳴般的鼓聲中就這樣悵然度過了一夜又一夜。這時候,我們向誰吐露我們無告的心曲與心聲?也是在這個時候,我們多么希望能長久地聽到從遙遠的天地間傳來屬于我們自己聲音的一曲悠悠回聲啊。
至今還記得祖母去世時,那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難堪事。那天,得知祖母去世后,老爸就在單位上要了一輛車,帶上我們兄弟倆和其他十多個人去奔喪,走在半路上,卻被擋了回來。原因是經(jīng)過畢摩的測算,祖母的親兒孫輩不能去奔喪,尤其是祖母去世前的幾分鐘,還不停呼喊著我父親的名字。畢摩測算后還說,我們兄弟倆和我老爸不能去見祖母最后一面,說去了,祖母會把我們帶去天國。
我們含著淚從半路上返回了家。老爸說,不去也好,畢摩是通天的,他能知神語,萬一我兄弟倆有個三長兩短怎么得了。就這樣,我父親沒能見自己的母親最后一眼;我兄弟倆呢,也沒能最后向祖母道一聲別而愧疚一生。
在畢摩的晝夜誦經(jīng)聲中和族人們熱衷于求助畢摩念經(jīng)的現(xiàn)象,便是要取消那認為一直存在的威脅,他們認為這個威脅始終影響著每一個村寨或每個一座山嶺,乃至影響著整個大千世界。從這種心態(tài)來看,我們可以推測到一種植根于個人潛意識中的祖?zhèn)饕庾R,它給我們后人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跡。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又遭遇到同樣的愧疚。那天上午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母親將要被抬去火葬地了。按照當?shù)禺吥δ赣H命宮方位的測定,說我姐、我哥、還有我一個妹和我老爸均不能送母親到火葬地,畢摩說母親和我們幾個的命宮相克,如我們?nèi)ニ驮崃?,說不誰母親會將把我們一個一個地帶到她去的天堂。
我們不依,聲嘶力竭要送母親最后一程??晌覀兌急辉绨才藕玫娜?、四個五大三粗的彪形小伙拖住拉住了,并且畢摩還用上一根麻繩線套住我們的大腳拇趾后,牢牢栓在木樁上使我們動彈不得,畢摩卻在我們身邊若無其事地繼續(xù)高聲念起他的經(jīng)文:逝者啊,請你留下你的兒女,留下你的親人,請你莫把他們帶走,請你遠走天國后,千萬莫回望你的兒女;你走了,你要在天上保佑你的兒女和你的親人們長命百歲、吉祥如意;你要祝福你的兒女和你的親人們大福大貴,永久安康,
人丁興旺,財源廣進,牧群發(fā)展,五谷豐登。兒孫滿堂
聽著這些經(jīng)文,真是讓人活得夠累的了。按照前輩們的定義,我們的靈魂將永遠得不到片刻的解脫與安寧,我們始終只能承受著一種不愿接受但又暫時不能不接受的那些祖先神秘文化氛圍所帶給我們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與苦痛或說酸楚。
老人們在千年的大山谷中一直不愿更改、不愿回頭地傳承著一種似有非有的千年神秘文化,在我們看來正是這似是而非的神秘文化像一枚枚鋼印,隨時隨地都在鉛般沉重地復蓋或刻印著我們的每一個日子或每一個腳步。
我們也知道,現(xiàn)代文明不斷沖擊著我們山里人的情感的時候,也正在帶給我們不停的、或喜或憂的生存改變。村寨里的每一個老人把歡樂和苦痛都深埋在心底,仇恨時沒個商量地相互啃噬,親昵時又互相吮吸或互相伸出大拇指,似乎沒有想到過相互離棄。不論在什么地方,都是大口地喝酒,大聲地吆喝著牧群,大耳大眼大嘴地聆聽著畢摩在黑夜里誦詠著的神秘古經(jīng),木板屋下蜷曲起來一生不安的柄息,還常用一種泛黃了的古譜牒書把鄉(xiāng)里鄉(xiāng)外、城里城外,或熟悉或不相識的“親人”、“家門”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一直想到過要同作枯骨同朽而永不坍塌的味道。他們似乎還在堅守著另一個世界的語匯,他們仿佛還在恪守著另一片天地的誓言。而我們似乎只能在他們所認知、所識同的“文明”中,卻也在聽見是有一種什么東西已經(jīng)在猛烈拉鉅著我們的心骨和神圣的定義。
雖然我們共同擁有過一方火塘、一只木碗和一滴眼淚??晌覀兪欠褚补餐瑩碛兄环N思想,一個共認共識的文明?我們經(jīng)歷著神秘的荒原腳印,渡著錯位的初夏與淡淡的秋,隱約記起的一些驛站與生命章節(jié),和小心翼翼剛剛伸出雙手靜靜打開城里的門,想在那里唱一曲新歌、說一句心底話,好好沐浴一種外來的現(xiàn)代文明,可似乎我們想要撥打出的電話在上輩人眼中始終不在服務區(qū)。
于是遠村的族長帶來了強硬的口信說,“給我們回來吧,回到山鄉(xiāng)里,要不你將來會成為城市里的孤影,大街上的孤魂;在水泥石板街上走著,在高樓大廈上躺著,今后連一處下葬的地方都沒有,在城市的火葬地邊,連根焚尸的木柴都難以找到,你們的兒孫將在城市里不知母語,不說母語,不懂母語或忘記母語,而且絕對會成為忘祖的外族人”云云。
鄉(xiāng)村的老人們,有過他們自己的獨立哲學,有過與我們這代人不同的心地與意志。他們在他們的一種凝固的精神家園中,走過了悲壯,也走過了迷茫,但他們始終堅信他們所走著的路是完全正確無疑的,也是“最文明”的。
他們曾經(jīng)為他們的思想付出過代價,他們也曾經(jīng)為他們的杯碗而自得其樂,他們也曾經(jīng)為自己的一點點傷而為他人帶來過更多的傷口。他們根深蒂固地走著他們的“文明”之路,他們沒有走完的崎嶇山路,難道今天還需讓我們繼續(xù)走下去的理由么?大山下,河岸邊,那些村寨里的一層層厚土何時才能有著崩潰的裂痕呢?
我們始終不能明白,在這個信息能從地球的這邊到地球的那邊只需幾秒鐘、幾分鐘的時代,我不知道我們的老祖宗和族人們到底在恪守著什么樣的歷史和什么樣的傳統(tǒng)習俗。他們至今像當年一直趕著一群牛羊在不同的山地上漫無邊際地遷徒著一樣,如今也正趕著他們的孤冷思想在我們眼前不停蕩來晃去放牧著的時候,最后卻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何處那樣,昏著頭顱也不問問我們是否也愿意接受或不愿接受他們的思想與傳統(tǒng)。
這時候,我特別像一條無源的冰川之河,似一朵漂浮不定的云,使我特別感到昨天與今天時而向我們揮手告別,時而又伸出長長的雙手把我深深牽拽著不放;而今天與昨天,我們會趕著一群我們心中的牛羊在城市里或在鄉(xiāng)村間,在不同的路徑上各自朝向遠方自由著我們的思想奔走于南北西東中嗎?
明天,我們的下一代人還會像今天憂傷地跟隨著我們的思想么?或許他們將會按照他們的理想與意志?;蛟诙际欣锘蛟卩l(xiāng)村中自由著自己的心聲與路徑。他們將不會像我們這代人一樣,趕著一群自己心中所思想的牛羊,遠遠地跟隨在祖父輩之后,卻不知道該往何處牧放自己的思想與心聲,他們將不會像我們這代人一樣,他們會懂得何處才是他們自己的歸宿。
在深山村落里,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山民們不再因一個長老或一個族長的表情而喜怒哀樂,族人們瘋狂追隨一句先祖格言、一本訓世經(jīng)書或緊緊跟隨一個腦袋思想的時代已經(jīng)終結。我們的下一代人,正在享受展示個性化表情和思想的時代。他們會趕著一群自己心中所思想的快樂,浩蕩牛羊自由著高原,也自由著山谷:他們將為他們的理想而付出,他們將為他們的追求活得更加蹦蹦跳跳、瀟瀟灑灑。他們將是南高原山麓中的自由人,抗爭著、開拓著,他們是傳承未來文明的一代。他們是斷層文化的飛越者,文化裂痕中的焊接者。對于這一點,時下,我們面對我們的上輩人,我們只能暫時默默承受著一種難抑的傷、難忘的痛。
每一個時代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個民族都曾擁有過傷心的故事。每個傷心的故事都可能源自不同的雪雨,或來自不同季節(jié)河中的不同厚土高天。無論是誰,要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地送走其憂傷的故事上路,于是只能在心底里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抹著熱淚……
當一種自認為“文明”的弱勢文明像發(fā)高燒一樣老是不退去的時候或外來文明在我們眼前被祖輩人死死地對壘著的每一個夜晚,當一種真正的強勢文明像風雨般襲來的時候,我們似乎患上了另一種“疾病”。而真正的疾病,對于每個人和每個民族來說,都是無法抗拒的傷痛。然而當其我們正面對一種由文化與文明的裂痕與斷層所帶來的痛傷時,我們確實無不痛楚地感到我們似乎也過于眼高手底或說還暫時無能為力。
但我們知道應該盡量不為昨天而傷痛,也不應該把今天的傷痛帶進明日,因為很多上輩人,很多帶來傷痛的故事與日子就在我們這代人眼前已經(jīng)永遠地沒有了明天。但今晨,讓我們帶著說不出的傷口,暫時憂傷而更美好地走在山谷蕎麥地間時,讓我們在心中推算出城市靚麗的季節(jié)與遠村遠山動情的躁動,去接受、去嘗試外來文明的陽光雨露?
盡管我們的身上都還沒有完全能穿戴上帶有名牌商標的服飾,可我們忘不了一路上許多象征艱窘的皺紋,難忘的赤裸嬰兒,或屋壩上捻著羊毛早過了出遠門年齡的同胞姐妹,還有在她們心中一直渡向山外的那只凝望著、思念著、渴望著的小船……
由彎彎的牛角酒杯承受起我們的一點點傷,一點點疼痛,因為明天我們將會成為文字的最后俘虜。那個時候,我會念起我一直的追思:在這片土地上,最后會使我們明白也應該明白——我們到底找尋到了什么或者說已經(jīng)失去了什么。
現(xiàn)代文明的曙光永遠地逼進了西部,永遠地逼進了深山,逼進了山門。無論是鐵門、木門,不論是誰的痛與傷,或是昨天的太陽,明日的紅月,我們總要邁步,要去接受更多更新的山外文明,去領略外來多彩的思想,去分享芬芳的世界……
雖然,這對每一個…里人來說都暫時或多或少有著美麗而憂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