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真海,男,漢族,1964年生于貴州省織金縣六圭河畔,大學畢業(yè)。從事過醫(yī)務,礦工,教師,政工,記者,編輯等多種職業(yè)。近年文學作品散見于《山花》《芙蓉》《紅巖》《百花洲》《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鴨綠江》《美文》《西部》《今天》(美國)等五十多種文學期刊,發(fā)表文學作品一百多萬字。貴州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居貴陽。
去畢節(jié)采訪回貴陽的長途客車上,手機奏響了《秋天的最后一朵玫瑰》,只響不到兩秒鐘,我就掏出手機來,也沒看是誰就把電話送到耳邊。
“喂——”那邊竟然是個女人的聲音。我下意識地把頭往車窗口貼近,盡量避開長途客車上播放錄像的打斗聲,問了一句:“哪位?”
那邊的女人有些猶豫,把聲音壓得很低,說:“是……我。”
我把手機放下來瞄一眼,是個不熟悉的座機號碼,便疑惑地問道:“你是誰呀?”
那邊的女人頓了頓,又猶豫著說:“你……真記不得我了?”
我提一下眉。豪華大客正跑著一百碼車速,過耳風呼呼響,手機里灌滿風的響聲。那邊似乎是條繁華的街道。汽車一頭扎進貴畢路最長的一條隧道,通訊信號被切斷。當汽車重新鉆出隧道,恢復信號,我回撥,傳來的聲音已經(jīng)不是起先那個女人了,嗓子老聲老氣地說打電話的人已經(jīng)走了。
我問道:“是不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女孩?”
女人喘了一口氣,穩(wěn)定下來,說:“是吧——”
“噢——”于是我猜測,是陸絳又想起我了。
天擦黑我回到貴陽,先到報社交稿子,然后回成紫嫣租住在寶山北路的小屋。成紫嫣已經(jīng)把飯菜弄好,擺在茶幾上。她把拖鞋遞給我,轉身去用開瓶器開葡萄酒。我在她對面坐下來。
“葡萄酒養(yǎng)身?!背勺湘绦α诵Γf給我大半杯葡萄酒,又自己端起半杯,與我碰一下抿了一口,放下杯子說,“今天特別想你?!?/p>
臨街的窗簾搖晃著,街道上已經(jīng)稀疏了人聲。成紫嫣關上窗戶,拉上窗簾,然后倚在床上,操起一本時尚雜志,似看非看,困乏了的樣子。
上床以后,她責怪我沒有集中精力,閃她。我嘆著氣說:“是太累了。”
“不管。你是我男人,就得讓我感覺出男人的味道來?!彼轿疑砩希⒂酶觳补醋∥业牟弊?,看著我的眼睛,忽然問道:“在畢節(jié)誑得新粉絲了?”
“沒的事——是陸絳。她今天打電話給我?!?/p>
“分開這么久,還丟不開?”
我發(fā)著呆。成紫嫣沉默了,臉陰陰的,說道:“與我在一起,你是不是把我當作她?”
我沒說話,沉默半晌收回目光與她對視著,猶豫地說:“我想,也許她遇到啥麻煩事了?!?/p>
成紫嫣坐起身來,瞪著我的眼睛,有點歇斯底里地說道:“你——為什么這樣對我?”
“我又沒去找她?!?/p>
“我這樣愛著你、守著你,你還想怎么樣!”
她一把推開我,然后掀開被子嚷著讓我滾。我看看表,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鐘,外面早就沒有公交車,便賴著不走。軟磨硬泡半個鐘頭之后,她終于讓我留下來,丟一條毛巾被和一個枕頭在沙發(fā)上,卻不與我說話。熄了燈,屋里的一切一下子退到黑暗里,她模糊的輪廓蜷縮在床上,我悻悻地走向沙發(fā),躺下去,蓋上毛巾被。一陣涼爽的夜風吹過,窗簾搖晃了一陣,她的哽咽聲幽幽地飄來,被子跟著一顫一顫的。我爬到床上,她推我,推了兩下就不再推了,身子往另一邊挪了挪。
清晨醒來,成紫嫣把背弓著,一聲不吭。我爬起來穿好衣服,打算燒水煮面條做早餐,她說:“你走吧?!?/p>
“今天周末——”我邊把鍋往液化氣灶上架邊說,“我就守著你?!?/p>
“我是說,你去看看陸絳,看她到底有什么事兒。”她這時從床上站到地上,光著兩條腿,眼睛盯著我,聲音壓得很低,“畢竟她是朋友——”
我有點尷尬地笑笑,說:“你還提——”
“你應該去看看她?!背勺湘桃贿呎f,一邊用手把我往門邊推?!八龥]事你再回來?!?/p>
我想了想,說好吧?;剡^身來箍住她,吻一下,這才分開來,拎起包出了門。關門時,我似乎看見她的眼淚忽然掉下來了。
下午再回成紫嫣租住的小屋,房東說她已經(jīng)搬走了。打她手機老是關機,我到她打工的醫(yī)院去找,劉護士告訴我,成紫嫣中午就辭職離開了醫(yī)院。
我心里空落落的,到外面買了五瓶二兩裝的二鍋頭,獨自喝到深夜。
翌日清晨,醒來時我頭暈乎乎地疼痛。我抱著枕頭,看著成紫嫣的照片,深呼吸似的嘆口氣:“媽的,要吃醋,陸絳應該比你更酸才是嘛!”
沒有聯(lián)系到陸絳,現(xiàn)在又失去了成紫嫣,兩個女人不停地在我記憶里切換。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的記憶全集中在陸絳身上。房間里映照著昏暗的光亮,仿佛又置身于圭河縣招待所的那個夜晚,陸絳的聲音從黑夜深幽里悠悠飄過來:
“海林就是你呀——”
三年前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和陸絳在報社周刊部碰到一起時,她已經(jīng)在我之前一周進周刊部了。她脖子上掛著部數(shù)碼相機,模樣像個老記。她是編制外聘用記者兼編輯,版子做得地道專業(yè)。
周刊部一百天紀念酒會上,我和陸絳同桌鄰座,桌上兩瓶白酒倒空的時候,她問了我一個很曖昧的問題:女人在怎樣的狀態(tài)最性感?
“也許,”我說,“也許把酒喝得半醉,然后把紗帳套在身上,似穿非穿會顯得性感?!?/p>
“如果紗帳是絳色——像柿子由青轉黃時一樣的絳色,也許會更性感些?!标懡{脧一眼大廳,回頭望著我說,“絳色接近肉色,也許是最性感的一種顏色。你說呢?”
我提起眉頭作沉思狀,說:“也許是吧?!?/p>
陸絳對我的回答似乎有些失望,頓了頓,她說:“要不就試試?!?/p>
我好一陣沒回過神來,“試試?試什么?”
“試什么?”她說,“我憑啥告訴你,你又不是我男朋友?!?/p>
不知道陸絳后來是否親自試過。晚上回到宿舍,我孤零零地望著紗帳走神兒,似乎陸絳就隱藏在紗帳里,身上布滿一層稀疏的網(wǎng)眼,那情景非常美妙!半透明且飄逸神秘。
有一天,我正在編稿子,陸絳突然闖到我跟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海林,你說人在什么情況下最尷尬?”
我措手不及,說:“尷尬?這……”
她笑笑,擂我肩頭一拳說:“告訴你吧,女人脫得一絲不掛,男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挺不起來的時候……哈哈……”陸絳兩手一拍,笑著說,“不信是吧?等你交了女朋友就明白了?!?/p>
“我會遇到這事嗎?”我盯住她,說,“我那方面能著呢,不信你試試?!?/p>
陸絳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卻又把手握成拳,捶到我胸部。“美得你?!彼f,“等我被男朋友甩掉那天你再做你的大頭夢吧?!?/p>
翌日清晨,我趕了個大早,泡上茶,坐在椅子上看早報,陸絳進來剛在我對面坐下,我就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小陸,告訴你一件事。”
編輯室里只有陸絳和我。她撐起身子把頭傾過桌子來,說:“抓到采訪線索了?”
我端了端身子,嘴湊到她耳朵跟前去,說道,“我覺得,女人被強暴時卻有了快感最尷尬?!?/p>
她瞪著眼睛,想了想,驚訝地說,“真的?”她兩手一拍,說,“也許——還真是這事兒?!?/p>
我被任命為周刊部主任以后,便對陸絳產(chǎn)生了念頭。陸絳是個能吃苦的女孩,每次外派采訪,無論路有多遠她都第一個報名前往。社長??渌笆菈K做新聞的料”,夸她文筆雋秀,綿里藏針,又說我采訪心細,眼頭活,和她搭檔,周刊有望打造出自己的品牌欄目。
大約是前年初夏吧,因為下河灣移民工作采訪告一段落,圭河縣為我和陸絳餞行,政府四套班子出面作陪。首先是縣委張書記敬的兩杯茅臺酒,接著羅縣長敬,再下來是人大的安主任和政協(xié)的曾主席,加上副縣長、宣傳部長,一圈子人下來我喝了二十杯酒,陸絳也喝了滿滿的二十杯酒。領導們勸酒都代表圭河縣人民,而且都要求“好事成雙”。我擔心陸絳會醉得不成樣子。喝到最后,陸絳沒喝醉,我自己倒被灌得腳步虛飄。陸絳送我回房間,我便拽著她不讓她走。那是一個配備衛(wèi)生間和雙人床的套間,房間里亮著絳紫色的燈光,門關著。她攙我走到床邊,我便用手箍住她,說:“都二十六歲了,我還不知道女人什么味道——”
“關我什么事?想知道女人什么味道,賓館可以幫忙找?!标懡{一邊掙扎一邊說,“海林,你別發(fā)酒瘋?!彼砩系奈兜?,類似于淡淡的蘭香,有些清幽飄逸。她聲音壓抑著說,“海林,你不能這樣?!蔽已b醉,我說,“海林是誰?你男朋友?”她說,“你真醉了?海林就是你呀!”我驚訝地愣愣,嘿了一聲,說道,“你是說——我是你男朋友?”我便把手伸進她T恤里去,把她的T恤往上擼。她尖叫了一聲,慌亂地張大嘴,我立即銜住她的嘴。頓一頓,她的身子就一點點往后倒,倒到了床上。她的手掐進我肉里,我沒感覺到痛。那時我癲狂在如癡如醉的迷茫里,待她箍在我后背的兩條胳膊越來越緊時,我渾身顫抖得停不下來。
停下來的時候她的頭低低地說了一句話。她說,“你舒坦了?!?/p>
她爬起來穿上褲子就要走。走到電視柜那里,她回過頭盯住我,頓了頓,目光猶豫地在絳紫色的光亮里憂郁地閃了一下,幽幽地又重復那句話:“毀了我,你舒坦了?”
“你又不是沒有男朋友,怎么就毀了你?”
“裝什么酒醉?自己看床上?!?/p>
床單上留下幾滴新鮮的絳紅。我疑惑地說:“你,難道還是——”
她看著我的眼睛,愣怔著頓了頓,轉身出門去。
過道上沒有人,空蕩蕩的,起先懸掛在窗框里的月亮,已經(jīng)隱藏到城西環(huán)山背面,只余下滿天星星。我追出去,沒有見她出招待所大門,便隱在廊廓拐角處。她的包還在沙發(fā)上,包里有一管口紅一面鏡子半包紙巾,很明顯是市西路的水貨。還有身份證和報社內部頒發(fā)的記者證,鏡子背面的照片是她大學畢業(yè)時照的,頭戴博士帽,身著博士服,比身份證上的照片自信,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那神情,仿佛在說:“海林就是你呀——”
我的眼角竟不知不覺涌出淚來。
然而……
下河灣移民系列報道結束以后,周刊的現(xiàn)場直擊欄目就辦出自己的特色了,來談合作的企業(yè)就多了起來。報社出于經(jīng)濟方面的考慮,趁機把周刊包給姓曹的廣告商人做。曹老板把周刊部改成專題部,專門經(jīng)營“儒商風采”、“善舉故事”等內容。我不愿意跟曹老板經(jīng)營“專題”,與陸絳相對穩(wěn)定的關系,在我離開周刊部的當天晚上就結束了。
暮秋的霧雨濕潤了院壩上的石板,翠微園茶樓上寧靜得能聽到人的心跳,偶爾有一滴兩滴竹葉上滑落的雨水私語般隱沒在樓廊近旁的黑暗里,酒精爐的火焰燒得玻璃燒壺里的泉水突突翻滾,茶香漫溢在樓廊間。陸絳一直低著頭,她在等我開口。她把第一杯茶放在唇邊,嗅著,輕輕抿,一直抿了十多分鐘,直到我替她重新添熱茶,她才把茶杯放到茶盤里。
直到我替她添第二杯茶,她依舊沒吭聲,我也沒說正事兒,靠著椅子靠背。兩個人就這么枯坐著,已經(jīng)沉默了大約十多分鐘。樓廊上的夜色在雨滴聲里漸漸濃稠,遠處河堤上的燈光映照上來,彼此依舊看不清對方的臉,眼神,只有眼睛偶爾閃爍出晶亮。我瞇了會兒眼睛,然后睜開來,盯著她說,“好茶品二開,你嘗嘗?!?/p>
“姓曹的讓你當周刊主編,你也不試試?”她聲音幽幽地說,“現(xiàn)在找份工作真的不容易?!?/p>
我把臉轉向樓廊外的竹林。頓一頓,我說,“姓曹的根本就不懂新聞。我還用試?”
“我是個沒本事的女人。我天生就是個沒出息的小女人……我現(xiàn)在就想賺點錢,安個家,有自己的房子和穩(wěn)定的日子。我不想老是過有一天沒一天的日子。你知道的,我喜歡過平靜的日子?!彼龔膶γ嬲酒饋?,跨過茶幾,挨著我坐下來,手環(huán)抱住我的后背,凝視著我的眼睛聲音低低地說,“就算是為我們,你也不留下來試試?”
我苦苦地笑笑,眼淚幾乎就要涌出來?!拔耶斎幌肓粝聛?。我對周刊有感情?!蔽艺f,“可是,姓曹的真不是和我一路的人,同他這類人共事我心里憋屈得緊,我怎么做得好工作呢?”
樓廊上喝茶的客人幾乎走光了,單單回廊轉角上那對年輕男女還縮在椅子里纏綿著。院子里彌漫著深夜里才有的陰森冷寂,竹搖雨聲簌簌,霧嵐淺淺潛移。
陸絳突然抬起頭來,目光讓我打了個冷戰(zhàn),仿佛頸子里突然滑進一溜冰。我吻住她的嘴唇,感覺到她臉上水濕冰涼,但是,我還是口氣堅決地說,“只要是姓曹的當周刊老板,我就不會留在周刊部?!?/p>
陸絳松開了我,語音如同一聲嘆息,她緩緩地說道,“好吧。你先離開,我還留下來繼續(xù)熬著,等你穩(wěn)定下來我再離開?!?/p>
陸絳把第九杯茶一氣喝干。
樓廊外,雨下得越來越稠密,檐雨的滴噠聲也更密集了。我把帶在身上的半包煙抽完了,還想抽,包里卻沒有了。陸絳這時站起身來,把椅子靠背上的掛包掛到肩膀上。我翻開手機翻蓋看,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二十五分了,便也站起身來,不知道走還是不走,眼睛盯著她,沉默一陣。她用手抿了抿頭發(fā),拽一下坤包,說道,“再沒有要說的話了嗎?”
“你回家吧?!蔽覕堖^她,貼住她的后背,吻一下她的脖子,說,“我送你回去?!?/p>
她緊一緊風衣?!澳隳抢锉任疫h,”她幽幽地說,“我自己回吧。”眼淚一下子簌簌地掉下來。
隨后的日子,我?guī)缀鯏嗔伺c陸絳的往來,陷入一種并不好受的謀職過程。從秋天到冬天,又即將經(jīng)過春天,我一直沉迷在暴力碟片和恐怖碟片里。沒有找到工作,飯錢和房租漸漸成為我最壓頭的事兒。后來,我不得不編撰情感文章——只剩下感觀刺激和虛構的紀實故事那種。由于需要進行一些鋪墊描寫,我便放棄暴力碟片和恐怖碟片,專租一些國外的毛片看,電視里曖昧的聲音淹沒了我租住的小屋。果然提筆成章,而且相關的描寫總能讓人心跳,這成為我與幾家娛樂期刊討價還價的籌碼。
大約到了夏末,我無聊得連假紀實文章都不想編。我搬到城郊結合部一套一室一衛(wèi)一廚的房子里,幾個手里有線索的小報記者發(fā)短信過來,我去采寫了卻沒地方登載。我這才明白,失去媒介我什么也不能做。編假紀實文章積累下來的錢,似乎只能撐十天半月了。忽然感覺到錢的壓力,我就準備重新找家媒體謀營生。那段日子,貴陽的天總是拉著臉,讓我心灰意懶,租一打毛片回來,看得心里火燒火燎。有個清晨,醒來早餐也懶得去吃,躺在床上看國語版碟片《SIQAN》和《天之嬌女》。電視屏幕上,做愛的動作很專業(yè),呻吟聲彌漫著,我的心都懸起來了,恰巧這時候手機在電視柜上吧嗒吧嗒地跳動,像一只顫抖著的秋蟬。
我都記不得手機歇幾天了,我想是哪個小報記者弄到詐錢的線索了?
“誰呀?”我說。
“是我——”是陸絳。
我非常興奮,卻故意說:“你是誰呀?”
“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啊?!标懡{說,“我有點事要找你,很快就過去——”
聽到走廊有腳步聲,接著就有人敲門。陸絳從門外折進屋里來,手上握著收攏的雨傘。跟陸絳一道的還有一個女孩,她身子瘦削骨感,膚質白凈,她的美貌完全牽制住了我的注意力。陸絳把我介紹給女孩,“他就是海林,有名的大記者?!?/p>
女孩笑了,說,“幸會。我一直非常羨慕搞新聞的人呀?!?/p>
我說,“別聽她瞎胡鬧,我現(xiàn)在只是個臨時工。”
陸絳說,“以前我們在同一家報社,深度報道和情感文章他都寫得很棒。”
陸絳帶來的女孩就是成紫嫣。
大約過了兩周,成紫嫣就避開陸絳單獨聯(lián)系我。我不指望能與她有什么故事,但她打工的那家醫(yī)院有個廣告要做,她做得了主。我兜里的現(xiàn)鈔已經(jīng)所剩無幾,咬咬牙,在周末我還是回請了她,打算在飯桌上把做廣告的事直接提出來,探探她的口風。走進娘家米湯飯食坊,我點了幾個她喜歡吃的菜,還要了一瓶紅酒。我第一次沒有在她面前提陸絳,一心一意請她喝酒。喝到第三杯的時候,她主動談到廣告的事,讓我做個方案出來,她幫忙轉給醫(yī)院老板。我假裝猶豫著頓了頓,才說,“我手上就有個現(xiàn)成的,是替另外一家醫(yī)院做的,要不把單位名稱改一下,你拿去先試試?”
“做成了你怎么謝我呢?”
“給你利潤的百分之三十。”
“老板知道了會開涮我噢。”
“那我請你吃飯?”
“外面的飯菜都吃遍了,沒新鮮——聽說竹蓀燉雞你很拿手?”
“哦,我正好燉得有一罐子雞湯?!?/p>
成紫嫣笑笑?!暗葧喝L嘗你燉的竹蓀雞湯。”
飯后,成紫嫣同我一道回城郊接合部的租住屋。套房房間不大,擺得緊緊湊湊的,一張單人床,一臺電視,一部電腦,一套影碟機和音響,一張雙人沙發(fā),還有一個茶幾。她坐在沙發(fā)上,我盛一小碗雞湯放到她面前的茶幾上。她低頭用鼻子嗅,說,“好香,好香。”然后抬起腦袋,看著我,笑笑,說,“有酒嗎?喝點酒吧?!庇谑蔷秃染?,先喝“天籟”干紅葡萄酒,喝完一瓶后她又說改喝啤酒。一人一瓶,喝得我身子都熱了,看看她,她臉紅到耳朵根,眼神迷離得千嬌百媚。
“不能再喝了。”
“沒想到——海林你是個摳門!”
“再喝你就回不去了?!蔽矣悬c替她擔憂。
“我不走了。”她說,“這么好喝的雞湯,雞肉也嫩嫩的,哪能不喝酒?”
喝湯。吃肉。吃菜。喝酒。她說不吃飯了。我勸她一定要吃碗飯下去壓壓,她卻一下?lián)溥^來,抱住我。她是個熱烈主動的女人,她的臉和嘴唇溫暖得近乎燙。
成紫嫣身上有股藥味,勾我想起陸絳身上的蘭花味,我知道陸絳身上的女人香才是從體內溢散出來的。但是,我抵擋不住對成紫嫣的欲望。我和成紫嫣在一起,她過早地有了叫喚,幾乎在我替她脫衣服時她就呻吟起來。她的指甲尖銳,我讓她注意,可是她說,“我還以為你喜歡呢?!?/p>
我的背被抓傷多處,臉上也留下兩道劃痕,她說我被抓傷后看上去更酷。
那晚,成紫嫣便留宿在我家。
翌日下午,陸絳打電話告訴我說她有事找我,那時成紫嫣剛剛離去。陸絳進門來,在房間里轉了轉,她疑慮重重地問我“臉上的傷怎么回事”。
我照鏡子,說:“樹枝刮的。”
“樹枝刮的?”陸絳疑心越發(fā)地重。她想了想,說,“那你再讓樹枝刮一回,我倒要看看樹枝怎么會刮出指甲印來。”然后站起來,拎起坤包,嘆了口氣說,“什么刮的又有啥重要呢?反正我們彼此又沒有什么的?!?/p>
她突然就涌出淚來,轉身出門去,沒等我追到站牌她就上公交車回去了。
事隔不久,聽說陸絳離開了專題部,我去野貓井找她。
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陸絳坐在客廳里刮洋姜,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膝和腿上落滿碎紙片似的洋姜皮,地上也覆蓋了一層。她旁邊塑料桶上的筲箕里裝滿洋姜,塑料桶旁邊倒扣著一個洗涮干凈的鹽酸壇子。她脧了我一眼,又埋下頭去。我坐到她旁邊吸煙,她仍然低著頭,“怎么不在成紫嫣那里呆著?”
“我想你,一直以來我都想你?!?/p>
“想我,我有什么好?”
我本能地說,“我忘不掉圭河招待所的那個晚上?!?/p>
陸絳抿了抿嘴,歇斯底里地笑起來,嗆了幾口才停住。
“我想知道,你把成紫嫣帶來,是什么用心?!?/p>
“別栽贓啊,又不是我把她推銷給你的。自己的事,別鬧得以后分了手,還來怪我——”
“你……真的……不在意我么?”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你在意我嗎?”
“挺在意的。你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我很珍惜?!?/p>
她停住刮洋姜的手,擰起眉頭,腦袋偏著用眼睛瞅我,“那是你無恥。”
我近乎哀求地說:“陸絳,我想你都想瘋了。”
“謝謝?!彼僖淮螖Q起眉頭,腦袋低下去又開始刮洋姜。一陣沉默過后,她突然抬起頭來,淚水涌出眼眶。
“海林,我現(xiàn)在在香榭坊做酒水促銷員——”
我的心認認真真地疼了一回。香榭坊的老板是個姓劉的老頭,里面有三十八個如花似玉的女服務員。傳言說,那些女服務員都被劉老頭逐個睡過,據(jù)說他背景很深,與省里一個高官有些牽扯。
我見到劉老頭是在香榭坊的情人島里,他慢條斯理呷著茶,打著高雅的手勢,身邊圍繞著幾個風騷女子。廊廳臺前站一排半裸的小姐,卻不見陸絳。我想,她會不會在包廂里面呢。這個想象激起了我的醋意。走進包廂的那些家伙往往裝模作樣道貌岸然,其實心理陰暗淫穢不堪……我正在東想西想時,陸絳走上表演臺,她模仿鄧麗君唱一首《月兒像檸檬》,身上那件旗袍似乎纏裹不住她健碩的身軀,特別是屁股,繃得緊緊的。
我請陸絳跳舞,她也沒有換下旗袍。夜里十一點多鐘,她說香榭坊有規(guī)定,下晚班只能乘坐指定的車,不準私自與客人出去。我暗想,你以為你是政府官員的姘頭?嘴上卻說,“是的,小心好啊,最近野貓井有人用氣槍射擊女人臀部,聽說轉彎塘還發(fā)生過幾起強奸案。”
小姐們被男人們塞進有些面目的公車或私車里運走了,香榭坊門前的停車場上顯得格外寥落。我指著一輛寶馬轎車說那輛是不是送你的車?她笑了笑說一會兒有人會來接她。我說我陪你等一會兒吧。她似乎有點煩躁,問我能不能先走一步。但是我堅持要等下去。她沒有辦法,跟著我在人行道上慢慢散步。來到一座橋上,沒有行人,有點冷寂,倚著欄桿,我又跟她說,“陸絳,我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瘋了?!?/p>
“哦?”她臉上閃過一絲痛苦,說,“真的?”
“真的,我愛你。”
“怎么個愛法,嘴上說說?要說就說一百遍——你愿不愿意呢?”
“愿意?!蔽疑钗豢跉猓瑴愒谒溥呄翊驒C關槍一樣疾速地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的左手手指暗暗掐著數(shù),說完整整一百遍,也不知道自己換了幾口氣。再回過頭來看她,她望著遠處,眼淚奔涌出來。她說,“看不出來,你玩真的。”
“我真的一直愛著你。”我說。
我們一路往前走,有車經(jīng)過的時候,她猶豫著伸手揚一下,看似隨意地揚揚手,出租車卻停在她面前,只是電光石火的剎那間,她極其迅速地坐到車上,啜泣著喊道,“好好珍惜成紫嫣吧。”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車子已經(jīng)駛到前方模糊的暗處。
又一個晚上,香榭坊的洞形門像野獸張著的嘴,把成功人士和美女們吞進去。
T形臺上正在表演,女服務員們穿得性感,一些男人在廳里吹口哨。我走到離臺很近的位置,夾在幾個中老年成功人士中間。他們都注視著臺上。這里可以看清臺上女人們的腿和臀。休息的時候我邀陸絳跳舞,我踩著舞步,身體被她帶著轉動。她的眼睛里溢滿了憂郁的神情,“剛才那舞跳得好不好?”
我說,“當然好,我看見臺下很多人都撐帳篷了?!?/p>
“什么?”她問我。
“沒什么?!蔽腋嬖V她,“這是新說法,意思就是——非常之好!”
她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拔抑滥憧床黄鹞摇?墒恰彼f,“曹老板拖著工資不發(fā),醫(yī)院又停了我媽的藥……我只得出來做……”
“為什么不來找我呢?!蔽沂忠挥昧Γ纳碜淤N近我的身子,“我在的這家報紙雖然只是個內刊,但效益好,我又是主編。”
“我還能去找你?”她憤激起來,“成紫嫣擺到哪里呢?”
……
陸絳離開我走向另外一個男人。
那是個肥碩的男人,像座蠟臺一樣孤零零地站在門廊里。我走過去,走到他們面前。陸絳介紹說,“他叫海林,我以前的同事?!蔽译[隱感到不對勁,正想補充點什么。陸絳臉上有些尷尬,間不容發(fā)地對我說,“他叫苑星,我的男朋友?!泵性沸堑哪腥松斐鍪謥碚f你好,有機會我們喝酒。
“好的?!蔽夷罅四笤沸堑氖?,放開,說,“你們跳。”
香榭坊終于打烊了。
我一路尾隨著陸絳和苑星走進一條很暗的河堤路,樹枝遮天蔽月,河堤上的整條路都沒有燈。但是,我尾隨著他們來到一個富人居住區(qū)的院子,才悻悻地離去。
那天晚上很寂寞,我又把《SIQAN》和《天之嬌女》看了一遍。成紫嫣發(fā)短信給我,成紫嫣正好那個時候發(fā)短信給我,她毫不掩飾地說她需要我。但是我沒有去,甚至沒有回復。按說那晚我會去她那里,但是我沒有。我矛盾重重地躺在床上,后來把《SIQAN》和《天之嬌女》碟片踩得粉碎。
我想挽回陸絳,那已經(jīng)是農歷十月的一個星期天了。早上起來感覺天氣還不錯,吃過午飯我便又到陸絳家里去。
陸絳果然沒有出去,她在屋里刮洋姜,專心致志。洋姜和苦蒜頭堆起老高。
我說:“嘿,你好?!?/p>
她挑挑眉毛脧我一眼,說:“你怎么又來了?”
“想你,不由自主就來?!?/p>
她苦苦地笑笑。
我問她,“為什么要戲弄我?”
“我沒有戲弄你——你有什么好戲弄的?”
“你在報復我?!?/p>
“我為什么要報復你,你有什么值得我報復的?”
“你不要不承認?!?/p>
“我為什么要不承認?”
“我們能不能出去說話?”
她愈加似笑非笑,累了的樣子,說,“我為什么要和你出去說話?”
“你敢不敢跟我出去說話?”
“有什么不敢的?”她猶豫起來。
我激她說,“呶,現(xiàn)在是白天,你應該放心,我不會……怎么你的?!?/p>
“諒你也不敢?!?/p>
“是的,我不敢。”
“去哪里?”
“你看小車河怎么樣?以前你就答應過我說要和我去那個地方?!?/p>
“我答應過你嗎?我怎么不記得?”
出得門來,一陣溫暖的風吹過,樓宇林立在十月的陽光里,無聲無息地融于這座城市的樹開始落葉。
我們坐在一條船上。
船是那種柳葉船。小車河山重水復,不足三公里卻有許多河灣。我在后面劃,陸絳坐在船頭用手掠起河水,很愜意。她投入得幾乎把我忘了,用鼻子哼著瓊瑤的《在水一方》,水白的陽光照著,歌沒哼完她眼里就盈滿了淚水。
我于是掀起河水灑向她,笑著說:“陸絳,你心里還是喜歡我的嘛?!?/p>
陸絳羞紅著臉說:“你不覺得是自作多情嗎?”
“你知道我喜歡你,你心里是不是多多少少還感到舒服?”
“有一點吧,只要不是被流氓惦記,總還是好事?!?/p>
“我就不信,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能對你有什么感情?”
“那你還肯跟我出來?”
“可憐你嘛,涎皮賴臉的……”
“我相信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我的好處,你會主動來找我?!?/p>
陸絳嗤了一聲,說:“癡心妄想吧,我去找你?”
“真的?”我問。沒有等她回答,迎面一根橫在河面的斷柳樹,撞上小船船頭,陸絳從船頭栽倒,一頭扎進灣潭深水里。
陸絳不識水性,她用手不停地拍打,像一條即將起網(wǎng)的魚,弄得水花飛濺。我被河面的斷柳阻隔著,奮力踩著水,看著她掙扎而無從伸手。她掙扎到斷柳邊,伸手去抓斷柳,柳樹被水泡得久,樹皮上糊著青苔,她試幾次都滑脫了。
我潛到水下面去。亮光從上面落下來,她的衣服漂浮著像要離她而去,她的胸脯以下幾乎完全裸露,身體懸浮,在水里變成一種不太真實的絳色。我努力游向她,鼻梁被她慌亂蹬踩的腳板蹬了好幾腳。終于,她觸到我,不要命地一下抱住我。
我擒住她的頭發(fā),把她弄到岸上。
醒過神來,我以為她會發(fā)瘋一般捶打我,但是她的目光異常溫柔,手像一根柔柔的藤纏在我腰間,胸和頭貼住我,身體慢慢熱起來。
我們棄船,避開游人,潛進一片蓊郁的雜樹林。樹林里寧靜岑寂,地上枯草落葉堆積,十來平米的一綹草壩子像一張地毯。我扶她坐到草壩子上,她抱住我的腿。我坐下來看著她,她迷茫的目光使我有些內疚。草壩子上鋪了一層落葉與枯草,軟軟的。我伸頭過去,她咬住我的嘴唇。這時皮包里的手機唱起“老公老公我愛你,阿彌陀佛保佑你……”。
是成紫嫣。
我推開陸絳,跑到公路邊,我聽見陸絳哭泣著說:“海林,你回來,我有話給你說。”
我抹了一把臉,摸著唇上存留的溫馨,似乎有一瞬間的無可擇從。我折身回去,陸絳坐在落葉上,臉上的神情好像在追思遙遠的往事,猶猶豫豫里癡癡地一言不發(fā)。我重新跑到公路上,攔一輛車朝城里趕去。
從畢節(jié)采訪回貴陽的第三天,我以為成紫嫣會給我打電話。整整一天我都平躺在床上,白天過去了,夜晚又過去了,成紫嫣依舊沒有音訊。我從租住屋到成紫嫣的小屋,反復跑了十幾趟。接下來的三天里,我孤零零地走來走去,找遍了她可能去的每一個地方也沒有找到她。
半個月后。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去小河區(qū)采訪,一個穿著華麗的女子,一手拿著坤包,一手拎著一個精巧的菜籃子從黃河路菜場出來,腰身和步態(tài)很像成紫嫣。她一直走進一套豪華公寓里。
“喂,成紫嫣——真是你呀?”見她正要關門,我叫道,“你原來住在這里?”
成紫嫣轉過飽滿的身子,一臉尷尬地立在那里,目光散亂驚慌。
“喔,海林——”她臉色蒼白地立在門里。
頓了頓,她繼續(xù)說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成紫嫣把我讓進客廳里,指給我真皮沙發(fā)。她一邊轉身去替我沏茶,一邊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們一定還會見面的。”她把茶杯遞給我,自己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來,不停地搓著手。沉默了一會兒,她終于自言自語般地把事兒和盤托出。成紫嫣說,她和一個手握重權的男人認識后同居了,臨要結婚的時候才知道他是有老婆的男人。于是,她和他鬧翻了,他要她凈身走人。她越想越覺得委屈,就暗中找律師咨詢。不想她找的律師也是被那個男人拋棄的女人,對她的事很上心。女律師就對她說,要想從那人渣身上得到賠償,她只有走事實婚姻這條路。成紫嫣說,實現(xiàn)這個計劃的機會是陸絳的母親重病住院。當時陸絳很艱難,我那時已經(jīng)離開報社,沒有收入,陸絳又不敢讓我知道她母親的事……
成紫嫣說,她從報上讀到過我寫的許多重大問題的報道,聽陸絳說認得我,她幫了陸絳不少忙。起先是想讓我?guī)兔Π涯莻€負心男人弄倒,沒想到——那次陸絳帶她去我那里,就這樣了……。她說,剛懷孕時她就打算離開的,可是她對我產(chǎn)生了感情,割舍不下,那天從畢節(jié)回來,聽說陸絳打電話聯(lián)系我,以為陸絳把她的事透給我了,她才找到離開我的理由。
我吃驚得差點兒跳起來,實在很難相信,但是理性和常識足以說明她不是在說假話。頓了頓,我盯住她問道:“這事是陸絳和你的一個交易?”
成紫嫣抬起頭來。我的話讓她嚇了一跳?!安弧K恢馈牢液湍阍谝黄鸬氖潞?,第二天就把她母親從醫(yī)院接走了。”
“共同生活那么久,你滴水不漏,我一點沒有想到你是利用我!”
“這事——我先前是要瞞著你——后來,又不敢告訴你——海林,我知道你對我一直是真心的……”成紫嫣把手伸給我,怏怏地瞧著我。她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道,“現(xiàn)在,這別墅是我的了——那個人已經(jīng)與我沒一點牽扯。我就等著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你搬過來吧,以后不想住這里,我們可以賣掉,重新置一套……”
“唔,這個結果——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我很難過,心里好像深秋的茄子蒙上了一層霜,涌起一股悲苦。“唔,唔……”我猶豫著站起來,退著腳步朝門邊走去,然后,逃遁似的趕回城里。
再見到陸絳已經(jīng)是小車河翻船一個月以后,初冬一個陽光水白的下午。那時,陸絳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半個多月了?!敖{林”報刊亭里,陸絳踩在一根木凳上,抬起纏著黑紗的手肘。她伸手去書架上取一本新到的雜志,那本雜志刊載有我的一篇文章,在文章標題旁邊還登載著我的一張照片。陸絳凝視著雜志,目光癡癡的,淚水不知不覺就溢出了她的眼眶。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