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信之傷

李震海

有人概括小小說的特點(diǎn)是新、深、辣。所謂新,就是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及時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新事物、新問題,有強(qiáng)烈的時代感。所謂深,就是作品具有深度,啟迪思想、引人回味,從而使人得到哲理的享受。作品除了要以情動人,還要以理喻人。哲理是情節(jié)的內(nèi)核,它使人震驚,發(fā)人深省,引人思考。哲理是作家對生活獨(dú)特而深刻的理解,它滲透在情節(jié)之中,引導(dǎo)讀者去思考并作出判斷。所謂辣,則包括以情動人,震撼人心;尖刻辛辣,一針見血?！秱凇肪褪且黄婢咭陨咸攸c(diǎn),并且懸念叢生、波瀾起伏的上乘佳作!

小說開頭頗具特色,以旁觀者的視角、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引出了故事的主人公。第三人稱寫法的優(yōu)點(diǎn)是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能夠比較自由靈活地反映客觀內(nèi)容。有比較廣闊的活動范圍,作者可以在這當(dāng)中選擇最典型的事例來展開情節(jié)。旁觀者的視角更能反映出場面的真實(shí)性和對場面的感受。

開頭的特色不僅如此,作者還鋪設(shè)了懸念:他到底是誰?他為什么在正午太陽的暴曬下吹口琴?他是不是就是一個乞討者?他為什么既有抱歉,又有感激的表情?種種疑惑吸引著讀者的閱讀興趣。接著,作者交代了他是一個殘疾人,這或多或少把讀者引向了殘疾乞討者的定向思維。

繼而,施舍者順理成章地在讀者的視線中出現(xiàn)了,一切似乎朝著讀者預(yù)期的方向發(fā)展,一切似乎朝著平平淡淡的方向進(jìn)展。但是,在施舍中,卻出現(xiàn)了波瀾。一對父子——施舍者對施舍發(fā)生了分歧。分歧一:是施舍“一張零鈔”還是“一枚硬幣”,男孩提出了要十元錢,這大大出乎父親的預(yù)料;分歧二:怎樣看待乞丐的“演奏”?男孩認(rèn)為“他”是在認(rèn)真地“演奏”,“我們聽了他的演奏,我們應(yīng)該付錢”,男人則認(rèn)為“他是乞丐,他不過是在胡亂地吹口琴”。小男孩的內(nèi)心是天真無邪的,是純潔無暇的,小男孩的話敲打著每一個讀者。捫心自問,現(xiàn)實(shí)中,我們只會把這些殘疾人的演奏當(dāng)作他們乞討的“標(biāo)志”,當(dāng)作引起施舍者注意的工具。誰會去認(rèn)真聽他們的演奏?誰會去想到為他們的勞動付費(fèi)?

更何況,“我們大家”對這些乞討者都懷著同樣的懷疑。男人的懷疑自然而然地提示著自己,要求“看一看乞討者的胳膊”,“他”臉上呈現(xiàn)出紫黑的顏色,“他”的話更令每個讀者驚訝:“我不是乞丐。我只是藝人——在大街上吹口琴的藝人?！毙≌f再起波瀾。一個殘疾人,身邊放著塑料桶,桶里丟著錢,這樣的人卻說自己不是乞丐,而是藝人。這顯然大大出乎讀者的意料。這里有必要區(qū)分一下兩個詞的不同,“乞丐”是以乞討為生的人;“藝人”是靠自己的演藝謀生的人?！捌蜇ぁ笔菦]有尊嚴(yán)的,但是“藝人”卻可以挺起胸膛面對所得。

古人有不食嗟來之食之例。“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這個故事是說人都是有尊嚴(yán)的,得到食物就能生存,可是面對那種炫耀愛心、居高臨下的救濟(jì),饑餓貧窮的人是寧肯餓死也不愿意接受的。對于一個略有自尊的人來說,有的時候,他們寧愿靠自己微薄的勞動獲得微薄的回報(bào),而不是白白接受施舍,這樣他們才會在接受救助時昂起頭顱,沒有任何羞恥之感。讀到此處,我們不禁要從心底佩服“他”的自尊了。

之后,男人在尷尬的場面里,丟下了五元錢而離開。而令人沒想到的是剛剛不肯脫下衣服的“他”卻叫住了這對父子,當(dāng)著面脫下T裇衫,“的確,他的兩個肘部以下,空空如也”。更令人沒想到的是“他抬頭看看男人,對男人說,請收回您的錢”。最令人震驚的話還在最后,“我把傷口展示出來,只是想讓您的兒子相信,這世上,并非所有需要幫助的人都是騙子;這世上,至少還有誠實(shí)……”這句話鞭笞者每個讀者的心。

古人云:索物于暗室者,莫良于火;索道于當(dāng)世者,莫良于誠。誠信是一枚凝重的砝碼,生命搖擺不定,放上它,天平立即穩(wěn)穩(wěn)地傾向一端。而在當(dāng)今社會,誠信只能被抽象地塵封在政治課本的某個角落,或只是敷在表面的一種形式。在潛移默化之中,所謂的為人之本——“誠信”二字早已被那些擁有現(xiàn)代化文明的人們拋之腦后。

小小說《傷口》將世間誠信的缺失無情地暴露在讀者面前,發(fā)人深省,引人思考。

“稍頃,又一支曲子在正午白晃晃的陽光里飄蕩開來。”結(jié)尾照應(yīng)開頭,飄蕩開的不僅是曲子,更是每個讀者內(nèi)心的反思。

[作者單位:湖北襄樊五中]

【附】

傷 口

周海亮

他坐在正午的陽光里,面前的細(xì)鐵架上綁一只白晃晃的口琴。他的額頭和臉頰上掛著亮晶晶的汗水,他微笑著,盡量用口琴吹出悅耳并且連貫的曲子?？墒悄乔硬⒉贿B貫,它斷斷續(xù)續(xù),調(diào)子甚至跑出很遠(yuǎn)。他端坐著,臉上露出抱歉的表情,口琴聲卻并不停歇。旁邊放一個紅色的小塑料桶,偶爾有行人走上前來,往塑料桶里扔一張零鈔或者一枚硬幣。他并不看行人,更不理會那個塑料桶。他只顧吹他的口琴。可是他的臉上分明有了感激,對好心人,對一張零鈔,或者一枚硬幣。

和著曲子,他的臉上表情豐富。人們注意到他肘部以下的袖筒空空蕩蕩,那袖筒隨著他身體的微小動作而輕輕擺動。

男人帶兒子橫穿了馬路。他們站在不遠(yuǎn)處聽他吹琴,男孩說那里有個人在“演奏”。男人說他是乞丐,他不過是在胡亂地吹口琴。男孩堅(jiān)持說,不,不,他在認(rèn)真地演奏。

然后,男孩跟父親要十塊錢。

什么?男人吃了一驚。

五塊錢也行。男孩讓了一步。

你要給那個乞丐五塊錢?

是,我想給他五塊錢。男孩認(rèn)真地說,我們聽了他的演奏,我們應(yīng)該付錢……他那么認(rèn)真,他沒有胳膊……

男人想了想,掏出五塊錢遞給男孩。男人拉著男孩的手,徑直走到他的面前。恰逢一曲終了,他抬起頭,舔一舔干燥的嘴唇,沖男人和男孩笑笑,然后將頭深低下來,在肩膀上擦一擦汗水。男孩捏著五塊錢,向前跨一步,試圖將錢扔進(jìn)他面前的紅色塑料桶。

稍等,男人說。他將五塊錢重新握到手中。

男孩不解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我得看一看你的胳膊。男人對他說。

他再一次抬頭,再一次看面前的男人。他的臉呈現(xiàn)出紫黑的顏色,分不清是因了陽光的照曬還是因了男人的話。他的嘴微張,嘴唇輕輕抖動,然而,他沒有說話。

我得看一看你的胳膊。男人重復(fù)說,你知道,現(xiàn)在騙子太多……我不想讓我和兒子再一次受到欺騙。我絕對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想證明你是乞丐……請你原諒我……

可是我不是乞丐。他說。

你不是乞丐?

我不是乞丐。我只是藝人——在大街上吹口琴的藝人。

男人不知是否應(yīng)該把手里的五塊錢扔進(jìn)塑料桶。他遲疑著,愣怔不動。我還是想看一看你的胳膊,男人堅(jiān)持說,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證明一下……

他低下頭,久久不語,然后,將嘴唇重新湊近口琴,吹起另一首曲子。他似乎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曲子里,對面前的父子二人視若不見。

男孩看著父親。他感到不知所措。

最終男人還是將那五塊錢扔進(jìn)了塑料桶。他拉起男孩,轉(zhuǎn)身,往回走。他們需要重新橫穿馬路。

身后的口琴聲戛然而止。

稍等!他喊住父子二人。他努力低下頭,用牙齒咬開胸前的兩粒紐扣。一滴汗水恰在這時滑過額頭,滴進(jìn)他的眼睛。他用一種艱難并且笨拙的姿勢脫下身上的T裇衫,男人和男孩同時看到他丑陋并且可憐的殘肢——的確,他的兩個肘部以下,空空如也。

男人和男孩,同時愣住。男人開始不安和尷尬。男人說,對不起。

他笑一笑,重新用笨拙并且艱難的姿勢將T裇衫穿好。他再一次低下頭,用牙齒仔細(xì)地系上胸前的兩粒紐扣。他抬頭看看男人,對男人說,請收回您的錢。

什么?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請收回您的錢。他重復(fù)一遍,我想您還是把我當(dāng)成了乞丐——只有把一個人當(dāng)成乞丐,才會在意他是否傷殘……但事實(shí)上,我并不是乞丐,我只是藝人……我給您看我的胳膊,既非為了博取您的同情和憐憫,更不是為了得到您的五塊錢……

他用光禿禿的肘部指指面前的小男孩,說,我把傷口展示出來,只是想讓您的兒子相信,這世上,并非所有需要幫助的人都是騙子;這世上,至少還有誠實(shí)……

他埋下頭,再也不肯說話。稍頃,又一支曲子在正午白晃晃的陽光里飄蕩開來。

(選自《小小說選刊》2009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