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風流,豈止詩酒

張昌華

1949—1976

1949年4月23日，紅旗插上了偽總統(tǒng)府。楊憲益行進在熱烈歡迎解放軍進城的隊伍中。

南京一解放，城里的地下革命組織都浮出了水面：民盟、民聯(lián)、九三學社等。曾是“地下工作者”的楊憲益成為市民革籌委會負責人，中蘇友好協(xié)會理事，世界保衛(wèi)和平委員會理事，最后被任命為市政協(xié)副秘書長。他代表市民革草擬了“所有支持中國共產(chǎn)黨的宣言和講話”，還寫了一系列解釋中共有關(guān)國民經(jīng)濟、教育、文化以及其他政策的文章，發(fā)表在1950—1951年的《新華日報》上?！拔医?jīng)常從早晨一直工作到后半夜”，以至戴乃迭在醫(yī)院生孩子都無暇顧及?？姑涝栾w機時，“我們捐了很多錢”，戴乃迭把訂婚戒指、婆婆的“見面禮”部分翡翠珠寶賣了。

但很快，楊憲益就遇到了麻煩。解放前，楊憲益與眾多外國駐華使館官員是朋友，與加拿大駐華代辦契斯丹-朗寧關(guān)系尤好。朗寧奉命回國前，將已故的加傳教士明義士收藏的4000件商朝甲骨通過楊憲益轉(zhuǎn)交給南京博物館。當時，中、加互不承認，無官方渠道可通。南京博物館館長曾昭燏(曾國藩曾孫女)是楊憲益的老朋友，她告知楊這是著名的“明義士商朝甲骨收藏”，十分珍貴?！八f她馬上報告北京，中央政府一定會為這一貢獻而感謝我(指楊，筆者)。”孰料，“統(tǒng)戰(zhàn)部的人對我進行了委婉的批評，說我讓這名‘外帝國主義間諜鉆了空子。”(1954年日內(nèi)瓦會議上，朗寧與周恩來成為朋友。1970年中加建交，周恩來邀他訪華。朗寧本出生在中國襄樊，1973年、1975年和1983年回襄樊“探視掃墓”，分別受到周恩來、黃華等接待)1950年，為配合宣傳黨的宗教政策，楊憲益寫了篇論中國人民享有宗教信仰自由的文章，有關(guān)方面“認為我的話說過頭了”。

次年，南京市“民革”改選，楊憲益在領導人選問題上與人發(fā)生分歧，被批為“宗派主義”。在此之前，北京曾來一紙調(diào)令調(diào)他到毛選編譯委員會工作，他不愿離開南京，不愿丟掉學術(shù)，婉拒了。這事為日后埋下了又一禍根。這期間，楊憲益曾奉命到“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受訓，回顧、追述歷史問題。

1952年夏，楊憲益夫婦到京參加“亞太和平會議”翻譯工作。20世紀50年代初的幾年，楊憲益的生活是愉快的。他和妻子都是外文局的專家。1953年，他以特邀身份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當選為中國作協(xié)、全國文聯(lián)常設機構(gòu)的委員，這份榮譽一直持續(xù)到80年代。

1954年，他曾與其他20多位科技、文藝代表，應邀去中南海接受毛澤東主席的接見。周恩來還特地把楊憲益介紹給毛澤東，說他把《離騷》譯成了英文。毛澤東握了握他的手。

“你覺得《離騷》能夠翻譯嗎?”毛澤東問。

“主席，諒必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可以翻譯的吧?”楊憲益答。

這以后在不同的場合，他還見過毛澤東兩三次。一次，宴會上他還偕同《保衛(wèi)延安》的作者杜鵬程向毛澤東敬酒。

20世紀50年代后期，中國進入政治運動頻發(fā)期，楊憲益與中國眾多的知識分子一樣，一直被“運動”著。

1955年“肅反”，胡風倒霉，一大批相關(guān)與不相關(guān)者連坐。楊憲益雖然沒被圈進去，但單位調(diào)查、審查他解放前與外國使館朋友的關(guān)系，沒做結(jié)論?！拔夷芨杏X到我的地位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我頭上籠罩著政治疑云?！?/p>

1957年“反右”，楊憲益“幸免”。關(guān)于這一段，眾人說法不一。楊憲益大妹妹楊敏如說：“不知道是誰保了他。我覺得因為他的妻子是外國專家的緣故，有所顧忌?！瘪T亦代則說：“當時沒有碰到他，是沒有辦法。因為沒有他，這個外文出版社就要關(guān)門了?！杂腥藶樗v了話?！倍鴹顟椧孀约簞t說：“據(jù)說黨內(nèi)有人想要劃我右派，有的人保我，我就算是沒有劃為右派。后來到了‘文革的時候，還算了這么一筆舊賬，說我在57年就是一個漏網(wǎng)右派?！比舾赡旰?，天機泄漏，知情人說：“他就是個右派，是我們保護過關(guān)的。”令楊憲益難過的是，他的老朋友向達、劉尊棋、馮雪峰都被戴了帽子。

在1958年“大躍進”中，別人煉鋼鐵翻兩番，單位為保密不讓他倆參加?！拔覀?與戴乃迭)發(fā)瘋似的譯書，沒日沒夜地苦干。”每日工作10多個小時，除額定的文稿外，還要趕譯領導人的講話、聲明和報告之類。資料顯示，50年代楊憲益夫婦的澤著篇名如列表可長達數(shù)頁。僅古典文學部分就有：《離騷》(1953年)，《唐代傳奇》、《儒林外史》(1954年)，《長生殿》(1955年)，《古代寓言》，《宋明平話選》(1957年)，《漢魏六朝小說選》、《關(guān)漢卿雜劇選》(1958年)；還有《魯迅選集》及相關(guān)著作8種；現(xiàn)代文學《太陽照在桑千河上》等15種；以及戲劇、《中國文學簡史》8種等。而這些全不拿稿酬，更沒有版稅。難怪他在丁聰為其作的肖像賦詩中有一句“蹉跎漸白發(fā)，辛苦做黃牛?！?/p>

楊憲益對“大躍進”中喊得震天響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等迷信口號是反感的，關(guān)于柬埔寨問題他也發(fā)表與眾不同的論點，以致社里抽調(diào)16名年輕編輯與他辯論，甚至動員他家的女傭站出來批判他的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

“大躍進”的烏云剛剛過去，一縷陽光突然照到楊憲益頭上。一位神秘的來客為他提供東城八寶坑一座帶庭院的獨立居所。來客說：“我們知道你在解放前為地下黨做過工作”，“黨組織覺得你的工作卓有成效，組織想讓你重新與那些人恢復接觸，通過類似的渠道為黨收集消息和意見”。楊憲益考慮現(xiàn)在情況變了，與妻子相商后同意“試試”?！爸夭倥f業(yè)”3年后，楊憲益業(yè)績不佳，“他們對我的匯報似乎不大感興趣”。1960年某日暴風雨驟至。那是一次豪華的宴請，主人在縱論歷史人物曹操時，詢問楊憲益對曹操的看法。楊憲益表示欣賞曹操的天賦，多才多藝，愛詩酒和女人。主人突然說他早料到楊憲益喜歡曹操，“因為他老奸巨猾、詭計多端”。又說，“我想你的性格與他有類似之處?！苯又鴨枺骸澳愫芟矚g一句中國成語叫‘狡兔三窟，有這回事兒吧?”楊憲益承認他說過類似的話，那是解放前生活艱難，兼幾份工作。主人打斷他的話，“不過，這話還有別的含義吧，不是嗎?‘三窟可能是指國民黨、外國帝國主義和中國共產(chǎn)黨。你是不是同時在為三方面工作呢?”面對這單刀直入，楊憲益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霸瓉硭麄円恢睉岩晌沂且粋€雙重間諜!”楊憲益覺得受到莫大的侮辱，拂袖而去。第二天，有人送來一大疊書寫紙，要他寫交代材料。楊憲益只在第一頁上寫了10個字，便把紙退了回去。那10個字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一個星期以后，楊憲益又被“請”回外文出版社宿舍，遷出了那座小院。他成了被“監(jiān)控”對象。

讓楊憲益愧疚終生的是，由于他的“過失”，讓同事陳次園當了替罪羊。那是1960年前后，新上任的

外文局局長斷定出版社以前出了不少壞書，遂逐一檢查。楊憲益譯的馮沅君、陸侃如著《中國古代文學簡史》，效仿《聯(lián)共(布)黨史》的寫法，在每節(jié)結(jié)尾整段整篇引用毛澤東的話，借以證明中國文藝始終按照毛澤東思想在發(fā)展。楊憲益認為荒唐，又不適合外國讀者的需要，在征得編輯同意后刪去了。此舉被審查者發(fā)現(xiàn)，新局長在會上咆哮：“楊憲益這個家伙怎么敢做出這種事來!真是膽大妄為!”印好的書全部被銷毀。當時外文局要逮捕楊憲益，對外文委沒有批。最后他們認定責任在編輯，將那地主家庭出身的編輯陳次園定為反革命分子，遣送北大荒勞改。

也是1961年，蘇共二十大后，正值與那位“神秘”同志鬧翻時，楊憲益心緒不好，為了泄氣，寫了4首詩，反對斯大林的專制，為赫魯曉夫新路線辯護，批評了蘇聯(lián)當局。他有意抄了一份留在辦公桌上，讓大家看看，“作為一種抗議”。詩被單位的女書記發(fā)現(xiàn)后，讓人抄了一份留存，當時倒也安然，但埋下了定時炸彈。

從那時起，楊憲益覺得“小鞋”夾腳，路路不通，麻煩不斷。他本是中國作協(xié)常委，已經(jīng)收到出席全國大會的通知，豈料代表證被單位收回，由他翻譯署名“楊憲益”的《史記選》被封存了；由他譯的、已經(jīng)付印的書全停了；《紅樓夢》的翻譯工作也停止了。戴乃迭來華20年了，從未回過國，她提出帶小女兒回英探親，(楊憲益很識相就沒申請)單位不同意。最后艾黎·路易給戴乃迭出主意，讓她給周恩來寫信，這才放行。一個回國探親假申請了4年!

“文化大革命”來了!單位的女書記稱病不上班。而楊憲益的那4首“反詩”，由女書記轉(zhuǎn)了兩個人的手被拋了出來，楊憲益被推上斗爭的前沿，成了眾矢之的。更為嚴重的是楊憲益曾在他家客廳里向一些知己朋友私下說過“慶父不死，魯難不已”之類的話，也被當事人揭發(fā)出來，楊憲益一下升級為外文局“最壞的人”，“現(xiàn)行反革命”。造反派請他“坐噴氣飛機”，粗鐵絲下懸著黑木板，掛在他的脖子上。坐敞篷汽車戴紙糊的高帽子游街示眾。在食堂開批斗會，造反派把三張大桌子摞起來，足有10英尺高，令楊憲益爬上去，低著頭，聲討了一個小時……

楊憲益的處境越來越難。這時后院又失火了，兒子楊燁帶同校的紅衛(wèi)兵來造反，抄家，摔東西。白天在辦公室沒人理他，晚上回家家人也不和他說話?！拔腋械?，我突然變成了一個社會棄兒?！彼ε铝?，開始疑神疑鬼。他回家要戴乃迭“立刻送一封信給黨的統(tǒng)戰(zhàn)部，要他們來救我。”(統(tǒng)戰(zhàn)部長徐冰是他的朋友)戴乃迭打電話給大妹妹楊敏如，楊敏如對丈夫羅沛霖說：“黨員不做了，你也得救他吧?！彼麄兇螂娫捊o徐冰。徐冰連自己都保不住(后被指控為反革命而自殺)，羅沛霖便去找陳伯達，紅衛(wèi)兵把門，也沒見著。不過信倒是送進去了。

直到1967年初，批斗開始退潮，接著造反派開始打內(nèi)戰(zhàn)，無暇多“顧及”他，楊憲益的精神才恢復正常。接著，他被造反派勒令掃廁所，揀煤核。

楊憲益在自傳中仍感念外文局在“恐怖紅八月”保護了他——他曾居住3年的那小庭院所屬居委會要求外文局把楊憲益交給他們批斗，外文局沒同意，“使我避免了一頓痛打?！?/p>

楊憲益屢走“麥城”，倒也有驚無險。1968年4月27日(北京大學林昭被秘密處決的前一天)夜11點，家中變成“景陽岡”，他這只虎被“打”了。且引用戴乃迭《我的獄中生活》一段來表述：“毛的夫人江青也對青年人煽風點火，她提醒他們注意那些在中國工作的名為外國友人，實際上卻是間諜的人。結(jié)果，許多與紅衛(wèi)兵一派的或者也在鬧革命的激進的外國人，也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或者被軟禁，像愛潑斯坦、沙博理、柯魯克等。我們還沒有造反的資格。楊憲益一直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這樣，我們就非常孤立。1968年4月的一個深夜，我們坐在家里喝酒，希望過一個平安的“五一”節(jié)。隨后我去床上睡覺，留下楊憲益一個人接著喝。還不等他喝完，他就被捕了。”

被塞進一個沙丁魚罐頭一樣的牢房后，楊憲益“覺得很困，所以躺下來就睡著了，還睡得很酣?！蓖业睦斡堰€以為他是酗酒鬧事被抓進來的。

楊憲益從審問中得知，囚他的這間牢房前不久關(guān)過遇羅克，因“死不改悔”被槍斃了。

獄方給他紙筆，令他交代與什么人來往。楊便將與朋友們?nèi)绾我粔K玩，如何一塊喝酒寫出來。獄方自然不滿意，拍案恐嚇，要他將所認識的中國人外國人有問題的都交代出來。“我想就給大家寫傳吧”，中國人楊憲益寫了250位，外國人寫了150位?！八麄兘K于問到我和英國駐華使館人員，尤其是與前駐華武官伊文思的關(guān)系。此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懷疑我是在伊文思手下工作的一名間諜。”楊憲益詳細說明了他與伊文思的交游始末，“后來他們再也不來打擾我了?！?/p>

楊憲益當時與小偷、搶劫犯關(guān)在一起，但相處得不錯?！八麄儠r時覺得饑餓，就回憶飯館里的菜單，把美味的肉菜寫在紙上，作為鐵窗生涯的自我安慰?！睏顟椧嬗袝r把省下來的半個窩窩頭，支援飯量大的家伙。

楊憲益被任命為學習組長，帶犯人們學“語錄”，背“老三篇”，讀《人民日報》。楊憲益有時以背唐詩打發(fā)日子，一次背白居易《長恨歌》中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被一犯人向獄方揭發(fā)。結(jié)果不了了之，那家伙反被大伙嘲弄一番。

楊憲益對自己在獄中一次“漂亮的表演深感自豪”——絕頂聰明的他從報紙的字里行間，從廣播中的一言一語，從新犯人進來時說的蛛絲馬跡中判斷外面的政局變化。他在獄方?jīng)]有向他們宣布林彪叛逃事件之前，已準確地判斷出林彪出事了。某天，獄方來收繳每人的小紅書，翻看楊憲益的后又退還給了他——楊憲益已將林副主席寫的“前言”扯掉了。犯人們覺得奇怪，問他。楊憲益只說“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兩周后，一個新犯人進來告訴大家：林彪死了。大家問楊憲益怎么知道的，他自豪地說：“我猜的唄!”

1972年4月30日，楊憲益終于走出大牢，這是辦案官員跑了21個省的結(jié)果。令楊憲益大惑不解的是，當年明明宣布是“逮捕”，現(xiàn)在卻說“拘留”期滿，還要補交4年的伙食費。

楊憲益回到闊別4年的家，人去屋空，積滿灰塵。而那瓶被捕時未喝完的酒，依然在茶幾上。后來，他將這半瓶酒送給一位年輕的朋友作紀念。

楊憲益是個聽話的老頭。遵照上面的指示，第二天他上街買鮮花、巧克力、卷煙和白蘭地，歡迎戴乃迭歸來。

楊憲益夫婦獄中歸來，功勞不全在辦案者“吃了許多辛苦，跑遍全國21個省”。戴乃迭的英國親人耗費了非常多的心血。

楊憲益回到了原單位外文局，大家視他如出趟差回來一樣，平靜自然；但單位的“清隊”、“清查五·一六運動”仍在繼續(xù)。孩子們回家了，他們“在夾縫中求生”的陰影無法抹去，心靈的創(chuàng)傷無法撫平。特別是兒子楊燁精神失常了，他與父親

的關(guān)系幾近破裂。

1976～

楊憲益、戴乃迭不得不以瘋狂的工作，來醫(yī)療“文革”給他們帶來的創(chuàng)傷?！都t樓夢》于1976年譯完，1978年開始陸續(xù)出版。這部書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聲譽，也使他們的社會地位得到空前的提升。

1976年，楊憲益的命運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1978年前后，“公安部官員專程到外文局，向我們正式道歉。”外文社于1979年任命楊憲益為《中國文學》雜志副主編，次年升任主編。1983年他退隱，1985年被推舉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

自1979年后，楊憲益、戴乃迭頻繁出訪。有朋友勸他們到國外大學執(zhí)教，他說：“既然我們已下決心回國，那就不能再離開中國了?！?/p>

楊憲益十分坦率，他對自己后來的“走紅運”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他在自傳中寫道：“在當代中國，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社會現(xiàn)象：評價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不是根據(jù)他(她)的學術(shù)水準或藝術(shù)造詣的高低，而是根據(jù)他(她)的政治或社會地位。如果他政治上受到迫害，他就成了一個社會棄兒，成了一無是處的人；可一旦他免去了罪人之身，恢復了名譽，他就會被冠以各種各樣的榮譽和頭銜，他就被認為是完美無缺的人。我的榮辱升降的經(jīng)歷就證實了這一點?！睏顟椧媸怯歇氁姷闹R分子。他與吳祖光、蕭乾等可以說是圈內(nèi)好友，但在1989年初的一次《呼吁人權(quán)公開信》簽名活動中，吳、蕭簽了。有朋友請他簽名，他拒絕了。他對人權(quán)問題有自己的認識：“美國的民主、美國的人權(quán)什么的，我覺得在中國并不太適合?！惫柿粝略娋洌骸帮嬀颇剣沂?，懶隨佳士說人權(quán)?！彼c美國式的民主保持距離，有“不降志，不辱身，不趨附時髦，也不回避危險”的個性。

即令在晚年輝煌的時候，楊憲益內(nèi)心深處依然深藏著因“文革”導致家散人亡的錐心痛苦。1989年戴乃迭病重，楊憲益謝絕一切交游，帶著懺悔的心情悉心照料她。戴乃迭于1999年1月17日懷著“我不后悔”的心態(tài)，平靜地告別人世。他們伉儷59年相濡以沫，事業(yè)上珠聯(lián)璧合的合作，使他們雙雙獲得“譯界泰斗”的美譽，也創(chuàng)造了人生的傳奇。

楊憲益晚年寫了部英文自傳《白虎星照命》，寫到77歲。2001年出了中文版，名為《漏船載酒憶當年》(北京出版社，薛鴻時譯)，他在傳末說，“寫一個人的傳記，要做到誠實和公平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薄耙雽懸槐菊\實的自傳就更加困難了?！睂ψ约旱倪@部自傳，他說：“覺得它讀起來像一部流浪漢小說或流浪漢傳奇。后來，我的生活越來越和當代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了，我又覺得這部自傳更像一本政治宣言書或自辯書，用來說明我過去的所為是正當?shù)??！苯Y(jié)句是：“因為我對我以前的所作所為并不感到羞恥和遺憾，假如我還能重新活一遍，我還會像以前那樣生活。”

刻下楊憲益已是九十有五的白發(fā)老者。按中國傳統(tǒng)以九進十，他已是百歲人瑞了。滄桑百年，世事盡攬襟袍?，F(xiàn)在，他隱居京華一小胡同深處，寄寓小女兒籬下，在他個人擁有的lO平方米的小天地里，空蕩寥寂。作為著述等身的翻譯大家，楊憲益連自己的自傳也沒有藏；作為收藏家，半張紙片也沒留。他把這些身外之物分送友人或捐贈博物館了，一如他當年將大把的金錢與青春擲之流水。墻上那幅畫的題詞“不知老翁有何事，獨坐此處等人來”是他衰年生活的真實寫照。等誰呢?嬌妻與愛子遠去天國永不再歸，一女在異邦，一女在為稻粱謀；親朋故舊，大多凋零，健在者多已步履維艱了。

前些年，他做了一次傷筋動骨的大手術(shù)，健康如江河日下?！盎⒙淦疥栆粔鼐啤?楊敏如句)，楊憲益最鐘情的二鍋頭已給白大褂沒收了，他大概只有與煙為伍了。陪伴他的是窗外懶洋洋的陽光，指縫間那星時閃時滅的煙火。唯能對語的是蜷在足下的那只小貓了。

(在本文發(fā)排過程中，驚悉楊憲益先生已于2009年11月23日清晨6時45分離我們而去。在此祝楊先生一路走好!另：有關(guān)于戴乃迭的詳細介紹參見《人物》雜志2009年第1期《對不起，謝謝!——紀念戴乃迭逝世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