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的旅行

蘇笑嫣（蒙古族）

編者按

《民族文學》歷來關注年輕朋友成長的腳步。

今天，我們又一次真摯地走進校園，走進更加熱忱的懷抱中去?！靶@選萃”愿為學生朋友和年輕教師鑄造夢想的搖籃，傾聽他們的心靈，陪伴他們的求索。

本期“校園選萃”在眾多來稿中精心選編了四篇不同體裁、不同風格的作品。頭條小說來自蒙古族高中生蘇笑嫣，鮮艷的構思與玄幻的浮想，讓小說呈現(xiàn)出一番別致的滋味，淡定的講述中，掩藏著年少一代在成長過程中的憧憬、躁動與憂郁，而浪漫的騎士之風則將兩代人之間的溝壑，填滿了柔軟的陽光。來自貴州的80后作者潘鶴，是一位民族中學的水族教師。他將三位母親施予自己的恩惠，濕潤地訴說了出來，讀來如沐春暉。與潘鶴的樸實無華相比，大理學院白族學子李達偉的散文，則多了幾分絢麗。他筆下的鄉(xiāng)村，融匯著質感飽滿的物象體驗，同時承載著生命與時間的刻度，筆觸沉靜而從容。而中央民族大學的土家族學子趙暢，用自己敏感的詩心，感知著這個紛紜異動的時代，詩行中跳躍的獨特思考，令人怦然心動。

作者簡介

蘇笑嫣，女，蒙古族。90年代生人，天蝎座。愛喝什果。就讀于北京市陶行知中學高二年級。作品曾在《詩刊》《青年文學》《詩選刊》等報刊發(fā)表，《詩刊》“校園詩星”欄目曾重點推出其詩歌作品。曾獲首屆中華校園詩歌節(jié)三等獎?，F(xiàn)為中國小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一

上高中以來，床被我下了柔軟、舒適、溫暖、依賴等諸如此類的種種定義。以前我是個不戀床的孩子，甚至一直認為床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束縛，我討厭它剝削我的時間，討厭那種沒有任何歸屬感的歸屬。就像家。到后來的時候，我竟然開始覺得有點累，我就好像老了一樣，開始喜歡床。

上午的時候，像往常一樣，我蜷在床上隨手拽了個靠墊放在身后，擁著被子讀了幾篇小說?？墒怯滞蝗挥X得今天過分地溫暖，陽光一下充足了起來，暖得我煩躁，想要大聲地吼出來。

吼是定然不行的，但壓抑的心情卻終歸需要一個突破點。

“好吧，我想出去走走。”我推開過于明亮而耀眼的陽光也推開一直擁在身上的被子對自己說。而后換好衣服對父親說。父親沒有睬我。我去洗了洗臉，在這個中午的時候。雖然這是早上應該做的事。沒有用水龍頭，是接好的一盆水，死死的。我說，好吧，我要出去走走。然后撩起水。水就沒有了剛才死氣沉沉的樣子。最后我滿意地把這些沒有活氣的水一股腦都倒在了下水道里。

“真的出去呀？”父親一邊熨著衣服一邊問正在梳理頭發(fā)的我。

“嗯?！?/p>

“去哪？買牛仔褲嗎？”父親還是沒有回頭。

首先我得說這次我是真的很想出去走走，很久沒見陽光了，突然它這么刺眼，我卻想曬曬太陽。何況我現(xiàn)在有點恍惚，我想看看這個復活了的城市。至于買牛仔褲，那是我嚷嚷了一個冬天的事情，而現(xiàn)在已經是春天了。

“你要是去我就買，你不去我就不買了?！蔽蚁肓讼胝f。我知道自己不會砍價，只會被宰。

父親沒有說話。

“你去嗎？”這時我正在系上方格半大衣的毛領，最后把那兩條黑帶子打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又把它小心地轉動了一下，使它看起來端正一些。

“等我熨好衣服?！?/p>

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剛好在涂唇膏。透明的那種?？赡苁琴I的時間實在是長了些，也可能是屋子里的溫度比較高，唇膏已經有些化了，涂的時候歪歪扭扭的，甚至可以給它塑形。我沒說話，表示默認。又隨手轉了轉食指上的戒指，上面已經有了近于奶白色的戒痕，在我棕色的皮膚上顯得有些突兀。

臨走的時候我在兔子背包和花布包之間猶豫了一會兒，可是發(fā)現(xiàn)兔子的胃裝不下我的書，就只好背上了花布包。

街上的人比前些日子多了許多，人行道一下變得很窄，我跟在父親身后沿著鋪滿了絳紫色瓷磚的街道艱難地前行。陽光灑在上面似乎生了質地，瓷磚看起來像被打了蠟一樣的光滑。走在街上我才發(fā)現(xiàn)我忽略了一個事實，即街上會有不可避免的音樂，而它們毫不猶豫地打亂了我之前相對平靜的思路。雖然我很有可能一直都沒有思考什么。

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穿得很臃腫，讓人感覺有點不透氣的熱。然后不管是思想還是穿著，我認為我似乎應該停下來整理一下，接著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與父親走散了。

二

街上喧囂依舊，可人們都有些面無表情，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我與父親走散而產生的主觀思想。陽光彌漫得像一層霧，并且越來越厚，越來越厚。然后我恍惚間在這條喧鬧的街上看見了一個騎士，一身紳士的打扮，戴著白色手套的手中牽著一匹駿馬。我起先以為是陽光晃了眼睛，可是卻發(fā)現(xiàn)他正在霧后愈漸清晰地向我走來。

他背后是一片湖，縱然有今天明媚的陽光，可能是太溫和，湖面的冰還沒有化掉。但是我能聽見湖水在冰下不安分的聲音，它們蓄意已久的小陰謀已經快要時機成熟了，它們在一點一點地穩(wěn)穩(wěn)工作，然后等到那一刻的到來，它們再突如其來地進行最后一擊。然后，一湖春水便蕩漾了起來，它們可以歡唱可以舉杯可以大肆慶祝它們的勝利。一切都不遠了。

而他，那個騎士，也距離我越來越近。我看見他正在面帶微笑地走來，像是踩著輕快的云朵。他走到我身邊，用三個指頭銜下頭上的禮帽然后鞠了一躬。等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仍然掛著那個微笑，那個好像是被腌制了許久的微笑。

我也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看著他。我只是一個佯裝的旅行者，沒有任何目的地，因為我只有一身的枷鎖，因為總是有太多虛偽的理由，因為從未出發(fā)。所以我沒有旅行包，沒有帳篷，沒有瑞士軍刀，沒有火種?？伤灰粯樱难b扮是時刻準備著旅行的，我認定他是一個旅行者，并且毫不懷疑。

果然，他告訴我他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跋涉。哪里呢？我問。他卻說他也不知道。也許是浩瀚蒼茫的西部，也許是溫柔多雨的江南，也許是開滿薰衣草的普羅旺斯，也許是干旱遼闊的撒哈拉沙漠。或許別處。他說。

撒哈拉沙漠？我問，如果走不出來怎么辦？你這是馬不是駱駝，我提醒他。

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走不出來就死在里面，他說，還能有別的答案嗎？

我想了想：“沒有?！蔽乙查_始奇怪自己的問題。

倒是我可以考慮把這只馬換成駱駝，他開心地說，就像一個大男孩一樣開心地說。然后他停頓了一下，你呢？他問，跟我一起走吧。說著他伸出一只手。

我看著他的手愣了一下，然后微笑著不假思索地抬起自己的手?？墒?，可是在我的手還沒有放進他的手里的時候，我隔過他的肩，看見了父親。呃，我想我要先和我的父親道個別，我又把手放回自己的身側對他說。他循著我的目光看去，說，好吧。

三

本來我們與父親的距離是很近的樣子，可是卻突然變得很遙遠，好像隔了許多交錯的道路與山山水水一般?？晌揖谷挥X得很正常，甚至沒有感到一絲的驚詫。顯然騎士也一樣，他安排我坐在馬上，他說你等等，我去買包干糧。我點點頭，然后他也就很正常地消失了。

那些分不清楚是陽光還是霧氣的東西一直在我的周圍，看起來很透明，可是當我想看到那些東西的后面時，它們偏偏濃稠了起來，像棉花糖狀的牛奶，遮蓋住了背后的事實。至少擋住了我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騎士還是沒有回來，我等得有些焦躁，可是馬兒卻是一直很安靜。我想了一下，從它身上跳下來，我想和它說說話。但是很快的，我就被它的眼睛吸引住了，水汪汪的，安詳中帶有落寞。它的那只眼睛像是一只深邃的口窖，我頓時頭重腳輕地陷了進去并不斷讀著那其中的內容，像讀著一幅美麗的圖畫，讀著一個桑樹下的月夜，讀著一個裝滿了故事的水井。它明亮且深邃，我被它吸了進去，朦朦朧朧并且炫目多彩。

又是一個世界。

這是一個村莊，顯然已經到了黃昏，草兒都很高，高瘦高瘦的，一片枯黃。風一吹，它們就低低地將身子伏了下來，那些不齊的彎曲的聲音細細聽來卻也是一小部樂章。不知是我真的累了還是這派景色使我感到疲憊，我軟軟地坐了下來，就像剛剛跳過舞而發(fā)條到了盡頭的鐵皮娃娃。

“怎么坐在這里？”我聽見聲音抬起頭，是騎士。他的腳下還放著一只旅行箱，死死地壓住幾棵枯草。那些草在箱下費力地掙扎著，意圖蔓延出來，可是達不到目的。旅行箱是青銅色的，夾著些許卡其，半弧形的提手顯得十分單薄地裸露在風中。箱子的四個角打了花瓣形的鐵皮用以固定。我低頭看了看箱子旁放的幾只白玫瑰，一樣青銅色的枝條，葉子卻是暗紫色，像一個女人暗著的臉。花色無限妖嬈，卻沒有了多少生機，與箱下壓著的那些暮死的枯草無異。

我把目光從那上面收回來，又搖搖頭，回答騎士：“不知道，這里是哪兒？”風把我的聲音扭曲著送到外界，層層疊疊的，還有些戰(zhàn)抖。

“我的家鄉(xiāng)。那就是我的房子。”騎士用手指了指。我看見一座斑駁的城堡，石像與風向標都是獅子的圖騰。城堡很宏大，但也很破舊。瞬間，我想到苔蘚、荊棘、蝙蝠以及怪獸。我有些驚恐。那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吧。騎士肯定地說。

我的雙手支撐在地面上，指尖顫了顫，指甲扎進潮濕的泥土里?！安灰恕！蔽艺f。騎士伸出的那只手依舊在等待著我，他的面容上還是那個微笑，但慢慢他的臉扭曲成那個獅子的圖騰，然后是個面目模糊的怪獸，但隱隱約約我又看見那個騎士的臉和優(yōu)雅的笑容。我的指甲更加深深地扎進泥土里，一些石子或是草根、草根的末子硌得我指甲里的肉發(fā)疼。“不要了?！蔽矣终f。

“不要了？那你想買什么樣子的呢？”

村莊、城堡、騎士、風以及枯草突然變成一個大漩渦生生地脫離了我的瞳孔，我恍惚地抬起頭，那些片段在我的腦中支離破碎。

“我不喜歡這些褶皺?！备赣H拽過那條印有水紋的牛仔褲再次聲明。我把目光給了那條褲子，然后說，不要了，走吧。接著我從父親的手里接過那只花布包邁出了店門。

這次我走在前面，父親跟在身后。

陽光依舊帶著它羽翼般的厚度籠罩著城市，像一塊軟質的七彩玻璃。人行道擁擠，車帶慢慢地向前流動，絳紫色瓷磚在腳下凸凹不平。

“那我自己去了，撒哈拉沙漠。保重?！彬T士柔軟的聲音貼在我的耳膜上，好像還帶有那些泥土與枯草的味道。

我微微震了一下：“保重?！蔽逸p聲說道。那個優(yōu)雅的笑浮現(xiàn)在自己的面容上。而它同樣也被我腌制了許久，從我見到騎士的那一刻起。于是我也把它掛在了臉上。我知道，一個帶著青銅色旅行箱和白玫瑰的騎士牽著他的馬或者駱駝開始了屬于他的騎士的旅行。

那么，究竟是馬還是駱駝呢？如果他能回來，我想他一定會告訴我。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