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面頰上的一滴眼淚

趙　玫

趙玫 滿族，任職于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作協(xié)全國委員，一級作家，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一九八六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十七部，中短篇小說集六部，散文隨筆集十八部，《趙玫文集》、《趙玫作品集》八部，電視劇本八十余集，計八百余萬字。曾獲第四、第五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一九九三年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莊重文文學(xué)獎”。一九九四年應(yīng)美國政府邀請赴美參加“國際訪問者計劃”。一九九八年獲全國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二〇〇二年獲天津市首屆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獎。

阿格拉，多美的名字。印度北方的一座城市。想象中的美麗城堡。

阿格拉曾經(jīng)很美。一度是莫臥兒王朝的皇都。這里有輝煌的阿格拉堡。那紅色城堡籠罩了這座城市的歲月滄桑。但前往阿格拉的途中，卻是一路的蕭索與落敗。荒漠一般的風(fēng)景，讓人很難和完美而潔凈的泰姬陵聯(lián)系起來。公路上擁擠著轎車、卡車、摩托車和人力車,摩肩接踵般緩慢地向前移動，以至于二百公里的路程，要走上至少六個小時。于是便也沒了脾氣，像印度人那樣接受一切?？窜嚧巴馄婆f的房舍，荒蕪的田野，也算是一種無奈的觀光。偶爾途經(jīng)某個小鎮(zhèn)，更是一片骯臟的嘈雜。沒有大城市中斑斕的紗麗，卻隨處可見街邊小便的男人，以及到處飄蕩的蛛網(wǎng)一般的電線。

驀然地，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白色清真寺。圣潔得恍若美麗天堂，完全是另一種神圣的境界，于是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這座剛剛落成的清真寺堪稱完美，說明本地有很多的穆斯林。那些莫臥兒王朝遺留的子民們，仍舊篤信著祖先的宗教。在印度教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國家的今天，或者就因?yàn)檫@里是阿格拉？如此雋永的清真寺，像一道白色的光在我們眼前倏然而過。

惟有阿格拉。

莫臥兒是一個怎樣的王朝？成吉思汗應(yīng)該是它的先祖。這支崛起于東方的蒙古大軍，以橫掃千軍之勢征服歐亞，從而建立了最偉大的汗國。這支無敵的蒙古軍隊可謂所向披靡，鐵蹄所過之處林立著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們的各種汗國。其中察合臺汗國與所轄地區(qū)的突厥人不斷融合，進(jìn)而慢慢融入了伊斯蘭文明。而這些深受伊斯蘭文明影響的突厥人，后來也影響了莫臥兒王朝。

那美的波斯女子叫阿姬曼·芭奴，原本是杰汗基皇后的侄女。王子沙杰汗和芭奴結(jié)婚的時候只有二十歲。二十歲以后刀光劍影，血雨腥風(fēng)，宮廷的殺戮愈演愈烈，你死我活的征戰(zhàn)烈火燎原。在殘忍地殺害了自己三個兄弟之后，沙杰汗終于帶著滿身的血污，登上了王朝至高無上的寶座。這時候沙杰汗已經(jīng)三十六歲。在這樣的背景下，血脈已經(jīng)不再是溫情的理由，除非那來自于靈魂的愛。

這位年輕的君王盡管冷血，但卻一往情深地深愛著自己的王妃。當(dāng)年他曾起兵爭奪父皇的王位，兵敗后顛沛流離整整七年。七年間芭奴生死相隨，不離不棄。登基后沙杰汗便賜給了阿姬曼·芭奴新的封號：孟泰姬·瑪哈爾。意思是“宮廷的王冠”。于是美麗的愛情續(xù)演著輝煌，想不到僅僅三年之后，這王冠便從宮廷的頂端跌落……

在成吉思汗起兵南下之前，是發(fā)源于葉尼塞河上游的突厥人向西部的猛烈擴(kuò)張。于是在一段漫長的歷史時期中，印度一直被突厥人所統(tǒng)治。這些突厥人一跨出中亞草原，就接受了伊斯蘭的信仰。他們所以皈依伊斯蘭教，是為了向阿拉伯帝國的縱深地帶長驅(qū)直入。伽色尼王朝是突厥人在波斯境內(nèi)建立的第一個國家，公元一千年開始遠(yuǎn)征印度。進(jìn)入恒河流域后他們掠奪財物，屠殺人民，給印度帶來了巨大的災(zāi)難。奴隸出身的突厥人庫特布在德里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并自立為蘇丹，在印度歷史中被稱作“奴隸王朝”。而新德里南部始建于一一九九年的雄偉的庫特布塔，就是這一王朝的不朽見證。而這時的莫臥兒人，還在遼遠(yuǎn)的北方靜候著雄獅的夢醒。

沙杰汗登基僅僅三年，蒙泰姬便在難產(chǎn)中死去。即或做了皇后，即或身懷六甲，蒙泰姬也不曾離開大王一步。她死于郊野的軍帳之中。她死是因?yàn)橐獮榈蹏伦詈笠粋€孩子。她的死或者也是英雄的死。像圣女貞德？不，她只是死在了愛情的偉業(yè)上。蒙泰姬撒手人寰時三十八歲，這時候她已經(jīng)為沙杰汗生下了十四個兒女。作為十四個子女的母親她已經(jīng)可以算作是英雄了，卻沒有和沙杰汗的帝國同生共死的命數(shù)。

莫臥兒王朝的締造者應(yīng)該是帖木兒。他出生在突厥部落的一個貴族家庭中。帖木兒或許并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嗣，但卻以先人曾與成吉思汗同族而驕傲自詡。他的帝國被稱作“莫臥兒”，僅僅是為了證明他是蒙古大汗的后代。

帖木兒這位英勇的戰(zhàn)將，血管里流淌著成吉思汗的血脈。他最初只是一個普通的軍官，驍勇善戰(zhàn)讓他成為汗國的首領(lǐng)。在政局混亂、邦國分裂的風(fēng)云之中，他終于扮演了帖木兒帝國的統(tǒng)治者，而后便開始征戰(zhàn)版圖。尤其在對印度的劫掠中，帖木兒的鐵蹄撻伐之地尸橫遍野。他離開德里時所留下的，就只剩下慘不忍睹的廢墟了。在戰(zhàn)勝了強(qiáng)大的奧斯曼帝國后，帖木兒已經(jīng)所向無敵。但卻在征戰(zhàn)東方最強(qiáng)大的明帝國時，空懷著一顆稱霸之心疾患而終。從此他建立的橫跨亞洲的帝國江河日下，不久便從版圖中徹底消失。他當(dāng)然不會想到自己的后代，會在一百年后再度踏入印度的土地，并建立起屬于帖木兒家族的莫臥兒王朝。

佇立在遠(yuǎn)處遙望泰姬陵，那潔白的輝煌，承載著整個陵墓的溫柔。那是泰姬之美，愛情之美，也是建筑之美。為什么印度會有那么多伊斯蘭建筑的名勝古跡？為什么這些建筑的風(fēng)格全都?xì)鈩莼趾?？是因?yàn)榍秩胗《鹊耐獍畲蠖嘈叛鲆了固m教。不單單統(tǒng)治印度長達(dá)三百年之久的莫臥兒王朝，此前突厥人建立的蘇丹王朝亦是伊斯蘭教忠實(shí)的子民。一種耐人尋味的宗教狀態(tài)。將伊斯蘭教帶入印度的并不是正宗的阿拉伯穆斯林，而是后來信奉了安拉的突厥人和蒙古人。

莫臥兒王朝是一個以突厥人為主體的入侵者對印度當(dāng)?shù)鼐用駥?shí)行統(tǒng)治的政權(quán)。他們有一個龐雜的皇室譜系。巴布爾因母系出自成吉思汗，他便自稱為蒙古人。那時候自稱蒙古人是一種驕傲，一種毋庸置疑的力量的象征。畢竟蒙古的成吉思汗和帖木兒，都曾創(chuàng)建了空前強(qiáng)大的帝國。巴布爾所以將王朝命名為莫臥兒，因?yàn)槟P兒即是蒙古的變音。巴布爾一生中曾先后四次進(jìn)入印度。第一次、第二次是為了掠奪，第三次是想要占領(lǐng)，而到了第四次，他便統(tǒng)一了印度北方。當(dāng)他終于將德里和阿格拉都收入囊中，就迫不及待地在德里清真寺的禮拜中，宣布自己為印度斯坦大帝，從而建立了這個統(tǒng)治印度三百多年的伊斯蘭王朝。但巴布爾似乎并不喜歡這個既無良駒，亦無葡萄的地方，于是便開始招募工匠，大興土木，為他在首都阿格拉興建各種宮殿和花園。但可惜這位印度斯坦大帝好景不長，四年后便像他的祖先帖木兒一樣，因罹患疾病而命歸西天。

胡馬雍在父皇死后四天即位。卻因?yàn)樯攒浫醵罱K丟失了巴布爾建立起來的印度斯坦王國，從此開始了他長達(dá)十五年的流亡生涯。胡馬雍畢其一生都未能掌握印度的主動權(quán)，直到蘇爾王朝出現(xiàn)了內(nèi)亂，他才得以卷土重來。重回德里后立刻恢復(fù)了王位，但轉(zhuǎn)年便跌下樓梯，死于非命。從此帝國轉(zhuǎn)到了莫臥兒王朝中最聲名顯赫的阿克巴手中。

蒙泰姬在瀕死的那一刻神志清醒，在她身邊的沙杰汗痛斷肝腸，淚如雨下。他只是緊緊抓住愛妃的雙手，問著她有什么要囑托的。蒙泰姬于是留下她心里的牽掛。作為母親，她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孩子們。她為沙杰汗生下十四個孩子，但是在艱苦卓絕與戰(zhàn)亂頻仍中只活了四男三女，她希望所剩的孩子都能健康長大。于是瀕死的美姬對痛不欲生的帝王說，陛下一定要好好撫養(yǎng)我的孩子。

唏噓中沙杰汗山盟海誓，那么，還有呢？愛妃還有什么需要囑托？

如果，陛下還愛我，如果……

我怎么可能不愛你呢？

如果陛下還愛我，就為我建一座美的陵墓。

怎樣的美的陵墓？

天堂一般的。

天堂一般？那么天堂有什么？但緊接著沙杰汗就有了答案。是的，天堂唯有鮮花唯有鮮花唯有鮮花……

于是郁金香，百合花，蝴蝶蘭，水仙花，紅罌粟……

于是，泰姬陵這座到處鑲嵌著花朵的陵墓。

阿克巴在父親胡馬雍的陰影中勇敢地走來。他登上莫臥兒王朝的王位時才僅僅十四歲。而那時王朝的版圖也只有德里、阿格拉和拉合爾。然而當(dāng)他把他的王朝交到兒子杰汗基手中時，已經(jīng)是一個西起中亞坎大哈，東至孟加拉海灣，向南延伸到溫德雅山脈的強(qiáng)大帝國了。阿克巴畢生征戰(zhàn)不已，不僅擴(kuò)大了帝國版圖，還對疆域之內(nèi)的宗教進(jìn)行了前所未有的改革。這也是他為后世所稱道的偉大之處。他將“普遍的宗教寬容”視為理想，希望印度人能不分信仰地團(tuán)結(jié)起來，為印度的統(tǒng)一而奮斗。為了證明他的信念，信奉伊斯蘭的阿克巴娶了信仰印度教的拉其普特公主，并冊封她為皇后。阿克巴這樣做盡管是為了與北印度最強(qiáng)大的政治勢力持久聯(lián)盟，但到底還是實(shí)踐了他所提倡的宗教融合。他還指出任何宗教都是有光的，而有光就會有陰影，這是一切宗教所共有的，所以任何宗教都應(yīng)該擁有同等的地位。于是后人才會在阿克巴修建的清真寺和他為自己設(shè)計的陵墓中，到處看到印度教建筑的風(fēng)格，甚至用印度教所崇拜的大象，用作伊斯蘭建筑的裝飾。

在蒙泰姬的遺愿中，還有另一個近乎奢侈的請求，那就是希望沙杰汗不要再婚，這是一個男人能做到的嗎？何況一個帝王。但是所有的史書都言之鑿鑿，說沙杰汗真的沒有再婚。這對于一個君王來說實(shí)屬罕見，足見這個男人對他死去的妻子是怎樣忠貞。這位沙杰汗國王曾滿手沾滿父兄的鮮血，卻對一個珍愛的女子如此忠誠?；蛘呔鸵?yàn)闈M眼是殺戮，他才能更深地去愛一個溫柔的女人。

在阿克巴的統(tǒng)治下，統(tǒng)一宗教的理想深入人心。盡管他的子孫們很快就遺忘了他的倡導(dǎo)，但這種對宗教的寬容態(tài)度，至今在人們心中留下深刻印記。如今坐落于新德里的蓮花廟，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對阿克巴宗教理念的傳承。這座一九八六年由政府建造的圣殿高大空曠，廟堂內(nèi)既無神像，亦無雕刻，只有一排排大理石的椅子。這里不崇拜偶像，也沒有復(fù)雜的祭祀儀式。人們虔誠地來到這里，只為了有一處沉思和默禱的地方。這里的教義也十分明了，融合各個民族、國家和宗教，組成一個全人類的大家庭。這難道不是阿克巴的回聲？

沙杰汗為美姬芭奴修建的陵墓巍峨秀美。一座堪稱美的奇跡的死亡宮殿。那或者不是蒙泰姬所期冀的一個死后的棲身之所，而只是沙杰汗為自己留下的一個永恒的藝術(shù)品。蒙泰姬只是給了他一個建造這座宮殿的契機(jī)，用她的不幸的死亡和他的深深的愛。然后便有了沙杰汗的浮想聯(lián)翩，那思緒中鐫刻的全都是蒙泰姬一樣的鮮花。既然把“宮廷的王冠”賜予了蒙泰姬，這王冠便也要生死不離地追隨她。于是一個天堂一般的完美的所在，那個被鮮花裝點(diǎn)的華麗陵宇。

阿克巴輝煌的足跡名垂青史，但他的后代們卻再沒有消停過，以后歷代王朝的更迭，幾乎都是通過殺兄弒父來完成的。如此一代一代充滿了血腥，在腥風(fēng)血雨中迎來了莫臥兒王朝最鼎盛的時期，也開啟了王室斗爭最為殘酷的黑暗篇章。

自阿克巴的長子杰汗基登上舞臺，這種謀權(quán)篡位的表演就開始了。杰汗基不僅圖謀父王阿克巴的權(quán)杖，還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兄弟。偉大的阿克巴或許就因?yàn)榭吹搅诉@父子間、兄弟間的兵戎相見，才無奈飲恨而亡的。杰汗基終于如愿以償，從此躺在父親為他打下的江山中，聲色犬馬。但登基未久，他自己的兒子便重蹈覆轍。這現(xiàn)世就開始了的生死報應(yīng)，讓他嘗盡了人間的苦酒。長子舉兵謀反，讓他們父子相見于沙場。不久后長子被囚，被弄瞎雙眼。爾后終獲大赦，又被自己的兄弟殘忍地毒死。而這個毒死了兄長的皇子就是沙杰汗。

面對兒子們?yōu)榻侵鸹蕶?quán)的爭斗，杰汗基不再有征戰(zhàn)的斗志。從此他寧可聲色犬馬，做一任玩物喪志的君王，卻也成就了那個時代文化的繁榮與興盛。不久后，蒼天不負(fù)這位篤愛藝術(shù)的君王，讓他在出游中遇到了一位國色天香的波斯美女。這波斯美女與安臥在泰姬陵中的女人有關(guān)，她便是蒙泰姬長袖善舞的姑姑諾姬罕。杰汗基見到諾姬罕后，便非她不娶。娶了她，又立刻將她封為皇后。想來這位嫁給皇帝時已三十五歲的女人一定不同凡響。不僅工琴棋詩畫，還能騎馬陪帝王在林中狩獵。這是一個怎樣的波斯女人。能將杰汗基帝王的整個人生玩兒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可以六宮粉黛集于一身，又可以伺候得君王從此不思朝政。于是權(quán)杖順勢旁落于皇后父兄的手中。這種外戚專權(quán)的現(xiàn)象，在各國王朝的歷史中可謂屢見不鮮。

后來大概是玩兒得太過火了，杰汗基五十歲就開始惡病纏身，朝不保夕。面對父皇如此昏聵，另外的三個兒子又開始火拚。是時長子已經(jīng)被沙杰汗毒死。另一個皇子也因嗜酒沉飲而一命嗚呼。當(dāng)父皇駕崩，最小的兒子沙利雅便倚仗皇后諾姬罕的支持，火速在拉合爾登基稱帝。這讓沙杰汗憤恨無比。

讓人疑惑不解的是，皇后為什么不支持自己的親侄女，反倒去慫恿那個沙利雅？或者那個沙利雅更容易駕馭，抑或，那干脆就是皇后自己的兒子？

不料在拉合爾登基的新皇帝很快死于戰(zhàn)亂。是的，我們很快就看到了這個必然的結(jié)局，皇后的哥哥、也就是蒙泰姬的父親、沙杰汗的岳父立刻出兵，為自己的女婿或者不如說為了自己挺身而出。這位坐擁重兵的阿沙夫汗一面將皇后軟禁起來，一面助其女婿擊敗了拉合爾的末日皇帝，并將其處死。在此番征戰(zhàn)后沙杰汗終于榮登王位，而他的岳父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成為了首相。

于是，沙杰汗和蒙泰姬凄美的愛情故事才得以存在。在那樣的情勢下，不是在拉合爾稱帝的沙利雅死，就是被排除在王權(quán)以外的沙杰汗亡。是的，沒有任何調(diào)和的余地。宮廷政治從來就是你死我活。別無選擇。

于是有了沙杰汗和蒙泰姬的深深的愛。也于是有了這舉世聞名的陵墓，這世代傳頌的悲歌。沙杰汗無疑是深愛著自己的亡妻的，為此他竟然真的終生不再娶。是為了故事的完美，還是為尊者諱？無論沙杰汗后來到底有沒有女人，有多少女人，和他一道流芳百世的，也只有輝煌陵寢里的這位蒙泰姬。

但無論愛情怎樣的結(jié)局，沙杰汗心里是有著罪惡的這一點(diǎn)不能改變。畢竟他曾對父親劍拔弩張，也曾毒死自己的哥哥、處死自己的弟弟。他的手上是滴著血的，他的心也應(yīng)該是傷痕累累。而這扭曲的負(fù)罪的心靈或者只能在蒙泰姬的愛撫中找到安慰，或者這就是他為什么那么深深地眷戀著泰姬的緣故?；蛟S只有在她的身邊，這個罪惡累累的男人才能獲得哪怕片刻的寧靜。不，不單單是沙杰汗，蒙泰姬對于整個兵戎相見、冷酷殘暴的莫臥兒王朝來說，都是一個溫暖的所在。

只是，在征戰(zhàn)中，泰姬死于野營的軍帳，這是沙杰汗沒有想到的。這個需要溫暖也需要有人來為他洗滌罪惡的君王是怎樣痛心疾首，為此，他下令全國為王后致哀兩年，停止一切娛樂活動。生命中那唯一的溫暖，唯一的光亮棄他而去了，把他丟在了他和蒙泰姬所生的那些爭權(quán)奪勢的兒子們中間。為了擺脫宮廷的險惡，沙杰汗不停地征戰(zhàn)，不停地平定來自各方的叛亂。不久后他便決定離開阿格拉，離開祖父阿克巴的紅堡?；蛟S他離開這里只是為了不再被思念所折磨。而這時他在亞穆納河岸的皇家花園中為蒙泰姬建造的陵墓早已破土動工。

離開阿格拉時的戀戀不舍可以想見。那亡國之君的悲歌。月明中的故國不堪回首。那時的沙杰汗當(dāng)然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被放逐到這故都城堡，在凄切中遙望泰姬的美陵。

沙杰汗的遷都德里，讓阿格拉這座城市從此衰敗。

如果沙杰汗沒有留下泰姬陵，那人們還會從世界各地趕來阿格拉這座頹敗的城市嗎？

事實(shí)上沙杰汗死前就已然知道，他的第三兒子已經(jīng)殺光了自己的手足兄弟。歷史中一代一代的骨肉相殘，聽上去實(shí)在令人觸目驚心。在手足之間，為什么非要?dú)⑺缹Ψ讲拍鼙４孀晕?？而雙手沾滿親人的血的內(nèi)心又會是怎樣地惴惴不安？連血緣都不能維系的生存，是怎樣的天倫喪盡？而唯一留下來的沙杰汗和蒙泰姬的第三個兒子奧朗則布，就成了莫臥兒王朝興盛時期的最后暴君。

是的，奧朗則布，這個殺害了三個兄弟的惡魔。沙杰汗生前便目睹了這一幕兄弟相殘的慘劇，悲哀的是，這所有的兒子都是這個漂亮的波斯女人蒙泰姬的骨肉。幸好蒙泰姬生前沒有看到孩子們之間的你死我活，或者她就是為了不看到這一幕而匆促死去的。否則每一個孩子的死亡都將撕碎她的心。

奧朗則布在泰姬活下來的四個兒子中排行第三，所以他沒有天賦的繼承權(quán)。但是他卻偏偏想要繼承王位，這或者是天下王朝每一個皇子都渴望得到的。于是他便只能窮兵黷武，聯(lián)合其他兩個兄弟征戰(zhàn)他們的太子長兄。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一年之久，直到太子戰(zhàn)敗，在流亡途中被奧朗則布?xì)⒑?。接下來奧朗則布乘勝追擊，將年邁的父親沙杰汗趕出首都德里，從此囚禁于阿格拉的紅堡之中。又一代王朝沒有能逃脫殺兄篡父的罪惡魔咒。第二年，這位天良喪盡的奧朗則布便登上王基，自立皇帝。

是的，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沙杰汗沒想到的。他竟然回到阿格拉，從此陪伴在心愛的蒙泰姬身邊。被鎖入阿格拉城堡的沙杰汗不知是怎樣的心境，那生生不已的骨肉相殘，那報應(yīng)一般的殺戮的輪回。阿格拉這個曾經(jīng)輝煌壯麗的故都。這個他曾與愛妻蒙泰姬繾綣柔情的地方。這座能看得到天堂一般的陵墓的古堡。這個，能回首自己一生的孤獨(dú)的所在。

沙杰汗被關(guān)押進(jìn)紅堡時已英雄遲暮，老邁而目衰。他想著泰姬的第一個愿望是撫養(yǎng)好她的孩子。他沒有能實(shí)現(xiàn)泰姬這個最深切的愿望。在泰姬所有的兒子中就只剩下了奧朗則布這一個了，如今高高地坐在德里的皇位上。

但泰姬的另外兩個愿望他都盡力實(shí)現(xiàn)了。他沒有再娶，所以老來孤單，一個人捱著無盡的歲月。在歷經(jīng)二十二年后，他也終于為泰姬建成了堪稱奇跡的陵墓。恍若天堂般的，被鮮花繚繞。他原本想在亞穆納河的對岸修建一座自己的黑色陵墓，卻伴隨著被囚禁而成了空中樓閣，永遠(yuǎn)不可能再實(shí)現(xiàn)了。

那么，誰來陪伴他的凄寂，又誰來關(guān)心他的往生？

當(dāng)年泰姬的遺愿一個接著一個，卻唯獨(dú)沒有對沙杰汗本人的關(guān)切。她或者以為這個南征北戰(zhàn)的君王將畢生所向披靡，她甚至夢想著沙杰汗全身而退時的兒孫繞膝，夢想著他所擁有的那個幸福安康的晚年。她不會想到這個至高無上的大莫臥兒王朝的大帝有一天，竟會被自己的兒子終生囚禁在古堡里。

回到阿格拉的沙杰汗定然是另一番感慨。他或者會反思在位三十年的戎馬倥傯中，他得到了什么，又丟掉了什么，以至于為什么會被趕下王位，落至如此悲慘的結(jié)局。沙杰汗一六二七年即位時已經(jīng)三十六歲。十二年后離開阿格拉，遷都德里。蒙泰姬離世的第二年便開始建造泰姬陵。一六五八年沙杰汗被趕回阿格拉的時候，歷時二十二年建造的泰姬陵已經(jīng)完工。那美奐美侖的陵墓沙杰汗生前就看到了，甚至在他被關(guān)進(jìn)阿格拉堡時，泰姬陵就已經(jīng)優(yōu)雅地佇立在亞穆納河畔了。他能夠在紅堡內(nèi)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泰姬的天堂，只是被囚禁后不能再步出紅堡一步，更不能接近那座花樣的陵墓。

在阿格拉堡的最后歲月中，沙杰汗每天只能透過小窗，凄然地遙望亞穆納河水中那美陵的倒影。那是這位被廢國君最后的寄托。后來沙杰汗視力衰退，便只能憑借一顆寶石的折射觀看泰姬陵了。生命將盡的時刻，沙杰汗能做的只剩下了兩件事：為泰姬陵傷心落淚，和誦讀《古蘭經(jīng)》。八年之后，便在這悲傷與落寞中結(jié)束了殘生。

從此奧蘭則布東征西討，履行著一個帝王的職責(zé)。除了要對付印度境內(nèi)馬拉提人的進(jìn)攻，還要抵御阿富汗人的入侵。始終不曾平息的戰(zhàn)爭讓莫臥兒王朝風(fēng)雨飄搖。最后為了籌集軍餉，奧朗則布不得不接受英國東印度公司交納的現(xiàn)款，以準(zhǔn)許他們在西海岸和東海岸的恒河口繼續(xù)貿(mào)易，自此，英國殖民者便堂而皇之地在孟買和加爾各答建立了他們統(tǒng)治印度的基地。

泰姬陵于一六五三年完工時，沙杰汗可謂寶刀未老，于是便也雄心勃勃地為自己選擇陵址。他或者早就選中了亞穆納河對岸的那片開闊地帶。在那里為自己建造一座和泰姬陵一模一樣的陵墓。只是泰姬的陵墓是白色的，而他的那座卻是黑色的。用黑色大理石鑲嵌那些美麗的花朵，或者還有刀槍劍戟那類帝王的象征。可以想見那將是一座怎樣氣勢恢宏的陵墓。把所有的白色換成了黑色，那黑色壯麗雄偉，大氣磅礴。所有的穹頂所有的塔樓所有開闊的大理石地面。被黑色大理石反照出來的黑色的影子。那黑色的浮雕以至被雕鏤出來的黑色孔格。而連接著這黑色與白色的，將是亞穆納河上一道半黑半白的大理石橋梁。是的，沙杰汗本想以這樣的方式與他的愛妻相對而眠，但是他不孝的兒子擊碎了他的夢。讓他的黑色陵墓永遠(yuǎn)停留在了歷史的想象中。

而我們今天站在泰姬陵上朝亞穆納河對岸眺望，依然能看到構(gòu)想中黑色陵墓的一處紅色的塔樓。那塔樓孤單地守望著那片浩大的墓地，以及被隱約圍起的一望無際的荒涼與凄清。盡管沙杰汗最終不能如愿，但日后的三百多年間，卻沒有任何人敢去碰觸那片沙杰汗的土地。那或者也是人們對沙杰汗遺愿的某種遵從。

在莫臥兒王朝的歷史中，奧朗則布堪稱暴君。他慣于猜忌，殘忍成性，在執(zhí)政的數(shù)十年間殺人如麻。他不僅囚禁父親，殺害兄弟，還將他的侄兒們盡數(shù)毒死，甚至拘禁反對他的親生骨肉，讓自己的兒女雙雙死在牢獄中。這諸多的血腥讓奧朗則布成為孤家寡人，而他最大的倒退是，踐踏了由阿克巴大帝實(shí)行的“宗教融合”。在一個有著大量印度教徒的國家里，他只準(zhǔn)民眾篤信伊斯蘭教。為此他下令拆毀各地的印度教廟宇，讓莫臥兒王朝孤立于來自四面八方的反對勢力中。

這個由巴布爾、阿克巴、杰汗基，以及沙杰汗共同締造的印度帝國，在奧朗則布手中每況愈下，風(fēng)雨飄搖。不僅不斷遭到印度本土各個族裔的抵觸，來自國外的各種勢力，也都在虎視眈眈著這座半島，加之宮廷內(nèi)部紛爭不斷，直擾得莫臥兒王朝難以招架，不久后淪為英國附庸。從此英軍長驅(qū)直入恒河流域。一七五七年，莫臥兒帝國的最后一個國王被英軍廢黜，王朝終結(jié)。

過去一直以為莫臥兒是一個古老的王朝，離我們很遙遠(yuǎn)。想不到這個王朝的尾聲，竟連接上了印度被殖民的歷史。莫臥兒王朝的拱手相送，使得印度淪為英殖民地長達(dá)數(shù)百年之久，直到一九五〇年才宣布成立印度共和國，卻仍然沒有徹底擺脫英聯(lián)邦的控制。

后來翻讀有關(guān)印度的資料，才發(fā)現(xiàn)馬克思曾對印度有著深入的研究，他說：“英國在印度的統(tǒng)治是怎樣建立起來的？大莫臥兒的無限權(quán)力被他們的總督們打倒，總督們的權(quán)力被馬拉提人打倒，馬拉提人的權(quán)力又被阿富汗人打倒，而在大家這樣混戰(zhàn)的時候，不列顛人闖了進(jìn)來，把所有的人都征服了?！?/p>

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陵墓，怕驚醒了那個長眠的女人。盡管在擁擠的人群縫隙中，依然能看到那些雕鏤的鮮花。郁金香或者百合花的圖案，浮雕于溫潤的暖色調(diào)的大理石上。那花柔美得幾乎呼之欲出，甚至能聞到幾百年來的沉香。而那些高墻上花的美麗圖案，都是用云斑或瑪瑙，甚至來自中國的水晶和玉石拼嵌而成。那是怎樣高妙的完美，以為不是人間之力所能完成的。

每當(dāng)朝霞初起的時候，一輪紅日伴著亞穆納河裊裊的晨霧，泰姬陵便會在沉睡中蘇醒，呈現(xiàn)出她靜謐安詳?shù)膬?yōu)雅。傍晚時泰姬陵最為嫵媚，在斑斕的暮色中，白色的陵壁便被染上了黃昏的色彩。從灰黃到金黃，又變成粉色、暗紅、淡青色。然后月亮升起來，泰姬陵又被罩上了一層銀白，這時的泰姬陵清幽淡雅。隨月影的移動，泰姬陵也仿佛靈動了起來，曼妙著波斯女人那柔媚的舞姿。于是，那形形色色的故事娓娓道來，無一不讓人領(lǐng)略到那永恒臉頰上閃爍的淚珠。

才知道不同的時間去拜謁泰姬陵，景色也不同。陵墓的白色大理石就好像一塊柔潤的畫布，吸附著一天中不停變幻的光譜。據(jù)說觀賞泰姬陵最好的時間是清晨和黃昏，因?yàn)槟鞘且惶熘刑炜盏念伾罱k爛也最柔和的時刻。所以泰姬陵不同時間的票價也不一樣，最貴的是早上七點(diǎn)以前和下午五點(diǎn)以后，因?yàn)槟菚r候你看到的景色，也是一天中最最曼妙的。

在嘈雜的人群中，依然能感到泰姬陵的靜謐。輕輕地走著。不驚擾幾百年前那一簾凄美的幽夢。想象著那個美麗的波斯女人，溫柔的母親。她終于沒有看到宮廷的血污，那是她作為母親的畢生的幸運(yùn)。

在孤獨(dú)中死去的沙杰汗的棺槨，終于得以和蒙泰姬的石棺共同停放于泰姬陵的葬室，這或者也是奧朗則布的某種良心發(fā)現(xiàn)。畢竟這對用一生一世相愛的夫妻是他的父母?？傊?，奧朗則布將父皇和母后安葬在了一起。在這個美麗而壯闊的宮殿一般的陵墓中，也算是極盡哀榮了。只是安放著沙杰汗的那個石棺稍嫌寬大，和泰姬精美的鑲滿了寶石的棺槨很不對稱。幸好在蒙泰姬的陵墓中沙杰汗沒有喧賓奪主，忠實(shí)地成為了蒙泰姬的永恒陪襯。

奧朗則布作為莫臥兒王朝的一代君王，沒有像他的前輩們那樣熱衷于大興土木。他畢生只為自己的信仰建造了三座伊斯蘭教清真寺。在貝納勒斯，他拆毀了印度教大廟，改建為清真寺。在拉合爾，他用紅色砂石建造了一座大規(guī)模的清真寺。第三座清真寺建在德里的紅堡之中。這是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一座很小的清真寺，到處閃爍著珍珠一般的色彩。于是又稱為“珍珠清真寺”，被認(rèn)為是“印度最美麗的清真寺”。

除此奧朗則布不再有任何建筑。終其一生也沒能超越父親沙杰汗。沙杰汗時期的建筑被認(rèn)為是莫臥兒王朝的最頂峰。他繼承了阿克巴時期雄偉的建筑風(fēng)格，但卻更華麗，更完美，更優(yōu)雅，也更壯觀。沙杰汗作為帝王不僅將印度古代建筑藝術(shù)推向了頂峰，還為人類留下了一份瑰麗而永恒的遺產(chǎn)。

是的，泰姬陵堪稱一座偉大的建筑。她端莊華美，一如泰姬生前那般嫵媚婀娜。她的高高的用紅石巖建造的圍墻和長廊，以及陵墓兩側(cè)那對稱而深邃的清真寺，正面門樓上鑲嵌的各色寶石，紅色砂巖和白色大理石交錯砌合，紅白相映，蔚為壯觀。門上二十二個白色圓頂象征著二十二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工期。紅墻中遍布青草，綠樹蔭蔭。很多很古老的大樹，掩映著紅白相間的壯麗景觀。陵墓內(nèi)到處是印度本國的游人，于是女人們的紗麗就成了簇?fù)碇懒甑牧硪坏澜k麗多彩的景觀。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藍(lán)天白云下的泰姬陵。盡管從照片上已無數(shù)次地看到過這白色的景象，但當(dāng)你真的來到“奇跡”之前，還是抑制不住地滿心震撼，仿佛被一種靜謐而神秘的感覺所劫掠。那白色的陵墓在午后的那一刻，果然被籠罩在了淡淡的昏黃中，仿佛能觸摸得到的一種柔軟的溫潤。

泰姬陵就坐落在池塘的盡頭，你的正前方。但突然地，仿佛碩大花園中的每一個角落都被陰影所籠罩，卻惟有泰姬陵，被照亮在一片天堂一般的光束中。不知道這樣的光照是怎樣形成的，就仿佛圣母瑪利亞和基督耶穌腦后懸浮的那明亮的光輪。就照耀著，泰姬陵。照耀著，泰姬本人。那是任何人都不能掠奪的，那上天的光芒。

這樣一步步向前，向著泰姬陵的深處。慢慢地接近著那個白色的建筑，在莊嚴(yán)的神圣感中，甚至已經(jīng)感覺不到身邊還有別人了。

當(dāng)真的看到了這座美麗的建筑，反而覺得，這不是真的了。甚至懷疑，我們怎么可能真的接近了這座偉大的建筑？緩緩地向前走，為著陵墓中優(yōu)美的愛的故事。池水中的漂亮的印度少女的影子，恍若泰姬款款而來，搖曳出水中的婀娜。

泰姬陵的大門恢宏壯麗，門楣上用瑪瑙和翡翠嵌滿了色彩絢麗的藤蔓花朵。那花朵櫛風(fēng)沐雨，春夏秋冬，卻從來不曾褪色。因?yàn)槌蔀榱嘶ǖ牟皇穷伾?，而是珍貴的寶石。甚至門框上《古蘭經(jīng)》的經(jīng)文也是黑色寶石鑲嵌。為了從上到下視覺效果的一致，頂上的文字被拼嵌得更大。將珠玉寶石鑲嵌在大理石中一定是一件很艱辛的苦工，不知道工匠們要怎樣精心，才能讓那些花的圖案既鮮艷奪目，又精湛完美。

或者就因?yàn)辄S昏已近，白色的大理石變得溫暖起來，那百合花的浮雕也被染上了一層金黃?；ǖ母〉裣耖L卷一般環(huán)繞在泰姬陵的腰間。那是我最最喜歡的畫卷。于是撫摸著那光滑的墻體，那花的根莖，花瓣和花蕾，那光滑流暢的凹凸的感覺。幾百年的風(fēng)雨讓浮雕的花色陳舊，但花的爛漫姿態(tài)卻始終依然，不離不棄地陪伴著那個花樣的女人。

坐在泰姬陵的拱頂下，你會覺得渺小。而置身于泰姬陵的光照下，你又會覺得自己是塵世中幸福的人。然后是身后的亞穆納河，能看到黑色陵墓的那一片遼遠(yuǎn)。想象著當(dāng)金色黃昏降臨在黑色大理石上是一幅怎樣壯麗的景象。那種屬于沙杰汗的高貴色彩或者柔軟了我的心，不知道為什么只要一想到沙杰汗，就會滿心的酸楚和憂傷，仿佛能看到他被囚禁時那悲涼的景象。一個男人曾金戈鐵馬，又曾將一生的柔情獻(xiàn)給了唯一的女人。所有泰姬所要的，無論生前還是死后，沙杰汗都盡其所能的給了她。但是又有誰能給予沙杰汗呢？他要的黑色陵墓，他要的壽終正寢，他要的生死與共，是的，誰又能把這一切給他呢？是的，泰姬丟下了他。丟在了狠毒的奧朗則布手中，丟在了僅一墻之隔卻不能同生共死的古堡中。就這樣，隔著亞穆納河想著黃昏中的沙杰汗。

在古老的故事中徜徉于泰姬陵，尋訪著那往日的蹤跡，一位美女，一座美陵，以及一段斑駁的歷史，破碎的輝煌。曾經(jīng)的怎樣的壯麗，又怎樣的凄涼。在黃昏，白色的陵墓就如同覆蓋在金色的光芒下，甚至泰姬陵自身也閃動出了迷人的光輝。

在離開阿格拉的路上，終于一睹阿格拉城堡的芳容。紅色砂巖砌筑的城堡，盡顯阿克巴大帝時期建筑的雄偉風(fēng)格。這里的一磚一石都象征了莫臥兒王朝的偉大氣魄。漫長的紅墻延伸著這個看不見盡頭的城堡。那層層疊疊的紅墻，次第向上的樓宇，碉堡式的塔樓，塵封已久的凄迷……

是的，紅色的城堡就意味著，紅色的悲涼。

想著，那個被囚禁于此的沙杰汗，那個雙目失明的沙杰汗，那個想念亡妻的沙杰汗，那個，在《古蘭經(jīng)》中悄然逝去的沙杰汗，那個終于飛升到妻子身邊的沙杰汗，那個，天堂里的沙杰汗……

無論泰姬陵還是阿格拉堡，不知道為什么，留在我心中的只是這個男人。是他創(chuàng)造了花的天堂，也是他，鑄造了大理石上永恒的詩行。

于是沙杰汗成了心中的永恒。

一個斑駁的男人。

總覺得他的幽靈就在城堡與陵墓之間。

他該也穿著白色的衣衫，留著白色的胡須，像一個智者，或者藝術(shù)家。

然后他哀嘆，并尋覓著，他丟失了的那個黑色天堂。

泰戈爾說，泰姬陵是“永恒面頰上的一滴眼淚”。

我以為，這也是說給那個飄蕩的游魂的。

責(zé)任編輯︱古耜 實(shí)習(xí)編輯︱劉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