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葉千雅剛把婚紗套在身上，門鈴就響了。準是送賀禮的來了，她想。不是哪位熱心的鄰居就是剛從鄉(xiāng)下趕來參加婚宴的姨婆嬸娘。

她聽見在客廳和表妹說話的是石拓，心里很驚訝，照理說石拓此刻應(yīng)當(dāng)和她一樣，待在家里招呼那些準備參加婚禮的親朋好友，他居然能夠脫身跑到這里來。

“她整晚上都在為明天的婚禮準備呢，做面膜，做手膜，做眼膜，試婚紗，”葉千雅聽見表妹說，“你不知道她多喜歡你們一起選的這件婚紗，我懷疑她今晚睡覺也會抱著它?！本o接著她聽見石拓說：“啊，這怎么辦，怎么會這樣？”聲音透著焦慮和緊張，似乎出什么大事了。

她剛打開房間門，石拓就沖進來，臉色很難看，關(guān)門的時候她看見他的手在抖，他指著她身上的婚紗，想說什么，又說不出。

她在鏡子里目光灼灼地望著石拓，描著彩繪圖案的指甲滑過領(lǐng)口，那兒鑲著一圈亮晶晶的仿鉆，腳步每移動一下，婚紗便發(fā)出好聽的“沙沙”聲，她覺得自己像一只鼓滿風(fēng)的風(fēng)帆，飄揚在婚禮上，飄揚在新房里，最后，像一片云朵，落入石拓的胸膛。

但他坐在沙發(fā)里一動不動，他沒理發(fā)，也沒刮胡子，整個人看上去憔悴又邋遢，“千雅，”他開口說話，臉上滿是歉意和自我嫌惡，說出的話也毫無次序前后顛倒，“不是這樣的，真的，我沒有愛上其他人，我是說，你沒有一點對不起我的地方，他們都很滿意，這些年來我的家人朋友都夸你是個好女孩，好女人，當(dāng)然也一定是好妻子。我這樣做，并不是想要打碎你有關(guān)愛情和婚姻的夢想，我只是，還沒準備好，你知道，做丈夫和父親需要很多素質(zhì)，我今年二十八歲，對，明年二十九，但心智還停留在二十三，或許是二十四歲，也就是說，我沒成熟到結(jié)婚擔(dān)負妻子孩子責(zé)任的地步……”

在他語無倫次地說了這一大段之后，她終于聽明白他想要表達的意思，她脫下婚紗，立刻有勁猛的風(fēng)鉆進她睡裙，像陡然攢起的漩渦攪亂她的身體，她把婚紗仔細地掛在床頭，在床邊坐下，她很安靜，沒有生氣，沒有掉眼淚，甚至臉上連一絲悵惘責(zé)怪的表情也不曾有過。

“千雅，我知道你恨我，你打我?guī)紫拢蚴撬|西?！闭f著，他把床頭柜上的一只花瓶遞給她，似乎在懇求她的發(fā)作和責(zé)罵。

“石拓，”她開口說話，眼睛并沒有離開床頭的婚紗，“你瞧你在說什么，我怎么會恨你罵你？”她語調(diào)平緩柔和，似乎是在對一個經(jīng)常犯錯的幼稚園孩子諄諄教導(dǎo)：“我們相愛一年了，這一年，我很幸福快樂，像所有的戀人一樣，如果不是認識你，我想我享受不到如此多的快樂……”她停頓了一下，繼續(xù)用手去撥弄著婚紗下擺的芍藥色小花。

她藕荷色的肌膚和婚紗的顏色特別配，賣婚紗的小姐說，這婚紗簡直就是來自她的身上啊。最初她喜歡婚紗的V型領(lǐng)可以露出她好看的蝴蝶骨，再后來發(fā)現(xiàn)婚紗緊緊貼著她的纖細腰肢，使腰和臀部過渡出一個起伏的弧線，舉行婚禮時所有親戚朋友都盯著她身體最美的部分看，哦對了，還有手腕，平時在銀行天天穿制服，幾乎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腕很美，溫潤纖巧。

她的安靜使石拓剛才的惶恐減輕了許多，他現(xiàn)在可以把身體靠在沙發(fā)后背上說話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半蹲半坐在沙發(fā)邊上，“由我向所有來賓解釋取消婚禮的原因，我承擔(dān)所有責(zé)任并賠付婚禮的所有費用以及你的精神損失，如果還不夠的話，我愿意離開這個城市，遠離你的視線，比如去更遠的地方……反正我是做金融貿(mào)易的，到哪里都能找份工作……我還年輕……總之我給你帶來的麻煩我會設(shè)法平復(fù)。”

用手指輕輕滑過床頭的婚紗，她發(fā)現(xiàn)婚紗用料越纖薄輕軟，質(zhì)地和骨架越緊實，不然就不會有上圍緊貼身體，腰肢往下荷葉似地乍開這樣的效果，過了好一會，她說她很愛他，并將一直愛他，不會愛上任何男人。

“我粗略估計了一下，明天參加婚禮的至少有三百人，而你要在今晚取消婚禮，總得想一個更好的辦法?！彼樕蠜]有淚花，甚至連一絲傷心難過的痕跡也看不到，她好像在和他談?wù)搫e人的事情，這讓他迷惑。他臉上又出現(xiàn)了不安和驚恐。

“先告訴你的父母，他們在房間嗎？”石拓進一步說。

“不，他們陪住在附近賓館的親戚們說話，或者正為明天婚禮上的某些細節(jié)津津樂道?！?/p>

又是一陣沉寂。

“也許我們應(yīng)該先通知我的伴郎和你的伴娘，剛才我看見你表妹就在客廳……你告訴她明天不必起太早，”石拓笑了一下，堅決地說，“我真的很抱歉，但無論如何，明天的婚禮不能舉行了。”

“當(dāng)然了，要不我們在這兒談什么?！比~千雅非常贊同地說。

“那……誰來告訴你表妹，你還是我？我是說……”

“什么？”

“總要先告訴一個人，說我們婚禮不能舉行了，你們家這邊讓她去說好不好，這樣你面子上不會太難堪?！?/p>

“確切地說，是你說婚禮不舉行了，而不是我?！?/p>

石拓垂下頭去，又很快抬起，臉上帶著懇求：“你剛才同意了的。”

“我同意什么了？”

“我們不能結(jié)婚，現(xiàn)在認識到這一點還來得及，如果明天舉行完婚禮就一切太遲了……我……”由于著急，他開始結(jié)巴。

“可我始終沒覺得我們不應(yīng)該結(jié)婚，從和你戀愛那天起直到今天，從來不覺得。”

“天?！笔氐谋砬樽兊霉麤Q，“別這樣好嗎，我明天可以單方面取消婚禮的?！?/p>

“石拓，我只是說我們可以不成為夫妻，但并沒說要取消婚禮。”

“可這有什么區(qū)別嗎？”石拓喊道。

“噓……”葉千雅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制止他，她打開門朝客廳看了一下，輕輕關(guān)上，“別這么大聲，我表妹已經(jīng)睡了?！彼f，“你好好想想，取消婚禮對我來說傷害有多大，”她的聲音一點也沒提高，但話語中的分量卻增加了，“所以我覺得你應(yīng)該讓我來決定怎么處理這件事情?！?/p>

“當(dāng)然，千雅，你是沒錯的，包括你們家人，我很內(nèi)疚，所以我才沒有做出決定，而是先來聽聽你的處理意見?！笔剌p輕松了一口氣，放低聲音，繼續(xù)靠在沙發(fā)背上。

“取消婚禮的事今晚誰也不告訴，包括你的親戚朋友?！?/p>

“那又怎樣，如果你以為過了今晚我就會改變主意，那是不可能的。我主意已定?！?/p>

“我干嗎要讓你改變主意，你知道我一向討厭變化無常的男人。這么跟你說吧，即使過了今晚你改變主意，我也不會答應(yīng)的，你知道我的性格?！?/p>

這么一說他放心了，他知道她一向是目標專一不左搖右擺的人，任何決定都不輕易改動。

“那好，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你先到婚禮現(xiàn)場，一切都照我們預(yù)先設(shè)定的那樣，然后我不露面，我會派人說新娘臨時發(fā)生了變故，不想結(jié)婚了。只要讓人們覺得是我變心了，是我不好，另外也能為我贏得些尊嚴……”她側(cè)過頭撥弄著婚紗上的小花，“畢竟，我以后還是要嫁人的?！?/p>

新郎獨自站在婚禮現(xiàn)場，新娘臨陣脫逃或另嫁他人的事情生活中電視中是常出現(xiàn)的，左等右等不來后，他可以故意裝作很傷心的樣子，表情凝重語氣遲緩，對正勸慰他的眾人說，不管怎么樣，他都尊重葉千雅的選擇。

“這是個絕佳的主意。”他有些興奮，“我可以告訴我的伴郎嗎？”

“決不行。我還不知道小馬嗎，一喝酒什么都說了。不許向任何人泄露，婚禮前不許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的父親。記住，你早早去到婚禮現(xiàn)場，還要察看一下他們是否把現(xiàn)場布置得很像樣，然后在那里等著?！?/p>

“但是，至少要讓你父母親知道，這是我們倆的游戲，把大人們蒙在鼓里是否太不像話？”

“只能說是善意的欺騙吧，這樣他們心里會好受些。我想他們也愿意親眼看到是我甩了你而不是我被你甩了，誰希望惟一的寶貝女兒在婚禮之前被新郎拋棄？”

“那以后呢……”她的冷靜讓他折服，他急于知道她的下一步想法，他希望就此了結(jié)，不再和她討論下一次婚禮的事。

“怎么會呢，我們不會有下一次婚禮了。我保證。以后，我們還是朋友，人們還繼續(xù)尊敬你，認為你是個誠實守信的男人，你還會被別的女孩兒愛上，結(jié)婚生子，甚至于更多人同情你，認為你是受害的那方，我也不會透露半句的，放心。”

“那你……”

“我的生活你也不必擔(dān)心，為度蜜月我攢了一個月年假，一個月后，我照?；貑挝簧习?，生活還會繼續(xù)，我能處理好?！?/p>

石拓離開時想緊緊握一下葉千雅的手，但她的手又忙著去整理掛在床頭的婚紗，那婚紗好好的，她干嗎老去動它？在他看來，婚紗雖漂亮，但現(xiàn)在就像一只掛線的木偶，毫無生機地貼在墻上。他開門的時候旋起一股風(fēng)，木偶又像風(fēng)箏一樣飄起來，他舒了一口氣，輕輕地朝她揮了揮手，高興地離去了，一路上都在想著他出門時她說的那句話，“一切都會沒事的，別擔(dān)心，我能處理好?！?/p>

第二天一早，石拓穿著新郎服早早地到達婚禮現(xiàn)場，禮堂上方的塑料氣球爆掉幾個，他吩咐人又買來兩打彩色氣球，親自用嘴吹氣，牢牢扎緊掛在禮臺上方，頂棚上有一只水晶熾燈也出了問題，他跑去找來酒店管理人員及時修好它，樂隊正在一旁校音，他對樂師說：“來一曲慢板的《歡樂頌》怎么樣？” 他隨著樂曲像模像樣地練了幾遍新郎進場的方位和步伐。

來賓都到齊了，司儀興致勃勃地走到主席臺上，這時，所有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沖著門口注視鼓掌，葉千雅左手挽著父親的臂彎，右手輕輕搭在婚紗上 ，四顧微笑著，從容而輕盈地步入婚禮現(xiàn)場。

石拓張大嘴巴，臉色變得比她的婚紗還白，他目瞪口呆地盯著她，直到她越走越近，微笑著將剛才搭在婚紗上的手插入他脅下，“石拓?！彼p輕說。

他仍釘在原地，這時，伴郎小馬走過來，笑嘻嘻地把他拉到她身旁。

婚禮結(jié)束后，石拓和葉千雅就被親朋好友們簇擁著，踏上蜜月旅行的火車，在火車包廂里，葉千雅把換下來的婚紗用一只紅包裹包好，當(dāng)時，石拓全神貫注地注視著車窗外的景色，看得出，他正懷著極大的努力平復(fù)自己難言的心情。

“石拓，”葉千雅說，“這婚紗很漂亮，留給咱們的女兒或兒媳婚禮時穿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