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當代世界文學語境下的中國詩人寫作

吉狄馬加（彝　族）

“當代世界文學語境下的中國詩人寫作”是很寬泛的一個題目，它所包含的內(nèi)容是極為豐富的。就這個題目和它所包含的內(nèi)容而言，完全可以寫一本關于此方面的專著。但是為了說明今天的中國詩人與世界文學關系，我還是固執(zhí)地選擇了這個似乎太大的題目。另外，作為一個個體的詩人我想我的看法和見解，也不能完全代表文學氣質(zhì)有著很大差異的中國不同民族的詩人。不過在這里，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今天幾乎所有的中國詩人，都在一種更為開放的狀態(tài)下寫作，特別是隨著中國文學翻譯界近三十年卓有成效的工作，可以說當代世界不同地域，不同種族，不同國度的大部分代表性詩人的作品也都在近幾年里被大量翻譯成中文出版，許多當代中國詩人在寫作中，無疑都受到了當代國際詩壇創(chuàng)作思潮的影響，特別是在當代詩歌的實驗寫作方面，不少外國重要詩歌流派以及重要詩人的作品，可以說對中國大部分當代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的影響都是十分明顯的，對有的詩人的影響就更為深刻。他們所受的影響不僅體現(xiàn)在寫作技巧上，有的甚至在寫作風格和文體上，也留下明顯的外來文學影響的痕跡。當然在這里我需要說明的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特別是中國詩歌的美學傳統(tǒng)，依然是中國詩人在文學傳承上所受影響的主要來源，因為中國現(xiàn)代詩人，從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到今天，走過了一條中國新詩歌不斷探索，甚至是歷險的道路，這其中有拋開中國語言自身的特性，尤其是割裂中國古典詩歌美學傳統(tǒng)的根脈，而一味全盤模仿外來詩歌的沉痛教訓，同時也存在過完全在形式上和寫作方法上沿襲中國古典詩歌，在整個創(chuàng)作思想上反對創(chuàng)新。特別是就創(chuàng)造新的詩歌藝術(shù)形式毫不寬容的主張和現(xiàn)象，這似乎從另一個角度，也給我們留下了需要去正視的失誤。但最為可喜的是，雖然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一些問題，但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的發(fā)展，其主流還是健康的，在近一百年的中國詩歌發(fā)展過程中，應該說有一些重要的詩人和作品，就是今天我們把他們放在當時不同國家和民族的代表性詩人中間，如果把他們以及他們創(chuàng)作的作品進行比較，應該說他們都是毫不遜色的。特別是這些詩人和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的東方文化精神，尤其是詩歌中的哲學和美學意境，客觀地講，在當時所謂的世界文學這個大格局中均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簡單地回顧這些歷史過程，我是想試圖闡釋一個問題，就是想說明無論是過去的那一個世紀，還是今天在當代世界文學的語境下，中國詩人的寫作或者說中國大多數(shù)詩人的寫作，都在進行某一種所謂的“縱的繼承”和“橫的移植”。其實簡言之，“縱的繼承”就是對中國數(shù)千年來所形成的偉大文學傳統(tǒng)或者說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而“橫的移植”就是對世界各國、各民族優(yōu)秀文學作品，當然，包括經(jīng)典詩歌作品的學習和借鑒，在今天尤其是要對當代世界各國各民族的優(yōu)秀作家詩人的作品進行學習和借鑒，這正好印證了中國一句古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其實說到這里，我還想說的是，中國文化本身具有一種極大的包容性，也可以說在學習和借鑒外來文化方面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據(jù)有關學術(shù)機構(gòu)統(tǒng)計，近幾十年中國翻譯出版的外國人文類著作達到十萬種以上，而世界各國所翻譯出版的中國人文類著作卻與這個數(shù)字相差甚遠。這也說明了進一步開展好文化交流的重要性。其實我們今天這個論壇的交流就是一個好的開端，因為它讓許多不同種族、不同國家、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文化背景用不同語言、文字寫作的作家和詩人坐在了一起。

在當代世界文學語境下，中國詩人的寫作，到底受到了哪些具體的影響，而這些影響又是如何產(chǎn)生的？當然這同樣也是一個很大的題目，用一兩句話是很難說清楚的。就是讓不同的中國詩人來闡述這個問題，我想也會有很大的差異，因為每一個詩人都會從自己不同的角度來談自己所受到的外國作家和詩人的影響，這是一個很自然的事情。在上一個世紀五十年代，俄羅斯及前蘇聯(lián)詩人的作品對當代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巨大的，除了革命詩人馬雅可夫斯基之外，著名的俄羅斯鄉(xiāng)土詩人葉賽寧，詩人曼德斯爾塔姆，著名女詩人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詩人帕斯捷爾納克等等，他們詩歌中的人道主義精神以及俄羅斯文學所特有的悲憫情懷，可以說從靈魂和心靈世界中深刻地影響過幾代中國詩人，就是到今天，這些天才的俄羅斯詩人作品仍然在影響著當代中國詩人的寫作。特別是他們所特有的那種高貴的道德勇氣和力量，對中國當代年輕詩人的思想和精神所產(chǎn)生的影響同樣是巨大的。這可能是一個文學現(xiàn)象，俄羅斯詩歌似乎在中國詩人中一直有著崇高的地位，作為當代俄羅斯特殊的先鋒派詩人，他的作品深刻地記錄了人類存在的真實以及詩歌所描述的大自然的本質(zhì)，他的創(chuàng)作真正繼承了俄羅斯詩歌中有關熱愛自由、不屈服專制、同情弱者、歌頌生命尊嚴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從上一個世紀后半葉開始，美國詩人艾茲拉·龐德的印象派詩歌被陸續(xù)翻譯成中文，詩人艾略特的杰作《荒原》就有多個版本在中國翻譯出版，美國杰出的民族詩人佛洛斯特、肯明斯，美國垮掉派詩人代表人物金斯堡，美國自由派天才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以及英國詩人塔·休斯等眾多英語語系的詩人的作品被大量翻譯介紹到中國?，F(xiàn)在從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的發(fā)展軌跡中可以看出，英語現(xiàn)代詩同樣深刻地影響了許多中國當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在詩歌意象的運用上，在詩歌深層次表現(xiàn)人類世俗生活以及用詩歌語言探索人類心靈世界方面，都為中國現(xiàn)代詩的創(chuàng)作注入了一種異樣的活力。在談到當代外國詩歌對中國詩人影響的時候，我們不能不談到西班牙語系的詩人，他們是西班牙詩人洛爾迦、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秘魯詩人巴列霍、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古巴詩人尼古拉斯·紀廉、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等等，他們就像夜晚天空中的群星，各自閃耀著迷人的光芒。在這里我不可能一一列出他們?nèi)康拿郑撬麄兘艹龅脑姼?，已?jīng)像鮮紅的血液一樣，流進了許多中國詩人的血管，是拉丁美洲詩人教會了我們應該怎樣尊重自己的本土文化，應該怎樣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去復活我們民族深層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記憶。需要說明的是，中國是個多民族的國家，中國的文學也是個多民族的文學，在當代世界文學大格局中黑人文學、猶太人文學等民族或者說區(qū)域的文學，也同樣對當代中國不同民族的作家、詩人產(chǎn)生過不可忽視的影響。在這方面美國黑人詩人蘭斯頓·休斯、猶太民族詩人薩克斯、意大利猶太詩人薩巴、以色列猶太民族詩人耶夫達·阿米亥、阿拉伯巴勒斯坦民族詩人達爾維什、波蘭民族詩人米沃什、波蘭女詩人申博爾什卡、捷克民族詩人塞弗爾特、塞內(nèi)加爾黑人詩人桑戈爾、圣盧西亞民族詩人沃爾科特等等，他們對當代中國詩人的影響是多方面的，特別是對中國許多少數(shù)民族詩人的影響尤為深刻。這些偉大的民族詩人，他們既是民族文化和精神的代言人，同時他們也代表了一個民族或者說一個時代的良心，他們的全部創(chuàng)作成果既是他們民族的文化遺產(chǎn)，同樣毫無疑問也是全人類的文化遺產(chǎn)。他們給中國詩人帶來的影響，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將會越來越深遠。盡管以上我都在進行選擇性地舉例，來證明當代世界文學對中國詩人寫作的深刻影響，但是我仍然感到很遺憾，有許多重要國家和民族的詩人未被整體的提及到，在這里為表達對他們的敬意，請允許我列出這些詩人的名字，我知道這仍然是一個充滿遺憾的辦法，因為同樣我不可能列出所有詩人的名字，他們是：印度詩人泰戈爾、法國詩人圣瓊·佩斯、法國詩人米肖、意大利詩人夸西莫多、意大利詩人蒙塔納、意大利詩人翁加尼雷蒂、瑞典詩人朗姆斯特羅姆、希臘詩人塞弗利斯、希臘詩人埃利蒂斯、土耳其詩人?？嗣诽氐鹊取Ｎ疑钚胚@里還有許多我沒有提到的杰出的外國詩人，他們所有被翻譯成中國文字的作品，已經(jīng)毫無例外地成為了中國詩人和中國讀者學習和閱讀的精神食糧，他們的作品已經(jīng)在另一個民族古老的語言文字中獲得了新的生命。凡是閱讀過他們作品的中國詩人和讀者，將永遠會記住他們的名字。

關于在當代世界文學語境下的中國詩人寫作，應該持什么樣的寫作立場用什么樣的寫作姿態(tài)來面對這個世界呢？我以為在今天全球化的背景下，一個詩人的文化自覺就尤為重要，當然，詩人的創(chuàng)作永遠是個體的創(chuàng)作，無論他是面對這個紛繁復雜的外部世界，還是面對他的靈魂和內(nèi)心世界，真誠和誠實，正直而富有良知仍然是今天詩人所應該具備的條件和要求，只有這樣，我們這個時代的詩人才可能承擔起歷史賦予我們的責任和使命。當前，我們希望有更多的詩人來關注人類的命運，來共同關注人類的前途，來共同思考在全世界現(xiàn)代化過程中，人類所取得的進步以及人類所遭遇到的前所未有的異化和災難。另外，作為人類精神世界的代言人，不同種族、不同國家、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詩人們，還應該為今天人類精神生活的重構(gòu)發(fā)揮我們應有的作用。我想這恐怕是我們這個時代任何一個有著責任和良知的中國詩人應持的寫作立場和寫作態(tài)度，同時，也是我們這個時代所有的詩人應該共同努力的目標。保護生物的多樣性是這個世界已經(jīng)被認同的普世原則，那么保護文化的多樣性同樣是這個世界應該被認同的普世原則。今天的中國詩人，應該為中國古老語言和文字進行新的詩意創(chuàng)造做出貢獻，應該在自己的詩歌中充分展示中國古老文字的魅力，應該在中國文字神秘的音樂性中創(chuàng)造出更具民族性和東方精神的現(xiàn)代詩。

責任編輯 趙晏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