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語
毒
明月照在山路上,蜿蜒如一條銀色的響尾蛇,風(fēng)掠過樹林,便如同響尾蛇的尾巴抖動,發(fā)出嘩嘩嘩嘩的聲音,夜色透明如銀。
走在這樣明亮的月華里,沈暄像一抹淡灰色的影子,又或者是這個月夜不可缺少的一枚水印,輾轉(zhuǎn)曲折,最后落實在山腰,小小一座庭院,伸手推門,“吱呀”一聲,溢出滿院銀輝,銀輝中青衣少女聞聲轉(zhuǎn)身,素白的一張面孔,眉目宛然如畫。
沈暄微微一怔,尚未開口,少女背后已經(jīng)轉(zhuǎn)出一個藍(lán)衣男子,身長玉立,氣度高華,拱手道:“小謝中的毒,有勞沈先生?!?/p>
他并沒有如何提高聲調(diào),也沒有十分威嚴(yán)的語氣,但是話出口,就沒有給人拒絕的余地,仿佛那是極自然的一件事,只要他開口,所有的要求都會得到應(yīng)允。
沈暄的目光下垂,看到男子腰間一方小小的玉佩,玉上隱約可見怒目圓睜的龍,猛地想起一個人來,脫口道:“蕭宮主?”
神劍宮宮主蕭若微微頷首,沈暄卻搖頭道:“宮主請回。”
蕭若顯然有一點吃驚,但是并沒有更多的表情,只一掀眉,問:“先生的意思是?”
“神劍宮二十八星宿尚且無能為力的毒,沈某不敢自壞名聲。”沈暄退了半步,作一個“送客”的手勢。蕭若的臉登時沉下來,長袖之中勁風(fēng)鼓蕩,只要一出手,必然將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斬于劍下。
忽聽得“撲哧”一聲笑,就仿佛屋檐下的冰柱子叮當(dāng)叮當(dāng)落了滿地,化成柔軟的春水,蜿蜒而去。沈暄心里一動,想道:能得神劍宮宮主親自護(hù)送的人,卻不知是什么身份?一念未了,卻聽少女柔聲道:“先生當(dāng)真不愿救我嗎?”
銀色月光里,水光瀲滟的眼眸,面色蒼白如同透明,她對他笑了一笑,張口,鮮血敷在唇上,艷如夕陽,而人已經(jīng)軟軟倒下去。蕭若變色,沈暄來不及多想,亦容不得多想,搶步上前,單手一扣脈門,皺眉道:“進(jìn)屋再說!”
小小銀針扣在手里,忽然就重得像一座山,生與死的較量,沈暄額上滲出微細(xì)的汗珠,蕭若反而鎮(zhèn)定,他對著沈暄笑一笑,說:“動手吧?!?/p>
寂靜的夜,淡銀色的風(fēng)躡手躡腳從窗外過去,草木蕭蕭,那是一年里最好的季節(jié)。
嗔
沈暄睜眼來,空蕩蕩的月光空蕩蕩鋪了一室,一室寂然,推門去,門外也只有空蕩蕩的風(fēng),風(fēng)里藤蔓枝連,綴了許多零落的花,潔白如月光的顏色,就像那少女的衣袂。
那少女必然是在午夜醒轉(zhuǎn),看到守在床邊的人,不是她渴望見到的那一個,于是失望地追出門去——結(jié)果必然也是失望的,蕭若早在那一日天明的時候離去,只留了小小一方玉佩,玉佩上張牙舞爪的龍。他同沈暄說,你救她,便是我神劍宮的大恩人,日后有用得上我神劍宮的地方,但凡開口,無有不從。
沈暄當(dāng)時沒有接,只問:“既然宮主這般看重,為什么不留下等她醒來?”
蕭若的目光明顯一怔,像是不能夠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但忽又生出三分張皇,匆匆將九龍佩塞在他手中,匆匆道:“我……該走了?!?/p>
他沒有回頭,于是沈暄嘆一口氣。
“先生為何嘆氣?”聲音從極高的地方傳來,沈暄微仰了頭,看見屋頂上的少女,雪白的衫子,雪白的膚色,濃郁化不開的眉目,似笑非笑地看住他。他摸不準(zhǔn)她的心思,卻忍不住道:“我只是想,以姑娘的本事,便是孔雀膽鶴頂紅也未必就奈何得了姑娘,卻為何傷在小小萬年青上?”
萬年青是種古怪的植物,它的葉子起先奇綠,像古井里常年游蕩的水藻,又或者像癡心女子眼中幽怨,濃得化不開的顏色,濃到極處又漸漸轉(zhuǎn)為艷紅,像深秋時候鋪天蓋地的楓葉,葉紅于花,這時候長出的果子,見血封喉,所以萬年青還有一個名字,叫開喉劍。
聽來驚悚,但是在稍懂醫(yī)術(shù)的江湖人眼中,其實也算不得什么。
她用它,也許是因為,在古老的傳說里,它象征思念。有時候思念也是一種毒,比萬年青本身要毒上很多倍。沈暄明明知道不應(yīng)該說穿,可是到底說出了口:“強制氣血逆行,若稍有不慎……姑娘又何苦如此?”
少女聞言,只輕笑一聲,忽然站起身來。月光在她的面前鋪出狹長的道,風(fēng)吹得滿頭青絲欲亂,衣袂紛飛,她張開雙臂顫巍巍走幾步,忽然一個踉蹌,沈暄失色驚呼,少女卻一擰腰,旋身落在他身畔,笑吟吟問:“那么,先生又何必替我隱瞞?”
她目光灼灼,他面紅耳赤,秋夜里紡織娘的琴絲,聲聲斷斷。
少女卻又低了眉,漫不經(jīng)心地踢飛腳邊石子,漫不經(jīng)心地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沈暄點點頭,又搖頭:“蕭宮主說姑娘姓謝。”
“他叫我小謝,”少女聽到“蕭宮主”三個字,遙遙望一眼南邊,道:“你也可以這么叫我,但或者,先生聽過另外一個名字,我叫謝明裳。”
癡
她說她叫謝明裳。
就仿佛一道閃電擊中,滿院的月華忽然褪去了光輝,劍氣激蕩,開出一朵一朵銳利明亮的劍花,滿山滿谷都被這個名字照亮。
原來她就是謝明裳,沈暄低聲對自己說。這個名字讓他忽然記起她的來處。
最初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蕭若剛剛接手神劍宮,不服者眾,挑釁者亦眾,而他一一都接了下來,三年之中,大大小小戰(zhàn)役過百,而最傳奇的一戰(zhàn)卻是在西湖邊上應(yīng)付的慕容七劍,多少年后人們?nèi)匀唤蚪驑返?,說起那一戰(zhàn)的兇險與最后的峰回路轉(zhuǎn)。
據(jù)說當(dāng)時蕭若身負(fù)重傷,幾無再戰(zhàn)之能,連百曉生都已經(jīng)做出判決,這一戰(zhàn)沒有懸念。這時候有紅衣女子抱劍而來,朗聲道:“宮主輸?shù)牟皇莿πg(shù),只是劍!”
眾人皆側(cè)目,而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女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慕容七劍虎視眈眈中,一步一步走到劍陣中去,慕容七劍絕不是什么憐香惜玉之人,只是當(dāng)此之時,被她那雙明若秋水的眼睛一瞧,忽然就生出江湖人的豪氣,竟袖手任她從眼皮子下過去,將懷中寶劍交到蕭若手中,說:“宮主必勝?!?/p>
四個字,擲地如金石。
眾人轟笑,蕭若在轟笑聲中仗劍而起。
百曉生將這一戰(zhàn)列入百年江湖最不可思議十大對決,評論說,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其志,又戲謔:英雄配寶劍,紅粉贈佳人。而那把為蕭若立下汗馬功勞的寶劍在當(dāng)年的兵器譜上排名第七,那是謝明裳鑄的第一把劍,劍名莫問。
之后每年謝明裳只鑄一把劍,每一把劍都名動江湖,三年之后,再無人能與之爭鋒,但是除了蕭若,再沒有別人能得到她的劍。
時人都以為是一段佳話,但是半月前傳來的消息,神劍宮宮主將迎娶無雙城大小姐寧漪之。
寧漪之,這個名字的背后應(yīng)該是一個溫柔和美麗的女子??墒巧蜿阎灰娺^屋頂上那個寥落的背影,寥落如同每個人的歲月,他聽見胸腔里的嘆息,撞擊,如同深谷回音。
她是故意的吧。
故意用萬年青傷到自己,故意強制性氣血逆行,為了牽引蕭若的目光,阻止他的婚事,但他還是走了,等不及她醒來。
她于是站到高高的屋頂上,那里可以看得遠(yuǎn)些,再遠(yuǎn)一些,或者能看到那個決絕而去的背影……有時候只多一眼,也是好的。
只是連這一眼,他都吝嗇地不肯留給她。
沈暄張張嘴,想要勸慰,但是少女凜冽的眉目,將所有哀戚藏得那樣深,深到他以為他看到的只是一汪湖水,于是所有的聲音,才出口就被風(fēng)吞沒,他眼睜睜看著她轉(zhuǎn)了身,緩緩沒入月光中,他在恍惚中覺得,她是他夢里的一部分,夢里彌漫如湖水的月光,月光里悄然浮動的暗香。
而暗香也漸漸散去。
劫
小謝的傷原本就算不得嚴(yán)重,何況沈暄妙手神醫(yī),過得三五七日也就無恙。才見好了就整日在院子里淘氣,欺負(fù)滿園的花花草草,沈暄采藥回來,見娉婷的身影站在回廊下,掐著鸚鵡的脖子教它說話:“沈神醫(yī)、沈神醫(yī)……”
綠毛鸚鵡無可奈何地翻著白眼。
也幫著分揀藥材。赭色木靈芝,有清晰圓滑的紋路,黃色的五味子蔟生,長著淡紅色小花,榛蘑的味道最鮮美,每次才一拿回來就被小謝搶去做湯,也許是一名鑄劍師的專業(yè)性,小謝對火候的把握顯然一點都不比他差。
只是夜里的時候,仍然習(xí)慣性地到屋頂上去,她說那里離月亮比較近,讓她錯覺,只要再近一點,就能在月亮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一個人仰頭遙望的影子,單薄如一片紙。
隨口說起神劍宮里的一些事,她說她師從歐大先生,原本就與神劍宮交好,所以她和蕭若,從小就認(rèn)識了,所有類似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詞,有多少都可以往他們身上堆,只不過那樣綿長的歲月堆積起來,也不過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她笑著說她鍛造的第一把劍出爐,把蕭若的臉熏得漆黑如墨。
“我聽說,那把劍叫莫問——莫問什么?”沈暄低頭,看見小謝晃蕩蕩的兩條長腿,小巧精致的繡鞋,倒不像一般江湖人的粗疏。
小謝笑嘻嘻地說:“英雄莫問出處嘛。”
只是這樣嗎?她總讓他意外。沈暄也學(xué)她抬了頭看月亮里的影子,但又想,他陪在她身邊,再加上她總惦著的那個人,對影成三,應(yīng)該是不寂寞的吧,誰說碧海青天,嫦娥就一定后悔呢?
因為心疼小謝大病初愈,在檐下安了木梯子,便于攀爬。小謝初見一怔,再見又是一怔:那個眉目清秀如好女的神醫(yī)真是難得的心細(xì)呢。
次日,晨霧才剛剛開始彌漫,沈暄背了藥簍上山去,忽然腦后衣袂生風(fēng),有人匆匆前來:“我跟你去,好不好?”
沈暄驚訝地看著小謝,她換了紅色勁裝,也許是用薔薇花花汁染就的顏色,明眸如畫,看起來神采奕奕,讓他在恍惚中覺得,三年前抱劍而去的女子,便是這般形容。于是微微一笑,道:“好。”
他從來不指望小謝會留在這里,就如同他從來都不相信她會忘掉蕭若,但是這時候她在他身邊,他能聽見她的呼吸與心跳,看見她笑時明艷的容顏,歡喜就像漲滿風(fēng)的帆。原來所有天長地久的癡念,比不得這一刻的朝朝暮暮。
他笑自己荒唐,但是荒唐一點真心,連自己都覺得酸楚,就這樣吧,他對自己說,就這樣吧,有一日,快活一日。
這時候他回頭去,小謝正舉了一株艷紅色虞美人洋洋得意,忙伸手奪下:“小心有毒!”
小謝歪頭看著他,靜靜地說:“我知道?!?/p>
她說她知道。
她難得這樣靜的時候,炎炎的日就掛在山頭,不知道什么緣故,沈暄覺得身上寒暑交加,涼一陣熱一陣,不知是什么滋味。
離
日日同行上山,踏著暮色歸來,半個月亮的影子,一路開了大朵大朵的花。小謝不提下山之事,沈暄樂得佯作不知,自欺欺人地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她在他的身邊,徹底忘記江湖上曾經(jīng)有過的傳說。
但是在那一年秋末的時候,有翅膀潔白的鴿子從藍(lán)天里一頭栽落,沈暄忽然明白,原來所有波瀾不興的日子都是有盡頭的。
沈暄推門而入的時候小謝正守在火爐邊,幽藍(lán)幽藍(lán)的火舌舔得面上通紅,她聽到他的腳步聲,也不回頭,只喜孜孜地說:“沈神醫(yī),這次我們采到不少值錢的東西呢,發(fā)了?!?/p>
她一直喚他沈神醫(yī),仿佛“神醫(yī)”就是他的名字,拐著彎問她緣故,她遙遙望一眼天空,眼冒精光地喊道:“看!有只鳥飛過去了呢?!?/p>
黑色的鳥飛過青白色的天空,沒有痕跡,他走過她身邊的歲月,不知道會不會留下影子。
沈暄將信箋遞過去,他不認(rèn)識上面的字跡,但是她一定認(rèn)識,蕭若在信的結(jié)尾印了翱翔九天的龍,他請求他下山,救治他的未婚妻,那個女子有十分好聽的一個名字,叫寧漪之,沈暄想起有一次小謝隨口提起她,隨口說:“她長得挺漂亮的。”
——也許她長得極美,可是在有的人心里,你才是最美的呢。
這句話在沈暄的心口舌尖盤旋了不知道幾百個回合,最終碎碎地沉下去,和所有被風(fēng)吞沒的心思一樣,沒有出口。
小謝只掃了一眼信箋,隨即丟進(jìn)火膛里:“去吧去吧,早去早回?!眱叭徊荒蜔┑纳駳?,那些字,那些人,仿佛都和她毫不相干。
沈暄遲疑了片刻,問道:“你……不與我同去么?”
“同去?”小謝睜大眼,仿佛到這一刻才明白過來,忽然伸手進(jìn)火里,但終究已經(jīng)遲了,信箋上遒勁的字被火燒成灰,灰成燼,火勢熊熊,投進(jìn)去過什么東西都如幻影。沈暄拿了燒傷藥過來,她還怔怔站在那里,也許方才投進(jìn)去的,根本就不止一紙信箋,是她這許多年來明的暗的情愫。
她終究還是放不下他——誰又放得下呢?沈暄替她上藥,柔聲道:“你想去么?”
“我……我不去?!毙≈x垂了眼簾,這時候她的面容像是藏在陰影里,有一種深的寧謐,就仿佛初見時候的月色,桂花在這樣的月色里,簌簌落了一地的香。沈暄深吸了一口氣:“不去也好?!?/p>
只要是她做的決定,無論什么,都是好的。
只要是蕭若做的決定,在她的眼里,也總是好的吧。總免不了這樣想,酸酸澀澀地,自己也覺得好笑,又想,至少有一刻,當(dāng)她接到信箋的那一刻,她并沒有想起蕭若……有那樣一刻,他欣喜若狂。
從九華山到南疆的神劍宮,即便是有神劍宮快馬接力,也花去整整三天的功夫,到得神劍宮,蕭若二話不說,就帶他去看寧漪之。
那是沈暄第一次看到寧漪之,不由心中嘆道,她才是最適合穿白色的女子啊,那樣纖塵不染的高華與皎潔,又如何是那個整日里守在火邊上煙熏火燎的草莽女子可以比得上?但是這樣的念頭,竟更讓他思念九華山上紅妝颯爽的少女。
蕭若在他耳邊急急地道:“求先生救她。”
他請他救小謝,用的是“有勞”,請他救寧漪之,用的是一個“求”字,高下親疏這樣分明,分明到沈暄心里一凜。
怨
寧漪之脈象浮而不亂,雖然她面色蒼白,氣若游絲,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到底不能小覷。沈暄當(dāng)即取了銀針下手,一路探下,用針到虎口處,想起一種藥,回頭要取,一只手已經(jīng)到眼下,手心里靜臥一支大紅色的花,花生四瓣,薄如綾,潔如綢,狀若振翅欲飛的蝶,他一眼就認(rèn)出來,正是虞美人。
虞美人,微毒,據(jù)說應(yīng)用得當(dāng)能讓人忘掉一些東西。
她到底還是來了。
沈暄緩緩抬頭來,站在他面前衛(wèi)士裝束的女子,不是小謝卻是誰?只是這樣充滿怨恨的小謝,是他從未見過,他忍不住退了一步,她進(jìn)一步,隨手就點了床上女子睡穴,寧漪之沉沉睡去,而呼吸越見微弱了。
沈暄飛快地回身落了一針,又擋在床前,阻住小謝的進(jìn)一步動作,厲聲喝道:“小謝!”
她像是到這一刻才看到他,她的目光瑟縮了一下,但很快又明亮起來,灼灼與他對峙:“先生,你當(dāng)真要救她么?”
她重又喚他先生,就仿佛他們的關(guān)系又回到最初的陌生。
沈暄正色道:“小謝,我是一名大夫?!?/p>
小謝“咯咯”笑了兩聲,那聲音里說不盡的譏誚與諷刺:“先生,你知道她的病是怎么來的嗎?”
“小謝……”沈暄別過臉去,不敢看她的眼眸,從她現(xiàn)身神劍宮開始,她就已經(jīng)回到她的過去——他與她在九華山上竭盡全力想要擺脫的過去,也許是一種宿命,無能為力的又何止是他?
卻聽小謝冷笑一聲,就仿佛有風(fēng)穿過他的胸腔,他對自己說:我知道的。他并不是不知道,小謝對于藥材的運用只怕是不在他之下,是她下的毒,她不甘心寧漪之能與她愛的人雙宿雙飛,但又不敢讓她死——她死了,他一定是傷心的吧,于是吊著,不上不下的一口氣。
“不,你不知道。”小謝搖頭,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有分外凄楚的神情:“沈大哥,我沒有法子……我寧肯在自己身上下同樣的毒,讓我自己與她承受同樣的苦楚……是我對不住她,可是我沒有法子……沈大哥,你永不會知道,我多么羨慕她,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就是她,不惜一切代價?!?/p>
“你要殺她嗎?”
小謝看著手心里艷如鮮血的虞美人不說話,沈暄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要讓她忘掉蕭宮主?”
小謝點點頭,又搖頭,她上前幾步,走到床前,俯視寧漪之沉睡的面容:“她有什么好,她有什么比我好,為什么蕭大哥愛她不愛我?”
“你想取代她嗎?”沈暄默默地注視她面上癡狂的表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這樣靜的深夜里,仿佛驚雷,他聽見有人在更遙遠(yuǎn)的地方說,不,我知道。
因為他也被這樣熱烈的感情灼傷。
“是,我想取代她,我想留在蕭大哥身邊,我想!”小謝大聲應(yīng)道,話音落,淚已經(jīng)流了滿面:明知道不可能,明知道是一種奢望,但還是大聲說了出來,她要抗?fàn)幍囊苍S是她失敗的愛情,又或者只是她的不甘心,她敢說出來,因為她知道眼前這個男子會無限地縱容她,聽她這樣說,容她這樣做。
只有他。然而這樣明確的認(rèn)知讓她越發(fā)難過——如果她愛的是他,那該是怎樣歡喜的情形?
這時候她聽見沈暄緩緩道:“可是小謝,他不愛你,即便你取代她在他身邊,他愛的也不是你啊?!?/p>
“我愿意的。”小謝咬牙,像發(fā)誓一樣重復(fù):“我愿意的?!?/p>
“那么……好?!鄙蜿岩蛔忠痪涞卣f:“我?guī)湍恪!?/p>
貪
據(jù)說在百年前江湖上曾經(jīng)有一個叫天壤王郎的人,詩畫雙絕,功夫也不錯,最出名的應(yīng)該是他的醫(yī)術(shù),而他的醫(yī)術(shù)中最了不得的本事叫換臉,他可以根據(jù)你的需求給你換上任何一張面孔。
據(jù)說天壤王郎一生只收一個弟子,就是魔手冥羽。
“而冥羽,就是我的師姐,我一身技藝,都由她代師傳授。”沈暄漠然道:“我生平從來不以此技示人,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我愿意試一試?!?/p>
“你是說……”小謝顫抖著摸到自己面上:“將這張臉……換成寧漪之?”
“是,如果你執(zhí)意想要留在蕭宮主的身邊。小謝,你要想明白,你有無數(shù)種方式留在他的身邊,他一向都很看重你,將你視若親妹子……”
“我不是他妹子!”小謝一口打斷,倔強的神情再一次浮上她的眉宇:她不要他視她為妹子,她愛著他,而愛一個人,總是貪心的。
“但是如果你真的換了容顏,如有一日,蕭宮主忽然想念小謝,問你的下落,你該如何答他?”
小謝垂頭道:“你錯了,他不會記得我的……他不會記得我的……”這只是一個事實,事實的背后是蕭若與寧漪之?dāng)y手以老的美滿。她心里越發(fā)難過起來,就如同自己的心被擱在火上煎熬,一刻一刻都不得安寧。
于是狠心道:“先生,你幫我吧?!?/p>
沈暄低頭看著自己的一雙手,這雙手救過多少人,也殺過一些人,而現(xiàn)在,他要用這雙手改變一個人的面容,改變他愛的那個人的面容,為她可以廝守在另一個人的身邊。
多荒謬的一件事,他抿一抿唇,想笑,但是終究只徒具一個笑的輪廓。
冰涼的刀握在手里,刀影落在她沉睡的面容上,那樣飛揚的一張面孔,那樣安靜的一張面孔,這樣的眉,這樣的眼,這樣的唇,她笑時的模樣,她蹙眉時候的悵惘,時時刻刻,他可以用極流利的線條勾勒出這樣一張臉,然而他不得不親手毀了它。
沈暄的手抖了一下,深深俯身去,吻在她的眉心。
那是他與她最后的時光,她面上蒙了輕紗,不能視物,只能聽他說,下了雨,伸手到窗外,指尖就有微微的涼意,他替她披上蓑衣,帶她去園中“看”新開的海棠,柔軟的花瓣,她仿佛能觸摸到流逝的時光。
她不安地問沈暄:“真的會……變一張臉嗎?”
微笑的年輕男子忽然沉了面孔,有雨的天空陰郁的顏色讓他想起他們最后的結(jié)局,而少女仍然在眼巴巴地等他回答,他只是辛酸地想,也許最初……最初的最初,他們就不該相見,她不該問她:“先生你當(dāng)真不愿救我嗎?”
他救了她,救不了他自己。
只不過幾個月,竟恍然生出隔世之感,沈暄嘆一口氣,將小謝帶到梳妝臺前。
面紗慢慢揭開來,鏡子宜嗔宜笑的一張面孔,穿上潔白如新雪的衣裳,便如仙子出塵。小謝的手慢慢慢慢地摸到自己臉上,摸到自己的眉,自己的眼,自己的唇……那是她所不熟悉的一張面孔,但是以后,它屬于她了。
以后……這世上也許再沒有小謝這個人。
“你要走了嗎?”
“是啊?!鄙蜿盐⑿χf:“寧姑娘,我要走啦,我走之前,可以再喊一次你的名字么?”
小謝點點頭。
于是他輕輕撫過她的眉,低聲道:“小謝,我走了,你要自己保重。”他說得這樣輕,也許這樣傷感的話,不但不想讓別人聽到,連他自己,也不忍聽到。
但他終于轉(zhuǎn)了身,在早春時候明媚的陽光里漸行漸遠(yuǎn),漸漸就看不見了。
小謝卻忽然醒過來,他要走了,也許一生一世都再不會有見面的機會,心里忽然難過起來,難過到她控制不住自己,就這樣追了上去,以小謝的方式,大聲問他:“先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么?”
沈暄背對著她應(yīng)道:“你問吧?!蓖鹑魢@息。
“既然你的換容之術(shù)這樣了得,為什么……為什么你不用在自己身上?”
——他與她之間曾經(jīng)有過無數(shù)的可能,她甚至在某一個瞬間因為他而忘記她一直深愛的男子,只要他肯騙她,只要她愿意,他與她之間,并不是全無可能。
但是他終于沒有這樣做。
沈暄說:“我留了東西在你的梳妝臺上,寧姑娘,你回去吧?!?/p>
小謝在風(fēng)里打開沈暄留下的錦囊,溫和清秀的字跡一如那個溫和清秀的男子,他說:即使我有一千張面孔,如果你不愛我,便都只枉然。
枉然。
她輕輕念出這兩個字,如同念出她與他的宿命,若有還無的一段糾纏,如果她轉(zhuǎn)身,又或者他回頭……只是他們都沒有這樣的運氣,她義無返顧如撲火的飛蛾,他是飛蛾背后綿長的目光,于是所有所有,付出與傷情,都只枉然。
然而她終是得償所愿,代價是失去記憶的寧漪之,失去面孔的謝明裳。,以及遠(yuǎn)走天涯的沈暄。
小謝抱著大紅的嫁衣,緩緩貼近面頰,一點深色在靜夜的風(fēng)里慢慢泅化,而明日,就是她的大喜之日了,以別人的身份,嫁給她最愛的男子,但是這樣的歡喜,說到底,也不過就是一場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