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有人說我前世是個書生,我心中暗自歡喜,畢竟一個文雅的書生是招人喜歡的。我前世若不是書生,為什么今世的我那么愛讀古書,尤其愛讀《聊齋志異》?
說我前世是書生的人,是法云寺的住持弘濟禪師。弘濟禪師年屆百歲,牙已經(jīng)掉得不剩幾顆了,可能因為牙齒不全,他特別愛喝粥,早喝玉米紅薯粥,晚喝小米紅薯粥。外人都說這兩粥是弘濟禪師得以長壽的法寶,以致很有一段時日,寺里的伙食和尚有樣學樣地早晚供這兩色粥,喝得我一看見粥里那甜軟軟的紅薯塊就吐酸水,寧肯喝白開水吃兩個饅頭就咸菜,
法云寺是座古寺,坐落在風景怡人的翠微山頂,寺里殿宇雄偉古樹參天,游人香客四季絡繹不絕,香火極是旺盛。山腳有一所慈航中學,是法云寺捐資建造的。我大專畢業(yè)后,找工作到處碰壁,很是不得意,聽說慈航中學招聘教師,就前去應聘。主考是弘濟禪師,在試講一篇古文時,他聽我講得好,就拿一本佛經(jīng)隨意翻一頁,讓我邊念邊講給他聽。讀過不少古籍的我就將那頁艱澀的佛經(jīng)講解一番,聽得弘濟禪師直點頭,對我說:“你還是來寺里的藏經(jīng)閣吧。”
我在藏經(jīng)閣的工作相當于一個圖書管理員,除了保管那些卷帙浩繁的佛經(jīng),還要完成弘濟禪師交給我的一項重要任務,那就是抄寫佛經(jīng)中的孤本珍本。我不僅古文基礎好,書法也還可以,曾拜過師,楷行草都拿得出手??磥砗霛U師說我前世是個書生,連我也覺得有些道理了,并且越來越覺得自己真是個古色古香的書生。于是我到縫紉店特意定制了一身青布長衫穿在身上,樣子就像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教書先生。身材單薄的我,留著寸頭穿著長衫走在街上,是有些扎眼惹目,可在眾多穿僧袍的法云寺里,和僧人們倒挺協(xié)調的。
藏經(jīng)閣后殿的偏隅處,自成一院,不向游人開放,院內極是幽靜。我每天用小楷抄寫那些佛經(jīng),頗能清心寡欲,可有時抄著抄著佛經(jīng),心里就會冒出疑惑,不知老和尚為什么說我前世是個書生而不說我是個和尚。
在這個多雨的季節(jié),天總是陰沉沉的,時不時就灑下一陣雨,雨點打在寺里那些古老的瓦筒上,滴滴答答恍若天樂。每逢下雨,我心里總會生出些莫名的愁緒,就像這山里的陰霾,不知因何而起,往往也會不知因何而消。
我住處的墻上掛著一幅字,是我的老師,一位著名書法家贈我的,寫的是杜甫的七律詩《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我很喜歡這首千古傳誦的名篇,更因為它是拔山扛鼎的悲歌,與我的心境有暗合之處。我向來覺得狂草就該書寫如《登高》那類悲壯豪放的詩歌,至于娟秀的行書則適合書寫婉約派的詞。無事可做時,我常??粗@幅筆勢驚濤瀉瀑,意境蒼茫悲寂的作品發(fā)怔,尤其那兩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讓我恍惚若見漫天落葉滔滔江水。
一日,我又看著那兩句詩浮想聯(lián)翩,就見那個長若瀉瀑的“下”字漸漸變大,竟成一個女子的形象凸顯出來,就在我瞠目結舌之際,那女子飄然而下,女子叫道:“書生?!边@一聲書生,讓我頓時覺得自己走進了那本我一直隨身帶著的《聊齋志異》之中,并且覺得自己果真就是一名書生了。我向那女子躬身施禮,并問:“姐姐是何方仙人,怎會從這字中走出?”那女子淺笑一聲:“魂夢八千里,尋君直到此。你怎么連我也不識得了?”我更覺奇怪,再施一禮:“若是故人,請?zhí)痤^來?!迸佑譁\笑一聲,徐徐抬起頭來,在我快看到她的面貌時,她卻驟然退回到字里去了。我揉揉眼再看,只有一個流流暢暢極似一頭秀發(fā)的“下”字,哪有什么神仙姐姐畫中仙?身倦神怠,原來是我剛才做了個白日夢啊,抄寫了大半天經(jīng)書,也難怪。
到寺里來觀光的游客不少,游客中有一半會在前殿的佛像前上香祈愿,而那些香客則是專程來拜佛的。
人因為種種欲望難以滿足,所以才會來佛前祈愿。我沒事時喜歡到前殿看那些男女拜佛:當官的祈求飛黃騰達平步青云;經(jīng)商的祈求財富如雪球越滾越大;深陷愛情中的男女,則視功名金錢如糞土,只求成就一樁美滿如意的姻緣……
在眾多拜佛的人中,有個長發(fā)披肩的女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上香后總要在拜氈上默跪許久方起身離去。我注意她并不是因為她特別漂亮,而是她有一個小小的表情讓我不經(jīng)意間看到并為之心中一動:在拜佛過程中,她的神情極肅然,但在她拜完佛起身離去前看佛的那一眼時,嘴角總要似笑非笑地向上翹一翹,佛是大肚彌勒佛,祖胸露腹,笑哈哈地看著那些形形色色向他跪拜祈愿的人。
我發(fā)現(xiàn)那個長發(fā)披肩的女子每到星期天就來寺里拜佛。據(jù)我以往觀察的經(jīng)驗,像她這類年輕而又獨自前來的女子,多為求姻緣而來,但她每拜完佛臨離去時對佛那絲自嘲般的微笑,讓我百思不解。她是個特殊的女子。
弘濟禪師以前每月都要下山到慈航中學看看那里的師生。老和尚畢竟年歲大了,近來下山的次數(shù)遠比以前少,而且每次下山都要兩個健壯僧人用兜轎抬著他。
這個月初,老和尚又要下山,而我早膳后拿著昨天剛抄寫完的一本經(jīng)書讓他過目,并向他請教“三生石上”這個典故的出處。老和尚不喜歡留胡子,下巴光光的,滿臉壽斑。由于沒牙齒,老和尚說話帶著嘶嘶聲:“唐代李源與僧人圓澤是好朋友,圓澤臨死和李源口頭約定十二年后在杭州重聚。后來李源到杭州,遇見一個牧童唱歌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后多借指前世姻緣,講男女間的恩怨糾纏,講今世的種種際遇皆由前世種定?!蔽彝蝗幌氲嚼虾蜕姓f我前世是書生的話,若我前世是書生,那么今世的我會因果報應一段什么故事呢?在這彰顯佛法講究因果報應的法云寺里,我心里第一次有了些敬畏和虔誠。
兩個健壯的僧人在門外等老和尚下山,我正要告退,老和尚對我說:“一塊兒去山下的慈航中學看看吧?!?/p>
慈航中學是所慈善學校,不收學費,學生多為貧困人家的孩子或者孤兒,學校里食宿俱全。我跟著弘濟禪師在學校的食堂、宿舍、教室里看著,在看初一課堂時,一位女老師正在寫板書,一頭長長的秀發(fā)披在肩上,聽到我們進去她就轉過身來。我一下子怔住了:這不是上法云寺拜佛的那個女子嗎,她竟然是慈航中學的老師!
老和尚讓我跟他到慈航中學,并不是單純陪他來看看。慈航中學有個微機室,法云寺打印個資料傳單告示什么的都來這兒,老和尚的意思是今后的那些活兒就都交由我來這兒辦理了。
回法云寺的第三天,老和尚有感于一些游客亂丟垃圾、亂畫“某某到此一游”,便囑咐我到慈航中學打印一些“游客須知”的廣告貼在寺內。我寫好草稿就下山去了。
我敲開微機室的門時,頓覺有種逃遁不掉的緣分撲面而來,給我開門的就是那個長發(fā)披肩的女老師。女老師問:“師父有事?”我忙說:“住持讓我來打印一些廣告。”我遞過
去草稿,她看了看轉身進去:“跟我來吧?!?/p>
女老師坐在微機前開始打字,草稿放在面前,她修長白皙的手指在鍵盤上起起落落翻飛如蝶,而她只盯著面前的草稿,并不看鍵盤:“師父法號什么?”我一愣:“我不是和尚。”她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扭頭看看我的長衫。我解釋說,“我這是長衫,不是僧袍?!彼f:“眼拙?!崩^續(xù)打字。我有些不自在,希望她就我的長衫再說些什么,而她什么也沒說。我就沒話找話:“你不是教初一的課嗎,怎么還兼打字?”她盯著屏幕說:“我教微機。”我又問:“你每個星期都要上寺里去一次?”她點點頭:“是,每個星期上去一次?!蔽业膯栴}越來越愚蠢了:“你信佛?”她這次完全停下打字,扭頭盯著我:“你是寺里的人,你信不信佛?”我老實回答:“信,也不信?!彼淖旖窍蛏下N起來,似笑非笑地說:“難怪你做不了和尚?!蔽依^續(xù)先前的問題:“那你信不信呢?”她說:“不信,也信。”我脫口道:“原來我們的心思一樣啊?!彼α耍辉偈悄欠N嘴角上翹含意不明的笑,而是很開心的笑:“原來我們的心思一樣,弘濟禪師知道了會不高興的?!彼滞蝗簧衩氐貑栁遥爸牢液秃霛U師是什么關系嗎?”我好奇地問:“什。么關系?”她頗有點得意地說:“我是他的重侄孫女,論輩分我該叫他老爺爺,莊重點該稱叔祖。但他從不讓我喊他老爺爺,他說自己是出家人,塵緣皆絕。”我越發(fā)奇怪了:“那你當面喊他什么?”“我當面稱他老師父,背后叫他老和尚。有一次我背后叫他老和尚,恰巧給他聽見,我正擔心他責罵我,他卻笑笑說:‘我本來就是老和尚嘛,但叫無妨?!彼呎f邊笑,一副樂不可支的神態(tài)。我忽然想知道她的名字:“請問芳名?”“了凡,老和尚給起的。我生下來時,他很喜歡,說我與佛有緣,就給我起了這么個出家人似的名字。書生,我說的是不是多了點?”她接著打字。“你叫我書生?”我想起老和尚說我前世是書生的話,難道她也看出了我前世的身份?她又停下打字,上下打量我一番:“你這身打扮不是想標榜自己是書生又是什么?”我一時語塞。她接著打字。
廣告打好后,又復印了幾十張,她拿那些廣告交給我:“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蔽野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叫書生?!彼犃舜笮Γ骸罢娼袝?,好古色古香?!蔽乙残Γ骸袄隙U師說我是書生,我能不是書生嗎?”我把廣告包好夾在腋下,轉身向外走,背后她冷不丁地叫出一聲:“周川。”我條件反射地轉回身。她笑瞇瞇地說:“那天你隨老和尚來學校,我就知道你叫周川了,本以為是老和尚新收的小沙彌呢。”
后來,我知道她的真名叫廖帆,了凡一說顯然是跟我開玩笑的。
星期天,我赴約般到前殿等廖帆來拜佛。那天上山拜佛的人很多,而我又特意站在一個隱蔽處,怕廖帆看見我。廖帆拜完佛沒有下山,出大殿往后院老和尚的住處去了。我身不由己地跟在她后面。
廖帆的長發(fā)如瀉瀑般披在后背,讓我想起那幅《登高》書法中的“下”字。廖帆在前面走,我小心地跟在后面。走到一處僻靜地,她突然轉回身,我回避不及。她向我粲然一笑說:“書生,跟著我干什么?”我尷尬地說:“我要找弘濟禪師,恰好一路。”她在前面站住等我,故意說:“那我們一塊兒去吧。”我哪有事找老和尚啊,真是進退兩難,就在我打定主意開溜時,她給我臺階了:“看來你的事也不重要,你就帶我在這山上轉轉吧,我也不找老和尚了?!边@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我們出了法云寺滿山轉悠著。天高云淡遍山青翠,只要有路我們就走,過“仙人橋”,探“青龍洞”,觀“妙蓮峰”,走險路時相扶相攜,像一對情侶。
峰回路轉,不知怎地我們下山了。山腳下有塊孤零零的柱狀巨石,有點像人的模樣,石身上紅字鐫刻著“月老石”三個字。凡求姻緣順遂的青年男女,多在巨石下放一根紅繩,祈求月下老人將意中人牽給自己。廖帆合掌站在月老石前閉眼默祈,我也學她的樣子默祈了一番,請求月下老人牽給我一個好姻緣。我一邊默祈一邊偷眼看廖帆,卻見廖帆正翹著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求與心上人早日結婚吧?”我笑而不答,反問:“你求什么?”廖帆坦率地說:“求有個好老公?!?/p>
離開月老石,山路漸趨平緩。我把廖帆送到學校門口,廖帆說:“進去坐坐吧?!蔽铱刺焐淹?,就說:“我得回去了?!绷畏粗?,眼神有點異樣:“你有意中人嗎?”我心中狂跳,說:“有,也沒有。”她奇怪了:“怎講?”我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你若答應做我的女朋友,那就有;不答應,就沒有?!彼笮Γ骸半y怪在寺里你在后面追我,存心不良啊,把自己當唐伯虎了還是張君瑞?”
緣分來時擋都擋不住。
我和廖帆的戀情日漸明朗公開起來,不是她上寺里來找我,就是我到學校里去見她。我們的戀情越來越濃烈,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最后連老和尚都知道了。有一次廖帆上來找我,被老和尚看見,他看著我倆嘆一口氣說:“年輕人啊?!比缓竽盍艘宦?,“阿彌陀佛?!睋u搖頭走了。廖帆對著老和尚的背影扮個鬼臉跟我說:“幸虧我們不是出家人,老和尚管不著只好嘆氣了?!蔽覅s莫名其妙地覺得老和尚的那聲“阿彌陀佛”另有深意,好像在說“罪過”似的。
弘濟禪師的年齡實在太大了,從上個月起,他就不再下山去慈航中學了,學校里的情況,主要由我下去看看再報告給他聽,我和廖帆見面的機會更多了,往往假公濟私。
熱戀中的青年男女,往往會在某個充滿誘惑的環(huán)境里提前做出婚后才應做的事。當廖帆神態(tài)嬌羞地告訴我她懷了孕時,我一下子蒙了,半天說不出話。從我當時的處境,和廖帆談談戀愛還可以,若真的結婚生子,還真的負不了這個責任,不是我不愛廖帆,而是我在寺里的工作報酬很低,婚后買不起房子,更不可能讓廖帆和孩子住到寺里,況且我又是個外鄉(xiāng)人,在這兒沒有根基。我不說話,廖帆起初還以為我樂得不知說什么好了,將頭靠在我肩上,幸福地說:“樂傻了吧,等孩子生下來,準是一個小號周川。”后來看我神情不對,忙問,“你怎么了,不高興我懷孕?”我用商量的口氣跟她說:“咱們先不要孩子好不好?”她怔住了:“為什么?”我發(fā)愁地說:“你看咱們還沒有結婚就有了孩子,多難為情?!彼灰詾槿唬骸罢媸窃趶R里住久了把自己都當和尚了,我都不怕難為情你怕什么?反正要結婚,早晚都要生的?!蔽也恢涝鯓酉蛩忉尣藕茫骸斑@樣好不好,你先把孩子拿掉……”我還沒說完,她就叫起來:“怕累贅想賴賬是不是?生米都做成熟飯了,又要把孩子拿掉,孩子不是你我的骨血嗎?不想要孩子,當初你干嗎不說?”我沮喪極了:“誰知道你那么容易懷孕。”她頓時像受了侮辱,臉漲得通紅:“你、你這個不敢負責任的懦夫,懦夫!”我越發(fā)解釋不清了,只能緊握住她的手,想讓她明白我是愛她的:“我不是不負責任,我……”她的情緒很激動,狠勁甩開我的手:“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我再不想看到你,滾,滾啊!”說到后
來,她幾乎要大哭了,我嚇得不禁后退一步,這個動作讓她越發(fā)認定我是個卑鄙的懦夫。她再忍不住委屈,真的大哭起來,但只哭了幾聲就戛然而止,轉身就走,任我在后面怎么叫她也不回頭看我一眼。我傻傻地站在翠微山的山徑上,不知道事情會有個什么結局。
廖帆回到學校后就再不肯見我,我?guī)状稳フ宜急凰淙舯鼐苤T外,根本就不聽我解釋,連我說“我們馬上結婚”她都覺得我虛偽。我真想跪在她面前求她相信我是愛她的,可我連這個機會都沒有。當我再一次抱著死纏爛打非向她表明心跡不可的決心去學校找她時,校方說她已經(jīng)辭去工作走了。我又痛又急,追問她去了哪里,可沒人知道她的去向。從那以后,我再得不到她一點消息。我真想辭去寺院里的工作去浪跡天涯找她,可又擔心萬一她回來找我怎么辦?
我整日神思恍惚地想著廖帆到底去了哪兒。那日,我看著墻上那幅《登高》發(fā)怔,恍惚之間見漫天落葉中,那個“下”字又凸顯變大成一個長發(fā)披肩背向我的女子形象,那分明是廖帆的背影啊。我大叫:“廖帆,廖帆……”長發(fā)披肩的女子頭也不回地飄然遠去,消失在千山萬峰之間再也看不見。我心如刀割,醒怔過來再看那幅字,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宛如女人一頭秀發(fā)的“下”字不見了,真的不見了。
弘濟禪師的健康每況愈下,他沒有病但迅速地瘦下去,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他已經(jīng)不出方丈室了。
依廖帆的個性,我知道她會生下那個孩子的。我一直在算著廖帆的預產(chǎn)期,甚至買了一本孕婦保健的書學著推算這個日子,如果不錯的話,廖帆在這個月初就要生了。一進這個月,我就像掉了魂似的到處游走。
弘濟禪師傳我去見他,我預感到他找我必是為了廖帆的事。我相信老和尚會為我指出一條去見廖帆的路,以前我沒求他指點,因為還沒到老和尚向我說的時候,時候不到,我再問他也不會告訴我的。
弘濟禪師坐在床上,他瘦得皮包骨頭了,但精神尚好。給他送飯的僧人說老和尚近來只喝水不吃東西了,好像要滌清體內濁物,看樣子離圓寂不遠了。
見我進來老和尚開口向我說:“到山腳下的婦幼保健院找她去吧?!蔽肄D身就向外跑。
在婦幼保健院,我逮著誰問誰:“廖帆在哪兒?廖帆在哪兒?”結果除了遭人白眼,還被人罵神經(jīng)病。在婦產(chǎn)科的門外,我遇著了廖帆的妹妹,和廖帆談戀愛時我看到過她這個妹妹。我驚喜萬分,像抓著了一根救命稻草:“廖帆在里面吧?”廖帆的妹妹像《白蛇傳》里的小青那樣冷眉橫對著我說:“你這時來干什么,我姐姐不想見你。”看起來廖帆確實在里面。我顧不上廖帆妹妹的無禮,一心牽扯著產(chǎn)房里的廖帆,里面廖帆分娩時的慘呼痛叫讓我撕心裂肺。一會兒,產(chǎn)房里忽然忙亂起來,醫(yī)生們進進出出的,我聽見里面的醫(yī)生說:“孩子總算生下來了?!眳s聽不見嬰兒哭,接著見護士抱著嬰兒跑著去了搶救室,一個上了年歲的女醫(yī)生生氣地向門外喊:“家屬呢?還不進來照顧產(chǎn)婦!”我和廖帆的妹妹沖進產(chǎn)房去看廖帆。廖帆虛弱地躺在產(chǎn)床上,頭發(fā)散亂,額上大汗淋漓,身上衣服盡濕,她看我們進去,第一句就是:“快去看孩子?!蔽颐τ直纪鶕尵仁?。
孩子沒有搶救過來。我將夭折的嬰兒抱在懷里仔細地看著,果然是一個小號的周川。我心里一片空白,仿佛死去的不是嬰兒而是我。
廖帆沒有哭,只是緊緊地將嬰兒貼在胸前,親他的小臉。我誠惶誠恐地站在旁邊,唯恐她憋出病來:“你想哭就哭吧?!彼炊蛭移嗳恍πΓ骸拔液退麤]有母子緣分,可憐我辛辛苦苦懷他十月,到了空歡喜一場?!蔽蚁氚押⒆咏舆^來:“把孩子交給我去處理吧?!彼押⒆颖У酶o了,依然向我笑笑:“你出去買些吃的回來,折騰這半天,我餓了?!彼男Ρ瓤薷屛译y受更讓我惶恐。
等我買了吃的東西回來,病房里哪還見廖帆和她妹妹的影子,急忙問護士,說是結了賬雇車走了。我知道廖帆是徹底不肯見我了。
我手里的東西落在地上……
回到法云寺,我跪求弘濟禪師剃度我入佛門,老和尚眼也不睜地跟我說:“書生,你與佛無緣啊?!崩虾蜕械囊宦晻?,讓我想起剛入法云寺時,在那個陰雨連綿的季節(jié),老和尚對失意的我說我前世是個書生,接著我就真覺得自己真是個文雅的書生了,接著就又置辦了這身長衫……
老和尚說得不錯,我前生若不是書生,今生為什么活得這么蒼白虛弱?
三天后,老和尚靜靜地圓寂了。我收拾了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離開了法云寺,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我要去找廖帆,無論走到海角天涯,我一定要找到她,而且我相信一定能找到她。
責任編輯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