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華
說镕暢是個文學新人也許不大妥當,此前她已經(jīng)出版了兩部長篇小說《花影》和《2008》,還有一些中短篇作品刊行于世。但我讀過了她的中篇小說《尋友啟事》和短篇小說《婚禮》之后,一種新鮮的閱讀經(jīng)驗油然而生。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長篇到短篇,不能說乏善可陳,但能夠感到眼前一亮的作品鳳毛麟角也是事實。其中的原因也不是什么秘密,一是作家寫的普遍疲憊,幾乎都“著作等身”;一是文學想象力普遍下降,小說越來越復雜,承擔或要解決的問題越來越多,小說閱讀的快意全沒了蹤影。如果是這樣的話,小說不被閱讀不僅難以改變,可能還會愈演愈烈。
這樣的鋪墊不是為了說镕暢的小說就如電光石火石破天驚,就是當下最有閱讀快意的小說。我要說是,镕暢的這兩篇小說確實顯示了她對小說的別樣理解、不俗的想象力和語言能力。镕暢是女性作家,按照時下女性主義的路數(shù),軟性的是“姐妹情誼”,硬性的就是“顛覆男性”。但時至今日攻勢凌厲的“女性主義”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的話語方式,還是用逆向的性別歧視對付男性。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女性主義的話語失敗,是不是這個潮流的窮途末路。但镕暢的小說不是女性主義的路數(shù)——她反其道而行之的是,以女性的視角深入剖析了當下女性、特別是中青年女性日常生活的心理。小說中的這些心理大都不那么健康,詐騙虛榮、無所事事、涂脂抹粉、好逸惡勞又充滿心計。她們雖然不似男人那樣有更大的舞臺,有更可怕的罪惡心理和行動,但這些無關宏旨的趣味和行為,如果滲透到了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該有多么可怕是難以想象的。但小說畢竟是小說,镕暢在書寫和呈現(xiàn)這一切的時候,文字輕松流暢奔涌無礙,字里行間充滿了幽默、反諷和戲虐,一種游戲的態(tài)度溢于言表躍然紙上。
《尋友啟事》緣起于年輕的主人公洋溢的一份網(wǎng)絡文字游戲:
洋溢,北方女子,八十年代人,
偏愛藍色,寂寞固執(zhí)。
想找一個朋友,
一個長相類似的女孩子,
在冬天飄雪的爐火前,
穿棉睡衣、拖鞋,一起烤火。
這本是時尚的網(wǎng)絡游戲,是小資分子打發(fā)寂寥的形式而已,但這個由頭卻引發(fā)了系列的奇遇和故事。陳異、狄惠、涂娜拿、莊小妝以及那個匿名的香熏按摩女等逐一出場。真誠地渴望朋友的洋溢就這樣遭遇了不曾想象的市井人物們。在舉重若輕的敘述中,洋溢以平行視角帶領我們見識了世俗社會的眾生相。最后,洋溢被那個再次出場的香熏按摩女“白刃一閃”倒了下去。洋溢的尋友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被傷害的過程,是期待不斷幻滅的過程。這個虛構(gòu)的故事可以生發(fā)出微言大義,但小說中的玄疑、寫實、寫意的交織往復,即意味無窮又令人興致盎然。小說有明顯的存在主義的遺風流韻,但它又不是現(xiàn)代派小說時代的憤懣、反抗和決絕的斗爭,沒有“憤青”的怒火和仇怨。在耐心的敘述中,從容不迫款款道來,顯示了镕暢的敘述能力和掌控小說節(jié)奏的能力。
《婚禮》幾乎就是一篇“后現(xiàn)代”小說。婚禮即將舉行的前夜,新郎石拓突然跑到新娘葉千雅家里。石拓不是來商量如何舉辦婚禮的事情,“他沒理發(fā),也沒刮胡子,整個人看上去憔悴又邋遢”,根本不像第二天要做新郎的樣子。果然,他是來取消婚禮的。理由是“我這樣做,并不是想要打碎你有關愛情和婚姻的夢想,我只是,還沒準備好,你知道,做丈夫和父親需要很多素質(zhì),我今年二十八歲,對,明年二十九,但心智還停留在二十三,或許是二十四歲,也就是說,我沒成熟到結(jié)婚擔負妻子孩子責任的地步……”。這個荒謬的理由會使一個即將出嫁的女人歇斯底里失去理智。但葉千雅平靜如水風范依然。然后就是兩人商量如何體面地取消婚禮,如何在保有女性面子的同時也實現(xiàn)男人的目的。一切都達成了共識,石拓以為一切如愿以償。但就在石拓慶幸自己的如意算盤時:“來賓都到齊了,司儀興致勃勃地走到主席臺上,這時,所有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沖著門口注視鼓掌,葉千雅左手挽著父親的臂彎,右手輕輕搭在婚紗上 ,四顧微笑著,從容而輕盈地步入婚禮現(xiàn)場。”那打碎的計劃又恢復了原樣,石拓的心理和表情可想而知?;槎Y照常,因為沒有他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內(nèi)情?;槎Y結(jié)束后,一對新人照例被擁上了蜜月旅行的火車。
小說中的石拓并不出奇,他是一個我們熟悉并能夠理解的人物。但葉千雅就不同尋常了。在石拓試圖掌控一切左右生活的時候,葉千雅并沒有讓他的如意算盤得逞。她處亂不驚運籌帷幄,終于將婚禮進行到底。而且自信地將婚紗收起,要“留給咱們的女兒或兒媳婚禮時穿”。小說類似一個情景喜劇,結(jié)局完全在我們的意料之外,葉千雅的“顛覆”行動大獲全勝。但這也不是一個女性主義小說。按照女性主義的方式,葉千雅不必處心積慮地嫁給石拓,一個朝秦暮楚舉棋不定的男人有什么可愛的?獨立自主的女性完全可以重新開始或獨自生活。但葉千雅還是四兩撥千斤,以靜制動,一定要得到這個奇怪的男人。說到底,葉千雅還是愛著石拓。因此,這還是一個有趣的、有后現(xiàn)代意味的愛情故事。
我驚異镕暢奇異的想象。小說說到底還是虛構(gòu)的藝術,它不那么現(xiàn)實,和生活沒有完全的同構(gòu)對應關系。但它又處處和生活有關系,它的隱喻性質(zhì)決定了與生活的相似性和相關性。镕暢的這兩篇小說的優(yōu)點也正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