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貪局長亮劍

董保存

認識張京文，是在中宣部、司法部等單位聯(lián)合主辦的“十大法治人物”評選結果揭曉的晚會后，我到北京西城區(qū)檢察院反貪局他的辦公室采訪。我們說到授予他的頒獎詞中有這樣的話：張京文，有劍蘭一樣堅韌不拔的勇氣，他，維護了公平，捍衛(wèi)了公正。我說：“為什么用劍蘭比喻呢?”張京文說：“其實我特別喜歡《亮劍》，也特別欣賞亮劍精神。在我們這個領域里特別要提倡亮劍的精神。”我告訴他，我是《亮劍》的責任編輯，他伸出手來說：“太好了!沒有想到這書是您們出的。”于是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很多。

我給他提的第一個問題是：你辦了那么多的案子，其中不少是大案要案。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個?我想，張京文可能會說在全國影響最大的藥監(jiān)局的事，他沉思了一下，卻說出了下面的故事——

那是張京文剛剛參加工作不久，就參與了調(diào)查處理和平公司的案子。和平副總A挪用公款100萬元，借給他能朋友作為資本去福建販魚，本來借出去的錢安全系數(shù)是最高的，但恰恰就在這一個月內(nèi)案發(fā)。上個世紀90年代，100萬是非常大的案子。書記員張京文跟著老檢察官把案子辦了之后，一個問題擺在了他們面前——挪用的100萬資金要不要追回?誰去追?說老實話，這錢檢察院可追可不追，也可以由別的部門去追。但辦案的老檢察官非常負責，說：“我們一定要把國家的錢追回來?！?/p>

于是，老檢察官帶著張京文迫到南方的小漁村，到了那里才知道，這筆錢作為定金已經(jīng)到了漁民手里，讓他們把錢退回來難度相當大。

漁民的家就在海上。他們租了條船，到海上一條船一條船地找，和每個漁民談。俗話說：“錢在誰手里，誰就是爺?！弊屓思野训绞掷锏腻X再退出來，談何容易?他們只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苦口婆心地做工作。經(jīng)常是說得口干舌燥。

整整一個星期，每天在海上漂十多個小時，臉和嘴唇被海風吹裂了。張京文本來不暈船，但一星期下來，他坐在床上都感覺在晃動……他們硬是一個人一個人地收，幾十元幾百元地收，最后用麻袋裝回了97萬元的散票子。

張京文說：“這件事對讓我印象太深刻了。當背著那一麻袋的錢回到北京時，除了成就感，還讓我懂得了一個反貪檢察官的責任。老同志不就是憑著責任心才帶我們這么千的嗎?既不圖名也不圖利。這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這種影響正是讓我堅守反貪這條路的精神動力?！?/p>

而另一個讓張京文記憶深刻的案子，在我聽來就感到有些離奇了——

張京文參加工作后，參與辦理的最大的案子是華榮信托公司的宋××案。華榮公司是工商銀行下面的單位，信用較好，那時候他們高息吸納存款，利息高達10.98％-30％。華榮業(yè)務員宋xx挪用了8000多萬，貪污了2000多萬。張京文所在單位介入這個案子調(diào)查，正準備采取行動時，發(fā)生了突然情況——

嫌疑人借上廁所的時候撕毀了所有原始合同，從廁所逃跑了。上億元大案的嫌疑人跑了!一時搞得滿城風雨。

說起這段經(jīng)歷，張京文很是感慨，說：“就在我們進門的時候，他迎面過來，我們擦肩而過，但卻沒有注意到就是宋××?！?/p>

他這一跑，就無影無蹤。如同在人間蒸發(fā)了。

他這一跑，可苦了張京文和他的同事們。

他這一跑，就是四年多。

四年多的時間里，為了找到他，檢察官用盡了所有的辦法。控制他前妻、孩子，通過他前妻找他兄弟，順著線索甚至追蹤到了緬甸。最后通過廣東一個公司的老板做線人，找到他的一個做水產(chǎn)生意的朋友，才定位到他所在的城市廣州。

張京文和他的同事們立即南下廣州。到了那里，一個更大的難題擺在了張京文面前一當?shù)鼐教峁┑南右扇?，究竟是不是他們要找的?姓名不對，相貌不像，家庭成員也不對，還有個兩歲的孩子。

找別的當事人來確認，不是個好辦法，還可能打草驚蛇，把案子搞得更復雜。

用DNA檢測?提取樣本的難度更大。

時間一天天過去，張京文心急如焚。他和專案組的同事商量——分辨嫌疑人講話的口音，此人是湖南人，看他講的究竟是廣東話還是湖南話?經(jīng)過最后甄別，是湖南話。

抓還是不抓?組里的意見不統(tǒng)一，張京文參與偵察這個案子整整用了四年的時間，對嫌疑人的情況應該比公安部門判斷得更為準確。他果斷“亮劍”說：“抓!下決心抓，不能再讓他有機會逃脫。”

此人當時住在軍隊的一個大院里面，偵查人員等了兩天兩夜他都沒出門。后來他們通過技術手段，確認他就在屋里，于是請公安局的警員拉了電閘，引誘他出門看電表，趁機將其抓住……

隨即對他的住所進行了搜查，這里是他在廣州的新家，他重新結了婚，生了子，同時發(fā)現(xiàn)他改名換姓的17張身份證。

審訊時，張京文和他面對面地坐了20分鐘沒說話，四只眼睛相對，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宋××沉不住氣了，開口說：“沒想到你們真能找到我?！?/p>

張京文告訴他：“我這一年半什么都沒有干，專門就是找你了?！?/p>

張京文問他那8000萬都去哪兒了?他說投資了房地產(chǎn)。于是他把檢察官帶到了廣州一個最好的地段，那里卻只看到了一個大坑。他挪用的那8000~都用來買了這塊地皮。

說來很有趣，后來，宋××在監(jiān)獄里面看電視看到了張京文，他說：“當年張京文辦我案子的時候只是個助檢員，等我被判處死刑的時候張京文都已經(jīng)當局長了?！?/p>

張京文對我說：“這個案子讓我印象深刻，體會到于反貪這一行，除了工作要特別細致，關鍵時刻還要敢下決心，也就是要敢于亮劍?！?/p>

而另一個吳坤龍的案子，讓張京文真正懂得了一個檢察官辦案必須要有韌勁和頑強的毅力。

吳坤龍是農(nóng)業(yè)部財改司司長，出生于顯赫的泰國僑胞家庭。得知吳坤龍犯了受賄罪，泰國僑領給全國人大常委會寫信，說這是冤假錯案。

寫信人的依據(jù)是本案的證人(行賄人)、某財稅廳的處長翻供，理由是證人患有精神疾病，當?shù)氐囊患裔t(yī)院出具了診斷證明。張京文看著上級機關轉(zhuǎn)來的材料，對同事們說，怎么好好的人就成了精神病了呢?

張京文隨醫(yī)學專家專門去對證人進行司法鑒定。

證人住在縣城一所精神病院里，張京文為了更全面深入地觀察證人，找出確鑿的證據(jù)，從城里面的賓館搬到精神病院住了下來。經(jīng)過醫(yī)生同意，他穿上了病號服，和所有精神病人一樣，每天吃藥打針，而且就住到了那位行賄人的病房。那些天真是度日如年，是對一個人的意志力的嚴峻考驗。

經(jīng)過十幾天的觀察，確認他并沒有任何精神疾患。正是因為他也是當?shù)睾蘸沼忻娜宋铮I通了有關的人員，才開出了精神病的證明。

專家組重新作了鑒定，證明此人沒有精神疾病。拿到這份鑒定后，張京文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他回想起那段經(jīng)歷時說：“那時候壓力比較大，一方面是案子本身的壓力，另一方面是如何能盡我們的能力來還原事情的真相。這個案子在

海外也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吳坤龍是他們家族做官做得最大的，而且身居要職，他們家族在華僑界也是領軍人物。這個案子的結果將影響我國反貪工作在海外的聲譽。”

我提的第二個問題是：你從事反貪工作以來，辦得最艱難、影響最大的案子肯定是——“在那場關系百姓健康安全的較量中，面對身居高位、善于偽裝的對手，張京文，從容不迫，以謀制勝。他讓侵吞國家利益的人受到法律的嚴懲；他讓陰暗角落處的權錢交易大白于天下?！?頒獎詞)這個案子中有哪些特殊情況?是不是可以說得深入一些?

張京文說：我們辦的國家藥監(jiān)局一案，實際上是兩個司長的案子。

2004年，張京文看到一封舉報信：成都血液中心從北京購買的一批血袋被污染，這批劣質(zhì)血袋的合格證是由國家藥監(jiān)局醫(yī)療器械司司長郝和平審批，是血袋廠給郝和平送了5萬元才辦成的。

檢察官迅速展開調(diào)查，結果卻是，“查貪官查出來一個清官”。不僅無證據(jù)證明郝和平在“血袋事件”中受賄，藥監(jiān)局紀委還給他們看了郝和平上繳的一張1萬元購物卡。據(jù)郝和平說，這是他和藥監(jiān)局同事到血袋廠了解情況時，廠家給的，他認為拿了人家的嘴短，就把這張卡交給紀委了。

線索雖然中斷，但群眾舉報不斷，集中反映醫(yī)療器械司權力高度集中，“郝和平掌管國內(nèi)醫(yī)療器械審批權，國外醫(yī)療器械企業(yè)準入權。他利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和家人謀取巨大利益……”

經(jīng)輾轉(zhuǎn)偵查，張京文和他的同事們找到了一個突破口——都和平名下有輛從杭州購買的廣州本田轎車，郝和平妻子付玉清名下有筆從山東匯進北京的20萬元可疑匯款。

涉案廣本車的一個女人，被郝和平稱呼為“表姐”，她是浙江杭州一大型醫(yī)療器械企業(yè)的董事長。檢察官找她詢問，她說這輛“廣本”是她幫郝和平購買的，郝付的錢。

此時，北京已將郝和平傳訊至西城區(qū)檢察院。為攻克這個“表姐”，檢察宮破例讓她和郝和平通話，當她確認郝和平被拘，立刻軟下來：“我服你們了，我直說了吧……”

據(jù)她交代：郝和平到她的企業(yè)考察時，她介紹情況時無意說出企業(yè)不僅做醫(yī)療器械，還做汽車生意。郝和平回京后就電告她幫“買”一輛廣本。很快，一輛20多萬元的廣本開到北京，但郝和平始終沒提錢的事。

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張京文掌握了郝和平“釣賄”的招數(shù)。一次郝和平戴著從天津洋貨市場買的一塊價值100多元錢的假名表參加一個會議。會場休息時，郝和平展示“名表”說：“看看，我花100多元錢買的名牌，戴上不也挺好嗎?你們誰要，我這兒還有一塊……”聽話聽音，與會者中有人聽出了其中的門道。數(shù)日后，上海某老板給郝和平送來4萬元買表款，說請郝司長買塊真名牌吧。

郝和平還有個習慣，凡開會、吃請、公干時，他總是將一部舊的諾基亞手機放在桌面上，故意讓那些有求于他的人看到。很快，郝司長便會收到一部“為方便工作使用”的新手機。張京文搜查郝家時，發(fā)現(xiàn)一個柜子里擱置著幾十部各時期新款手機，其中多數(shù)未拆封，真可算是個“手機博物館”了。

審問這位既是政府官員，又是我國醫(yī)療器械上的絕對權威人士，對張京文來說也是一場考驗。張京文問他：“價值幾十萬的高爾夫球卡是哪兒來的?”他一口咬定“朋友送的?！睆埦┪娜ズ潞推秸f的朋友處調(diào)查，其結果與郝的說法不符。再審，他改口說記錯了。

整個審訊過程中，郝和平反復無常、出爾反爾，經(jīng)常是頭天承認第二天翻供。檢察官拿出確鑿證據(jù)后，他又改口說：“我怕說了實話給我罪加一等，你們查清的我都認。”

經(jīng)過幾個月的斗智斗勇，郝和平在事實面前承認受賄百余萬和私藏槍支的罪行。西城區(qū)檢察院隨之依法提起公訴。

在原國家藥監(jiān)局醫(yī)療器械司司長郝和平案取得突破之后，西城區(qū)檢察院反貪局開始調(diào)查國家藥監(jiān)局另一個權力集中、舉報同樣集中的部門負責人——藥品注冊司司長曹文莊的涉嫌職務犯罪。如果說郝和平在醫(yī)療器械上的瀆職致使特定人群受害，那么曹文莊批準的假藥入市則危害的是每一個用藥的人。

舉報信中多有這樣的激憤詞匯：傷天害理，天理難容，誰還敢看病?說他“為批準企業(yè)藥品生產(chǎn)號沒少撈錢?！?/p>

三伏天里，張京文帶著4名跟蹤組的偵查員開始了對曹文莊的調(diào)查。他們知道對手的情況特殊一一曹文莊當秘書出身，他有中國政法大學法學博士學歷，他的博士畢業(yè)論文題目就是《論受賄罪的犯罪構成》，他認識一些法律專家，并且具有相當?shù)姆磦刹槟芰?。面對這樣一個對手，案件偵破難度可想而知。由于郝和平案子在先，這次偵查行動的難度會更大。

調(diào)查進行得很秘密，張京文和幾個檢察官白天照常上班，夜晚秘密跟蹤、蹲守。反貪局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們的特殊使命。那時正是北京的三伏天，張京文和偵查員躲在車里不能開空調(diào)，每次收隊回家，他們頭發(fā)蓬亂，面容疲憊，身上一圈一圈的汗?jié)n，就好像是剛干完活的裝修工。就這樣搞了三個月，他們得到的情況是，雖假藥證據(jù)在手，但曹文莊名下無房無車，也無巨額存款，平時上下班坐地鐵，朝九晚五生活規(guī)律，從郝和平出事開始就不再和外界聯(lián)系，跟蹤他這么長時間只發(fā)現(xiàn)他兩次應酬，一次是國外知名品牌公司換中國總代表，在嘉里中心吃自助餐。二是打網(wǎng)球，也是司里的幾個人。平時周末很少有應酬，出家門也就是拎著球拍鍛煉身體。

張京文率隊北上哈爾濱，南下廣州取證，天天吃閉門羹。奇怪的是涉案證人“找誰誰不在”，這讓偵查員開始質(zhì)疑“舉報靠不靠譜?”難道曹文莊真的像他在一次會議上說的那樣：“如果我曹文莊有問題，國家機關里就沒有好干部了!”

那幾天，張京文的嘴上起泡，他說：“如果證人心中沒鬼，為什么避而不見?”深夜調(diào)查組分析情況，他對同事們說：雖然還找不到贓款在哪兒，但發(fā)現(xiàn)了幾個疑點：第一曹文莊有個15歲的兒子，但在三個月的蹲守中，沒有見過他兒子一次，這是不是說明曹文莊很可能有另外的住所?第二，曹文莊名下雖沒有巨額存款，但是曹文莊的工資卡上的錢，近4年中一分都沒有動，他還擁有價值3萬元某俱樂部網(wǎng)球卡，說明曹文莊應該有另外的經(jīng)濟來源。三、曹文莊生活規(guī)律，但是他的手機通話數(shù)據(jù)顯示，他與藥學會咨詢部主任劉玉輝交往甚密。群眾在舉報曹文莊的同時亦舉報了劉玉輝，說“劉玉輝是曹文莊和諸多醫(yī)藥企業(yè)間的掮客”。張京文果斷決定改變偵查思路：變查事為查人。制定了一系列的調(diào)查方案：一、派偵查員全天候監(jiān)控曹文莊的妻子；二、調(diào)查曹文莊所有親屬的財產(chǎn)狀況；三、調(diào)查與曹文莊關系密切的劉玉輝。

明確了調(diào)查方向后，很快偵查員得到了令人振奮的調(diào)查結果。曹文莊在他兒子的學校附近，擁有兩處房屋，是用他人的名義購買的；曹文莊的妻子在擔任一家國有醫(yī)藥公司副總的同時，還任一家私營醫(yī)藥企業(yè)的股東，并且這個醫(yī)藥企業(yè)股東成分復雜，公司賬目上有

大量資金系國內(nèi)一些大型醫(yī)藥企業(yè)提供；與曹文莊關系密切的劉玉輝，曾是曹文莊在中國藥學會的同事，此人素以“能辦事、有路子”在醫(yī)藥圈內(nèi)聞名。

案子剛剛有點眉目時，張京文發(fā)現(xiàn)秘密調(diào)查暴露了一一在調(diào)查房子的時候，經(jīng)銷商或者是銀行有人通知了曹文莊。他找到了單位紀檢部門，說他愛人被西城檢察院查了，他說：“我愛人的單位在東城，西城檢察院來調(diào)查，不就是查我嗎?”

此后，曹文莊的反偵查活動升級。檢察院門口經(jīng)常停靠可疑車輛，張京文及偵查員被反跟蹤，他兩次轉(zhuǎn)移辦公室贓物，處理贓款，和有關當事人訂立攻守同盟，甚至潛逃路線等。曹文莊在第三者面前假扮廉潔，且滴水不漏。對于行賄者，凡有第三者在場，他必是一副包公面孔，并有意留下證人證言。張京文從搜查到的一盤錄像帶中舉例，一次曹文莊全家在飯店給兒子過生日，他老婆說：“魚翅怎么還不來?”他立刻說：“什么魚翅，開什么玩笑?沒點。”

不僅如此，張京文還接過數(shù)次騷擾電話，電話響過后，對方要么不說話，要么明知故問“你是誰?”要么丟下一句“誰都不容易，誰也別跟誰過不去?！本土⒖剃P機。有人還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攻擊張京文和其他檢察官。

2006年11月，曹文莊涉嫌犯罪的最關鍵知情人劉玉輝被抓捕到案。他開口與否，直接關系到對曹文莊犯罪事實的認定。而他和曹文莊是二十余年的朋友。面對狡黠的對手，張京文和預審小組一起制定了“曉之以情，動之以法，全線鋪開，詳細記錄，尋找矛盾，重點突破”的預審方案。經(jīng)過與劉玉輝十幾次交鋒，劉最終承認他扮演的聯(lián)系曹文莊和諸多醫(yī)藥企業(yè)不正當關系的掮客角色。他本人向曹行賄110萬元。曹文莊收受兩家藥廠藥品審批金240余萬元。他還批準使用虛假數(shù)據(jù)獲得國家統(tǒng)一藥品批準文號，其中包含假藥。一個細節(jié)透露出劉玉輝對假藥的熟悉。承辦檢察官感冒了，當著劉玉輝的面將感冒沖劑倒入杯中，劉勸：“別喝了，有的管用，有的不管用?！蓖瑫r，劉玉輝牽出另一行賄人魏威。

為了抓到魏威這個行賄者，極驚險的一幕發(fā)生了——張京文的同事在首都機場發(fā)現(xiàn)魏威已經(jīng)登機準備飛往河南，而這時批捕的命令還沒有下，情急之中檢察官立即跟著上了飛機。落地后直接打車跟著嫌疑人到了酒店，看他住進哪個房間，在他的房間對面進行住下監(jiān)控。當天晚上，偵察員一夜沒有關門……

張京文認為，偵察員就應該這么做，請示沒有批回來，人就跑了，責任非常重大。

批捕命令一下來，他們立刻請求河南警方配合。河南警方非常重視，警車立即開到了樓下。第二天早上魏威出來打電話，被秘密抓捕。

由于偵察員及時準確地抓捕了嫌疑人，致使他的家人隨后還打110報案，以為魏威被綁架了。

據(jù)魏威交代：他不僅行賄曹文莊，還送錢給盧愛英、馬騰等涉案人。

張京文與曾經(jīng)是他的校友的曹文莊過招，經(jīng)受著從未有過的考驗。他深知“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都會全線崩潰?！?/p>

張京文不拐彎抹角，亮出證據(jù)?！澳隳吃履橙崭l在一起……”

在確鑿證據(jù)面前，曹文莊抱著死磕到底的心態(tài)，要么說他記混了，要么承認拿過錢，但沒拿這么多，要么質(zhì)詢張京文“為什么信他們而不信我?！?/p>

偵查員在反復的訊問和比對中，掌握其口供的真實性和矛盾點，從中尋找突破口。他們白天提訊，晚上翻閱各種資料，對案件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藥品名稱都不放過，一一查找它們的功能、熟記這些藥品。醫(yī)藥行業(yè)存在大量的專業(yè)知識，經(jīng)常對著數(shù)據(jù)一看就是一夜，天一亮他們又精神百倍地開始新一天的提訊。

這時，張京文承受著極大的壓力。好幾個舉報人和證人都對他說過——“我們冒死提供的情況，別說叫曹文莊知道了，就是藥監(jiān)局知道，我們也死定了?！睆埦┪恼f：“如果這個案子拿不下來，我沒法向社會交代。如果不辦成鐵案，群眾會小看反貪。如果拿不下來，我只能主動辭職?！北е@樣的決心，他要毅然“亮劍”!

最終，曹文莊在強大的證據(jù)和政策壓力下，供述了他接受賄賂的犯罪事實。依據(jù)大量的證據(jù)，檢察院對此案提起公訴。

法院認定，曹文莊利用職務之便，接受請托，為兩家制藥企業(yè)在藥品審批方面謀取利益，多次收受人民幣240萬余元；同時他在任職期間，草率提出啟動專項工作和降低換發(fā)文號審批標準，造成嚴重后果，部分藥品生產(chǎn)企業(yè)使用虛假申報數(shù)據(jù)獲得國家統(tǒng)一藥品批準文號，其中包括個別假藥。2007年7月，曹文莊被判犯有受賄罪、玩忽職守罪，一審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

我對張京文說：“貪官也是人，人都是復雜的，在辦案過程中你看沒有看到過貪官的另一面?”張京文說：“公安辦的案，那些當事人更多的是可恨，但是我們辦案中，經(jīng)常感到除了可恨還有可惜?！蔽矣肿穯栆痪洌胺簇潤z察官也是具體的人，能不能說說你辦的心情最復雜的案子是什么?”

前面提到的吳坤龍的案子結案時，張京文和吳坤龍談了一次話，問他還有什么話說。

吳坤龍流著眼淚說：“你知道我退了多少錢么?落實的這些，都是我根本推不掉的東西?！?/p>

張京文無語。

吳坤龍還說：“我曾經(jīng)是我們這個家族的驕傲，我都快退休了，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p>

這樣的情景，讓張京文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他說：“也有惋惜與無奈?！?/p>

前幾年，醫(yī)療回扣、醫(yī)藥代表等問題鬧得沸沸揚揚。在風口浪尖上，張京文介入了轟動全國的醫(yī)療回扣的案子。

張京文決定先從w醫(yī)院打開口子。他把車開到這個醫(yī)院的門口，用攝像機把所有和醫(yī)生接觸的人都拍下來，判讀錄像發(fā)現(xiàn)，有那么幾個人，既不是病人，也不是來探視的，天天出現(xiàn)在做手術的地方。經(jīng)過調(diào)查，這就是所謂的“醫(yī)藥代表”。

這些醫(yī)藥代表每天來盯著有什么手術，手術室說要什么品牌的器械，他們就立即提供。醫(yī)生用他的器械，他按月給醫(yī)生或科室結回扣。這就是所謂的“潛規(guī)則”，這也是醫(yī)院公開的秘密。

從哪里人手?他們先抓了幾個“醫(yī)藥代表”。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查，認定龍頭還是醫(yī)院，張京文決定就從醫(yī)院入手。于是，張京文和一位當事人談話。這是一個醫(yī)療方面的專家教授，檢察院的人和他談話，他相當緊張。張京文問：“你們收過醫(yī)藥代表的錢沒有?”

“收了。就放在我們醫(yī)療組。這錢沒有動。只是給我們這個組的人發(fā)了一些。我的那一份，都放在那里?！?/p>

“動過沒有?”

他想了一下，說：“動過。有一次，一個山西的農(nóng)民來做手術，把家里的房子、羊都給賣了，只湊了3萬多，還差3萬。沒錢手術就做不了，特可憐，我就從那個錢里拿出來3萬給這個老農(nóng)民做了手術?！?/p>

張京文說：“你受黨教育這么多年，難道不知道拿回扣是錯的嗎?”

當事人停了一下說：“知道，這種潛規(guī)則都成了正常的了。我也不想這么干，但我這個組里還有別的醫(yī)生和護士啊……”在這樣的潛規(guī)則下，如果哪個專

家不收回扣，反而成了怪物。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如果我們的醫(yī)院都成這個樣子，老百姓還怎么活?張京文血直往上涌。

張京文還了解到，這些專家大都是窮孩子出身，應該說是人民把他們培養(yǎng)成了專家，對國家報恩的心思非常重，確實為人民和國家做過很大的貢獻。

經(jīng)過反復思忖，張京文和有關領導商量，考慮到影響惡劣，這個案子是可以重辦的，但如果把這些專家都抓起來，老百姓的手術都沒人做了，是病人的損失也是國家的損失。后經(jīng)反復的研究，這個案子按照集體受賄來起訴。

“處理這樣的案子時，我的心情特別復雜，真不知道用一句什么話來形容?！?/p>

那天我們談得很晚，最后我提了一個人們都關心的問題：你作為一個反貪檢察官，一名司法官員，有沒有親戚朋友找你為他們辦這方面的事情?如果有的話，你會怎么辦?

張京文說，這個問題司法干警都會碰到，我有自己的處理辦法，他說——

一次，張京文父親打電話，要他回家。他想，一定是有比較重要的事情，否則父親是不會找他回去的。

果然，回到家里，父親告訴了他一件很不好辦的事情。父親一個老戰(zhàn)友的兒子犯事，在北京讓朝陽分局給抓起來了。父親說：“我這戰(zhàn)友就這一個兒子，她一個女同志一個人帶著孩子，好不容易孩子大了卻出了事，聽她說事情沒有那么嚴重，也可能是公安搞錯了，聽說你在北京當了反貪局長，就專程來找你幫她想想辦法。”

這還是張京文第一次聽父親和自己說這種話，他知道，這肯定是父親萬不得已了。自己參加工作到現(xiàn)在，父母非常理解自己所處的位置，從不為這樣的事情找他。

張京文能說什么呢?只能說“問問情況。”

父親說，他的老戰(zhàn)友不僅來了北京，還住到了家里。甚至還說：“只要能把我兒子救出來，要多少錢都行?！?/p>

作為司法干警，張京文當然明白，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撈人”。如果被撈的人真是罪犯，作為司法干警來說，那是犯罪。更何況真的罪犯也是撈不出來的。

他給在朝陽區(qū)工作的同學打電話，了解了事情的原委。阿姨的兒子犯罪的情況很清楚，根本不是她說的搞錯了。

張京文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只能做阿姨的工作，但又不能簡單的處理。于是第二天，他開車回到家，對那位阿姨說：“我今天就是陪您去朝陽分局，您直接和那里的同志了解一下情況?！?/p>

朝陽分局的同志把詳細情況和那位阿姨作了介紹，但阿姨還是不死心，還想讓張京文找人把兒子撈出來。張京文動員父親和他一起為阿姨反復做工作，終于讓她接受了嚴酷的現(xiàn)實。

走出張京文的辦公室時，我看到了墻壁上懸掛的四個大字“天道酬勤”。我長舒了一口氣。有他這樣勤勉的反貪檢察官，我們的社會風氣，官場風氣應該會清朗起來。我握握他的手，說：愿你成為亮劍精神的光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