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時光（外一篇）

劉　晨

多年以后，我喜歡一個人走在風(fēng)里，遙遙看著遠方云朵快速掠過。想著，今天又告別了誰，忘記了誰。我的頭發(fā)亂了，裙擺起了，眼淚落了。數(shù)來數(shù)去數(shù)到今天，那么多人來了又離開，給我關(guān)懷又被我遺棄，卻始終有一個人在心底，揮之不去。

小朋友，小朋友。

多少次在深夜掙扎著醒來，聽見他在耳畔輕喚我的名字，那樣溺愛而疼痛地，輕聲呼喚。睜開眼，只見枕邊空空。

始終空空。

那年不過二十歲。一人在異地求學(xué)，無依無靠，只恨不能早點畢業(yè)獲得自由，卻怎知會遇上他。他，竟是我的老師。在新發(fā)的課程表上便注意到他的名字，碎金，碎金，太好的名字。我默默念著，仿佛一地碎裂的陽光?！且荒?，他和他的名字，成為穿透我生命的第一縷陽光。

我記得他的第一堂課。早春少有的愛情。我抬起深埋在臂彎里的頭，看見他從教室門口走進來，慢慢地走向講臺，陽光如水，蕩開一圈一圈，逼向我，無路可退。金色的光細細碎碎地灑在他的黑發(fā)上，那是一張俊秀清潔得讓人心痛的臉。一直到死，我都是個會對美麗動容的人。那種疼痛的觸動，像一只手，輕輕地握住我的心。

至此之后，我不斷地夢見這個他進門的瞬間，我深信那刻的空氣被施了魔法。

他不愛說話，教我們作畫的時候也無甚言語，只是常常輕駐于你身后，然后輕輕俯下身來，用他纖長細秀的手指在畫板上描出一些細微的線條。有多少次，我屏住了呼吸為了感受他的呼吸，筆鋒故意偏離以讓他多一點靠近。只有一回，我完全沉浸在自己心里的那個畫面中，迫不及待地要把它呈于紙上，以至于他在身邊都不知。忽然地，聽到他的聲音，他說，你的指法有點問題，食指太靠近前了，應(yīng)該這樣。他從我的手中接過筆，示范給我看。我冰冷的手背在一瞬間觸碰到了他溫潤的掌心，一股電流從指尖直擊心臟，胸口激烈像要裂開。年少的時候，身體是那么的敏感，每個毛孔都仿佛是一個獨立的生命，會因為愛人的偶爾觸碰而欣欣向榮。然而這種如有電擊的感覺，之前和之后，我再也沒有過。

他的出現(xiàn)，讓我覺得昏暗錯亂的大學(xué)生活忽然有了生機。我開始不再整天逃課，對著一堆前朝書畫與外國碟片醉生夢死，至少他的課，是我最雀躍的期盼。我暗中觀察他，發(fā)現(xiàn)他最愛立于靠窗的位置，點一支煙，若有所思地看著埋頭作畫的我們。他看我們的眼神如同在欣賞一幅稱心的作品，有淡淡歡喜，卻始終置身事外。于是慢慢地，窗邊的那個位置被我占據(jù)。當(dāng)我被眼前的色彩所困惑，便將目光飄移，看他指間的香煙如何一寸寸燃盡生命。

煙霧彌漫。

卻也只敢如此而已。所有的同學(xué)都知道我迷戀他已至瘋狂，他卻不知。我小心翼翼在他面前掩飾好一切，似乎覺得一旦被他看穿，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會煙消云散。我在每一個夜里輾轉(zhuǎn)難眠，眼前晃來晃去是他的臉，可第二天見了面，卻只會低著頭，窘迫難安地道一聲老師好。下課后，好多同學(xué)圍著他問這問那，我卻從來不敢。只是遠遠看著，看他在一群人中間，是如何散發(fā)著他獨一無二的光芒。

很多年后的今天，穿越青春的風(fēng)聲已漸行漸遠，微弱得聽不到任何清晰的分貝。那顆騷動不安的心靈也早已悄悄褪色，蒼白得如同被歲月過分漂染的臉頰。可是透過歲月之窗，我仍能清晰地看到，那個剛過二十歲如花初放的女孩只是怎樣強壓住心中洶涌的感情，在她的王子面前，甜蜜而困惑地。假裝若無其事。

是的，我當(dāng)他是我遺落于前世今生的王子。他落落寡歡的笑容以及旁若無人的寂寞是我所珍藏的每一個靈感，那雙手是他的手，那縷光是他的呼吸，那個指環(huán)是他給我的夢幻。我的作品開始在學(xué)校的一個一個展覽中獲得好評，只是，沒有人讀懂過。

一個學(xué)期很快地結(jié)束，他的課程也到了終點。我每日只恨時光苦短，只是再恨，時間也一樣要過去。最后一次見他的機會，是在一門考試時，他監(jiān)考。他一如往昔地從教室的一邊輕輕地走到另一邊，每一次經(jīng)過，風(fēng)總能帶來一些他身上清淡的氣息，我啜著淚，一點一點地把面前的白紙勾勒線條涂上色彩。好幾次，他立在我身側(cè)，微笑點頭，我不敢抬頭，并且停筆，因為不想讓他看出我渾身都在發(fā)抖。

我恨自己沒有勇氣，因為直至那一天，他或許，還不知道我的名字?？v使他聽說過我的名字，也不知道，那就是我。

就這樣，我們錯過一次次交際的機會。新的學(xué)期他不再教我們的課，但我卻有意無意地打聽好了每次他上課的所在教室，我總是在對面或者旁邊的教室上自習(xí)，累了，便走出去，佯裝過路或者散步，瞥一瞥里面。他，始終如一。有好幾次，他的目光移到窗口，我以為他看到了自己，嚇得倉皇疾走。然后回到位置上，對著滿桌枯燥的考研書，傻笑起來。窗戶外面，是雪花片片飄落。映在我的眼中，是最純潔的顏色。

那時的自己，對他，是沒有半點雜念的喜歡。只要能這樣偷偷看上一眼，便是最大的滿足。不曾想過要靠近，也許是怕想像中的他太完美，了解后，反而會失望。二十的時候，一切都要求絕對的干凈與純粹。如天使翅膀上的羽毛，但也許，那只是我懦弱的借口。不管后來有沒有后悔，當(dāng)時我，確實是無力承擔(dān)。

當(dāng)我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一切都來不及了。

再見他，是考研后，朋友幫忙，背著我約他。知道他愿意來為我慶祝，那份如在云端的欣喜與恍惚，令我覺得，考研成功只是附帶。約為六點，努力壓制自己迫切的心情，逶迤穿過校園。櫻花，似乎在一夜之間，炸裂般地開放。突如其來，勢不可擋。然后在風(fēng)中墜落，粘在我的頭發(fā)與手心。這是最盡性的花朵。像極了我當(dāng)時的心情，為了枯萎而盛開。

遠遠地，便看到他的背影，遺世而獨立。我朝著他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仿佛走向一個深不可知的宿命。期待又膽怯。

仿佛跋山涉水，終于到了他面前。我用盡我最后的力氣，嘆息般地喚了一聲，老師，他回過頭來。

他的眼眸亮了一下，那光亮如火一般地在我身邊燃燒開來，將所有的混濁與俗物化為灰燼。在他的目光中，我化做塵埃中的一朵花，低低地，招搖地，光彩奪目地，綻放開來。他終于笑了，輕聲說，哦，我快認(rèn)不出你來了。

那個晚上，成為記憶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個晚上。在眾人喧囂中，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然而；他灼灼的眼光落在我身上的每一寸，最后停留于我裸露著的足踝上。我知道它純白干凈如嬰兒，我知道他懂得我的美麗。

從那以后，便是越來越多的見面。他說我是聰明可人的孩子，在我面前可以透明如玻璃，忘記俗世困擾。我們交換著對藝術(shù)的見解，交換彼此過往生命所有隱秘心事，交換著最坦白無害的自己。但更多時間，我們一句也不說。只是在他夢一樣的畫室里，各自描述自己的夢境。偶爾回頭相視一笑，整個世界都要為之迷醉。也許這是他的風(fēng)格，安靜的，緩慢的。而對于我來說，

這是一種無聲的潰爛。我隱藏了所有的想象和激烈。

他有未婚妻。一個普通的女子，縱使不懂得他的畫與寂寞，卻愛了他多年。在無數(shù)個他感覺凄冷的夜晚給了他溫度。漸漸地，便有了依賴，也許不愛，卻怎么也離不開。她見了我，也是可親，亦視我為不知世事的小孩。他們在一起彼此竟不太說話，倒都跟我，話語滔滔。她只談他，他的可愛與可恨，我微笑聽著，聽完也只能對她說，如此復(fù)雜的感情我不懂。

這一切、這一世都不要懂得。我只要給他，最純潔無害的愛。

——盡管，第一眼見到她，我的心那么快地，墜到谷底。

那時，我只有二十歲。芳華似夢。

我只是仰著頭看著他，看他如一尊神祗，如奇跡般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從來無法正視他的眼睛，那眼神如潮水一般將我覆蓋淹沒。不敢沉溺，是的，我喜歡他的背影，它是我眼中最優(yōu)雅的線條，如深夜的水仙。然后在每一個他忽然轉(zhuǎn)身的時刻，調(diào)轉(zhuǎn)眼神，偷偷微笑。在他面前，我忽然變成一個最最簡單而快樂的孩子。懷著一顆惴惴的水晶心，睜著無辜的雙眼，咬著嘴唇癡癡傻笑，就這樣在時光的陰影里短暫地明亮著。偶爾他會陪著我逛街，人群喧囂車來車往中，我是他的小小寶貝，在他牽著我的手過馬路的時刻，對他，溫柔無助地微笑。也許暗地里，我開始明白，我只有永遠做個孩子，成為他掌心里的花朵，才能日復(fù)一日地，維持這歡喜綿綿。

但仍有時，我會忽然地對著前面的畫板哭出聲來。他驚慌問我怎么了，卻答不上來。也許，也許是被那作品打動，也許，是因為畫不出來，也許，是因為昨日和室友慪氣，也許，……他便不再說話。在一片安靜中，在漫天遍地的曖昧中，等我慢慢平息。只是有一天，他送我回寢室。在樓道口。在拐角的陰影里，他的手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臉頰，好好睡一覺，好嗎?什么都不要想。忽然感覺他什么都知道。他的眼睛看穿了我每一顆眼淚后面的陰暗。

那年六月，他終于肯帶我去寫生。暫時遠離了那個灰舊的城市。在火車上，我們面對面坐著，互看著對方，含笑不語。就這樣離開有多好!車窗外風(fēng)景飛速掠過，漸漸荒蕪又漸漸豐盛。就這樣有多好，身邊的一切都滄海桑田，而他，卻一直在我眼前。這中間還發(fā)生了多少故事?多少時刻箭在弦上，卻被他平靜帶過。只有一晚，忽然大雨。如末日來臨。我們并肩立在窗口，看這陌生世界天翻地覆，久久沉默。人世間的悲歡也不過如此。就這么一起到老吧。忽然想問他，你真的懂得珍惜身邊這個女孩?她的夢想，她的疼痛，她所有的等待和悲涼。她不是一個孩子，她的生命如花，要死在采摘她的手心里，才是幸福。我們都還那么年輕。為什么還要在孤單的守望中堅持。

終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什么也沒有問過?；貋砗笕兆記]有驚奇地度過，只是偶爾，當(dāng)三個人都在的時候，覺得呼吸艱難。于是常常假裝接電話，跑到陽臺上去透氣。我總是伏在那脆弱的欄桿上，用盡全力向前傾，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閉上眼睛便可以就此昏迷。是否有人在遠方看到過，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女孩，激烈絕望地想要突破這一切，卻怎樣都找不到出口。她的頭發(fā)在風(fēng)里糾結(jié)，眼淚從空中像雨一樣灑落。無人知曉。

忽然，就畢業(yè)了。放假的前一晚上，我們之間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們出去散步，漫長的安靜的散步。夏天的夜空是繁星燦爛的。涼風(fēng)如水，空氣中到處是植物潮濕的氣息。我們走著，沒有很多的話。也不看彼此。寂靜的夜色像一張沉睡的臉。我看這世界一點一點地醉下去，黑暗無邊。

他忽然說，我一直都想有一天能夠有一個農(nóng)場。我們在一起，你生很多小孩，每天早上圍坐在餐桌邊，等著我煮牛奶給他們喝。

我看不見他的臉，我什么也看不見。我微笑著聽他說，任他把我的手輕輕地握住。然后輕輕地，踮起腳尖，親吻著他的發(fā)際。

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時光。我知道。發(fā)生的同時就在無聲地告別。

那天我看見你，你穿著一條白棉布的裙子，頭發(fā)上粘著幾片櫻花。好像不屬于這個不自由的世界。他接著說，用一種極慢的語調(diào)，仿佛一字一句都刻在石上。我看著你，那時我就對自己說，這個女孩你永遠都是得不到的……

孤獨的孩子你是上帝恩寵——讀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讀海子的詩?？傆幸环N不可名狀的憂傷。你不知道它從哪里來，但它確實存在于你心底，不知不覺中眼淚涌上來。

這一首也不例外。

應(yīng)該說它是一首給人溫暖的詩。詩中有一個心靈溫暖的人，向我們描繪了他內(nèi)心溫暖的愿望。可是為什么，看完它，我開始沉默。

“從明天開始，做一個幸福的人。”——幸福，什么是幸福?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漸漸遠離了幸福?或者說，幾時開始，我們淡忘了幸福的滋味。劈柴喂馬，周游世界，那些年少時有過的夢想，有多少我們還在堅持，又有多少，變成了嘲笑。我們錦衣玉食，我們溫香暖玉，我們在玻璃之城里漸漸迷失。而這時，海子對我們每一個人說：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面對著他所描繪的幸福，難道你還可以坦然微笑?

這些生活其實有多簡單。每日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適時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所有人自己的幸福，給你愛的物件貼上自己的標(biāo)識?？墒乾F(xiàn)實是，我們卻只在小飯館里打發(fā)掉一日三餐，只用電話和親人們問好，并且隱藏著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幸?！绻覀冊?jīng)真的感受到幸福的話，對于山水樹木，除了隨團旅行時知道要拍照留念，大多時候它們?nèi)杖赵谏磉叄覀儏s視若無睹。

原來，這樣簡單的生活，竟只是夢想。

海子生活于九十年代中期?！耙磺卸荚谄茐闹?，并且還有更大的破壞即將到來?！逼呤甏目駸崂硐胍呀?jīng)在人們的忘記里褪盡，八十年代的迷惘追問也漸漸在世俗面前煙消云散，九十年代的人們忙于赤裸裸的物欲追求、忙于揮霍般地享受即將失去的青春。一切變得實際，喪失脈脈溫情。心也變得堅硬、寒冷。與此同時，文學(xué)的主流地位開始失去：詩歌，更是成為棄物，再無人閱讀。

而海子，一直在堅持。

我們的海子，這時他有多孤獨。他的幸福，被世間遺忘；他的理想，人們想都不會想。海子稱所有的人為陌生人，他們于他是陌生的，而他于他們，也是陌生。前程，婚姻，塵世的幸福，海子的祝福里有他最真心的溫暖，也有最真誠的無奈。當(dāng)全世界的人都在追求這一切的時候，他只有背過身去，面朝大海，面朝屬于自己的春暖花開。

當(dāng)一個人以孤獨的姿態(tài)站在全世界的另一岸時，他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黯淡無聞地回歸：二是萬人矚目中離開。

海子選擇了第二條路。

在寫下這首詩的兩個月后，海子臥軌自殺。

溫暖的海子，孤獨的海子，有著簡單理想的海子，熱愛土地的海子，一路邊走邊唱的海子，內(nèi)心充滿著憂傷的海子……我們的海子，最終以他擁抱天空的姿勢，擁抱著他所愛的大地。永不醒來。

也許要到很多年后的某一天，當(dāng)人們在塵世中醒來，忽然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奶炜找呀?jīng)失去了顏色。那時，大家才會發(fā)現(xiàn)海子、需要海子，會重新閱讀海子，閱讀他的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p>

只是那一天，又有誰在孤獨中，自吟自唱……

本欄責(zé)任編輯：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