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平
人是個多面體,作家的人格結(jié)構(gòu)尤其復(fù)雜;人均有凡俗氣,汪曾祺亦不例外。當然,汪曾祺凡俗而不庸俗,他有常人的凡俗氣,而無常人的庸俗趣味、庸俗作風。眼下,研究汪曾祺及其作品的論著已汗牛充棟;不過,研究者尚未充分關(guān)注他的凡俗氣。這嚴重影響了學術(shù)界客觀、準確地認知、闡述和定位汪曾祺及其作品。
擁有博雅圓熟的人生修養(yǎng)、高雅精致的生活與藝術(shù)品味,是汪曾祺一生的訴求和理想。為此,他自覺地忌諱、規(guī)避和否定凡俗氣。當然,汪曾祺忌諱、規(guī)避和否定凡俗氣不等于他沒有凡俗氣。他以薄俗尚雅、避俗求雅為生活實踐和文藝實踐的主導(dǎo)價值取向,意味著凡俗氣是其生活實踐和文藝實踐的背景和底色。當他的思想觀念隨人生道路、時代思潮變化而改變時,他相應(yīng)地改變了凡俗氣在其生活實踐和文藝實踐中的結(jié)構(gòu)性功能和成分。汪曾祺1987年三個月的美國之行,使他“好像變了一個人”,連遠在國內(nèi)的施松卿都覺察出他“整個人開放了,突破了儒家的許多東西”。的確,受歐風美雨洗禮后,老年汪曾祺“好像一個堅果,脫了外面的硬殼”,他在致聶華苓的感謝信中清楚闡明了這一點:“作為一個中國作家,我本來是相當拘柬的。我像一枚包在硬殼里的堅果。到了這里,我的硬殼裂開了。我變得感情奔放,并且好像也聰明一點了?!眹H寫作計劃(Program)1987年10月舉辦“我為何寫作”討論會,汪曾祺在會上發(fā)言時鄭重宣布:“我今年已經(jīng)六十七歲,經(jīng)驗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我不得不從云層降到地面?!睉?yīng)當指出,汪曾祺轉(zhuǎn)變認知范式后,未相應(yīng)地轉(zhuǎn)變創(chuàng)作路向;較之其認知范式,他的文學實踐嚴重滯后了;直到1990年,他才開啟文學實踐的新方向。
1993年,汪曾祺回顧其小說創(chuàng)作道路時,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用一種頗具試探性的聲口說:“我60歲寫的小說抒情味較濃,寫得比較美,70歲后就越寫越平實了。這種變化,不知道讀者是怎么看的。”從汪曾祺的年譜看,他寫于70歲那年即1990年的唯一一篇小說是《遲開的玫瑰或胡鬧》。這篇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是,邱韻龍曾在某劇團唱二花臉、現(xiàn)已60出頭,他和公共汽車公司賣月票的售票員產(chǎn)生婚外情后,毅然離婚,同她重建新家庭。小說的主要價值取向是替人的凡俗欲望辯護。汪曾祺創(chuàng)作《遲開的玫瑰或胡鬧》時,已達“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齡。難以確認的是,他已切實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境界;可以肯定的是,他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是一個重大信號,這標志著他開始轉(zhuǎn)變創(chuàng)作路向。此后,他接二連三地寫出《薛大娘》《小嬤嬤》等小說,它們的主要價值取向是肯定和推重人的凡俗欲望,小說中洋溢著汪曾祺本人對日常生活的勃勃興致。較之《受戒》《大淖記事》等充盈著靈氛、彌漫著抒情味的小說,這些小說中分明流溢著一股粗鄙卑俗的凡俗氣。這些小說的底子仍是汪曾祺長期以來用以支撐其價值取向的審美主義理念,即以全面復(fù)歸本真人性為特質(zhì)的審美主義理念,不過,他創(chuàng)作這些小說時,因未像創(chuàng)作《受戒》《大淖記事》時那樣為人物營造一個基本上超脫社會固有結(jié)構(gòu)的特異生存與發(fā)展空間,他雖在美學層面極力替人物的潛在欲望、人性中的非理性因素等辯護,但這無法淡化不符合現(xiàn)實倫理規(guī)范的男女關(guān)系隱匿著的粗鄙感,無法消散人性深處潛伏著的亂倫沖動和窺視癖散發(fā)出的濃厚凡俗氣。總括起來說,1990年在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是一個具有史的意義的年份,從這一年開始,他創(chuàng)作小說時從推重和迷戀人的高情雅意,轉(zhuǎn)向關(guān)注和肯定人的凡俗欲望。汪曾祺轉(zhuǎn)變創(chuàng)作路向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美國之行后,他的思想觀念在西方文化和時代思潮感染下發(fā)生了深刻而巨大的變化。
汪曾祺為《汪曾祺散文隨筆選集》寫序時說:“近年來文藝界有一種謠傳,說汪曾祺是美食家。我不是像張大千那樣的真正精于吃道的大家,我只是愛做做菜,愛琢磨如何能粗菜細做,愛談吃。你們看:我所談的都是家常小菜。談吃,也是一種對生活的態(tài)度,對文化的態(tài)度?!钡拇_,與其說汪曾祺是個精于吃道的美食家,不如說他是個對粗糧細糧、粗菜細菜都饒有興味的饕餮。他連只有老北京才吃的麻豆腐都喜歡吃,他連每天的早點都煞費苦心、精制細做!據(jù)其女說,他“每天早上給自己煮一碗掛面,說不出的香。其實沒幾根面條,照樣要精工細做。先臥個雞蛋,溏心的,然后把剁細的蔥、蒜、榨菜末、蝦籽、郫縣辣醬放人碗中,加醬油、醋、香油、味精、胡椒粉,再兌一些開水,放入煮得的面條即可。我們在他碗里嘗一口,覺得好吃極了”。塞餡回鍋油條是汪曾祺獨創(chuàng)的一款菜肴,他介紹它的烹飪法時,不知不覺顯露出自己的老饕本色:“油條兩股拆開,切成寸半長的小段。拌好豬肉(肥瘦各半)餡。餡中加鹽、蔥花、姜末。如加少量榨菜末或醬瓜末、川冬菜末,亦可。用手指將油條小段的窟窿捅通,將肉餡塞入、逐段下油鍋炸至油條挺硬,肉餡已熟,撈出裝盤。此菜嚼之酥脆。油條中油礬,略有澀味,比炸春卷味道好。這道菜是本人首創(chuàng),為任何菜譜所不載。很多菜都是饞人瞎捉摸出來的。”汪曾祺在飲食文化方面確有精深的學問!不過,從本質(zhì)上看,他津津有味地品嘗的已不是各種精粗食物,而是須臾難離的、寄托著他的凡俗理想的日常生活本身?!拔逅摹币詠淼闹袊幕烦浞直砻?,在作家中,汪曾祺對日常生活實踐的興致最高。如何好好兒享受日常生活、怎樣美美地過好每一天,是汪曾祺晚年生活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
汪曾祺用手中流光溢彩的筆,把豆腐、蘿卜、咸菜等人們常見常吃的食物文化化、美學化了。不過,他精心寫就的琳瑯滿目的美文,掩飾不住他作為一個典型的“文化現(xiàn)實主義者”的本質(zhì)。他對“文革”后中國文學中的“文化尋根”問題有獨特看法。他認為,作家追尋民族文化之根不一定非得從渺茫、悠遠、難以稽考的古代文化人手,也可從中華民族豐富多彩的現(xiàn)實生活人手,因為,民族文化之根也深扎于中國人眼下的日常生活實踐中。1986年,他在《吃食和文學》一文末尾明確指出:“尋找古文化,是考古學家的事,不是作家的事。從食品角度來說……與其追溯斷發(fā)文身的越人怎樣吃蛤蜊,不如蒸一碗霉干菜,喝兩杯黃酒。我們在小說里要表現(xiàn)的文化,首先是現(xiàn)在的,活著的……因為我們可以看得見,摸得著,嘗得出,想得透。”
在“文革”結(jié)束前壓抑感異常強烈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中,汪曾祺對日常生活的勃勃興致涵育出一種獨特的“生活政治學”:迷戀和醉心日常生活,是他軟化和消解政治壓力的有效手段,是他疏離和抗拒政治權(quán)威的隱性途徑。誠如其子汪朗所說:“那時他給老同學朱德熙寫信,從不寫樣板戲如何如何,最多只寫‘我等首長看戲,回不了家,談服裝、考古,一直保持日常生活的情趣?!贝恕吧钫螌W”的主要思想基點是隨遇而安的人生哲學,數(shù)十年間,它支撐著汪曾祺在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狀態(tài)下走過了漫長人生道路。汪曾祺明確解釋過他的隨遇而安的人生哲學:“丁玲同志曾說她從被
劃為右派到北大荒勞動,是‘逆來順受。我覺得這太苦澀了,‘隨遇而安,更輕松一些?!觯斎皇遣豁樀木秤?,‘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著呢?既已如此,何不想開些。如北京人所說:‘哄自己玩兒。當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鄙罹科饋恚粼餮韵骂H有點兒好死不如賴活之意。雖然他在“文革”結(jié)束后把其“生活政治學”適時轉(zhuǎn)化成了“生活美學”,但他雅化日常生活的審美訴求,未能完全遏抑住他享受日常生活的強烈沖動。他喜好逛菜市場而非逛書店充分彰顯出他迷戀和醉心日常生活。他多次說過這樣的話:“我是很愛逛菜市場的?!纯瓷u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辈粌H如此,他還把他迷戀和醉心日常生活,化為寫作雅化日常生活的美文的直接動機。去世前不久,他坦承了自己熱衷于寫作旅食與文化關(guān)系的文章的目的:“活著多好呀。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
博雅淵深的汪曾祺素以文學大師沈從文的得意門生自居,他傾慕、推重和大力肯定沈從文淡泊名利的風骨、氣度。在他看來,“淡泊,是人品,也是文品。一個甘于淡泊的作家,才能不去搶行情,爭座位;才能真誠地寫出自己所感受到的那點生活,不?;ㄕ?,不欺騙讀者?!彼啻伪硎?,他悄沒聲兒地寫一點東西聊以自娛。譬如,他聲稱,他創(chuàng)作《受戒》時本無發(fā)表的打算,“我自己想寫,我寫出來留著自己玩兒”。表面上看,他淡泊名利、孤芳自賞,但他擺出的小說散文化的理論架勢,即以“談生活”的文學觀念顛覆“編故事”的小說傳統(tǒng),根本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舉,分明有“搶行情,爭座位”的嫌疑。不難理解,“文革”結(jié)束后,汪曾祺重啟已中斷多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時已年近花甲;進入上世紀90年代后,他已年逾古稀,他不宜再顯狂傲之態(tài),他以藹然仁者的形象示人,但他骨子里潛伏著的傲氣仍在不時地流轉(zhuǎn),他心底彌漫著的出人頭地、逞強好勝的凡俗欲念仍在不時地躍動,他不甘默默無聞地在文壇坐冷板凳。他的文藝作品不乏真情實感,這毋庸置疑;他端出的小說散文化的理論架勢,使眾多研究者如墜五里霧中,這也是不爭的事實,盡管他在主觀上根本不想蒙蔽他們。當他陸續(xù)獲得“尋根作家”“京味作家”等桂冠時,想必他竊喜不已。70歲生日那天,他逸興湍飛地寫下《七十書懷出律不改》一詩,其中以“不開風氣不為師”一句自況??蓮乃麨樽约汉捅姸嗄贻p作家的作品集寫的序言看,他又“開風氣”又“為師”的傲氣和信心,仍強勁地回蕩在其語氣中和口吻問。總之,研究者說汪曾祺是一個不乏凡俗欲念的作家,一點兒也不過分。
汪曾祺不僅看重個人的名位,而且看重個人的利益。1987年,他到美國后,思想“開放”了,考慮問題也實際了。他在致愛人施松卿的信中直言不諱:“我到了美國,變得更加practical,這是環(huán)境使然。為了你,你們,卉卉,我得多掙一點錢。我要為卉卉掙錢!”。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8月出版的《汪曾祺全集》,煌煌8卷,收入第8卷的最后一篇文章是“為廣州白馬廣告公司作”的《西山客話》。某房地產(chǎn)公司在京西新建了“八大處山莊”,該公司顯然利用汪曾祺為它造勢。在此,汪曾祺洗煉峻潔的文筆、尤其是如日中天的名望成了該公司的促銷手段。汪曾祺寫作此文的直接心理動機不言而喻。雖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雖說汪曾祺在物質(zhì)利益面前并不淡然,人們卻不能由此推斷出,他是一個追名逐利的“小人”。客觀地說,他也是一個不無凡俗欲望的凡人,他也同蕓蕓眾生一樣處于由形形色色的名韁利鎖建構(gòu)的“圍城”尤其是“心獄”中。話又說回來,汪曾祺本人也覺察出并體認了自己的凡俗氣。譬如,某些研究者不當?shù)匕胃咚砩系母咔檠乓狻⒌÷洼p忽他身上的凡俗氣。對此片面做法,他非但不以為然,而且十分憤激地予以嚴厲批評:“一些寫我的文章每每愛寫我如何恬淡、瀟灑、飄逸,我簡直成了半仙!你們?nèi)绻医佑|得較多,便知道我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p>
中國人行事常矯枉過正,他們認知和評析汪曾祺及其作品時也是如此。199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汪曾祺》,汪曾祺為它寫序時,以十分詼諧的聲口,把自己比做一條還活著的整魚,借此宣泄他對學術(shù)界盛行的這一做法的不滿情緒:按年代把一個作家分割成幾段分別加以研究。的確,文學現(xiàn)象錯綜復(fù)雜,作品的價值取向縱橫交錯,作家的人格結(jié)構(gòu)立體交叉。汪曾祺身上并存著傲、雅、俗三種成分,相形之下,他的高情雅意彰明較著,他的傲氣和凡俗氣影影綽綽??上?,研究汪曾祺及其作品的學者津津樂道他的高雅格調(diào)、高雅情趣、高雅品位、高雅氣度、高雅藝術(shù)訴求等,尚未充分關(guān)注他的傲氣、傲骨、狂態(tài)、狂勁兒等,視而不見他的凡俗氣,這是不應(yīng)當?shù)摹?/p>
作者系云南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