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林,1960年生于沈陽,1979年當(dāng)兵到大連,2002年從武警遼寧總隊(duì)轉(zhuǎn)業(yè)。1983年開始創(chuàng)作,先后在《鴨淥江》《芒種》《詩潮》《詩刊》《散文》《都市美文》《解放軍報》等報刊發(fā)表詩歌和散文數(shù)十篇。主要作品有詩集《音樂與火焰》、散文集《永世情簡》。作品偶有獲獎,散文《欲望的花朵》和《墳影》入選2004年度全國最佳散文?,F(xiàn)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散文學(xué)會理事。
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已;天地之大德曰死,死死不已。
——《周易》
舌尖上的死亡
正是年根底下,街上人流絡(luò)繹,行色匆匆;窗外,夜空不時傳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聲聲閃爍;頭頂,兩個新鮮的大紅燈籠照耀著我,也照耀著我桌上這些縱論生死的書本。浸在節(jié)日柔和的紅里,我和我書本上的死亡喜慶而又寧靜,相互古怪地凝視,誰都不語。顯然,這個時刻不適合閱讀死亡,但我已經(jīng)來不及躲避,連日來我已深深陷落在寫滿死亡的書里,目光也被這些死亡的影子擋住了去路。
我是怎么迷戀上死亡的呢,怎么會想著要去一本一本地閱讀死亡?遙遠(yuǎn)的聲音是否總是比眼前的事物更具魅惑,死去的會不會比活著的更真實(shí)、更親切、更飽滿,也更溫暖?閱讀死亡,對我眼下的生活有意義嗎?“未知生,焉知死”,連生的事情都沒有搞懂,連活都還沒活得明白,為何卻要琢磨死的意義?“死亡”二字,連孔夫子都避之惟恐不及,渺小如我,還想蹲在圣人的鼻梁子上指點(diǎn)一二么?意義這東西本來就模棱兩可,事實(shí)上我一直都在攀登錯誤的山峰,或是錯誤地停留在一個自以為有意義的地方,怎么看著都不合時宜。
我的生命注定讓我的生活不可救藥。
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去閱讀死亡,我寧肯把這看成是一種窺視和躲閃。愛人類總比愛一個人簡單多了。最后,城市終于靜了下來,我把白天和意義關(guān)在門外,在書寫的死亡里屏住氣息。然而,看過之后我徹底傻了。原以為走進(jìn)這些大名鼎鼎的哲學(xué)家、作家、詩人、心理學(xué)家、死亡學(xué)家的生死體驗(yàn),我會讀懂死亡,會更真切地看清死亡、感知死亡,會站在死亡之上,可是一旦讀了,我發(fā)覺書本里的死亡原本是另一個很大、很大的世界。一頭扎進(jìn)書本里,我越來越看不清死亡的臉頰,越發(fā)感受不到死亡的呼吸。當(dāng)把死亡變成詞典和思想時,我更是被死亡丟失在了巨大的空虛里,無邊無際,我被無限蔓延和虛化,我自己首先變成了孤獨(dú)、迷失的亡靈。
“死神的刺擊正像情人手下的一捻,雖然疼痛,卻是心愿?!鄙坦P下的死亡多么親切甜美??!偶爾,我覺得已經(jīng)看見了死亡,或就坐在死亡的邊上,就要觸摸到死亡的衣角,甚至就要擁抱死亡了,然而,驚悚間死亡抽身而走,只給我留下巨大而又抽象的背影,讓我無力跟隨,也無法捕捉。
以我凡夫俗子的眼力,或許根本就無力看清那神秘背影里的一種遙遠(yuǎn)、深邃、寬廣和博大。要么是我的眼不凈,要么是我的心不凈,無法同一個孩子的清澈相比。這就好比民間一種很古典的風(fēng)習(xí):當(dāng)一個人或是病了很久,或是病得很重,無法斷定究竟還有多少生命時限的時候,人們往往想著要去問一個孩子。在這個時候,孩子的第一句回答就是上帝的回答。有時我們也會遇到這樣的情景:在一個看著并不危險的病人面前,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卻會突然哇地一聲大哭:孩子一眼看出了一個人的死。
我早已不是一個孩子了。
這個時刻,我看不清抽象背影里的一切,只能跟著死亡在想象的天國里隨風(fēng)流浪,或在眼前光滑的書脊上窄窄地游走。直到合上書本,最終遠(yuǎn)離思想和理論,那個巨大的空虛和抽象的背影才漸漸變小,漸漸淡漠,最后我在虛無里漸漸還原、蘇醒,直到看見我原本所熟悉的那個死亡——它現(xiàn)在變成了一條親切又膽怯的狗,一邊望著我,一邊小心地向我走來。死亡重新回到我的心中,重新植入我的體內(nèi),變成我的血肉,就活在我的骨子里。
于是,村莊復(fù)活了。小村守靈的夜晚燈火通明,香火繚繞,靈柩的邊上追逐著嬉戲打鬧的孩子。
白幡凌空飄展,紙錢飛揚(yáng),長長的送葬隊(duì)伍走出村子,浩浩蕩蕩向積雪的山梁挺進(jìn)。
夏日的墳頭長滿綠草,開滿了不知名的朵朵鮮花……
走進(jìn)這樣的死亡場景,像回到了童年,回到命中的老家,感覺是在情人的懷抱被溫暖的鼻息小聲地吹拂:我拋棄了意義,我不再浮躁,我變得完整,我的生存得到了撫摩和安慰。由書本到生活,由思想到經(jīng)驗(yàn),這種過程也像死亡本身——是靈魂從一處移居到另一處。當(dāng)死亡還在我們體內(nèi)活著的時候,我們實(shí)質(zhì)上是心懷死亡,伴隨著死亡一天天生長。有人說:“人用一年的時間去生,卻用一生的時間去死”,透徹?。∥覀儊淼绞澜缟?,索取陽光、糧食和水,一天天地喂養(yǎng)死亡,直到把死亡養(yǎng)大,要了生的命。生命結(jié)束了,死亡又翩然變成了另外的一些有聲有色的生命。
想走進(jìn)一片葉子和草木,是不需要思想的。思想有時會成為我們的拖累,反倒阻礙了我們的傾聽。
當(dāng)死亡來臨,或就面對一張死去的臉,文字能做什么?文字只能把死亡從我們?nèi)粘I钪?,從我們體內(nèi)剝離出來,晾在紙上,端端正正,等待風(fēng)干。這個時刻,真正能夠溝通生死、打通陰陽的不是文字,也不是什么思想和眼淚,而是一種靈魂的聲音,是從生命根部喊出的聲音,是一張嘴就足以穿透所有遮蔽,直接能讓另一個世界聽懂、點(diǎn)頭的聲音。
從小到大,由鄉(xiāng)下來到城市,我見過太多的葬禮。在葬禮習(xí)俗的所有儀式中,我以為最能令我的靈魂感到隱隱碎裂的就是為逝者“開光”的聲音。你聽那上路前的最后禱告:“開眼光,觀六路、看西方;開耳光,聽八方、辨方向;開鼻光,聞五香;開嘴光,口味好、吃得香;開心光,心明亮;開手光,抓錢糧,金銀財寶滿兜裝;開腿光,三魂七魄走它鄉(xiāng);開腳光,腳踏蓮花上天堂。”不管是說誰,不用刻意,只要是在這種場合,一經(jīng)聽到這種直接貫通生死的話語,我的頭發(fā)便會立刻站立起來,從頭到腳,剎那間被一聲聲凄厲的溫暖和疼痛掏空,仿佛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緩緩“上路”,都同時走在同一條通向天國的路上。此時此刻,再大聲的慟哭,再大的淚滴也是淺薄的,無法像這些神秘的話語,把溫暖、哀傷和絕望,直接變成一根根鋒利的釘子,釘進(jìn)我們的頭顱。每次聽到這樣的聲音,我都會在驚駭中戰(zhàn)栗不已,但我一直無法把這聲音變成自己的夜半輕歌,安慰比死亡還要漆黑的夜晚。直到最近的一個深夜,我在不經(jīng)意間聆聽到那個另類的愛爾蘭女人,在如泣如訴的凄美中唱著《穿過骨頭撫摸你》。還想要什么,還有什么可以給予,還有什么能夠當(dāng)作最后的抵擋,僅僅是這么一個唯美的名字,就足以讓我們的生命在溫暖和疼痛中瞬間消融。誰能受得了穿過骨頭的溫柔和撫摸,想必那深刻的撫摸也如死亡之指,帶有摧毀生命的力量。
一個人的骨頭有禁不住撫摸的時刻,靈魂也是。當(dāng)我們的靈魂被撫摸的時候,可能就是我們的內(nèi)心充滿死亡,充滿愛和謙慕的時候,而這些時刻與思想和文字無關(guān)。
死亡不是用來讀的。
妖媚的芬芳
要么是出于對生命尊嚴(yán)的維護(hù),要么是發(fā)現(xiàn)了生命游戲的愚蠢和荒謬,自殺,往往用一種極端的方式,詮釋一個普遍的主題——死亡,永遠(yuǎn)都是悲劇,而自殺是悲劇中的悲劇。因此,在人類所有的死亡中,自殺最是一言難盡,最能激發(fā)死亡崇拜,也最能讓人肆意體驗(yàn)死亡的決絕、慘烈、瀟灑,或恣意。我非常欣賞德國詩人席勒在《短歌》中留下的詩句:“這自殺的想象/實(shí)在富有迷人的力量/它好像是一個甜蜜的休息?!?/p>
這是一個詩人對自殺的美化,是一個人的另類贊美。然而,自殺一旦在一個閃光的名字上附著,那份悲與壯便常常是一個民族的詩意了!“屈子懷石沉江”,在他縱身一躍的剎那,詩人萬萬不曾想見,他和他懷里的那塊石頭在水中輕輕舞之蹈之,以及清清濁濁的疼痛,會比那一江滔滔大水還要源遠(yuǎn)流長,會在兩千多年的歲月里浪漫成一個吃粽子、賽龍舟的節(jié)日!每年都有小紙船上的燈火在粼粼清波之上點(diǎn)燃半部《離騷》。一個詩人的自殺受到如此深廣久遠(yuǎn)的贊美,并構(gòu)成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性格的一部分,這在世界文化史上恐怕也是罕見的。然而,自殺的美與詩意,本質(zhì)是一種虛擬或強(qiáng)加,如果以此掩蓋世界的殘酷、權(quán)力的荼毒、命運(yùn)的凄慘,那么,除了證明我們的虛妄與怯弱,還能說明什么呢?十年浩劫,中國知識分子眾多精英相繼自戕,如老舍、鄧拓、以群,如傅雷、羅廣斌、海默,如楊朔、吳晗、聞捷,如李廣田、劉綬松、翦伯贊……大批溫文爾雅,聞名遐邇的作家、詩人、學(xué)者紛紛假自己之手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其慘烈其密集,亦是人類文明史所罕見!即使歲月的足音遠(yuǎn)矣,但透過這些帶血的名字,我們不依然能夠聽到那個時代的風(fēng)狂雨驟,那滲透在一個民族肌體里的深刻痛楚和一而再、再而三的悲劇么!
當(dāng)自殺,成為知識分子躲不開的宿命,是否也是一種文化的宿命?有時我想,是不是當(dāng)年的那條汨羅江水如今真的成了我們的血液:流淌一樣的詩意,一樣的水殤,一樣的死亡,一樣的悲??!是這樣的死亡雕刻了那些個時代,還是那些個時代創(chuàng)造了他們的死亡?總之,這樣的死亡驚心動魄,這樣的思考太宏闊了,我沒有能力完成這樣的思索和發(fā)現(xiàn)。
那有沒有另外一種情形呢:對自殺的詩意向往,有時僅僅是一個人內(nèi)心深邃的喜好、敏感或叫堅(jiān)守,作為對情感傾向和文化暗示的捕捉,深深地植于個人性格和命運(yùn)之中,不過是因?yàn)閭€人的卑微與平庸,遮蔽了他們生命的痛楚和人生悲劇中應(yīng)有的深刻。
屈子沉江、老舍溺湖、三毛自縊、海子臥軌、海明威飲彈……他們的名字高高在上,光芒四射,他們的死都太響亮,這種生命的謝幕和他們留給世界的影響匹配極了!
我也舞文弄墨,是個小文人,但我會像一個大文人那樣自殺么?自殺對我并不陌生,我太熟悉了。很小的時候,我?guī)缀鯖]有聽說過“自殺”這兩個字眼,但我明白那個意思,也常常有那樣朦朧的念頭。那時,我不懂得自殺還有很多種方式,以為只有喝鹵水一種,不僅我自己這樣想,好像那時的整個村莊都是這么想的。村頭的十字路口就有一眼深井,村旁就是一條晝夜流淌的大河,只聽說夜里的河邊或井口有人哭泣,卻沒見誰真的就去投井、跳河。那時似乎只有鹵水離我們的日子最近,就在碗柜的架子上,就在飄著豆香的豆腦里。家家戶戶,可能想著把買來過年的糖果藏了又藏,但沒人想著去把鹵水這種可以致命的毒藥藏好。鹵水離我們想要結(jié)束的生命最近,當(dāng)然,也只有鹵水能讓即將死去的生命留有余地。在我的記憶里,每年很少聽說有誰真的因?yàn)楹塞u水死掉了,但這種有驚無險,虛張聲勢的故事經(jīng)常出現(xiàn),有的是往自殺者的嘴里灌肥皂水,有的是灌狗屎。天長日久,這樣的事情見怪不怪,也像隨意擺放的鹵水,點(diǎn)點(diǎn)滴滴,撒在小村日常的生活里,既是一種生成,也是一種消解。記得我在自家的倉房里就為自己藏過一瓶鹵水,曾經(jīng)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看著那瓶鹵水。那種情景很像我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常常一個人聽著音樂,守著一瓶啤酒,只是不再流淚。
一邊聽音樂,一邊就著音樂喝著啤酒,想想自己這一生,只有一點(diǎn)還算成功,那就是刻苦。除此,我再沒有別的什么了,居然也能在一奶同胞中混個出人頭地的樣子,二哥說是我出生的時辰好,命好,我也常常覺得生活待我不薄??墒呛芏鄷r候,我不是厭倦生活,而是厭倦我自己,我是對自己不滿意。那些大文人自戕,是因?yàn)闊o法找到時代的秩序、社會的秩序、世界的秩序,而我是無法找到自我情感的秩序、心靈的秩序、靈魂的秩序,我常常在醒著的時候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的卑微讓我在自己的生活里只喜歡獨(dú)處,喜歡深夜和悲情。我習(xí)慣沉浸在如泣如訴里,渴望凄婉和纏綿在自己的心頭拂來蕩去。點(diǎn)燃一支煙,坐在干干凈凈的憂傷里我不空虛,也不恐慌,我會擁有片刻的純潔和安寧。有時竟然會自我營造一種悲傷而不能自拔,類似自己常常一個人在家喝酒,喝著喝著就把自己給喝多了,自己把自己溫暖得不行。
我可以憤怒地一拳砸碎堅(jiān)硬的玻璃,看著雪白的肌腱像斷裂的繩索,一點(diǎn)也不覺得疼痛;可以忍受鋼針成片地刺進(jìn)自己的大腿,自然而然地鮮血淋漓。但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敏感得禁不住一縷風(fēng)的影子,更無法承載一聲嘆息,或一滴淚水的重量。這是快意淋漓的崩潰,還是一場悲情的舞蹈?抑或是一次精神的自殺?
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人群之外。深深地被自己覆蓋。我是我自己的悲劇。
在漫長的掙扎中,一個人的精神死掉了,他的生命也就禁不住一丁點(diǎn)的悲傷和憤怒,最后,可能僅僅是差不多的一個形式和象征,生命就在忽然的極端里自然而去。
過去,我一直以為自殺一定是伴著泣血椎心的哭泣,在欲罷不能的掙扎中完成的,自殺多么令人恐懼和惶悚啊。魯迅早在三十年代曾寫過兩篇關(guān)于自殺的文章,其中在《人言可畏》中就阮玲玉的死,他說:“自殺其實(shí)是不很容易,決沒有我們不預(yù)備自殺的人所邈視的那么輕而易舉的。倘有人以為容易么,那么,你倒試試看!”不過現(xiàn)在想來,魯迅在寫下這段話的時候也未必就能真的體會,自殺有時竟然會在一念之間變成迷人的妖媚,誘人下定決心,無所畏懼,面帶微笑,超脫快樂,從容赴死。比如張國榮,當(dāng)他從高樓飄然而落的時刻,他的身體,他的精神和表情一定會比《霸王別姬》更輕松,更從容。比如海子,當(dāng)他臥在鐵軌上迎接風(fēng)馳電掣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一定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最典型的當(dāng)數(shù)三毛了,就在她自殺的前兩天還在文章中深情地呼喚:“生命真是美麗,讓我們珍愛每一個朝陽再起的明天。”
三毛是用自己穿過的一只長筒襪子,簡要地扼殺了自己,卻給世界留下經(jīng)久的疼痛,而那些蕓蕓眾生中的痛苦和自戕呢?那個因無法戒掉網(wǎng)癮,再也承受不了自責(zé)而悄悄死去的孩子,那個因?yàn)橛懖粊砉ゅX而去的農(nóng)民工兄弟……是他們的死亡太渺小,還是因?yàn)樗麄兊纳接?,無法提升為川端康成眼中的“無限的死”?
起初川端康成是鄙視自殺的,他在三十四歲的時候曾說:“無論怎樣厭世,自殺不是開悟的辦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殺的人想要達(dá)到的圣境也是遙遠(yuǎn)的?!钡詈竽?,他還是贊賞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shù)了,終于口含煤氣自殺身亡,沒有留下一字一句,正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死?!?/p>
其實(shí),每一種膚淺都有一個深度在里面。秋天來臨,人們只看見低低的荒草在大地上匍匐,沒人注意秋天的到來,首先是從一棵草葉的寒冷開始的。我是裹攜其中的一根枝條嗎?
我曾經(jīng)這樣認(rèn)定:我最終可能不會壽終正寢,也許是以某種極端的個人方式自我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而且,有時自殺對我是一種魅惑,我常常在想象中準(zhǔn)備自殺的方式和場景。比如,我常想究竟哪種自殺方式才既可殞命,又不至于讓家人難堪?那就擦玻璃吧,等到玻璃擦了大半,讓自己從高高的窗口跌落下去。臉不能朝下,那太恐懼,要眼睛向上,一直看著天空墜落,讓自己最后看見的是藍(lán)天。轉(zhuǎn)念又想:這樣畢竟會給家人帶來料理后事的麻煩,不如一個人出走,到一個和我日常生活沒有任何聯(lián)系,誰也認(rèn)不出我的遙遠(yuǎn)的孤島或是海上。我曾經(jīng)為此寫道:“活著沒有靈魂,死了沒有尸體?!弊屨l也不會發(fā)現(xiàn)。我的這種心境,說高攀了,有點(diǎn)像晚年的托爾斯泰陷入道德和思想的絕境,他對自己身邊的一切都不滿意,他曾對友人說:“我陷入了困境,想一死了之,或者計(jì)劃逃走,利用自己的地位徹底改變整個生活?!辈贿^,偉大的托爾斯泰最終沒有自殺,還是以“出走”的方式死在一座無名的小站,求得了最后的內(nèi)心寧靜與精神解脫。臨終,八十二歲的托翁對身邊的人說:“大地上千百萬生靈在受苦,你們?yōu)楹我谶@里照顧一個托爾斯泰?”其實(shí),托爾斯泰是有資格說出任何感天動地的話語的,但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捐命了,我的自殺算什么呢?
為了領(lǐng)悟生命,最好的辦法就是心甘情愿地選擇死亡。誰自覺地走向死亡,誰就獲得了自由。這是海德格爾說的,但我的生死沒有這么高的境界。直到此刻,我還在活著,并沒有因?yàn)橛凶詺A向就真的死去。不過我也就是活著而已,不敢說像什么一樣地活著,確切地說,是不敢說像動物一樣地活著,動物都活得很直接、很干凈、很快樂;更不敢說是像傻子一樣地活著,傻子活得多率真、多逍遙、多透徹啊。而我日常的迷惘、倉皇和恐懼,因?yàn)槲业钠接辜炔辉娨猓膊簧羁?,但我還得活著。我不像農(nóng)民工那樣有直接來自生存的窘迫,也沒有文學(xué)大師那般精神和思想的雙重困頓與絕望,我沒有自殺的資格和理由,更沒有自殺的名分??!假如我真的自殺了,無法給自己一個精彩的謝幕,無法留給世界一份精致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