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給父送終：周恩來的終生遺憾

張　穎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共實現(xiàn)了第二次合作。這一時期，八路軍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重慶等地建立了辦事處。我隨周恩來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工作。因為生病，我曾與周恩來的父親周邵綱老先生、鄧穎超的母親楊振德老太太等住在一起。其間，我經(jīng)常陪周老爺子下棋聊天，也經(jīng)常見到周恩來和鄧大姐一起來看望兩位老人。1942年夏季，周老爺子患了感冒，病情急劇加重，突然去世了。周恩來當時正生病住院治療，周老爺子走得又很突然，所以他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為此，周恩來深感愧疚，留下了終生遺憾。

1940年重慶遭到日軍大轟炸，曾家?guī)r50號周公館被日本飛機炸壞，所有工作人員只好搬到紅巖村八路軍辦事處暫住。由于工作都在城里，我們只有步行或乘一段公共汽車到城里，每日來往奔走四五個小時。重慶酷熱，沒兩個月我就病倒了，每日發(fā)燒、咳嗽，有時還咯血，醫(yī)院診斷為肺結(jié)核病。那時候這種病是不治之癥，還會傳染。我當時還不懂得什么恐懼，但是我不能和大家一起住了，怕傳染給其他同志。幸好，既是我們房東又是鄰居的劉老太太（本名叫饒國模）是個好心人，說她家三層小樓的頂層還有一間藏物間，雖然小但還可以放一張小竹床，于是我一個人住進那間小房里。

劉太太家那時住著鄧穎超大姐的母親楊振德老太太和周恩來的父親周邵綱老先生，他們什么時候到重慶的我不知道，也沒有打聽，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我們習(xí)慣了不知者不問。

大家同在一個屋檐下，時常見面，但不串門，我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屋外坐坐或者散步。楊老太太曾經(jīng)做過中共地下黨的工作，所以被稱為革命的老媽媽。她身體不太好，不常出門。周老爺子曾經(jīng)在舊官府做過文書一類的工作，比較健康活躍，時常外出走走。可能由于孤單，他時常找我說說話，有時還和我下象棋。我的棋藝很差，但他還是贏得很開心。我們的伙食由辦事處廚房供給，勤務(wù)兵拿兩個提盒給兩位老人送飯。我當時吃“病號飯”。八路軍一貫優(yōu)待病人，我每日吃一個雞蛋煮掛面，自己拿著一個大漱口缸去廚房打飯，當然我想吃大食堂的菜也可以隨便取。我自認為根本不算病號，只不過有時咳嗽或感到累而已。醫(yī)生總命我多躺著休息，我只得每天看閑書，如《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還有不少蘇聯(lián)和法國的古典小說，不工作真是很無聊。

我們住在劉太太家時，周恩來和鄧穎超每周都會來探望兩位老人。使我感到有點奇怪的是，兩人同來，總是先到楊老太太處，坐的時間也比較長。常聽周恩來問長問短，十分關(guān)心。但是去周老爺子處大多時間只是問個好，問問身體如何。

由于大轟炸不停，紅巖村的防空洞不太安全而且較狹窄，所以把一些非工作人員——老人和病號疏散到較遠的鄉(xiāng)下，好像也是劉老太太的房子，在磁器口一個小村里。楊老太太、周老爺子、董必武的夫人何連芝帶著兒子、我、袁超俊和《新華日報》有心臟病的張枬等人都去了。辦事處的牟愛牧副官時常來照顧我們，還請了鄉(xiāng)下一位大嬸為我們做飯，這樣就更像是一家人了。住在那里有一個多月，周老爺子除散步，還常和我下象棋。他不斷糾正我的棋藝。但我不是下棋的料，總不進步。老人家笑著說，看你的樣子挺機靈的，怎么學(xué)不會三招呢？

周老爺子有時還愛喝點老酒，只買一兩毛錢五香豆腐干做下酒菜，連一小碟醬肉都舍不得吃。有時我坐在邊上聽他喃喃地說：困難時期能喝上點酒，足夠了。

冬季來臨，日本飛機不常來轟炸了，我們這些人又搬回紅巖村。當時楊老太太身體不好，仍住在劉老太太家，周老爺子和我，還有龔澎就住在辦事處后邊兩排平房里（后來改為辦事處托兒所了）。龔澎受了外傷，不久就痊愈了，回到辦事處。袁超俊也回到辦事處，只剩下周老爺子和我各住一間。辦事處派來一個勤務(wù)兵晚上陪伴老人，這樣白天只有周老爺子和我兩人，所以顯得更加親密些。他時常沖著我屋里喊：姑娘家別偷懶，陪我下盤棋吧！

1940年冬天，楊老太太生病住院了，辦事處管生活的副官忙碌起來，天天跑醫(yī)院看望，周恩來和鄧大姐也經(jīng)常去陪伴。不久，楊振德老太太病逝。辦事處的同志也曾有因病去世的同志，但從來沒有開過追悼會，只是同志們座談緬懷。而這次楊老太太去世則舉行了很隆重的追悼會，還在《新華日報》上發(fā)出訃告。我記得在紅巖村辦事處一樓的過道兩旁擺滿了花圈，有辦事處同志們送的，更多的是各民主黨派、進步社團送的。一樓那間最大的辦公室作為靈堂，橫幅是悼念革命母親楊振德。開祭那天來紅巖村辦事處祭拜的人流不斷，可見革命群眾對革命母親的尊敬之情。那天周恩來和鄧大姐一直守在靈堂盡孝，十分感人。在我的記憶中，只有1946年“四八烈士”的追悼會給我留下同樣深刻的印象。

我的病逐漸好轉(zhuǎn)后，回到辦事處工作。過了一年多，我的病有些復(fù)發(fā)，就回到紅巖村養(yǎng)病，又和周老爺子搭了伴兒。1942年夏季，我和周老爺子還住在那兩間平房，他感冒了，有些不舒服，辦事處劉醫(yī)生每日都來看望他，給他吃藥，但病情時好時壞。那些天，周恩來也因為生?。ê髞砺犝f是小腸疝氣）要手術(shù)治療住進了醫(yī)院，所以只有鄧大姐來看望老爺子。因為是感冒，不是什么大病，也就沒有告訴住在醫(yī)院的周恩來。當時周老爺子已70多歲了，只有那個勤務(wù)兵和我時常守候，給他送水送飯。

一天，我給他送水，他突然問我，他病了好幾天為什么恩來不來看看他呢？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周恩來因病住院，我們也不知道，只好含糊地說，周恩來最近很忙，他一定會抽空來看望您老的。您感冒了，吃幾天藥一定會好起來的，放心吧。待到傍晚時候，老爺子咳得厲害，我拿開水進去，見他臉色紅紫，呼吸喘急。我握著他的手，感覺好燙人??！我立刻跑到辦事處一樓叫劉醫(yī)生趕緊過來。劉醫(yī)生緊跟著來了。劉醫(yī)生喃喃地說：老人發(fā)高燒，可能轉(zhuǎn)為肺炎了。他一邊給水給藥，一邊讓我趕緊報告錢之光。那時辦事處的負責人是董必武和鄧大姐，別的事就是錢之光處理了。

我跑去報告錢之光，他趕過來看望。隨后他對劉醫(yī)生和我說，你們守在這里，我去找鄧大姐商量。

天色已黑，錢之光還未見回來。我握著老人枯瘦的手，這時他慢慢睜開眼，看見我在床邊，喘著氣說：你還在哩，恩來怎么還不回來??？淚水淌到枕旁。我不敢哭出聲來。

董老、鄧大姐、錢之光來到時，老爺子已經(jīng)走了……

第二天，老爺子的棺木放置在紅巖村山谷盡處，也就是當年的防空洞口。又過了一天，周恩來從醫(yī)院回到紅巖村，才知道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人世。他到防空洞口扶棺痛哭，坐在泥地上守著已去世的父親整整三天……

周老爺子去世后，葬在小龍坎伏園寺墓地，這里是大有農(nóng)場主人、南方局和辦事處房東劉老太太專門為在紅巖病逝的同志劃出的一塊墓地。鄧穎超的母親楊老太太也安葬在這里。

過去好長時間了，炎熱的夏夜，我們常常坐在小山溝盡處乘涼。一天，周恩來靜悄悄地在我身旁坐下，問他父親去世那天，我是不是在老人旁邊？他說為人子他沒能盡孝，臨終也未能見父親一面。我不敢看他愧疚的臉……

若干年后，我又返紅巖，山谷盡頭已建了一座烈士紀念墓，在那年代去世的先人們共處一地，有周老爺子、楊老太太等，房東劉老太太的墓地也在前邊不遠處。

我久久站在墓地，回想起往事，有濃濃的親情，也有終生的遺憾……

（責任編輯劉榮剛 文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