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老人與海》簡約風格的審美張力

摘 要:海明威與其著名中篇小說《老人與海》聞名于世,后者是作家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精品,代表了其敘事藝術(shù)和個性風格的最高峰,在當代社會影響深遠,這與作家簡約風格爐火純青的運用和體現(xiàn)密切相關(guān)。從審美心理角度深入挖掘、鑒賞文本內(nèi)外,我們看到形象、情節(jié)和意蘊等方面均體現(xiàn)了海明威的簡約風格。

關(guān)鍵詞:《老人與?！?簡約 張力 情節(jié) 意蘊

1954年美國著名作家歐納斯特·海明威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理由是:“他精通于敘事藝術(shù),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的近著《老人與?！分?同時也以他在當代風格中所發(fā)揮的影響?！憋@然,《老人與?！肥呛Ｃ魍≌f創(chuàng)作高峰和敘事風格的卓越代表。正如菲力普·揚所說:“在現(xiàn)代世界,凡有知識分子的地方都知道海明威?！狈仓篮Ｃ魍娜?沒有不知道《老人與?！返?。它之所以產(chǎn)生如此巨大深遠的影響,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作者一改傳統(tǒng)以情節(jié)細致見長的敘述特征,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大膽突兀“簡約”風格,及時迎合當代社會言簡、意豐、蘊深的審美心理,是不容忽視的一個重要原因。

一、形象簡約

老漁夫桑地亞哥的“硬漢子形象”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是作品深化意蘊的切入口。但有趣的是這得力于作者蓄意對形象著墨的“吝嗇”,他以最經(jīng)濟又最巧妙的方式攜引讀者主動欣賞、大膽琢磨,使閱讀興趣不僅來自作品本身,也來自讀者閱讀能力的自我認定。小說中的正面介紹是簡短的一幅素描勾勒:“老頭兒后頸上凝聚了深刻的皺紋,顯得又瘦有憔悴,兩邊臉上長著褐色的疙瘩,那是太陽在熱帶海面的反光曬成的肉瘤。疙瘩順著臉的兩邊蔓延下去。因為老用繩拉大魚的緣故,兩只手上都留下皺痕很深的傷痕,但是沒有一塊疤是新的。那些疤痕年深日久,變得像沒有魚的沙漠里腐濁的地方一樣了。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顯得老邁,除了那一雙眼睛,那眼睛啊,跟海水一樣藍,是愉快的,毫不沮喪的?！盵1]僅僅一百多字的描述,字字千鈞,蘊含豐富的信息。從“深刻皺紋”的“后頸”、“褐色疙瘩”的“臉頰”、“皺痕很深的傷痕”的“手上”,形象勾勒出桑地亞哥年邁的外貌和職業(yè)漁夫的特征——常年昂頭后傾、手拽粗繩、烈日曝曬,滄桑的人生閱歷和耐勞剛毅的“硬漢性格”已隱約跳動在讀者的眼前;“又瘦有憔悴”、“沒有一塊疤是新的”等字眼暗含其生活近景的愁苦;更為傳神的是將“眼睛”這一“心靈的窗戶”的描述為“愉快的,毫不沮喪的”,貌似簡潔明了,實則欲呼文旨、蘊意明確,透出著者對老人自信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的高歌與敬仰。

其次,對桑地亞哥的其他身世背景則有意無意通過他人間接滲透,諸如當過水手、到過非洲、妻子過世、生活清苦、家當簡陋這些“零星”信息,巧妙地讓讀者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和獲取足夠堅定的閱讀信心,對經(jīng)歷坎坷、晚景凄涼的桑地亞哥的精神面貌及其未來可能的行動做好心理準備,可以說是“典型性格”和“典型環(huán)境”在經(jīng)濟時代的新體現(xiàn)。當然在形散的資源中有三個貫穿始終、關(guān)切讀者欣賞的重要信息:一是和馬林魚較量的相持階段穿插老人年輕時與體格健碩的黑人掰手腕的一幕,展示了他如何以頑強的意志力戰(zhàn)勝了對方;二是老人期盼并堅信心屬的橄欖球隊再次獲贏;三是夢中獅子,這些都為年邁的“硬漢”形象心中仍捍衛(wèi)“錚錚筋骨”增加非質(zhì)疑性因素。

當然老人畢竟是老人,他的孤獨衰弱是無法回避的,海明威對此僅用正反兩筆潑墨顯現(xiàn),言簡意豐。正面是與老人相依為命的凡諾林,孩子的天真無暇如清泉般撫慰老人蒼老自傲的心靈世界。此外老人傾吐的對象常是自然界的魚兒、云彩、微風、浪花,甚至自言自語。大量的內(nèi)心獨白手法恰恰展示了孤獨年老的心靈特點。與大魚決戰(zhàn)時,心里命令各部分器官密切配合、協(xié)同作戰(zhàn):“拽吧,手啊,站穩(wěn)啦,腿,替我撐下去,頭啊,替我撐下去,決不要昏過去。這一次我會把它拽過來的?！盵2]這“羅哩羅嗦”言行舉止的敘述,乍一看,與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不相適宜,然而卻與老人的年齡,性格,及特殊環(huán)境配合得天衣無縫,以一頂十,恰如其分地讓人感受老人孤高自傲的硬漢性格,增加人物形象的真實性。另一方面,以反襯法間接塑造老人。黑格爾說:“人格的偉大和剛強的程度,只有借矛盾對立的偉大和剛強的程度才能衡量出來?！盵3]老人之強正是借大魚、鯊魚的兇猛貪婪表現(xiàn)出來的,為此,作者對大魚威力、鯊魚的兇殘不惜筆墨。作者以簡約含蓄的文筆塑造人物形象,獨具匠心,放飛想象,使讀者對桑地亞哥的個性形象感到那么熟悉,親切,深信不疑。

二、情節(jié)簡約

海明威說:“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理有數(shù),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家寫的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jīng)寫出來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動很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盵4]這種嶄新的創(chuàng)作理念使小說沒有曲折、沒有意外,從無魚—有魚—失魚的捕魚過程成功刻畫了桑地亞哥這一不朽形象,敘述平凡的“一個人的故事”。將精彩融合在簡約的情節(jié)中,不管是小說篇幅還是細枝末枝都非常符合現(xiàn)代人務(wù)實急躁的閱讀心理。做一永遠比說十更具信服力,把握這一顛撲不破的事實,海明威選擇鋒利的“三棒槌”來結(jié)構(gòu)情節(jié)。

第一棒:連續(xù)84天沒捉到魚,對以捕魚為生的人來說,已夠慘的。令人難以忍受的是,由于“背運”,同行躲避桑地亞哥,唯一相濡以沫的小男孩也被迫離開。每天孤零零來去,空蕩蕩的小船上,那張補了一些面粉袋的船帆“看上去真像一面標志著失敗的旗幟”?？墒?老人沒有喪氣、沒有倦怠,決不讓厄運使自己屈服。第85天繼續(xù)獨自揚帆出海,“他的希望和信心從來沒有消失過,現(xiàn)在又像微風初起時那樣的清新了”。粗略的情節(jié)勾勒,老人精神上自信樂觀便不言而喻。

僅有強大精神但不付諸行動的人仍是矮子,因此,作者安排第二棒——捕馬林魚的具體經(jīng)過,凸顯老人另一特征——行動堅韌頑強。比小船還長的大魚把老人折磨了兩天兩夜。它拼命沖撞,弄得老人雙手血肉模糊、遍體鱗傷。其實只要割斷釣繩,便擺脫困境,但在老人看來:“痛苦在男子漢不算一回事。”渴了,喝點水;餓了,吃些生魚;困了,把釣繩繞在墊了破麻袋的肩上打個盹兒;手抽筋了,咬牙忍住,憑著這種堅韌拼搏,終于制伏了大魚,乘勝而歸。至此,簡單情節(jié)、獨自表演、單一畫面便讓硬漢子桑地亞哥活生生站在讀者眼前。

“環(huán)境的互相沖突愈多,愈艱巨,矛盾的破壞力愈大,而心靈仍能堅持自己的性格,也就愈顯出主體性格的深厚堅強。只有在這種發(fā)展中,理念和自信的威力才能保持它自己,才足以顯威力?！?[5]因此,海明威以第三棒出人意料地再用厄運的重創(chuàng)——斗鯊這一經(jīng)歷來敲打桑地亞哥這塊鉆石,讓其放射更奪目的光彩。當成群的鯊魚一次次搶劫獵物時,老人深知,這是一場注定打不贏的戰(zhàn)爭,但他沒有束手待斃、怨天尤人,他堅信:“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能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庇谑?他用魚叉、刀、棍棒、船駝跟它們斗到底……扣人心弦的簡約而準確地描寫讓桑地亞哥的硬漢子精神得到最高程度的體現(xiàn)——在既定失敗面前毫不氣餒的英雄氣概。海明威說:“《老人與?！繁究梢詫懸磺Ф囗撃敲撮L,小說里面有村莊中的每個人物以及他們怎樣謀生,怎樣受教育,生孩子等等的一切過程?！盵6]結(jié)果卻濃縮到5萬多字,集中描寫老人海上捕魚的驚心動魄的三天。

三、意蘊簡約

簡約不是膚淺,對于冗長或偏僻而言,它是更為精確、現(xiàn)實的深刻。優(yōu)秀作品是多層次的,寓意深遠,耐人尋味。時至今日,《老人與?！芬廊皇且徊苛钭x者品味無窮的偉大作品,無處不洋溢著象征。

桑地亞哥在這一藝術(shù)形象的成功在于它引起無數(shù)人的共鳴,這與其創(chuàng)作時代不無關(guān)系。戰(zhàn)后,美國站在繁榮的顛峰,但高度發(fā)達的物質(zhì)文明并沒有為美國的前途作出歷史的道德判斷。壟斷資產(chǎn)階級反而用種族滅絕、控制論、精神分析學說等新觀念推垮了傳統(tǒng)的價值標準。人們剛從大戰(zhàn)殺戮、法西斯集中營和廣島原子彈的惡夢中醒來,又被冷戰(zhàn)、熱戰(zhàn)的陰云籠罩。于是生活失去安全感,物質(zhì)變成壓迫精神的重擔,精神空虛,前途悲觀絕望,聲色滿足感官刺激成為共識,吸毒熱,酗酒風泛濫成災(zāi)……當人們?yōu)槊绹缙诘拈_拓精神的喪失、頹廢風氣的彌漫而深感憂慮時,“桑地亞哥”為美國社會吹進一股新鮮空氣。在老人身上,人們看到了一種體現(xiàn)人類尊嚴和命運重壓下仍有優(yōu)雅風度的硬漢子形象,一種壓倒命運的力量,一種哲理化的人類精神,一種永恒的超時空的存在。

其次,老人簡單而平凡的捕魚經(jīng)歷也讓讀者感同身受,仿佛一幅人生縮影……試想,漫漫人生,誰沒有經(jīng)歷過老人那84天勞而無功的辛酸?誰沒有嘗過馬林魚得而復(fù)失的苦果?誰沒有遇過鯊魚成群撲來,突然而無奈的不幸?誰沒有在傷痕累累后得到的只是一架無用的魚骨、一場黃梁夢而已?可見,厄運與失敗乃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種客觀存在,老人捕魚經(jīng)歷正是這種客觀存在的真實寫照。

如果傳統(tǒng)理解僅僅可視為意識層面的解讀,那么以西方現(xiàn)代文化夢解讀《老人與?！?結(jié)果則是:大海是潛意識的象征,深不可測,變幻莫定,代表個性意識的消失——死亡;面對死亡,老人的態(tài)度是抗拒和斗爭;大魚代表生命本身,而鯊魚象征時間,把生命一塊塊奪走。整個故事隱意為:面對死亡,面對個性意識的消失和危險,我們要和一切風雨搏斗,才能收獲生命,但時間會一點點奪走生命,最后得到的只有“骨頭”(死亡),而新一代(凡諾林)會重復(fù)這一過程。研究學者揭示海明威真正關(guān)心的主題是“死亡”,心理分析學派認為,這是其一生作品的唯一主題,反映現(xiàn)代西方文化的特點:抗拒死亡,竭力保持個性,而骨子里是悲劇意識,因為斗爭終將失敗。海明威說:“作品是一場悲劇這個事實并不使我感到不快,因為我相信生活就是一場悲劇,而且知道它只能有一個結(jié)果。”[7]

注釋:

[1][2]傅希春:《外國文學名著選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3][5][德]黑格爾:《美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

[4]董衡撰:《海明威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

[6][美]海明威:《老人與海》,吳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

[7]錢青:《美國文學名著精選(下)》,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4年版。

(徐少邱 廣東揭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中文系 52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