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
《鄭振鐸日記全編》收錄了鄭氏自上個世紀二十至五十年代的日記,許多文字頗為優(yōu)美,亦時見妙語。譬如,一九四八年上半年日記中,就有這樣的一段感慨:
……少航來,談甚暢。他說:近有許多人,心已死盡,僅存口與生殖器尚在活動耳。因相與慨嘆縱欲者多而好事者少。不僅乾嘉諸老之風蕩然,亦若光宣民初之好事者亦絕無。新官僚與流氓文化、買辦資本三位一體,便演至“天理、國法、人情”俱喪盡斬絕之境。資本主義社會自有其道德與文化,我們這個社會,則不古不今,非農、非商、非工,大家相“攘奪”、相掠取,恬不為恥。人人均為極端的個人無政府主義者,為所欲為,無所約束,綱紀法守,一切不顧,所謂“青黃不接”之時代是也。窮則變,變則通,將必有不同之時代接踵而起也。
上述的這段慨嘆可謂深沉,從中可見,鄭振鐸似乎非常憧憬新時代的來臨。六十年后,重讀這段文字,亦令人感慨良多——看來,世道輪回,“青黃不接”時代的特征總是頗相仿佛。在那樣的一個舊時代,“好事者”鄭振鐸檢索群籍,“且擁圖書稱富叟”。
出于對徽派版畫的關注,鄭振鐸窮搜博訪,與各地書商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對于來自徽州的文獻更是留心。鄭振鐸在《求書目錄》中指出:“八一三”以后足足八年間,他居留在上海,前四年,致力于羅致、訪求文獻,與來自杭州、紹興、寧波、蘇州、徽州、天津、北平以及本地的書商過從甚密。在抗戰(zhàn)時期,鄭振鐸收集到不少來自徽州的古籍,其中也包括一些徽派版畫作品。據他的同好趙萬里說:抗戰(zhàn)前后,從徽州等地流到上海的雜劇傳奇中的精本,十之六七都歸鄭振鐸所有。除了雜劇傳奇外,這一階段收集到的其他徽派版畫作品也有不少,比較著名的如《古今女范》?!豆沤衽丁肥莻鹘y(tǒng)社會規(guī)范女子道德的讀物,為明代歙縣虬村黃氏所刻,雍容大度,形態(tài)畢現(xiàn)。對此,鄭振鐸稱賞不置:“線條細若毛發(fā),柔如絹絲,是徽派版畫書最佳者之一。”該書原先一直是由版本學家陳乃乾收藏,對此,鄭振鐸“十余年來,未嘗瞬息忘此書也”。一九三七年,日軍占領上海,陳乃乾因經濟困難,“忽持此書來,欲以易米”,鄭見此書,“大喜過望,竭力籌款以應之,殆半月之糧,然不遑顧也。斗室避難,有此豪舉,自詫收書之興竟未稍衰也”。雖然舉債,然而名刻在手,鄭振鐸自感猶如富翁。
鄭振鐸從徽州收集到的書籍相當不少,其中比較著名的如《山歌》。當時,有人在徽州覓得馮夢龍編選的《山歌》,鄭氏不但慫恿書主排版重印,而且還將原書作價收歸己有。另外,婺源人程任卿的《絲絹全書》,是有關明末徽州府絲絹分擔紛爭的文獻匯編,對于這部書,日本著名學者、京都大學夫馬進教授認為,該書反映的明末絲絹分擔紛爭,無論是從明清社會史、經濟史,還是法制史或政治史的角度來看,都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歷史事件?!督z絹全書》現(xiàn)存國家圖書館(收入一九八八年出版的《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這應當也是鄭振鐸從徽州收集而來的。盡管鄭振鐸并不研究歷史,對于明代社會經濟史更沒有涉獵,但他對于各類古籍學術價值的敏感,由此可見一斑。
一九四八年,鄭振鐸在南京的快活林吃過“徽州家鄉(xiāng)菜”,對于徽菜,他的感覺“甚佳”。不過,他從來未曾涉足過新安山水之鄉(xiāng),所購買的源自徽州之各類書籍,均輾轉來自書商。關于抗戰(zhàn)時期鄭振鐸與書商的交往,他在一九四三年的“蟄居日記”中指出:
二月十四日,遇朱遂翔,彼云:在徽州,有明刻本《珍珠記》及《櫻桃夢》出現(xiàn)。亦即囑其設法,彼云:郵包不通,不知何時可到也。
朱遂翔是浙江紹興曹娥(今屬上虞市)人,杭州文元堂書莊學徒出身,后自設抱經堂書局,及至三十年代,抱經堂書局已發(fā)展成為全國資金最為雄厚、影響最大的一家專業(yè)古舊書店,業(yè)界將他與在北京的孫殿起(《販書偶記》之作者)并稱為“南朱北孫”。朱遂翔的主要貨源就來自皖南的徽州一帶,他每年都派其弟朱遂軒前往徽州兩次,每次都能收到不少好書,而且價格極為低廉。就這樣,徽州的一些文獻由此流入杭州等地。而從“蟄居日記”可見,至遲到四十年代,鄭振鐸就通過朱遂翔這樣的書商從徽州收集文獻。
書商與藏書家是相互依存的關系,稱職的書商一般都有一定的文化基礎,在與藏書家的交往中,出于商人對市場把握的直覺和敏感,他們往往很快就能摸準藏書家的愛好以及學者的學術理路,為藏書家尋找到對路的各類學術秘籍。書商賺到銀子,當然高興。而學者或藏書家則通過書商搜求異書,透過此一途徑,往往能尋找到學界罕見的珍稀秘籍,這同樣也令人振奮。
當然,天下的讀書人對于書商總是既愛又恨。尤其是長期保持聯(lián)系的雙方,彼此知根知底:書商搜到好書,往往奇貨可居,一朝精刻在手,即竊喜暗笑磨刀霍霍,不斬得讀書人血淋滴答絕不肯罷休;而讀書人既見“可欲”,未有不動心者,雖經艱苦砍價,但有時只能象征性地略作抵抗便乖乖就范,就像《書之幸運》中的那位主人公一樣,除了刻意用“禿頭”二字狀摹天一書局的老板之外,便只能坐在書齋里以“不貴不貴”、“一點也不貴”、“真的不貴”聊以自慰。
對于朱遂翔,鄭振鐸也是既恨又愛。他在《精選點板昆調十部集樂府先春三卷》題跋中指出:
杭州書客朱遂翔,擅將不全書挖割目錄冒作全書,售得善價,予甚少與之交易。然彼爪牙遍布徽郡、蕭山一帶,往往多得奇書善本。……劫中予閉戶索居,絕人世慶吊往來。唯結習未除,偶三數日輒至古書肆閑坐,尤以中國、來青二處蹤跡為密。一日天陰欲雨,正坐中國書店與石麒閑話,以無書可閱為嘆。朱忽持一包來,予曰:此中何書?朱解包出之,乃《昆調樂府先春》也。予驚喜過望,即詢其值,立賞之,挾書以歸。書首尾破爛,貌不驚人,然實未見諸家著錄之奇書也。書凡三卷,不作上中下,卻為首卷及上下各一卷,不知何意。題松江陳眉公選,徽郡謝少連校。無序跋,殆已佚去。首附圖八幀,未知全否?草書小字題曰:黃氏應光鐫。畫法古雅,大類《吳騷集》,當是徽郡版畫作家黃金時代之初期作品也。
“陳眉公”即明代著名的山人陳繼儒,而謝少連亦即謝陛,為萬歷《歙志》的作者。鄭振鐸極為鄙視朱遂翔其人,認為他在商業(yè)經營中多有欺詐行為,所以稱他的商業(yè)網絡為“爪牙遍布”,付錢買他的書,稱之曰“賞”……這些,都是貶斥書商的筆法。但與此同時,鄭振鐸又不得不承認,朱氏手頭的確有一些奇書善本。他自朱遂翔手上買來的《昆調樂府先春》,就是由徽州版畫作家黃氏刊刻的著作。后來,在《秦詞正訛存一卷》題跋中,鄭振鐸還提及:“朱遂翔售予萬歷本《樂府先春》,最為愜意當心!”欣喜之情,仍然溢于言表。
除了朱遂翔外,鄭振鐸還與一位叫韓世保的書商過從甚密。以“寫在一九四七年臺歷上”的日記為例,四月六日,“韓世保送書來”,四月八日,“世保送書來”,七月二十日,“韓世保來催款,頗不高興”。此后,幾乎天天都有“世保來”,“世保送書來”的記載??梢?,鄭振鐸與韓世保的交往從解放前就已開始。
韓世保是位上海的書商,兼做古董生意。一九四八年一月十八日,他曾帶來漢俑二只,令正在編纂《陶俑圖譜》的鄭振鐸極感興奮,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自己“今日‘俑運、‘書運之好,大可賀也!”有了這些第一手的文物資料,鄭振鐸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他覺得自己編出的《陶俑圖譜》“當為今代第一矣,頗自豪!”可見,韓世保四處收集到的古籍文物,對于鄭振鐸的學術研究極有助益。當然,對于這樣一位書商、古董商人,鄭振鐸同樣亦是愛恨交加。一九四八年一月三日,韓世保一早就登門,“第一個人來,即為索款,甚為不快!”一月八日,“世保來,又是迫款之人!不高興極了!”在鄭振鐸日記中,“世?!庇袝r似乎亦寫成“士保”。當年的二月二十四日,“晨,士保來,取款一千六百萬元去。如此貪得,實在不該!”過了十幾天,“士保來,其畫冊因議價不諧,任其取回,此尚系一二年來第一次事也”。可見,藏書家與書商之間,屢屢因書價談不攏而發(fā)生齟齬。不過,盡管發(fā)生過許多的不愉快,但鄭振鐸與韓世保的密切關系一直保持到了解放后。而正是這位書商韓世保,間接導致了徽州文書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發(fā)現(xiàn)。
鄭振鐸在《西諦書話》中有一篇文章,介紹余象斗的《列國志傳》一冊(原書共八冊),他說:
這部書大有歷史。它是一家上海古書鋪的“專家”,到徽州收書的時候,從廢紙堆里“救”出來的?!嘞蠖肥敲鞔f歷年間(一五七三——一六一九年)的福建省建安縣的一個“出版家”。曾經刻過不少書,而以小說書刻得最多。他刻過水滸,刻過三國,刻過兩晉志傳,刻過四游記。這部列國志傳也便是他所刻的?!不帐∈且粋€文獻之邦,徽州一帶,尤為古舊書籍集中之地。據上海的那位“專家”告訴我,一扎一扎的古書,不知道有多少,在等待著“入鍋化漿”。他想仔細地檢查一番,但造紙廠的人卻不耐煩了,只好草草地收場回來。又曾看見炮仗鋪里,用明朝白綿紙印的書,撕得一頁半頁的作為鞭炮的心子,據說,用這種好紙做炮仗,會放得特別響。他和他們商量,能否在紙堆里撿些什么出來。但他們干脆拒絕了,連紙捆子也不讓打開。……有的地方,收廢紙的人為了怕文化部門的人打麻煩,在打包運出之前,就把整本、整部的書,故意地先行撕破扯爛,省得有人來撿拾什么……
這一段文字,概述了徽州地區(qū)古籍慘遭嚴重破壞的情形,迄今讀來仍覺觸目驚心。在傳統(tǒng)徽州,因迎神賽會頻仍,鞭炮的需求量極大,皖南的“徽州炮”遂相當著名。及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明清時代的大批珍稀秘籍竟落溷飄茵,成為手工制造鞭炮的心子,于是,誠如清代俗諺所云:“徽州炮,發(fā)火時渾身粉碎。”就這樣,大批的珍稀文獻亦隨之灰飛煙滅。此種情形,又怎不讓人痛心與慨嘆?文中提及的這位上海古書鋪的“專家”,可能就是書商韓世保。
一九五六年前后,韓世保在上海的一家舊書店工作,他經常到屯溪收購徽州古籍圖書,一到屯溪就住進黃山旅社,讓當地一個叫余庭光的書商陪他到老大橋等地去淘古籍。據他了解,當時屯溪的老大橋附近,有百余位當地的舊書商,他們將在徽州各地買進的古書,轉賣給上海、杭州來的古籍商人。除了古籍外,其他的文書則被當做制紙原料,賣給造紙廠,或是做雨傘和爆竹的材料,或是用做山林產品的包裝紙等轉賣他處。韓世保通過余庭光從屯溪老大橋等地淘購到的徽州古籍,有一部分輾轉到了愛書的中央高官鄭振鐸、李一氓、康生等人的手里,引起了他們的極大興趣。
也正是一九五六年,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鐸南下各地視察,四月五日到了上海,其間曾多次回到自己的舊居廟弄整理藏書,與老友周而復、巴金等人見面敘談,并與書商過從甚密:
四月十日,……八時半,回廟弄。各書肆有人送書來。
五月二日,……曾到三馬路各肆一行,在文海見到不少好書?!秵⒌澮俺硕酚葹橹匾??!挛?,在文海,又見到新寄來的《陳大聲樂府全集》,即挾之歸,不暇問價矣。
五日三日,……九時許,回廟弄。文海及修文堂送書來。理書甚苦。
五月十二日,……近四時,到三馬路,還書賬一部分。
根據此前鄭振鐸寫在“一九四七年臺歷上”的日記,韓世保有時也被記作“文海韓君”,這顯然是指韓氏曾在文海書店從業(yè),不知這種狀況是否一直持續(xù)到此時的一九五六年。不過,大概也就在此時,鄭振鐸從韓世保那里了解到徽州珍稀文獻面臨厄運的慘狀。
也就在這一階段,鄭振鐸正以極大的熱情,潛心于《中國古代版畫叢刊》的編輯。據“一九五六年斷續(xù)日記”記載:
四月十九日(四),繼到圖書館,見到《盛明雜劇二集》,有刻工“古歙黃真如”字樣,又“寂光鏡”刻工“黃秀野鐫”字樣。
五月九日(三),八時許,到廟弄。整理抽屜,忽覓得《徽派刻工姓氏錄》一小冊,大喜不禁。此錄已覓之數年未見,因之,版畫選未能出版?,F(xiàn)既得之,就可入手寫史略了。
五月十日(四),八時許,到廟弄。在亂紙堆里和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不少關于版畫史的材料和稿子,很高興。
不難想見,作為一名學者,當他專心致志于某一研究,卻突然聽說在自己熟悉的領域,正有不少珍稀資料面臨著史無前例的破壞,這無疑會令之極為震驚,亦會引起他的迅速反應?,F(xiàn)代有的文章說鄭振鐸只是憤激地發(fā)發(fā)牢騷,卻并不能從根本上扭轉古書遭毀的命運,其實并不符合歷史事實。
當時,擔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鐸分管文物工作。他聽韓世保說,近兩年,在徽州“土改”運動中,各地抄家都抄出了成批的古籍。對于古籍的處理,人們通常是將之用來燒火、做鞭炮、造紙或包東西,有的村莊則將抄出的古籍集中焚毀,但因數量太多,有時幾天幾夜都沒能燒完。有鑒于此,當地一些敏感的書販就偷偷地跑去搶購,這次他到徽州就收了不少古籍。聽完韓世保的介紹,鄭振鐸顯然相當著急。
據“一九五六年斷續(xù)日記”記載,四月二十五日,鄭振鐸曾對上海市圖書館、博物館、文物工作者有個講話,這在日記中保留了當時的講話提綱,其中僅有“廢銅,廢紙”寥寥四字。半年多后,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三日,他在蘇州文藝界座談會上提到“搜集文獻資料、藝術遺產問題”,其中的一條就是“從廢銅、廢紙、廢鐵中搜集。這是文管會主要工作,也是圖書館、博物館要做的工作”。這同樣也只是講話提綱,但從中卻可以清楚看出,聽到韓世保的介紹后,鄭振鐸馬上就在各種場合,呼吁主管單位要從“廢紙”中搶救文獻資料。
蘇州座談會后一星期,也就是十一月三十日,他聽說“蘇州閶門外有破布廢紙生產合作社門市部,堆了不少古書,而不讓人看,選取的殘本,索價奇昂”,他馬上表示“應即行處理一下”。過了一天,十二月一日(六),他就“發(fā)蘇州季(?)市長信一。六時許起。為了‘破布廢紙生產合作社事,寫一信給蘇州市李市長及范煙橋局長,要其做處理,并打電話給江蘇文化局?!龝r許,到神州造紙廠看造‘還魂紙的經過”。十二月三日,他又在杭州聽說“龍泉有三個塔,被拆除,中有唐人寫經及唐畫像等,均被該縣民政科長付之一炬,僅被文化館保存了少數寫本??蓢@!”大概是有鑒于此,十二月六日,他在對浙江文藝界座談會的講話提綱中提及:
搶救廢紙的工作,十分必要?!拔墨I”無征,散在各地,如何收集起來?好東西不少,曲本不少?!赌媳睍r尚青昆徽池雅調》。訪書團的組織。
此處談到從廢紙中搶救文獻、組織訪書團等等,這些,都在鄭振鐸的掌控下緊鑼密鼓地展開。從一九五六年起,鄭振鐸每到一處,即留心于當地的廢紙收購處:
十二月十日,九時,到全國供銷合作總社的廢紙收購處,和他們談話,知道輕工業(yè)部亦有收購廢紙的“造紙原料聯(lián)購處”,繼至一個收購店及其庫房參觀?!挛缍r半,輕工業(yè)部的造紙廠管理處來一人,偕往虹口的萬利分廠,和長寧路的華孚新分廠去看,都是小廠,每月產量不過四五噸。所產的都是包裝紙,全部原料用舊書及紙邊和馬糞紙。葉銘山正在檢書。檢出不少好的東西,像棉白紙《庾子山集》、康熙本《重修南通州志》等。檢字[紙]女工們也已知道古書的重要。獨惜這制度未能遍及各地耳。
另外,他還指示文化部直接采取行動。前文述及,在浙江文藝界座談會上,他提出組織訪書團前往各地收書(搶救廢紙)的計劃。關于這一點,從他“一九五七年日記”中可以得到進一步的證實:
二月五日,五時許醒。到部辦公?!w萬里、路工等來談,他們今晚即赴安徽了。
趙萬里、路工等人前往安徽,從一九五七年的二月五日到四月二日,為時近兩個月。據四月二日條:
路工、趙萬里等來匯報安徽、江西的訪書小組的工作。見到他們所購的書單,并無十分出色驚人的東西。
不過,路工后來著有《訪書見聞錄》,著錄了不少他所搜訪到的珍稀文獻。而在事實上,在此之前,路工就經常前往屯溪收書,多所斬獲。譬如,鄭振鐸《中國古代版畫叢刊》第五函收錄的《酣酣齋酒牌》,卷首說明有:
路工于安徽屯溪得明酣酣齋制酒牌一冊,予甚羨之,這次他又到那個地方去,又得到這個酒牌一冊,乃以歸予,殊感之。酒牌之制,為時頗古,明人尤尚之,陳老蓮水滸、博古二牌,傳遍天下,此冊是明萬歷末所鐫,亦出新安黃氏手,較老蓮二牌尤早數十年也。
一九五七年一月七日西諦。
陳老蓮亦即明末清初著名畫家陳洪綬,其人擅長人物繪畫,構圖富于夸張,曾作水滸葉子四十幅,博古葉子四十八幅。早在一九四○ 年鄭振鐸編著的《中國版畫史圖錄》中,就收錄了陳洪綬的水滸葉子和博古葉子二種。十數年后,由路工轉讓的《酣酣齋酒牌》,所繪多為歷史上著名的高陽酒徒(如李白、孔融、嵇康、劉伶、阮籍、陶潛、賀知章、鄭虔、張旭、石曼卿等),因出自歙縣虬村刻工黃氏之手,而且又比水滸、博古二牌早上數十年,讓鄭振鐸禁不住大喜過望。
與路工一起前往安徽、江西訪書的趙萬里,后來在一九五七年第六期的《文物參考資料》上發(fā)表意見,指出——當時各地古書遭受嚴重破壞,“文化局對搶救工作沒有給以重視,甚至還有許多清規(guī)戒律”。他說:安徽做得比較好,但仍然不盡如人意。例如,在徽州屯溪新華書店古籍門市部,每天都有很多人抱著一包一包的書去賣,其中有很重要的東西,但當地領導干部卻把這樣的事情看得很簡單,認為小商小販搗亂,要限制他們。此外,當地用明版書來做紙漿和包雪梨的情況還是相當普遍。相比之下,江西的情況更為嚴重。在江西,當年給供銷合作社規(guī)定的收購任務是二百萬斤,估計至少一百五十萬斤是古書。江西省文化局一位姓石的局長說:許多地方干部是在土改中提拔起來的,土改時為了“挖掉封建根”,將地主家藏書的一部分燒了,現(xiàn)在再要這些干部去收集和保護那些古籍,簡直不可思議?!斑@種糊涂思想支配了石局長的行動,所以直到今年三月,江西省還沒展開搶救工作。”趙萬里的發(fā)言,顯然是就一九五七年皖贛二省訪書時的見聞有感而發(fā)。
趙萬里當時是北京圖書館研究員,他長期與古籍打交道。早在二十年代,他就與海外的學術同行展開競爭。如日本學者長澤規(guī)矩也,此人曾任靜嘉堂文庫干事,一九二七年以后屢次來華訪書、購書。某年,他曾在琉璃廠書店廉價購得宋版醫(yī)書并攜之歸國,引起北京圖書館的極大關注。此后,長澤就被作為善本外流的主要監(jiān)控對象受到中國方面的特別關照。當他再度來華時,北京圖書館就專門委派趙萬里,在長澤購書旅程的杭州、南京、蘇州等沿線,一路搶先地走在他的前面,嚴防好書落入長澤之手(參見[日]內藤湖南、長澤規(guī)矩也等著,錢婉約、宋炎輯譯:《日本學人中國訪書記》)。如果說當年趙萬里是在與外國人展開激烈的競爭,那么,此次則是與國內各地的領導官員爭奪古籍珍本。
趙萬里的這一發(fā)言刊登在《揭露矛盾,大膽鳴放》的一篇文章上,副標題為“文化部約請在京文物專家舉行座談”。盡管此次座談中談到的不少事情,后來都作為右派言論加以清算,但其中的確揭露了安徽、江西一帶古書遭受嚴重破壞的情形。
除了文化部的直接行動外,鄭振鐸還努力對地方當局施加影響。他專程找到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告訴他徽州發(fā)現(xiàn)的古籍正遭受嚴重的破壞。曾希圣當即表態(tài)“要搶救、保護徽州古籍”,事隔不久,安徽相關部門就采取了一系列搶救措施。這些措施中最主要的一條,就是在合肥、蕪湖、屯溪、安慶四地成立古籍書店,專門負責收集管理這四地發(fā)現(xiàn)的古籍。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徽州的大批文獻得到了搶救。
一九五六年九月,屯溪市文化館從屯溪爆竹合作社的廢紙堆中,一次就搶救出比較珍貴的古籍八百多斤。同年十月,屯溪古籍書店開業(yè),僅頭四個月就收購古籍七萬多冊,其中有明成化刊本《滄海遺珠》、嘉靖刊本《新安大族志》、萬歷刊本《三關圖說》、李卓吾的《初潭集》等珍本一千多冊。從大批珍本秘籍中,僅北京中國書店、上海舊書店一次就選購去六千七百多冊。
隨著徽州的古籍源源不斷地輸入北京、上海,鄭振鐸與屯溪的新華書店也直接取得了聯(lián)系。據“一九五八年日記”三月十日條:
十二時,到開通書社,購《振綺堂叢書》等數種。有《京鍥皇明通俗演義全像戚南塘剿平倭寇全傳》一書,系上圖下文的萬歷建本,新從屯溪寄來,絕為佳妙。即挾之而歸,心里充滿了喜悅。雖非全帙,亦足十分珍視。
過了半個多月,他又買到不少好書,自感“書運大亨,甚是高興”。八月二十二日條:“下午,看書、理書。安徽屯溪古書店中人,送書來看?!笨梢?,安徽屯溪古籍書店的人,已直接將書送到鄭振鐸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