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繪

阿貝爾

春水

不在河谷、溪流、泉井。接近春雨，但亦不在春雨。在身體里，但不是血液，不是脊髓，類似淋巴，而要準確描述只能給出一個詞語：虛無。冬天它是封凍的，處于沉睡狀態(tài)，就像秋天日漸歸山的草葉，就像中年后日漸落草的性。陽歷二月，農(nóng)歷三月，它解凍，破冰，先是舒緩地流動。起伏，蕩漾，漸漸變得急切，從中央開始激蕩，一圈圈，波及到邊緣。這春水是新綠的，像明前茶，但不是新發(fā)的草芽，而是混合了幾十年的綠。

對春水最為準確地描述是一潭，但絕非深不見底，或許剛剛蘇醒的時候還只如桑葉上的一滴朝露。春水的深度來自我們對它的測試，而它的瘋狂又來自地球公轉(zhuǎn)導致的我們的血液的傾斜。春水讓我們失眠，全部的痛苦不是我們想占有，而是想交出，其實我們負擔不起的豈止是春天!

春雨

在窗外下響，從午夜開始。我喜歡整夜的春雨，拜著窗睡，滴滴答答，不僅把雨聲帶進了夢，把空氣的濕潤也帶進了夢。窗外是一棵花椒樹和一棵棕樹，失眠的時候我分辨得出雨打花椒樹和雨打棕樹的聲響。我總感覺夜里的春雨是柵欄，而我是柵欄里的羊，臥在隔年的草料里。

春雨里的泥巴味是我最喜歡聞的。泥巴味里包含了黃泥和白泥，以及剛剛蘇醒的蚯蚓的味道。我不大喜歡聞春雨里的草芽味和花香，特別是花香，我感覺它們像是在春雨里調(diào)和了奶油。好在春雨總能把花辦的味道壓住一些。不再是少年過后，春雨不再與憂傷有關(guān)，但念想?yún)s是與年歲無關(guān)的，目光穿過迷蒙的雨絲憶想幾乎等同于虛無的人事，那種感覺依舊是藝術(shù)的化境。是否有一角鮮亮的衣裙在煙雨里呈現(xiàn)，是否有幾縷琴聲從濕漉漉的花樹背后傳來，是我寄予無聊人生的希望，琴聲是否是我們熟悉的那種——幻化中的纖纖素手，停泊在靈魂中的山丹丹，都已經(jīng)成為絲綢的飾物或者博物館的玉器。

我總是想在春雨中穿過一望無際荒野。灌木還沒吐綠，四下都還看不到春天的跡象，更無從預(yù)示夏天。我感覺自己像荒野中的杜鵑一樣地冷。很近，就在眼前，幾乎抬頭便能看見山巔的雪——春雪，它僅僅是一個情色的概念，一個直覺的詞語。我很關(guān)心走出荒野會不會是泥濘，現(xiàn)在到處都打了水泥路，要在春雨里踩著泥濘回家?guī)缀醪豢赡芰恕?/p>

春風

春風拂面，這面是一張一張的臉，這“臉面”。倒是非常適宜與春風搭配；不過這里的春風，不包括寒流，僅僅是混合了草芽味道和花辦味道的溫暖的愜意的春風。這“臉面”自然只是粉面，滲透不出、也停留不下思想。有思想滲透和停留的僅僅是臉，有些滄桑，有些疲倦，甚至有些萎靡和沮喪，這樣的臉更適宜春寒之風的吹拂。

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吹粉面的春風，因為粉面春風在我們的身體上一咣就過了，進不到靈魂，制造的愜意完全是一種生理快感。不過也蠻過癮。即使是粉面的春風也能吹皺我們蘇醒的春水，在皺里藏下了我們只能在被窩獨享的隱私。要是你的氣質(zhì)敏感細膩，你很可能單憑觸覺就分辨出春風所包含的成分，什么柳絮呀，什么青杠呀，什么水仙什么黏土呀，就像年輕時候在繃于菩提樹和無花果樹之間的吊床上分辨我們自己粉紅的器官。

春天越來越多被病毒感染，春風里有越來越多的沙塵。乍暖還寒，春風又見雪，本該孕育思想，鑄造粗獷、奔放的臉，邀請靈魂，可是我們的肉體已經(jīng)喪失了裝載靈魂的機能，不能匹配是我們潛在的危險。有時候一個人走在柳林，看見山頂?shù)纳硥m，真希望拂面的春風里夾雜上冰雪，夾雜上石塊。

我希望迎著春風裸行于有矮灌木圍抱的荒野，以便看清自己除了肉身之外，還有什么。

春花

今天，很少有人在賞識春花的時候還保留著真誠。說春花美，說春花香，都是順口打哇哇，眼睛很難在花辦上停留，更別說進入花蕊了；他們欣賞的只是春花外在的色，而且不是某一朵春花的色，而是春花一統(tǒng)的色，

我著迷于春花從枯枝抽出的過程，它的幽秘和神異是我們的想象力與理智無法企及的；要想得到一個滿意解釋，惟一的手段就是借助“上帝”。先是春梅，然后是野櫻桃花、野桃花、野梨花。更多的是叫不出名的花，有的細膩、嬌嫩，像處女，花蕊花柱如絲如玉，上面撲著初雪；有的簡樸、素淡，如村姑，花瓣花蕊皆本色。不需要知識，單憑本能和直覺，我們便可以從那些被春雨打濕的花蕊洞見性的秘密。它的構(gòu)造，它的色澤，它的氣味，吻合了我們自己肉身和靈魂里最神秘的曲調(diào)。

蘭的苞修長，蕊和柱清秀巧妙，點點棕色的芝麻粉，提醒我們精神性的蘭也有物質(zhì)的一面。我們家后陽臺的兩盆蘭差不多整年都是被忽略的，只有春天開花的時候才被注意到。鐵柵欄里的茶花今年只有一個苞蕾，默默無聞地青，默默無聞地透紅，默默無聞地綻放。一個苞蕾，一花獨放，在鐵柵欄，每一次看見它的感覺都是羞愧。

不止是春梅，大多數(shù)春花都有遇見春寒的經(jīng)歷。它們的冷看不見，但能夠感覺，因為它們是遠比我們要嬌弱的虛無。好在它們也有一個集體，在山崖或者退耕還林的斜坡。也有為數(shù)不多的孤獨者，在桃花水泛漲的河岸的石縫，或者在通村路邊坍塌的泥石流上，冷已經(jīng)傳達到了它們發(fā)紫的嘴唇。春天的寒流不只讓春花蒼白，也讓我們蒼白。在春雨過后的清寒里看春花，明知道它們是曇花一現(xiàn)。感覺卻又真真切切是永恒，四面的山脈以適度的坡度把不同種類的春花裝裱成畫卷，次第地展示給我們，我們卻擔心畫卷太薄，稍不留心就會被春風更換掉。

春花秋拾。經(jīng)過了煩悶、瘋狂的夏，我們會懷念春花的清麗和春寒中的那份蒼白。

春色

像激情型畫家的運筆，春色是地表一年一度沒有辦法克制的欲望，也像年輕女人卵巢的出血。

春色的主調(diào)是綠，從點點嫩綠到片片翠綠。綠中綴了花白花紅。大面積種植油菜的地方，金黃是主調(diào)。梨樹林的主調(diào)是嬌媚的白，白到接近喪事，而桃園的主調(diào)是粉紅，粉紅集體孤芳自賞。櫻桃花最早開，幾乎是擦著冬天的邊兒，沒有一點點綠葉陪襯。春風春雨也都還在玉門關(guān)里，所以櫻桃花開的自然環(huán)境并不好。等到日本櫻花開的時候，四野的春色都已經(jīng)濃重了，柳葉成了媚娘的眉，剛下過的夜雨沾在花瓣上，公園里孤零零的日本櫻花便有些像穿木屐的藝妓了。被描在浮世繪里的藝妓真是不缺乏春色。

陽春的寒潮已經(jīng)不能讓春色調(diào)敝了，最多影響到我們對它的光感色感。把寒流關(guān)在門外，重新點燃爐子，泡一杯明前綠茶，不管是感念中還是窗外春色依舊滿園，春風吹它的，春雨落它的，不用去悲悼那些早了幾天飄落的花辦，不要去感懷雨中落花如何美人薄命，你要是注意到綠葉背后已經(jīng)圓潤的青果，就不會悲天憫花了。

我偏愛夜雨過后濕漉漉的春色，明凈、飽滿，情色也質(zhì)感倍增，從山腰到山腳，情色都是按大自然的某個

參數(shù)有序遞增的。你是否留意過那些新綠或者花白花紅間的棕色，一條田埂或一塊草地的棕色，滋潤，簡直是一種死后的安靜與豐盛，且不單單是死后的肉身。把棕色納入春色的范疇或許不只是視覺的學問。

春夢

早上，從床上爬起來又躺在沙發(fā)上，感覺自己僅僅是一坨癱軟的肉。我懷疑別人眼睛里的我發(fā)黑或者發(fā)藍，不再有一點光澤。我覺得我的身體里是應(yīng)該有一個布的網(wǎng)狀編織物的，現(xiàn)在它化掉了，筋骨也化掉了。我又懷疑是骨頭里鉆了螞蟻，或者布的網(wǎng)狀編織物化作了虛無。

對，我夜夜沉浸于虛無。兩個虛無的交融與沖突，像終生幻念的男女關(guān)系，不曉得是肉身在前還是靈魂在前，漸漸春夢呈現(xiàn)出來，像平靜下來的水里的沉船的輪廓。漸漸地看見細部，一塊折斷的船甲板，一股從集體里脫落出的纜繩的麻，一顆旅客驚慌失措時遺失的戒指——塵埃和歲月已經(jīng)耗盡了鑲嵌在它上面的寶石的光芒。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床雖然是床，被單雖然是被單，肉身雖然是肉身，樂隊雖然是樂隊，它絕對不是俗世，也不在俗世，它是虛無中衍生的一些精彩瞬間的集錦，是對人世間所謂永恒的注釋，即使同樣有愛，有兩性相悅，也是對虛無大詞典里某一詞匯的演繹，人世間最純粹最純潔的關(guān)系也不可比。

春夢是一個人季節(jié)性的走失，它不是壓抑論的旁證。凌晨醒來，過于的安靜與清醒叫我聽得見地幔的喘息，而且地幔在出汗。那樣的時刻不存在時間，更沒有時間的長長短短，只有進進出出的面影、風衣的下擺、長裙的荷葉邊。平常時間像一條河在奔流，而這樣的它奔流在我的肉身與靈魂之外。我站在岸上，看見已逝的人們和未來的人們都在河流里，順從或掙扎，包括我偏愛的卡夫卡、沈從文和他們的心上人。誰都不能幸免，包括岸上觀水的我。這個觀念打擊了我?guī)资?，在這個春夢醒來的春夜繼續(xù)打擊著我。沮喪。毫無辦法。任憑骨頭酥軟。

我的春夢越來越趨向于形而上，如果對肉身的自戀不牽涉精神。我總是在兩個造化中銷蝕自己，大自然與女人，兩種銷蝕最終是一個交出。白天讀卡爾維諾的《命運交叉的城堡》，夜里夢見自己走在一片密林里，天黑遇見一座城堡，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在城堡過夜。我是如何過夜的已全然不知，是否遇見豺、母獅或者國王、公主、牧養(yǎng)人的女兒全然不知。我只記得我在迷茫的春雨里走進了一片密林，記得白樺樹和椴樹上的樹膠和吃箭竹的大熊貓，上午遇見一個白馬人的村寨，很快就繞過了。中午遠遠地看見一段掛滿枯藤的古城墻，也繞了過去，從此再沒有看見人的蹤跡。在鄉(xiāng)村生活了二十年又在城市生活了二十年，它們一起打擊了我。我指望天黑遇見的城堡不再是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構(gòu)建，而僅僅是可以讓我過夜的一組夢的元素。我指望走過一棵棵的樹，而且是叫不出名字的樹，永遠不再遇見鄉(xiāng)村和城市，不再看見與我有同樣相貌、同樣語言的生物，哪怕出了密林是沙漠，走出沙漠又是密林。我詛咒國王，既不指望與公主也不指望與牧羊人的女兒有什么事。即使只能喝越喝越渴的泉水我也愿意。我淋著春雨走在密林里，天黑遇見城堡，在青苔和水葵間過夜，平躺的身體上是飛抄走石的春風，有人關(guān)上管理死亡的城門又打開，也不去過問，人類和傳說中的人類總是主意紛雜而變化多端，我為此感覺羞恥。

春夢是虛無在夜間開辟的一個動物園，但兇猛動物都是敞放的，在鐵籠子外面一邊走一邊張望。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誰說我們是進化路上最高級別的生物?

責任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