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手記

陳偉齡

題記：2008年的11月9日至18日，我在災區(qū)綿竹度過。這短短的10天經歷遠比我的30年人生要重了沉了很多。在綿竹的每一天。我的臉都是濕漉漉的，我的眼圈是紅的；每一天。都會遇到很多江蘇的老鄉(xiāng)。和他們用家鄉(xiāng)話交談；每一天，心情都如同翻滾的岷江一般，難以平靜。江蘇援建隊伍承載著7600萬家鄉(xiāng)人民的希冀。在這片幾成廢墟的土地上幫助綿竹人民重建家園。聽到看到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點點滴滴，深深烙在我心底。有位名人說過：“所謂人，就是能夠不斷自我恢復的存在?！钡卣鸫驍嗔诉@里的寧靜，但不會中斷這里的生活，災難終結了部分人的生命，但來者可追，生生不息，而江蘇人援建綿竹的事跡和情意將永遠銘刻在兩地人民的記憶深處。我將這10天終生難忘的見聞寫成日記，摘錄幾篇，帶給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

2008年11月12日天氣陰

到綿竹已經4天了。這4天來，看見廢墟的旁邊蓋起了一片一片整齊的板房；看見開工儀式上，設計師們充滿激情地對家園重建的合理規(guī)劃進行美好暢想：看見建筑工地上，災區(qū)群眾充滿干勁地運磚遞瓦；看見恢復生產的廠房里，工人兢兢業(yè)業(yè)地守在各自的崗位上；看見農田里，農民忙著收割莊稼；看見新修的馬路上，一批批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進受災的山區(qū)……

今天，開始想家，開始想女兒了，這種思念不停地在我心中抓著撓著，這種情緒仿佛奔騰的江水卻找不到渠道流淌出來，不停地翻滾著。早晨，在一所幼兒園采訪時，看到跟女兒年齡相仿的孩子，看著他們稚嫩的小臉，心一下子就變得柔軟起來。孩子們正在老師的帶領下做游戲，我不由自主地加入了游戲。有個走路尚且蹣跚的女孩跟我玩熟了，捋起褲管給我看她腿上的疤痕，用稚嫩的聲音對我說：“阿姨，我這里面還有鋼釘?！蔽业难蹨I止不住地掉下來，抱起她，親親她的小臉，感覺心很疼很疼。女孩用手幫我擦眼淚，邊擦邊說：“阿姨不哭。老師說我還能跳舞?！?/p>

地震過去半年了，學校已經全面復課，師生都住上了板房。我們到了南溪中學，這所有著悠久歷史的學校已經全部搬入板房，教室、宿舍、操場、實驗室都很簡易，我們去的時候，老師正在面對一個班70多位學生使用揚聲器抑揚頓挫地講課，一排又一排坐得整整齊齊的學生正在認真地聽講。

來自江蘇各所學校的援教老師從2008年8月13日來到綿竹就一直堅守在教師崗位上，上課，進行災后學生心理問題的課題調研。糾正學生英語口語，除了節(jié)假日，從來沒有離開過。一位瘦瘦高高的男老師陪同我們，介紹說：“剛來的時候，只能住帳篷，現在條件好多了，我們住上板房了?！边@位老師姓王，是支教老師的領隊。旁邊的一位老師告訴我們：王老師在綿竹支教，愛人身體不好，家里面臨升初中的孩子學習成績一下子跌到班上二十幾名，脾氣一向溫和的王老師昨天第一次發(fā)了火。

因為地震，學校的圖書館坍塌了，支教的谷老師帶領其他10位老師把教學資源從廢墟里面搶救出來，使得教育資源的損失降到最低。我看著谷老師，這位31歲的女老師，瘦瘦小小，文文靜靜，很難想象這么瘦弱的身軀蘊含了那么強大的力量。我問谷老師：“孩子多大了?”谷老師說：“八歲啦?！蔽艺f：“男孩?女孩?”谷老師說：“女孩?！蔽艺f：“跟我家一樣，都是女孩。孩子誰帶啊?”谷老師說：“家里老人病了，丈夫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還要盡孝道，真的很不容易?！惫壤蠋煾嬖V我，剛來的時候，許多同學心情都很低沉，話也不多，學習比以前更加刻苦了。通過一些心理游戲輔導，同學們漸漸走出陰霾。國慶節(jié)放假回南京，學生追在后面送了很遠的路，在家里休息時收到了一位綿竹學生的短消息，問谷老師是不是不回來了。她還說：“我把他們都當成是我的孩子。我不想家。真不知道離開綿竹的時候我會怎么樣?！彼f著，眼圈都紅了。

我們和孩子們在學校門口合了一張影，一起大喊：“茄子!”本來天空有點陰暗，突然放晴了，不知是不是被孩子們的笑臉感染了?臨走時，谷老師托我把這張照片帶給她的女兒，我記下了她的地址，決定一回南京就去。

2008年11月13日天氣晴

綿竹的早晨，碧空如洗，新的一天開始了。我跟著采訪車出發(fā)，今天的采訪對象是來自江蘇的“西部計劃”青年志愿者。

大家圍坐成一圈，他們大多是1985年、1986年的，最小的1988年出生的。志愿者中，有個帥小伙子，高高大大，白白凈凈，猛一瞧，覺得很像臺灣的偶像明星王力宏?！巴趿辍鄙泶┧紕P樂的沖鋒衣，足蹬一雙阿迪達斯的球鞋，但是鞋面上沾了一層灰塵，頭發(fā)挑染成黃色，原本應該神采飛揚神氣活現，卻如同開盛的花失去水分一般耷拉在腦袋上。

綿竹的團市委書記介紹說，這批由團中央“西部計劃”選送的31名來自江蘇的志愿者有的是應屆畢業(yè)生，有的考上研究生辦理了保留學籍休學一年的手續(xù)，有的放棄國外報酬豐厚的工作。從7月12日起就投入了緊張的援建工作中。他們要在綿竹待滿整整一年，目前分派在20多個部門和鄉(xiāng)鎮(zhèn)，兼任鄉(xiāng)鎮(zhèn)團委副書記，同時利用業(yè)余時間給老百姓做心理輔導，輔導學生做功課。

每位志愿者都談了談這幾個月來的感受和體會。志愿者小許說他們開通了心理熱線電話。利用自己的心理學專業(yè)幫助災區(qū)人民做心理輔導，每天晚上都有人值班，有一次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中年男人低沉壓抑的哭聲，持續(xù)了40多分鐘，最后聽到對方把電話掛了，小許才把電話放下。她說：“我實在不忍心掛斷，我只能默默地陪著他，希望能夠讓他心里好受點。”

我身邊坐著中國江蘇網的記者王迅，他也是“80后”，但是一路上熱心招呼同伴，幫行李多的同伴拿行李，采訪寫稿子更是爭分奪秒，真是個典型的“工作狂”。我和王迅要求到志愿者的宿舍去看看，“王力宏”立刻站起來，帶著我們走出會場，向宿舍方向走去。我們迅速跟“王力宏”攀談起來，“王力宏”問王迅：“哥們，有煙么?”王迅遞給“王力宏”一根煙，他接過去：“有火么?”王迅笑著，給他點起來。他猛吸了一口，說：“謝謝哥們，好久不抽了，快憋死了?！秺蕵?18》的楊阿姨最近還出鏡了?真想聽聽他說的南京話啊?！蓖跹赣媚暇┰捳f：“楊阿姨很韶的唉，你太沒的品了。”“王力宏”聳了聳肩，雙手一攤，說：“以前空虛無聊，現在想看都撈不著時間看了，不過說實話，現在每天能為大家做點具體的小事，哪怕是搬抬扛，心里面都覺得生活比以前充實多了?！苯徽勚?，“王力宏”講述了他曾經幫助多位災區(qū)群眾疏導心理陰影，鼓舞他們重振生活的勇氣，尤其是有一次，在出租車上，他感受到司機的情緒非?；野?，急忙與之交談，用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點燃他的生命希望。

胖胖的女志愿者徐艷帶我們參觀女生宿舍，三張有著阿拉伯風格的木床緊緊挨著，親密無間的樣子，墻上貼滿了照片，細細一瞧，是和孩子們一起做游戲。我問：“這些生活用品都是你們自己帶來的?”她解釋

說：“這床是阿拉伯捐贈的，其他都是一些企業(yè)、集團捐贈的。”我捏了捏單薄的棉被，有點潮濕，摸在手中粘粘的感覺，問：“這里濕氣大，生活還習慣么?”她說：“我到綿竹之后，整整胖了8斤。我除了幫助廣濟鎮(zhèn)政府處理工作外，還去學校給學生作心理輔導。我家是蘇北農村的，本來覺得我們村的人過得很苦，但現在一比較，發(fā)現這里的老鄉(xiāng)太苦了。鎮(zhèn)上領導很照顧我，每天都問我想吃什么，我整整胖了8斤?！蔽倚α?，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看到大家很久沒有吃到魚了，于是有一天我說我想吃魚，鎮(zhèn)上很慷慨地買了10斤魚，結果端上來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的餐盤里面有魚，旁邊的孩子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我立刻招呼孩子們來吃魚，最后我就只喝了點湯?！币驗閯偛怕牭浇榻B說徐艷放棄了韓國高薪工作到綿竹來，我忍不住要問她一年之后的打算，徐艷有點感慨地說：“來之前，公司聽說我來災區(qū)援建，非常支持我，保留我的工作，我回去之后，還是要回公司工作的，公司對我很好，我要回去好好工作回報他們。”

看著這群“80后”朝氣蓬勃的臉，不由想起我的弟弟妹妹這幫“80后”的孩子，他們在學校喜歡張揚個性，對家庭的依賴強，曾經有專家痛心疾首地批評他們空虛迷惘、玩世不恭、價值觀迷失，對他們的前景極不看好；而我對弟弟妹妹們日常生活中的想法和做法經常會感覺到不可思議，甚至感覺到“70后”與“80后”存在著明顯的代溝。而現在呢，大災之后，“80后”們的身形也許還很單薄，聲音也許還不夠渾厚，性格也許還不成熟，但是務實又懷抱理想，率性卻不失誠懇，不羈中帶有純真。在災區(qū)看到的這群志愿者，他們言談中充滿了對災區(qū)人民的深切同情和關懷，他們青春朝氣的臉龐因為幾個月的磨礪顯得更加內斂了，從一個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小皇帝”、“小公主”們迅速成長為一名名戰(zhàn)斗在援建一線的戰(zhàn)士。從一個個追求流行文化、迷戀網絡虛擬世界的“新新人”變成了一個個充滿愛心、勤奮務實的時代先鋒。他們用實際行動證實了他們無愧于中國的脊梁。

2008年11月14日天氣晴

今天我在綿竹的醫(yī)院，聽說了一對夫妻的故事。

綿竹的醫(yī)院在地震中損失慘重，江蘇援建醫(yī)務工作人員從地震的第二天就來到當地參與救災和重建工作。經過兩地醫(yī)務工作者半年的努力，醫(yī)院奇跡般地恢復了以往的秩序。整體是一片整齊劃一的板房，走進病區(qū)。一股濃重的酒精味和消毒水的味道迎面而來，病房陳設整潔舒適。在大門口，許多穿著寫著“江蘇援建”四個大字的“橄欖綠”正在把剛從江蘇運來的醫(yī)療器械和藥品搬運到庫房；在病房，許多穿著寫有“江蘇援建”四個大字的白衣天使帶著小跑地穿梭來往；在手術室，綿竹的醫(yī)生在江蘇專家的指導下進行頗有難度的手術；在產科，護士正在給新生兒洗澡，新生兒露出了懵懂的微笑：在病房，主治大夫認真詢問病人的病情，詳細做出解答。

是的，說了很久，卻沒有講到那對夫妻，因為我的情緒涌動卻無從導引，還在為這對夫妻深沉內斂的感情而沉醉。中年夫妻的感情優(yōu)美如茶，讓人回味無窮，允許我這么轉述吧。

有這么一對南京的夫妻，妻子姓顧，是護士長，40多歲，一雙柔和的大眼睛，體態(tài)微胖，行動做事很麻利。丈夫姓孫，是一名警察，嘴唇兩邊有兩道深刻的紋路，平時很嚴肅，不愛笑。妻子從5月13日開始前往綿竹，投入到緊張的救死扶傷的戰(zhàn)斗中，而丈夫在南京邊工作邊照顧家庭，又當爹來又當媽。這天，老顧連續(xù)加了兩天兩夜的班，正準備在值班室瞇一會，猛一抬頭，看到丈夫老孫，老顧使勁地睜開眼睛，有些不確定地說：“是你?”老孫搓搓手，說：“我來了?！崩项欉€是不敢相信說：“你來了?”老孫突然想起什么，略帶遺憾地說：“我來了。我也來援建的。”老顧打量著老孫，說：“家里好么?孩子好么?”老孫笑了笑，說：“都好。都惦記你。你瘦多了，身體要緊?！崩项櫥秀绷艘粫?，終于想起來：“你說什么，你也來援建?那家里孩子怎么辦?孩子要小升初，正在關鍵時期，奶奶身體不好，兩個人都要照顧?！崩蠈O認真地說：“局里照顧我，說你在援建，辛苦了，讓我來陪你一起工作，直到我們一起回家。”老顧當真了：“真的?老孫你還真來了?孩子怎么辦呢?這……這可怎么辦?”看著老顧著急了。老孫這才說了實話：“我是出差，局里派人運送物資到綿竹，我特地申請隨車隊一起來看你，路上不好走?；藘扇旃Ψ?。這不，運到了，隊里批假，時間不多，就兩個小時。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快講，我可沒有太多時間?！崩项櫼宦牐闪丝跉猓骸皣標牢伊?你……你吃了沒?”邊說邊打開抽屜翻找著，“我給你泡碗面?！崩项櫟脑捯幌伦犹嵝蚜死蠈O，他唰地一下打開提包，邊說邊往外拿東西：“我給你帶吃的來了，別老吃方便面，你胃本來就不好。這是麥片、藕粉，還有你最愛吃的紅燒排骨?！崩项欍蹲×耍骸澳氵€會燒排骨了?”老孫淡淡地說：“剛學的，別嫌棄。我給你找熱水溫一下。你別動。我來。”老孫堅持不讓妻子插手，等他找到熱水回到值班室時，發(fā)現妻子居然趴在桌上睡著了，老孫看著妻子，默默給妻子蓋上毛毯。因為病人的突發(fā)狀況，護士小李沖進來匯報護士長。老顧這才猛然醒來。老孫深情凝視了妻子一眼：“去吧，病人要緊。照顧好自己?！眱蓚€小時的見面時間是多么短暫，就這樣，老孫帶著對妻子的掛念就這么離開了綿竹。

這是發(fā)生在江蘇援建隊伍中的真實事件。故事的講述者護士小李當時也在場，親眼目睹了這一幕，講給我聽的時候不無羨慕地講：“護士長的老公真是好，她真幸福，我們都羨慕她?！?/p>

這個故事在眾多的江蘇援建人員中只是尋常。江蘇派駐在災區(qū)參加援建工作的援建指揮部205人，警察500人，醫(yī)務工作者200多人，教師58人……他們大多上有老下有小，離開溫暖舒適的小家庭，克服了住宿和飲食的困難，克服了思鄉(xiāng)和孤獨的情緒，投身到援建工作中，投身到災區(qū)家園重建的繁忙工作中。為了災區(qū)人民的幸福，他們舍棄了個人的幸福，在這里，每一天都是超負荷的，每一天都是高速運轉的，每一天都是疲憊的，他們的努力給災區(qū)留下了一批“撤不走的力量”，他們的精神感染了災區(qū)的人民，他們的事跡將永遠銘刻在綿竹的土地上。

責任編輯：杭邦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