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予 原名馬伊。溫州某報編輯。個人散文集《淋濕》2001年由團(tuán)結(jié)出版社和中國婦女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1998年有作品在《青年文學(xué)》《詩刊》刊發(fā),曾被列為《青年文學(xué)》2001年第一期封面作家,獲得過趙超構(gòu)新聞獎一等獎和兩次全國晚報文化好新聞一等獎。
一.桃樹下
1
“你女兒這樣子,長大了會是文化人!”
那人一張嘴,她就把這一口難聽的普通話,丑得像壞蛋的陌生人錄進(jìn)了腦子。
桃樹下,錢若男笑成了朵桃花。
給女兒取名小文,想養(yǎng)個小才女。
丫頭五歲了,她要找這人看看未來。
楊小文進(jìn)幼兒園第一天,小子們便送了她外號。
“楊小文——文胸——楊小文——文胸——”
被兇猛的眼神煮成一壺沸水,她全身冒汗。
盯著圍剿中驚慌了的這丫頭,小野獸們興奮、惡毒的心火在身子里橫沖直撞,從每個器官冒出,亮眼,吐舌,嗷叫,爪子也癢得難受,想在那件小白裙上踩一腳,用彩筆畫個叉,扯一扯,推一推,最好把她弄成遍體鱗傷的丑樣子。
她轉(zhuǎn)身跑出大門。一直跑到開了小碎花的河邊。
這兒是夏屋社區(qū),這兒的幼兒園叫夏屋幼兒園。夏屋從字面上理解,是個火氣極旺的地兒,和孵蛋的烘箱一般催人早熟。
幼兒園里流行醫(yī)生為病人看病這類兒戲。
“我生病了?!币恍∧泻⒆叩綏钚∥母?。
她把耳朵貼近對方胸口,又抬了頭,伸手碰碰對方的三角額,睜大眼睛認(rèn)真說:“小朋友發(fā)燒了,得打針!”
她在扮演救死扶傷的光榮的醫(yī)生。
男孩撅起長角的屁股。這種虛構(gòu)的打針,光明正大穿了褲子。
“我的病好了。我當(dāng)醫(yī)生,你當(dāng)病人吧?!?/p>
他亮起小眼睛,提要求。
她吃驚地看著那個肆無忌憚吃食指的不長進(jìn)的家伙。他的黑指甲里,爬了好多細(xì)菌。
她不演那么沒意思的人,也不做不講衛(wèi)生的人的病人。她一把推開了他。
欺負(fù)人——壞人——他大哭起來。
二○○二年八月十九日那天,楊小文進(jìn)了一個小廟。這輩子,她是第二回見那人。
十七年下來,那張尖瘦的臉還是舊了。
她跟高中同學(xué)到這廟邊的山上瘋過。一路過來,車上騰個位置,草地上攤幾張報紙,被窩一挪都是牌桌,這次出游便帶了烤肉的濃香、叭叭甩牌聲和跟班長的一點有限的曖昧。
他們沒空進(jìn)這神神鬼鬼的小廟。那回上山,大家也翻翻撲克算算命,看看星座測時運,不過是當(dāng)做男女社交手段,無須借助他人。
前些天,楊小文從一家派出所得了條寶貝的獨家線索:有人失蹤。
中年。面料商。失蹤前,他到雞公廟看過相。
跟那個看相的有關(guān)吧?可能會提供些內(nèi)幕。
她不迷信,信直覺。直覺里一直對那個相士印象不佳。
其實這直覺也不可靠。站那人面前,她并不知道,招惹的這家伙,將跟她的未來,包括她的男女問題扯不開了。
2
進(jìn)廟前,找村民聊了聊。村頭老榕旁,舊亭子中,一長齒老頭敲著麻將,叭叭地丟給楊小文一堆話。
“你說的那個葛平,這些年在這兒掙了不少錢?!?/p>
他恨恨地笑。像在回味牌桌上洗劫人又被洗劫的經(jīng)歷。
“這人就是我們村出去的,早就在市里頭買了大房子。聽說,那龜孫的龜殼大得跟別墅似的。這兒農(nóng)村,房子大不稀奇,可那兒是市區(qū),金邊銀角,這些年房價又漲得厲害。
“這人有學(xué)問,祖?zhèn)鞯摹=夥徘?他爸是這里的大地主。人丁不旺,三代單傳。變天了,這種土財主遲早要出事。沒想到,他還沒等事情找他,就自己找上門了。
“五十年代初,他爸上墳,一把火燒了好幾座山!他是把這山的皮扒了,把雞公神的皮扒了,把自己的皮也扒了!
“雞鳴山是燒成了金雞。要在解放前,這些山都是他的,燒就燒了,沒啥了不起的,解放了,可就是大家的了。燒完,方圓百里一層草木灰。一抹臉,掌心墨黑?!?/p>
邊上幾個老頭一陣唏噓,臉更黑成了火海里殘余的炭。楊小文也覺著了滿臉灰塵,榕樹上掉下的串串太陽燒人得很。
長齒老頭瞇了眼,眼神跟蝸牛似的縮小了,像看著大火從幾十年前躥過來。
“他爸擔(dān)心兒子受株連,當(dāng)天就讓他逃了。老頭子被當(dāng)成反革命抓起來了,聽說死在了牢里。山荒了十年,大家咒了他十年。這十年,飛機上撒下的樹籽才長成松樹,雞鳴山成了松林,成片成片的,嘿嘿——倒是比早年的雜木林好看了。干脆,上頭的下令,把附近的雜木林都換成了松林。
“葛平一走就是三十多年。文革后,又回這兒看相來了。他跟大家說,那是天火,是雞公神要降罪給大家,跟他爸無關(guān),是雞公神托夢,他才回村的。人到中年,得落葉歸根了。
“他再怎么裝潢,知道底細(xì)的,心里清楚,這家伙是聽說這兒發(fā)達(dá)了才回來的。走遍了全國,還是覺得這地方錢多。”
說起錢多,那張得意的黑臉多了個聲音,泥地上多了塊“硬幣”,黏稠的“硬幣”被踩住,拖成奔跑的哈雷彗星,這地面似已制造多顆此類喪門星。
“這龜孫有兩下,來的人都像吸了興奮劑,老往這兒跑。他給京城的×××看過相。還真不吹。這兒廟小,香客來頭不小。視察的、取經(jīng)的,都會順便來轉(zhuǎn)轉(zhuǎn)。
“他收費,淡季一人一百,旺季一人兩三百,跟小姐的價錢差不多,一個鐘頭能應(yīng)付五六個,那是流水線,是批發(fā),又不是小姐受得了的。所以說,知識就是力量!”他很有意味地瞟了瞟楊小文。
“掙了錢,他跟廟主對半分,他貢獻(xiàn)大,廟主就將院子中最顯眼的位置給了他??聪嗟臏壬⒗详惪诓艣]他好,不吃香,看他占了院子里的寶地,被供成菩薩,自己成了邊上的青龍、白虎,恨死了。
“湯先生和老陳也是我們村的,還住村里。干不動農(nóng)活,做生意怕煩,就看相了。葛平像烏云,把他們的陽光擋了。他有意提防著他們。附近有個村,前些年莫名其妙死人,一查,有人一直往井里投砒霜!”
一只“小雀”從黑手中射出,他拾根筷子推倒小長城,撿走了其余老人的幾張一元破鈔。
拿姓葛的跟這老頭比,還是說瞎話的比說真話的來錢。
這人說的,也不一定是真話。
3
楊小文伸出右手。
這看相,男伸左手女伸右手,不太合理,自己是左撇子,其實該伸左手。
手指修長,粉色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手心上的紋路,像掉光了葉子的樹杈。那些掉了的葉子,難道老葛就能看清?
老頭看了這么多年相,琢磨明白自己的明天了?
那只花斑“八爪章魚”黏住了她的手。
“靠?!彼止?。這字眼兒差點從嘴里蹦出。
“心肝脾肺腎。春夏秋冬。金木水火土。生命線愛情線事業(yè)線……”念念有詞。又寫下:金格水形圓字面。帆篷耳。一字口。燈塔鼻。臥蠶眼。丹青眉……寫完,翻動皺巴巴的眼皮,問道:
“幾歲了?”
“您說吧?!?/p>
“年齡不看。你是拿筆的?!?/p>
“二十四、二十五歲運氣一般。不能拔眉毛。不要燙發(fā)。眉毛一拔,父親身體就差。你很聰明,眼睛轉(zhuǎn)速不快,做人缺個刁字……”
一個人拔眉毛和長輩的身體會有聯(lián)系?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老葛大概想的是,眉毛也是父母給的,不能亂動。
“五歲前,你出過一次事故?!?/p>
事故?五歲前?
她想起一件讓她頭腦黑屏的公園事件。
那年六一,阿姨帶著小朋友一同去公園過節(jié)。
大家開始捉迷藏。
穿了印花泡泡裙的楊小文,飛快地鉆過幾個相連的假山洞。她還沒有確定該躲進(jìn)哪個洞,離得最近的山洞突然伸出一只手,將她拽了進(jìn)去。那只發(fā)了瘋的手,捂住她的嘴,將她往深處拖,另一只兇惡的手沖她狠狠地抓了一把。
她尖叫,叫聲壓過了公園里的知了黑壓壓的喧囂。她廝咬,掙扎,黑影終于松手,從另一個洞口躥出??礃幼?那家伙比小文大個七八歲。
驚魂甫定,楊小文被阿姨送回了家。
她被關(guān)進(jìn)房間。母親就像受驚的魚,在眼前左右晃動。她盤問,又脫下她的褲子看了看。這刻,楊小文才真的恐懼了。這一連串動作,倒比早上的搏斗更讓她難堪。
沒事。滿臉是汗的錢若男對趕來的外公說。
這孩子是嚇壞了。真沒用。錢若男自言自語。怎就不是個男的呢?
成了男孩,就有用了?那根細(xì)細(xì)的橡皮泥似的小雞雞會有啥用場?
直到睡著了,也沒人告訴她秘密。
朦朧中,肉蟲般的小雞雞,勾成了巨大的問號,又成了象鼻,將她卷了起來,拋向虛空。
第二天一早,那個錢若男趕著上班去,照樣把楊小文放進(jìn)了夏屋幼兒園。
若男女士已交了學(xué)費,不會再浪費錢送她去別的幼兒園。多讓人討厭的學(xué)費!
那個富有想象力的小男孩,見了她,亢奮了。他像只熱愛挑釁的公雞,在人群中跑著,刺耳地怪笑。
終于,他當(dāng)著所有小朋友的面爆炸開:楊小文被強奸了!她是雞!雞——雞——雞——
從那張嘴里跑出來的雞群,揮舞利爪,在她耳朵里鉆進(jìn)鉆出。
他豎起一根胖乎乎的中指,將它站成夸張的金箍棒,戳向天空。手背上幾個肥嘟嘟的酒窩,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這不太友好的動作在楊小文眼前一再晃動,他又興奮地冒出一句:你媽×!
她被激怒,他不該罵她,又扯上她母親。
男孩臉上留下四條血痕。她的右眼也被戳。
楊小文進(jìn)了醫(yī)院。一住一個月。那個月,左眼也乘機一塊兒昏睡了一個月。就跟她和她母親的關(guān)系似的,右眼會連帶左眼,她會連帶她母親。這一次,她倒是沒瞎,母親又差點哭瞎。
現(xiàn)在看來,算啥呢?
她還是處女。
他真能看出什么?
“你很孝順。有貴人相助。到老同心,稻草變黃金。天高任鳥飛……”
模棱兩可。還能說出自己嫁什么人,誰又是那個貴人嗎?那個天高任鳥飛……怎么可能。
“顴骨右邊高,大貧大苦,顴骨左邊高,白手起家……”
貧富差距原來只隔鼻梁。怎么想的?
咨詢過同事。這種人管不勝管。除非扯出命案。那人不過是來看了相,他失蹤就算和老葛有關(guān),也沒證據(jù),不能在報上瞎猜。可能還為老葛做了免費廣告。
“你現(xiàn)在,進(jìn)退兩難。只可進(jìn),不可退!”
現(xiàn)在?只可進(jìn)不可退?知道她來這兒干嗎了?難道算出來……這些話,該是套話。
來人一個接一個。等得無聊,便餓了。她出了廟門,往遠(yuǎn)處小店去了。
湊和了吃完,折回廟中。
人都散了。她坐下,取出名片。
“哎呀!大記者啊!我沒說錯,是拿筆的!”他兩眼發(fā)亮,大叫起來。
提起那個失蹤者。那人的妻子和派出所民警找過葛平。
“我跟他隨便聊了聊。沒聊什么?!碧氯麕拙?轉(zhuǎn)移了話題。他沒什么義務(wù)對她解釋這些。
打量眼前這女記,她可能是想學(xué)學(xué)看人的門道。這本事對于一天到晚跟人打交道的記者有用。結(jié)交一個記者,也不是壞事。
那棵稀稀拉拉地綠著的桃樹下,老葛成了楊小文導(dǎo)師。
他興奮地想象著楊小文模糊的未來,忘了算算自己的明天。
4
老葛上報了。小報上刊登了楊小文獨家采寫的第一篇通訊:《命運掌握在誰手中?!》。
文中寫道:那位看相的——失火燒了雞鳴山的地主的不學(xué)無術(shù)的后人,將全城人忽悠了。一個人的命運最終掌握在誰手中?只能是自己。
她還有幾句話沒敲進(jìn)稿子。在報上說話,跟喊口令差不多,得抓住一二三。
怎么可能是“只能是自己”,她知道,還有天意,還有領(lǐng)導(dǎo)和身邊形形色色的人。
送報的小伙子投籃似的,站門外,往辦公室茶幾上扔進(jìn)一疊報紙。楊小文起身,抽了一張,坐下,翻開社會新聞版,將那篇東西又細(xì)看了,她靠在椅子上嘆了氣。
命運確實不可能都掌握在自己手中。這稿子已被編輯改得面目全非。
半年實習(xí),出門采訪,也是跟老記一塊兒。前些日子統(tǒng)一招聘,她從兩百個競爭者中脫穎而出,考進(jìn)報社,成了合同工。昨天起,得單獨行動了。對于年輕女記,安全成了大問題。
又是下班時間。同事滿頭大汗地陸續(xù)從外頭回來,咕噥幾句,敲起鍵盤趕稿子交差,掙回這天的辛苦費。論勤奮,這些人大多可評勞模。這單位就是勞模太多,讓人窒息。
“有人要跳樓?好的,好的……馬上過去!不知道怎么跳,隨便跳跳就沒意思了……”同辦公室的張小胖慌慌張張掛電話,拉上拍照的黃伯虎,一同出了門。
鈴聲大作。
“您這記者……太年輕!”沙啞的聲音從話筒里彈出,她有點拿不穩(wěn)話筒?!岸嗌賯€跟斗我都過來了,這么一篇文章不能把我怎樣,憑我這嘴皮子,日子一樣能過下去。倒是你,得當(dāng)心!這一落筆,都連著別人的命!
“老了你就不會這樣了。你母親是叫錢若男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彼麌@了一聲?!八懔恕懔恕?/p>
“對不起……”楊小文囁嚅。
客氣得讓人尷尬。這地方是小。這么快就打聽到她的家世。應(yīng)當(dāng)知道她住哪兒了。該不會有那個膽,花錢找無賴,花她臉破她身啥的。
這一線記者的滋味才剛開始。
她看不了相。那個老葛也干不了楊小文這活兒。因為命運,昨天,他們會合了。這天起,老葛注意上了她。這會兒,靠在轉(zhuǎn)椅上想事兒的楊小文,并不清楚這些。
四年前的夏天,熱得像個露天浴場,頂上象征性地掛著幾個飛機模型般的吊扇的教室里頭,拿著高考志愿表的楊小文,正看著窗外發(fā)呆。
能去哪兒呢?會不會像那些吊扇,裝做飛行的樣子,卻低低地在原地打轉(zhuǎn)?
又見著那個專欄。已看了一個月這專欄,消除緊張情緒。專欄叫《連線蔚藍(lán)》,是為青春期男女辦的。
指導(dǎo)填志愿的老師告訴她,這年的理科生,也能報某著名大學(xué)一向只招文科生的新聞專業(yè),那個高校領(lǐng)導(dǎo)班子突發(fā)奇想,理科生更合適培養(yǎng)成新聞苗子。
她沖蔚藍(lán)而去了。她相信,總有一天她將游進(jìn)大海,記錄下最為壯觀的美景。那個大海,怎是一番猜測概括得了的?她該做個有魅力、有骨氣、有道德、有心計的記者,她心里,有那么多不可理喻、不可一世的想法得傾訴,野火燒不盡,冬風(fēng)吹又生。
太熱了。她起身開窗。
一到下班時間,整幢樓的中央空調(diào)便關(guān)了。按時下班的物管人員,忘了這火柴盒里,還有群粘在電腦前的火爆脾氣的編輯、記者。
加熱了一整天的舊電腦,散著難聞的塑料味。那個修電腦的身上就是這氣味。
電腦前擺了盆小刺球,刺球上開了小紅花。據(jù)說能吸收輻射。
這也是他端來的。
5
實習(xí)那會兒,旁聽了一次員工大會。這地方其實有四家報社可供實習(xí)。這不是分配,沒有哪家報社對此嚴(yán)加控制。
臺上的老總正很不樂觀地沖麥克風(fēng)發(fā)威:
“受網(wǎng)絡(luò)沖擊,紙媒盡管還在贏利,現(xiàn)狀已經(jīng)不容樂觀!美國一些報紙也已受影響。本報經(jīng)營狀況目前還排在全國同類地市級媒體前二十強,關(guān)鍵在,我們辦的是張普通市民喜聞樂見的報紙!但現(xiàn)狀一樣不容樂觀!……”
他強調(diào),中青年讀者正在流失到網(wǎng)站,編輯記者該深入研究的,是這兒數(shù)字最龐大的,還在自費訂報的普通市民的需求,目光不要停留在個人的一點小視野、小感覺上。
世上還有不少跟楊小文一樣熱愛印刷品的人。這真是小報小刊的福音。
問一位老記:
“你們?nèi)兆舆^得不差啊,聽說這智能化報業(yè)大樓,從銀行借的錢早還了,現(xiàn)在報社沒一分錢貸款,年年有利潤。你們老總怎么那么不樂觀?是不是干啥都不樂觀?性格問題?”
老總的性格有問題,會讓人有點擔(dān)憂。
那人笑了,輕聲告誡:
“這話可別亂說。不要輕易對一個人下判斷,尤其是可能影響個人命運的人。這也是干新聞這行得注意的。聽過總編是臨時工,咱們才是正式工的說法吧?別以為老總工資比我們高,就過得比我們好。他有他的壓力?!?/p>
臺上一位副總老往這兒瞟,大概發(fā)現(xiàn)他們在開小會。
老記停了一會兒,等對方低下頭,把聲音放輕了點,繼續(xù)說:
“今年報紙發(fā)行量稍微下滑,廣告客戶就有反饋。都是那些競爭對手告訴對方的,為爭奪廣告。廣告總量是不是還能增,難講,大概就下滑了。發(fā)行是虧的,發(fā)行少了反而虧得少?,F(xiàn)在都講一個有效發(fā)行。”
又替臺上那位唱起紅臉,“怎么樣,想辦法留下來?至少現(xiàn)在日子還過得去?!?/p>
有個憂心的老總,下面的人可少憂點心,還是多憂點心?
倒是更為認(rèn)真地打量起臺上那張悲觀的臉。
那張臉又放出咄咄逼人的話:
“新聞是年輕人的事業(yè),你們看看自己,每天不是早早就下班,就是在下班的路上,一天到晚睡夢中,怎么就不睜開眼睛看看,那么多媒體口水都要倒出來,想吃了這個市場!……誰要是不好好干,敲我的飯碗,我就敲誰的飯碗!”
他指的同城紙媒。這地方不大,也這報那報的,是多。
這容易被敲的飯碗有點難端。前狼后虎的,得應(yīng)付這么一位唾沫四射的不讓人下班的黑臉領(lǐng)導(dǎo),還得放下身段,老老實實迎合小市民。
市場定位,買家拍板,在一張把經(jīng)營數(shù)字看成生命的市民報上生存,誰都不可能脫離市民趣味,由著性子發(fā)揮。
小市民窺私,關(guān)心生死男女,且得懸疑驚聳。
八卦采訪,有個不好聽的叫法:刺探。這刺客可不受人歡迎。嗜肉的,不見得愛看屠夫。
寫那個葛平,相比,算正經(jīng)八卦。
格調(diào)要是一降再降,不僅自己難堪,學(xué)院里那些一直在給學(xué)生灌輸先鋒思潮、民主精神,指望大家將小報辦成引導(dǎo)國人進(jìn)步的陣地的理想主義者,是不會認(rèn)自己這學(xué)生了。還得有分寸。
二.鉤沉
1
二○○二年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去了東郊的雞尾山山頂火葬場。剛打撈的兩具浮尸要在那兒解剖。里頭不知有沒有那個失蹤者。有可能他就是被沉了河。
單位里出來,打的二十分鐘到山腳。
她來過這兒。外公外婆就躺在火葬場邊上的雞尾山公墓。
來這兒晨跑的不少,多跑到半山腰就算了。再往上,是陰曹地府。
現(xiàn)場離火葬場約兩百米。來了兩個法醫(yī),一個解剖,一個記錄。
樹蔭下,兩具裹了塑料膜的男尸,擺在并一塊的兩張破桌上。
平頭法醫(yī)套上淡藍(lán)色塑料薄膜手術(shù)衣,戴上雙層手套,打開工具箱,取出手術(shù)刀,準(zhǔn)備解剖左邊那具。
塑料膜劃開細(xì)縫。一股刺鼻的腐臭揚散開。
在場的男士掏了煙。說是抽煙能殺菌,堅持讓楊小文來一支。
“呆會兒你就知道需要了?!睖?zhǔn)備解剖的平頭法醫(yī)說。
手術(shù)衣不透氣,額頭悶出了細(xì)密的汗。他放下刀,脫下一層手套,掏了煙遞過來,快速摁了打火機,殷勤地,讓楊小文湊前點煙。
“是左撇子?這可是特征。左撇子聰明,難怪能當(dāng)記者?!彼ЬS。壓在他嘴里的煙一顫一顫?!斑@人吧,不知為啥死。就這么稀里糊涂死了。大概還啥都沒干。女人的滋味都沒嘗過。唉——”眼中閃了磷火。那支煙仿佛是跟他糾纏著的女人。
“又怎樣?”楊小文嘆,“可能就是被女人害的。還沒怎么著,花光他的錢,跟別人跑了。他就自殺了。命如草芥?!?/p>
“活著也是行尸走肉。死了好,死了好?!狈ㄡt(yī)笑。
“這些母蒼蠅,騷!你看你看,老是叮男人的嘴巴。小心他張口吞了你。”又說。
他瞇了眼,拿起雷達(dá),哧——噴向那些蒼蠅。又端起一瓶福爾馬林,哧——哧——楊小文立刻被這混合的奇異的氣體,頂?shù)搅硕淄狻?/p>
另一個法醫(yī)站邊上,記下這些流水賬:男性。二十到三十歲。紅T恤。藍(lán)牛仔褲。煙灰色尼龍襪。體表未見明顯損傷。高度腐敗。入水大概一周。從那雙很少在冠城見著的又長又厚的尼龍襪推測,是個外地人。
那雙襪子表明,它的主人沒錢也沒品位。
遠(yuǎn)處有片茶園。冠城氣候好,早茶上市早,傲稱全國第一早,就賣成了金價。她平時也就來點單位免費提供的筒裝礦泉水。這喝茶當(dāng)歸入老年行為,所謂的茶藝更是浪費時間得不得了,吃樹葉跟吃蔥、嚼大蒜有差別么?花那么多錢吃樹葉,不如買碟買書。
遠(yuǎn)眺了一會兒,對尸體的厭惡情緒暫時緩解。
飛來條短信:“有個達(dá)人,超懶,啥都不愿干。別人給他介紹了工作,看公墓,想他總該滿意了。過段日子,問他,感覺輕松了吧?他說,輕松啥呀。別人都躺著,就我站著!你站在這些躺著的人身邊,感覺如何?”
她回:“這些躺著的,都站起來,我就得躺下了。只要別讓我給他們做人工呼吸,我都能忍?!?/p>
手術(shù)刀劃開死者頭皮。檢查顱骨。無骨折。必須剖開胸腔。他警告邊上的人:走開?!班亍?尸體發(fā)出氣球爆裂般的聲音。
開始檢查內(nèi)臟。胃與肺是重要部位。要看胃里有沒有毒物。肺則取回做硅藻化驗。從硅藻的濃度,確定是死前還是死后入水。死亡結(jié)論得等化驗后。
火葬場那邊,人聲鼎沸,哀樂聲、哭喊聲,一陣密似一陣,一會兒人撤光了,又冷清得見鬼。
前些日子,一女同事做了篇《死個人不太容易》的稿子?!伴惲_王”立刻傳話:“你們說我這兒搞壟斷,干脆,每個街道設(shè)個火葬場,每個住宅區(qū)辦個花圈店!說外頭送的花圈不讓擺,得從這兒買,他們一放一大排,恨不得擺上幾公里,報社來清理?說我們助長攀比風(fēng),這不就是市場經(jīng)濟?那些有錢的,他們就喜歡買鬧熱!不讓他們花,不人道。沒錢咋辦?不也有沒錢的做法?蓋幾個章來,讓街道證明是特困戶,不就成了?我們?nèi)棵赓M。掙的錢不都得上交政府?你們這些記者,一天到晚瞎登,該不會是家里死了人,找我們打折沒成,心理失衡了?”
非得讓登個續(xù)聞挽回影響。報社還真登了續(xù)聞,把調(diào)子扳點回來。誰讓大家想破了腦袋,也沒找著對方理虧的地方。
四點十分十秒。劃開另一具的塑料膜。被縛入水的中年男尸,尸呈黑綠,腐爛程度更甚,滾了一身蛆蟲。除了臭還是臭。她也似乎成了塊太陽底下暴曬的泡了福爾馬林跟雷達(dá)殺蟲劑的臭肉。太陽穴漲痛。胸腔里像塞了尼龍內(nèi)衣。大概有點中毒。
外婆走時,楊小文考試,沒法請假。外公去世,在家里躺了七天。那氣味是淡的。在房間里待久了,幾乎聞不出這股死神的味兒。
法醫(yī)沒戴口罩。從頭至尾,得聞腐尸的氣味,鑒定死亡的原因和時間。
自己怎么沒想到帶防毒面具上山?
2
山的陽面是公墓。在這兒解剖,方便燒了這些腐肉。法醫(yī)將那兩具更不成樣子了的尸體送去火化,楊小文便抽空去公墓那兒,看看外公外婆。
一個人在自己買的房子里就住那么幾十年,在這封口的黑洞,待的時間就長了,它是一個人真正的故鄉(xiāng)。
那年,外婆沒了,半年后,外公也沒了。都生癌。
墓前的水泥地被暴烈的太陽劃了刀口子。低頭看看慢行的幾只螞蟻,又拔了幾把“刀疤”里鉆出的雜草,站了幾分鐘,已汗流浹背。
山頂?shù)姆ㄡt(yī)喊她了。一抬頭,白得晃眼的太陽,像只黑蠅直鉆眼睛,雙耳嗡嗡直響??蓜e是中暑了。她一驚,趕緊往山頂爬。
東向的半山腰是繁榮的陽間。這兒有座帶飯店、客房和游泳池的星級酒店。酒店門口停了一溜兒名車。四周一片蒼翠。這兒看不到遠(yuǎn)處的墓群,那點死人的穢氣,擋在了山的另一面。酒店邊上,搭了積木般的咖啡吧,小木屋里,坐著幾對尋幽的情侶。外頭的樹林、草叢,也蕩著濃郁的交合的氣息。她坐車上山,便見遠(yuǎn)處隱蔽的草叢中,一紅一黑,扎眼地攪在一起,過一會兒,又見一對,一黑一紅,讓人想起奈河橋邊開著的彼岸花,和無緣相守,千年一遇又打入輪回的曼殊與沙華。
要是有靈魂,那些在山頂火葬場火化了的孤魂野鬼,慌不擇路,會不會順道在那些野合的人身上投了胎?
3
兩位法醫(yī)擔(dān)心尸體將眼前的女記嚇跑,便邀請這個一直在發(fā)短信,心不在焉的人,去半山腰的酒店坐坐。又通知科室同事,上山一塊兒接待。從山上下來,一直在陰森的山頂和曖昧的半山腰來來回回的法醫(yī)笑開了。
“大記者——別走那么快啊……”平頭法醫(yī)抗議。
楊小文回過頭,尷尬地笑了笑。
離了那兩堆臭肉,空氣清新了,又嗅到了身上的煙味和汗臭,像自己也剛從河中撈起。她是故意走快點,免得跟兩位法醫(yī)的怪味串在一起。
法醫(yī)不緊不慢跟著,不舍落太遠(yuǎn),也沒敢靠太近。
十多分鐘光景便到半山腰酒店。這會兒,她很想回家沖涼。可白天只顧抽煙、回短信,跟法醫(yī)聊少了。她還得留下。
這些法醫(yī)都是初次見面,有膽有識,拿了手術(shù)刀,又握著法律這把軟刀子,誤入歧途,便是一流的罪犯。
在畫了只蘋果的盥洗室足足洗了五分鐘的手。聽人說,這些法醫(yī)解剖后,不洗手敢吃飯,這手越洗越覺著齷齪。
這是進(jìn)報社后撞上的第一頓大餐??上]胃口。坐在似乎仍然散發(fā)著福爾馬林氣味的法醫(yī)中間,動了幾口,她停了筷。
一條魚被剝了個干凈,一盤蝦轉(zhuǎn)眼也空了盤,這些法醫(yī)折騰起微型尸體,也干脆利落得很。
法醫(yī)們沖慢慢放松了的楊小文說起笑話。
“這解剖真沒啥可怕。咱們現(xiàn)在就在吃尸體。要是連解剖都算殘酷,將尸體裝進(jìn)肚子更殘酷?!逼筋^法醫(yī)說。
開始?xì)v數(shù)各類殘忍。該是有點心理失衡,被一個年輕異性欣賞到了不太美觀的工作狀況。
他瞇了眼,抖著煙,牽動嘴角,仔細(xì)觀察眼前這小女人?!坝袑ο罅税?”稍自信了,平頭法醫(yī)沖楊小文噴出酒氣,也噴出這幾個字。這帶酒味的話,像一直在肚子里醞釀。一圈法醫(yī)也亮了眼。這會兒,倒像他們采訪起這位女記。
“還沒?!睏钚∥倪t疑,說了實話。剛才,她一直安靜地當(dāng)聽眾。
“別再找了。從這兒挑一個不就成了?下回再帶些女記者過來,咱們搞個聯(lián)歡!”
這股酒氣,還真像是變成了福爾馬林噴劑與雷達(dá)殺蟲劑,噴得她的臉僵硬了。她訕訕地笑了。
私下,他們能跟女人聊啥呢?器官?案件?
原計劃寫個百字認(rèn)尸啟事就算了,這會兒,倒想給這群能洞穿死亡秘密的現(xiàn)代開膛手塑個像。
都是些名牌大學(xué)法醫(yī)系畢業(yè)生。有幾位還是比楊小文高幾屆的高中校友。有的還考了律師證,思辨能力不弱于任何記者。一個口齒伶俐的法醫(yī)想轉(zhuǎn)行當(dāng)律師,據(jù)說已找著門路,笑容就比別人陽光。
“我也想當(dāng)記者去,多有意思啊!我就喜歡天天采訪美女?!逼筋^法醫(yī)恭維。
越說越?jīng)]話。都有點無聊。實習(xí)那會兒,接觸過一些人,他們一開口便報出一堆榮譽,生怕哪條事跡漏報,這一生就白活了。眼前這些家伙,低調(diào),不太愛聊這跟犯罪有關(guān)的陰森森的飯碗。除了找對象,像對說啥都提不起神。
這新聞報道,仍該寫得正正經(jīng)經(jīng)。畢竟得老少皆宜。眼看客套話用盡,國際風(fēng)云也指點過了,只能湊合著,聊起上回聽得的老葛的那些歪門斜道,還有臨時從網(wǎng)絡(luò)上突擊的身體語言密碼,將之當(dāng)成救命繩索,想跳開肉體障礙,通往這幾位法醫(yī)覆蓋了長年積雪的心尖。
氣氛又高漲。一個人迷茫了,便需要慰藉,老葛要不是把這當(dāng)成生財門道,也不會碰到她槍口上。老外將《易經(jīng)》的書名翻成《研究變化的書》,真能弄明白那門學(xué)問當(dāng)然好。可惜楊小文看不懂。她也不認(rèn)為那個葛平能懂。
又提起失蹤的面料商。
“下回找著那人,第一個告訴你!”平頭法醫(yī)摸摸腦殼,爽快地說。
正對面坐了位文弱的中年法醫(yī)。夫人是楊小文同事。此女粗獷,除了女人才文的眉,再難發(fā)現(xiàn)她跟男人的區(qū)別。
財務(wù)室跟楊小文的辦公室同一樓層。她見了楊小文,像個男人,直勾勾看她,粗聲叫開:“你就是那個新來的楊小文?報社的小伙子都在打賭,看誰能追上你!”
又上前拉楊小文的手。那雙手似乎也想按按楊小文。楊小文像被男人握住,不自然了。
上午,在報社社交場所——洗手間,又聽到從小木門里傳來的粗重嗓音:“外頭的,有有衛(wèi)生巾?”
哪有臨時要這東西的?這女人!
小文下樓,在附近小店幫她買了一包。
女人出了小木門,伸出濕漉漉的骨骼粗壯,汗毛蔥郁的黑手,拉住另一個木門里出來的小文,忍不住喔喲:“我要是有你這一身皮膚就好了?!?/p>
“再好的皮膚,讓你的法醫(yī)摸摸,不發(fā)臭也爛了!”張平凡剛好進(jìn)門,接過話頭笑話王麗。
“我撕你這噴人的血口。我那口子可是醫(yī)學(xué)院高材生。不尊重醫(yī)生,我咒你得治不好的盆腔炎……”
王麗作勢要用衛(wèi)生巾封對方嘴巴。兩人嘻嘻哈哈打鬧開。
閑得發(fā)慌的楊小文,聽說她丈夫是法醫(yī),像發(fā)現(xiàn)寶藏,興奮了。
“大姐,能干這法醫(yī)的,可都是智勇雙全的人哪。把你的福爾摩斯手機號給我,我也想去探探案?!?/p>
遇上知己,女人報出一串?dāng)?shù)字,蛙叫:“沒見過解剖死人?丫頭,見一面去!”
坐在散發(fā)著死神氣味的飯桌旁,跟這位女同事的法醫(yī)丈夫聊著天,聽他說起最近一次解剖經(jīng)歷,她走神了。
一具尸體丟在了野外。他趴在潮濕的地上,打著手電,摸黑解剖三個鐘頭。半夜,他提著一只肺回了家,準(zhǔn)備第二天化驗。他打開冰箱,將之?dāng)D入剩飯剩菜的空隙,睡下了。
腦子里滿是白天那些解剖場景和一些胡思亂想。“嘭”,楊小文遞給服務(wù)員的碟子,悶聲落在地毯上。
王麗的法醫(yī)丈夫,看著心不在焉的楊小文,以為自己將她嚇著了,難堪地閉了嘴。
晚飯后,等在門口的青年男子,立刻將楊小文從這群職業(yè)操刀手中接走了。
半山腰下來,是段盤山路。坐在雷聲滾地的摩托上,那些尸體、法醫(yī)、公墓,還有汗臭般裹著她的死亡的氣息,遠(yuǎn)遠(yuǎn)地拋開了。
后座的楊小文,在他耳側(cè)說道:“我是惡鬼纏身了。”
車開得飛快。他回頭,齜牙裂嘴嚇唬人:“我是德古拉伯爵,我要吸你的血……”
“我是山鬼,不會死的!”她信口胡說。這摩托,如同馱了山鬼的赤豹。
怎么可能不死,總歸會死的。她真該留住點什么。
4
雞尾山下來,摩托開到了他家樓下。
曾有男性放棄自卑心理,大了膽子,遠(yuǎn)遠(yuǎn)地沖楊小文喊一句:“楊小文,哦哎呢(粵語:我愛你),我好想好想和稀泥(冠城話:好想你)?!边@種喜歡像氧氣,她不會在意。得了胃潰瘍的高中的那個班長“長手劉備”,其實也跟理想相距甚遠(yuǎn)。這年頭,每個在童話中泡大的女子,胃口精刁,生活卻乏味。孜孜不倦、百折不撓、毫無廉恥地給她發(fā)催情短信,邀她看情色電影的眼前這位,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沒啥功夫,倒合適當(dāng)保鏢。
那回,他一見她便招呼:“文兄,身材那么好,干嗎非穿成個男人?”
“跟我說話?”楊小文回頭。
“是啊?!彼α诵Α?/p>
這“文兄”兩字從他口中跑出,親切、溫和,像哥們兒套近乎。他心里,想的可能是“文胸”?這比胸罩文雅的詞,似乎帶了港味,它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流行。自從那個小男孩送了她這新潮綽號,沒人再這么喊她。
可惜說錯了地方。這兒是報社,公眾場合,它們便成了別字。就算別人不會誤聽做“文胸”,跟一個陌生異性稱兄道弟,也有點奇怪。
楊小文冷淡地點了頭,打完卡,轉(zhuǎn)身走了。
常在電梯里碰上他,像掐好時間,約好班次。他沖她微笑著點個頭便過去了。
報社給實習(xí)了一段時日的楊小文發(fā)了臺樣式陳舊的老爺機。楊小文是實習(xí)生,有舊電腦用就不錯了。
沒裝光驅(qū)。想看碟片是不可能了,上網(wǎng)看片子也不知網(wǎng)速夠不夠。這電腦敲一個字,像領(lǐng)導(dǎo)發(fā)話,得先考慮考慮,就沒法寫稿了。
他進(jìn)了門。
“美女,不開心了?”他搭訕。
楊小文沒理他。她正心亂得如同插播了無數(shù)廣告片子的分眾視頻。這會兒,只想見到一臺思維正常的電腦。
看看一臉棄婦表情的小文,他說道:“別不理人。我不是沒事找事,是你請我來給這臺電腦做調(diào)試的。以后,我給你修理電腦,你替我修理人腦,交易公平?!?/p>
“老先生腦子壞了?”楊小文微笑。
十來分鐘前,她撥到技術(shù)部,有人接了電話,她沒注意是誰。
點了煙,他說:“是壞了,悶壞了,你只用跟我聊聊天就成。這年頭,找個能聊得起來的真不多。認(rèn)識一下,我叫鄭家喬,大喬小喬的喬。以后叫我大喬?!?/p>
聽著像那個三國美女,此人父母可能早早便預(yù)測到現(xiàn)時的男人也流行中性的兼容美。
又說:“家里的電腦要是壞了,找我吧?!?/p>
“能看電影了?”楊小文站邊上,看他折騰好一會兒,問。
“哪有電腦不能看電影的,這不是電腦笨,是人腦笨。”他抬頭看看楊小文,“想看啥?我給你找。”
聊起一些片子。都是些經(jīng)典情色片。
楊小文和施林琳常會光顧一些碟片店。冠城一家花圈店后頭藏了個碟片店,只要外頭上市了新片,這兒就能翻到。她們從這兒搜了不少片子,包括一些著名的A片??缮y,不系統(tǒng)。林琳看片只會睜大眼睛,看那些情愛畫面,鏡頭一過便犯了困,進(jìn)臥房去了,將楊小文一個人扔在電視房。
臨走,他掏出一張冠城影院網(wǎng)站的充值卡,將賬號和密碼記在報角遞給她。
“包月的。你看的時候我不一定在看。我電腦里還有一些大師作品,下回拷給你。”
“問個問題,怎么想到叫我‘文兄?”
走到門口,他回過頭,“你不會認(rèn)得我。我還記得那個綽號‘文胸的小丫頭。我們在夏屋幼兒園同學(xué)過。你進(jìn)幼兒園的時候,我大班了。你一到報社,我就對上號了?!?/p>
“還聽過些啥?”
“聽說你出事了?!?/p>
“我沒出事。”
“我也認(rèn)為你沒出事。當(dāng)然是誤會。你那么小,還沒發(fā)育。實話說,你是第一個讓我產(chǎn)生那方面聯(lián)想的女人……”
“別跟人說這些。”
“你不提,我早忘了。就算咱們是仇人,我也不會說。放心,那不是一個男人的做事風(fēng)格?!?/p>
5
一塊兒看片,是從紀(jì)錄片開始的。這晚,他們一起欣賞了希特勒的情婦里芬斯塔爾拍攝的經(jīng)典紀(jì)錄片《水下印象》。
兩個人一邊看,一邊為這水中之妖感嘆。此女前幾年仍潛入海底拍鯊魚。九十多歲還那么愛玩命。難怪希特勒喜歡。當(dāng)年她六十多,還找了個比她年輕四十歲的。從網(wǎng)上搜了些資料。這位顛倒眾生的女人,大多時,都穿著灰溜溜的工作服。照片中,她身上掛著成卷的膠片,抬著頭,睜大眼睛,在強光下檢查作品。金黃的卷發(fā)有如光環(huán),襯托得那張臉高貴、沉靜而有力。
又搜到一張她二十九歲拍的照片。確實很美。人們應(yīng)當(dāng)感謝一九○二年八月二十二日這一天的降臨。這天,里芬斯塔爾出生了。百年后,德國頂級電影協(xié)會在她百歲生日那天,授予了她榮譽獎?wù)?。這也是楊小文正式上班第一天,她采訪了老葛,獨立完成了第一篇報道,她的記者生涯翻開了第一頁。這一切,僅是巧合。
此女曾是納粹御用導(dǎo)演,這政治污點仍然不會抹煞她的美??ɡ瓝P、海德格爾都被原諒了,歷史也不再對她深究,他們最終都將成為天使。她是《時代周刊》評選的最具影響力的百名藝術(shù)家中唯一的女性。這跨世紀(jì)的風(fēng)景,這可怕而完美,以意志贏得勝利的女人,現(xiàn)在居然還熱情澎湃地活著。兩年前,她將二十年來她在海底拍的帶子剪成了這東西。
“這輩子我一定要拍部最牛的紀(jì)錄片!老太太拍這片子,花了二十八年!咱們還來日方長。她說得多好,我只喜歡美的事物,不管它們是不是有關(guān)政治。有了錢我們就去拍片!”
他說的不僅是“我”,還是“我們”。怎么可能?這人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報社網(wǎng)管。
“我有個愿望,我要掙很多錢,拍最好的電影,娶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我要做這女人的法西斯……”
他的瞳孔放大了,散著柔和的光。
他像被催眠了,逼近了她。
她本能地往后縮了縮。
這是第一次來這陌生環(huán)境。那個公園事件真是害了她,她沒法子讓自己跟一個異性在黑黢黢的地方,放松下來。
白天流的汗又被身子回收了。還沒洗澡。一股尸臭、煙臭。他可能沒聞出來。
他又正色道:“衣服太好脫的,都不是好女人!你越拒絕我會越有魅力。放心,這輩子我不當(dāng)強奸犯。以人格,不,以健康和前途保證,火候不到我絕不開鍋?!?/p>
說完,他忍不住嘆了氣。
“生活太枯燥,對一個因絕望,心臟快停止跳動,充滿理想和前途的年輕人,一個有點良知的人,怎么忍心不對他實行人工呼吸?”
他躺在狹窄的床上,閉上雙目。
這個穿了白T恤的年輕男人,臉像蘆薈肉丁,在黑暗中,泛著乳白光暈。他的陽剛是可親的。他在她的目光下,曬得干涸燥熱,也有點像七十多歲才學(xué)潛水的里芬斯塔爾,時刻準(zhǔn)備淹死了事。老年的里芬斯塔爾似乎相信,只有危險的海水,才能激發(fā)青春活力,將心理皺紋填平。那女人居然沒成個浮尸。
一個完美得沒人性的人,愛她的人,也該沒人性。眼前這男子,便崇拜這女人。
他一動不動躺著,將主動權(quán)放在了她的手中。他不當(dāng)強奸犯,他歡迎她當(dāng)。
楊小文放松了。自己是怕被碰,可去碰人,不怕。
她面頰潮紅,抱住了他的上身,貼著他的臉,卻沒敢去拔蘿卜,怕一驚動,它即成電棍,擊昏她這罪犯。她失了身,還得背上他失身的責(zé)任。
天熱,看完片子,他晃蕩了寬大的花褲衩,出房間沖涼去了。他當(dāng)心自己再這么被這小女人抱住不動,會像一直發(fā)動著的空車,自燃了。
這晚,他壓根就沒想要脫她的衣服。他沒取走她的貞操。這樣的作案法,君子。
他只要她的手和唇。他說了,他不喜歡太容易脫的。對于她,他準(zhǔn)備放長線。他要找個能釣著他的。情愛力學(xué)真是門大學(xué)問。
在海水中浮動著的老女人,將楊小文往水里拽,她的身子越來越潮,越來越沉了。這女人背后,尸骨橫陳,她跟那個法西斯彼此吸引的,該是互相征服的感覺,愛與惡相生,南轅北轍地撕扯,極度的恐懼、憤怒而激情,讓人不寒而栗。她的美,如何能遮蓋她的罪和毒刺?那張迷人的面具下,是怎樣可怕的一顆心。
若是楊小文有罪,他也一樣愛嗎?男女的愛,總該有顆包容罪的心。
楊小文得十點鐘前到家。這是家規(guī)。
“遇上你,跟遇著老情人似的。從幼兒園開始,我就料到有這天?!蹦侵换旌土双C人與色狼角色的眼睛,正透過準(zhǔn)心瞄她,“明晚還來我家看碟?”
因人工呼吸而缺氧,兩頰緋紅的楊小文,進(jìn)了鐵門。鐵門“哐”地合上,兩人又站在了兩個世界。
“哎——哎——你還沒有回答?!?/p>
隔了鐵門,楊小文看了看那張在黑暗中躁動的臉,轉(zhuǎn)身上樓。
他這么快迷上她,只因為她剛好是理想中的樣子。她怎么可能成為里芬斯塔爾?大概,就算將自己送出去,最后還是退貨。在那個女人面前,她并不自信。戀愛還沒開始,她已有了情敵,她永遠(yuǎn)不可能打敗這情敵。
又覺著這想法可笑。里芬斯塔爾——楊小文,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樣對比著,是跟自己過不去。今晚的表現(xiàn),像他是高傲的天鵝,她是見識極短的蛤蟆。正常的邏輯是天鵝閉了眼,張大嘴,等待蛤蟆貢獻(xiàn)瓊汁——哈士蟆。她差點中了他的套子。他踩在里芬斯塔爾的肩上,貶低了她?,F(xiàn)在,他心里,還不知該怎樣快活。
站在門口發(fā)會兒呆,楊小文取出鑰匙開了門。
飛快地給自己松綁,脫下外衣,穿上舊睡裙,這條在太陽底下游蕩了一天的魚兒,終于下水沖了澡,擱淺在床上殘喘。今晚,她差點要給自己寫篇貞操祭,現(xiàn)在看來,仍可立個牌坊。
她信不信緣分?不太相信。那是把握機會的幌子。
對如何處理這份初來乍到的男女關(guān)系,條分縷析一番解剖,有了清晰的答案,開始回味這晚的每個細(xì)節(jié)。這番溫習(xí),又讓壓抑的,久病成疾的情欲,在沉睡的,失了警覺的黑夜松了綁,燥熱地蘇醒。它如同那條舊毯子,張著蒼白的唇吞噬了她。這漫長、空洞、枯朽的夜,寂寞絕望得令人抓狂,又膨脹成杜蕾斯,到底是空的。她想念那雙手。那雙能給她制造無窮幻覺的手,修長、白皙、干凈的手。自己的手,恍惚中已成了他的。
在如影隨形的魔鬼折磨下的楊小文,似極了那幅《丹楓呦鹿圖》中揚起了脈脈含情的眼睛的鹿兒。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她多想為之而哀呦而尖叫。倉頡哥哥多有想象力啊,瞧這“肉”字,兩個人,一張床……她多想無所顧忌地放縱、撒野,不要臉地釋放流氓心思……噢,這念頭,太羞恥……
欲望漸漸退了潮,墮落其實挺快樂,楊小文盤腿坐起,像尊小呆佛。她怎可能立地成佛,要成也是歡喜佛。
細(xì)細(xì)打量那筐暗戀跟被暗戀的經(jīng)歷,都像被今晚的記憶覆蓋了。記憶總歸老得快,跟不上心思的變化。這么多年,她對自己的貞操珍惜得幾乎沒人性。一切都為能有個安全的幸福人生。
她總歸,想找個愿為她舍命舍錢的情投意合的人,可仍不舍得這么簡單地,將自己送出去。
這世界是早已數(shù)字化了。人跟人之間,有著微妙的數(shù)字和推理關(guān)系,精確的,等價的,非等價的,多還少補的,有肉味,也有人情味的。
躺床上,翻來覆去,審閱了自私的,斤斤計較的靈魂,好不容易睡著,又入了夢魘。她似乎越沉越深,那個老女人在海里撲騰,海水飄成萬字旗,里頭浮著一大片腐尸。這玲瓏城里的玲瓏人兒,睡成“方”字,擺成“大”字,轉(zhuǎn)身又成“S”,最終,趴成一個最習(xí)慣的,臉側(cè)臥,胸朝下的“人”字。她上身的重量都聚在了兩塊堅挺的乳房上了,這種壓迫的、壓抑的姿勢,該是最不舒服、最不健康的睡態(tài),卻莫名其妙成了習(xí)慣。她夢見了外公。躡手躡腳進(jìn)門的外公,將一堆銀幣,塞在她枕頭底下。這錢閃亮著,如同夏夜盛開的繁花。
三.母親若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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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若男已醒了。體內(nèi),極度靈敏、頑固的生物鐘,正霸道地控制她,每天一早便催醒了她。
這天是二○○三年一月十九日。陰歷十二月十七。再過十二天就除夕了。這年是小臘月,少了大年三十。
這也叫過年?年初,那個老葛就說,這年是無春年、寡婦年,不太平。廣東還真有人得了非典。這病叫SARS,殺死殺死的,聽著兇險。
老葛說自己今年時運一般。自己的時運啥時就好過?
清晨的圓月亮稀薄得像碗偷工減料,摻多了水的豆?jié){,越來越淡。
穿了件有個破洞的棉毛褲,若男趿上丈夫從某賓館帶回的毛巾拖鞋,進(jìn)了女兒睡的北間。她全身最顯眼的,是那雙輕飄飄、白晃晃,如兩瓣月光的拖鞋。床前明月,這地上的比天上的白。
楊小文睡得死沉,昨天又折騰到半夜?,F(xiàn)在的年輕人,像吃白加黑,白天吃黑片,多是黑白顛倒不正常的樣子。
若男取過女兒的包,翻了會兒,又打開手機。
翻到一條來不及刪的短信:“我有幾部好電影,以后一起欣賞。我們要以鄭重的態(tài)度,面對xing文化。明兒早起,讓我們一同做第八套人民廣播體cao。”
耳旁炸起了蘑菇云,她惱羞成怒。她念過初中。這些鑲嵌了拼音,故作避諱的短信,能懂。
若男女士五十了。她高,白,臉上溜達(dá)了黃褐斑跟皺紋,當(dāng)年有點兒單又有點兒雙的俏皮、勾魂的鳳眼,看多了黯淡歲月,也渾濁了。人瘦,露筋露骨的,還算精神。又愛吊了嗓子說話,仿佛告訴人家,盡管嗓子破了,她還是郭蘭英、李谷一那個年代過來,受過民歌持久熏陶的。
丈夫楊國華原和若男同個紡織廠。那時就是辦公室主任。當(dāng)年廠里要精簡,若男不是請假就是遲到,廠長便讓他帶頭,讓若男先下,接下來的精簡工作才好開展。可惜再怎么精簡,紡織廠照樣倒閉。雙雙下崗。
楊國華去了家服裝私企,還當(dāng)他的辦公室主任。私企不比國企,他級別還在,人卻完全成了個性泯滅的家犬?,F(xiàn)在沒幾年干了,退休是轉(zhuǎn)眼的事兒。
猜不出是誰發(fā)的撩人的流氓話。她多想一把將女兒擰醒,摜她三巴掌。這騷包!盯著女兒的小鼻子小嘴,又不忍心。待會兒鬧鐘一響,女兒就該夢游似的上班去了。
進(jìn)廚房忙了一會兒,回了臥室。
楊國華剛起身。
“瞧那短信寫的,什么話。一定不是好東西。得弄清楚這丫頭還是不是處女!”
三下兩下,疊了被子,將床頭八成新的印著一簇簇粉色團(tuán)花的床單打開,蓋在舊得沒法看的滑塌塌的床單上,撣平。
背光那會兒,她又似成了年輕的美人兒,臉上的皺紋都一塊兒撣平了。
“念來聽聽。嘿——比我當(dāng)年寫得好吧?”
他起身,一手拎起外套,一手反彈琵琶撓起背。
若男伸手,在那只小偷小摸般的“扒手”上敲一記,似笑非笑。
“不知對方干嘛的。你說,她漂亮,還是我年輕時好看?”
“當(dāng)然你漂亮。你現(xiàn)在,還貌比西施……”
“老都老了,有啥好看的。我看,你就是皮癢!”
“啪”,那手又拍在了男人厚實的背上。這一下,比方才輕柔。
“你看看,都成按摩女了?!?/p>
“什么按摩女!昨晚回來那么晚,又胡鬧去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別帶啥臟病回來,讓我這老臉沒地兒擱!”錢若男忽地暴怒,“難怪你女兒不學(xué)好!跟你一樣會演戲!不都跟你學(xué)的?就是合起伙來糊弄我!”
“又來了吧?誰敢糊弄你。你想,老板會給我報銷那個錢?你以為你丈夫是誰?”敗興的楊國華溜動著泛黃的血絲眼,溫和地笑。
他喝了若男泡好的一大杯板藍(lán)根,吃完醬菜泡飯,在保暖內(nèi)衣和一件毛衣外頭,罩上掛在衣架上的白襯衫和藏藍(lán)色西裝制服,往公交站去了。
該是嫌她老了,心里還惦著那些騷女人。他是搞接待的,她不信他沒濕過鞋!他在家里隨她說,隨她罵,是理虧?,F(xiàn)在,他快退了,也沒啥好牛氣了。她罵他是“沒用的東西”,其實心里罵的,每回都是自己。
還有誰比自己更沒用?要錢沒錢,要工作沒工作,一點社保還得自己交,又只生了個丫頭。
當(dāng)年的帥哥也老了。當(dāng)年這風(fēng)流人物,中山裝上插支筆,一手好字,一個大廠,除了廠長,就他的簽名值錢。多少女人迷過他,可他偏就迷上她。
想起過去一幕幕,心才熱了,軟了,仿佛昨晚高壓鍋煮的香糯的大米,冷了一夜,硬了一夜,又成熱騰騰的泡飯,跟丈夫的嘴和胃裹在一塊。
她住的是紡織廠分的房,六十四平方,當(dāng)年算大套,跟女兒同齡。早些年,這幢樓里有不少老同事,二十多年下來,賣的賣,搬的搬,小套換大套,里頭進(jìn)出的老面孔越來越少,能來往的也越來越少,她的圈子就這樣越來越小下去了。
一不留心,睡眼惺忪的楊小文沖出了家門。
“哎——你等等——”沖著女兒的背影,將“哎”字喊成了拋物線,仍是沒將飛快地溜進(jìn)大海的魚兒鉤回來。
上午就這么糊弄過去了。失魂落魄,沒干成啥事。
2
若男將一堆衣服下了水。她習(xí)慣手洗,剩水可沖馬桶、擦地。水是徹骨地涼,泡一會兒,關(guān)節(jié)木木的。
窗外的太陽矮下去不少,她得趁有太陽,趕緊晾好衣裳,開始撣新。
撣新是年前大掃除。這兒家家戶戶會在年前撣新。
錢若男總會提前好幾天把撣新這事兒結(jié)束了。這非典一樣是和肺有關(guān)的死病。自從服侍得肺癌的爸,一天到晚便四處擦洗著。
正準(zhǔn)備擦地,發(fā)現(xiàn)地上又飄了長發(fā)!
“每天掉這么多,怎么沒成個禿子?這害人精!真該掃地出門!”
這是在說楊小文。
一早便見了那條短信,若男心底已隱約仇恨著。這會兒,那仇恨已不只一丁點兒,四處飄落的仇恨,飄成滿地的黑發(fā),撓得她心頭發(fā)癢。
心神不寧的若男,撣新前取出只袋子。很普通的黑塑料袋。本就是垃圾袋。兩三塊錢一大疊。里頭包了楊國華的年終獎和剛到期的從銀行取的現(xiàn)金。一共一萬九千元。
一萬九千元現(xiàn)金多少厚薄?不到三厘米,躺黑袋子里,像一雙美腿藏進(jìn)黑長裙,美好的遐想葬送在無邊的夜。這只空袋般的黑袋,藏了這戶人家一半的存款。
這錢沒存銀行,若男想在過年時,請上楊國華那方的親戚,一塊兒為工作了的女兒慶賀慶賀,過完年,湊足兩萬,一并存定期。這酒,總得擺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讓丈夫家的親戚好好看看。
她喜歡將錢藏角落。一會兒塞入用了幾十年,開了裂縫的漆成紫檀色的松木衣柜,一會兒放進(jìn)制冷聲音響得如同報警器的冰箱,一會兒又藏桶里。折騰這東西,不比折騰她家另兩位成員缺少興致。
若男要是又換地方藏錢,也會偷偷在枕邊傳話。她老是換地兒,楊國華就不去記到底藏哪兒了。
他沖若男開腔:“咱們買個保險箱——”
話音懸在半空,他被剜了一眼。
“切!你以為你多有錢?那東西是咱們用得起的?都鎖里頭,記不住密碼咋辦?”
隨她。這病,醫(yī)院治不了,自己沒能力治。
若男將這裝了錢的黑袋子,擱在裝了打碎的青瓷碗和一些沒用的雜物的舊紙箱上,還沒想好找哪個新鮮點的地方藏它。
戴了只手套,她滿頭大汗地趴在一瓶消毒液邊上,專心驅(qū)趕那些細(xì)細(xì)索索飄落的塵埃,像塊左右移動的舊抹布。
楊國華卻非要過來撿點事兒做。
下午去商會辦事,出奇順利,三點半便回單位。他今天早早坐公交往回趕,若男一大早和他說的事兒,讓他不放心。
他一進(jìn)門,見只破紙箱堵了門,礙腳得很,便當(dāng)垃圾拎起,下了樓。
搭上頭的干癟的黑塑料袋一同帶了下去。這一拎,一家人好好的年給拎進(jìn)了垃圾箱。
3
在食堂吃過,楊小文下樓刷了卡。打卡機上跳出時間:六點五分十秒。她回了辦公室,正準(zhǔn)備上網(wǎng),手機響了。
通完話,她慌忙搭上了公交。
母親丟的錢,比這急走急停的犯癲癇的公交車讓人心亂。
樓梯上便聽見輕微的哭聲。
門縫里的若男哭得像把顫巍巍的二胡,很不著調(diào)。女人一流淚,男人就崩潰。楊國華一聲不哼呆坐,看得楊小文有點心酸。
“我的錢啊——”居然又喊。
錢若男女士從嗓子眼里吊出來的哭聲,遠(yuǎn)不如楊小文外公火化那會兒聒耳。
那回,她哭得傷心,除了為相繼走了的父母,為自己,也為心痛錢。那些接尸費、運尸費、停尸費、抬尸費,名目繁多,有個火化爐燒得好,在那兒燒,還得多花點。
楊小文想,自己死了,干脆扔海里算了,還有益漁業(yè)發(fā)展。
自己要是一臺呼呼向外飛錢的點鈔機多好。點鈔機不會印錢,要是有份年薪十萬的工作就好了。
有了錢,楊小文要把錢壘起來,堆在母親眼前。
十萬塊錢夠了。那種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的活法,不是父母過得慣的。
先別謀劃未來的十萬元,還是來找找眼前拋棄了他們的,無情無義的一萬九千塊錢。
楊小文回家前,父母已將小區(qū)垃圾箱查過了。
“垃圾場找過吧?”楊小文問她爸。
那是個聚集這個區(qū)所有沒用的東西的地方。
她爸在家就一天到晚被喊成沒用的東西。
“還沒去?!睏顕A道。
垃圾場在菜場邊上。楊小文是第一回來這兒參觀。吃住都在里頭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見來人慌張的樣子,又亮出記者證,便拿了幾把鉗子遞來,趕緊溜開。
若男和楊國華讓楊小文站遠(yuǎn)點,忍著惡臭,打著手電,在不斷會制造點塌方事故的垃圾山上欠身攀爬。
黑塑料袋沒了。那么多黑袋子,翻過的沒翻過的也混了。
若男調(diào)頭,將目光狠狠投向傻站著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和楊小文。
環(huán)衛(wèi)工人的臉漲成了骯臟的紅塑料袋,“我哪有時間翻垃圾?這么多垃圾,翻一遍至少一星期!被撿破爛的拿走了吧?你們那片都是那個女的撿的!”
楊小文見過那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
誰也不知道她住哪里??赡軗斓藉X就跑了。
楊小文和一個跟她一批進(jìn)報社的同事通了話,讓她幫忙聯(lián)系警察。同事跑政法線,轄區(qū)的警察她熟。
她問小文,登條新聞吧?撿到錢的看了報,大概還真把錢送回來。
這事不合適自己寫,報社忌諱記者拿版面當(dāng)自留地。她要是覺得有新聞價值就登吧。楊小文想了想,答應(yīng)。
第二天,那女人真就沒有再來這兒撿東西。
4
錢若男拿到了報紙。她看到了一大排標(biāo)題黑字:馬大哈錢大嫂,現(xiàn)金當(dāng)成垃圾。
這丟錢的事兒,上了社會新聞版頭條。
平生第一回,若男上了報。她成了新聞人物。這是沾了女兒的光。讓自己的難堪經(jīng)歷擺飯桌上受全城人奚落,啥滋味?活了大半輩子,品味了。
文末標(biāo)了家庭電話,又注,如有知情者和拾到者,請撥該電話。
電話嘩啦啦來了。來電話的是些老姐妹。
都知道她有個記者女兒,家里要是有人死了訂婚了結(jié)婚了,要登報,會找她讓楊小文弄個內(nèi)部折扣。
楊小文干嗎要拿自己母親開涮?
話筒那邊的,安慰著若男,牙縫里吃吃漏著口風(fēng)……
錢若男黑的發(fā)根一抹月白,又似多了繁星。
她的心死了第二回。她丟她的錢,惹誰了?
掛了電話,她捫了胸,靠住墻。
按下那串熟悉的號碼,她沖話筒喊:“楊小文!你死哪兒去了?”
楊小文當(dāng)然也看了這天的報紙。對于她,這是工作。
撥同事手機,問:“怎么把錢大嫂寫成馬大哈?內(nèi)容也錯了,這錢是她丈夫端下去的,不是錢大嫂。人家不高興了。你沒說要這么寫啊?我以為你只簡單登個尋物啟事。也怪我沒和你說清楚……”
出于自尊,她不能失態(tài)。她不想讓人太奇怪。隔了話筒,同事沒聽出異樣。
自己也有責(zé)任。只簡單地說了過程,沒扯上爸。錢大嫂是自己老母這點,沒告訴同事,怕同事說假公濟私,怕傳成笑話。都是群嘰喳的小記。
那頭也委屈了:“白登的干嗎生氣?怎么說也算上報了。標(biāo)題是編輯改的。我把稿子交給編輯就回去了?!?/p>
又給編輯撥手機。
一個老編。笑著打哈哈:“怎么了?美女。有意見啊?多指點,多指點。你看看,她還不夠馬大哈?活活將錢送人,哪有那么傻的,笑掉牙了?!?/p>
“那篇丟錢的稿子登錯了,把錢丟進(jìn)垃圾箱的是她丈夫……”
“哎呀,弄錯了?算了算了,發(fā)都發(fā)了,報紙不可能為這種小事更正。不都是一家人嗎?誰丟不都一樣?你替我道個歉不就成了。”
5
拾破爛的女人沒回來。就算回來,也不會承認(rèn)撿走了錢。
過些日子,是大年二十九,除夕。
若男失眠了。
她兩眼盯著白墻,透過墻,看到了在外頭四處飛揚的一堆錢。
三樓陽臺近日多了兩條狗。模樣倒似獵犬,腿卻短了一截。陽臺上一坨尿一坨屎。難怪那么臭??赡苡袀魅静 杷?總覺著有什么在舔她的臉抓她的身。不是楊國華。是那兩條狗!它們又分別舔她腳心。她踢了幾腳,沒法踢開。
從丈夫身上跨過去,下床,從窗子里鉆出頭,借了月光,打量樓下陽臺里的兩條狗。
該是來了新家不習(xí)慣,又汪汪開。
這一吠,若男沖著樓下的窗子喊開了。
“睡吧,睡啊……”楊國華終于不耐煩,說,“整幢樓都聽到了。和狗也有得爭。凍著了啊。出門就把你當(dāng)非典病人關(guān)起來!被窩被你搞得一點熱氣都沒了!”
“我看你是元氣都沒了,快成廢人了,要熱氣做啥!”若男轉(zhuǎn)過頭,冷笑一聲。
又不是狗窩,也不是寵物市場,一條不夠,養(yǎng)兩條!
叫半天,樓下門窗關(guān)著,沒一點響動,這才悻悻地從丈夫身上跨回去。
筋疲力盡?!岸际茄b的!”剛躺下,又憤怒地一骨碌起身,想:天一亮,就去老葛那兒走一趟。
年輕時,她沒信過命,自從父母相繼生病,她是越來越熱衷。
這兩條狗,又讓她想到了女兒。她別過臉,和被折騰得沒法睡著的楊國華說:“養(yǎng)個囡兒不如養(yǎng)條狗!狗還會搖尾!看看,哪兒把我當(dāng)媽了。老葛早就說,今年咱家時運一般。不就出事了?人家老葛大度,小文把他曝光了,也不生氣。聽聽他怎么說:恭喜你!養(yǎng)了個文化人!還說,有事多跟他聊,以后不收錢。這害人精,要不是她,我們會那么大意?真不知在跟誰鬼混。我看,這么下去,早晚出事。我得找老葛聊聊。最近就是事多?!?/p>
“聽他瞎說!他要是能把錢找回來,才叫本事。還是老實待家里,免得出門得非典!”
“每天悶屁不放一個,這會兒有主張了?你要是見識過這么多人,知道他們?yōu)樯栋肼烦鰜y子,我就不找他。這回要不是你,咱們家會丟那么多錢?我看,你也是該退休了。難怪你們老板要培養(yǎng)年輕人!”錢若男哼了一聲,背過身。
又忍不住轉(zhuǎn)過身,看看窗外。
這天怎么還不亮?蒼白的大月亮還緊緊扒著窗臺不動彈,跟楊小文那張小臉?biāo)频挠憛挕?/p>
一大早就去打擾人家,不好。還是晚上等老葛回城。
每天黃昏,投遞員會將一份灰溜溜的小報塞進(jìn)那個舊信箱。
從景區(qū)趕回市區(qū),拿了小報,這位看相的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搜搜那個女記的名字。有個欄目,冠城話寫的,也好看。
報上有人這樣寫道:一個人要像山一樣地思考……在叢林里重新找回理智與信仰……用人的靈性來解讀大自然……
醍醐灌頂。何為心有靈犀?他與這素不相識的就是。連帶對小報,對找過他麻煩的楊小文都起好感。
下班回城,在公交站頭下車,走五分鐘便到家,那個楊小文,像那家小餐館門外掛著的紅燈籠上的謎語,讓人忍不住要猜猜。
當(dāng)年,他在外瞎竄,也遇著過漂亮女人??烧l跟了他都背時,他總不能領(lǐng)個女人闖江湖。
多年沒碰女人,就不大想了。現(xiàn)在身邊也跟了一個,和他一個村的,小他十歲。那女的丈夫死了,女兒嫁了,一介紹他們就成了。
他知道,自己老了,長的又不好,娶個年輕漂亮的,人家可能要他的財又要他的命。年輕女人會對男女之事有想頭,他滿足不了,不想冒險。
他沒孩子。查過,他精子成活率不太高。或許年輕力壯的時候能生,當(dāng)年又沒條件。
那回上報,他揚了名,生意倒更好了。一些老客看了報,想起老葛,便來找他聊天。看相和看病差不多,沒病找醫(yī)生看看,出不了事兒??聪嘁泊_實能解人心病。
聊完,他們得按規(guī)矩付掛號費。
6
從丟錢開始,那位女士就一直在罵人。
楊小文知道,這普通的,好強的錢若男愛自己。從小到大,錢若男燒了好吃的,高興了,沖她嚷嚷:“快來吃!”不高興了,沖她嚷嚷:“就知道吃吃吃!”有口好吃的都想塞楊小文嘴里。
如今,她的心思全在那處女膜上了。她一見小文就嘀咕:“你個破×,你個破×……”
楊小文沒告訴錢若男,自己還是處女。當(dāng)它破了好了,若男女士就不會遛狗一樣遛她,牽著她鼻子走。瞧那個罵人的樣子,沒一點理智,見識又短。跟著她,可能毀她手上。
大學(xué)畢業(yè),她順從錢若男,回了冠城。錢若男對再挪個窩,重新結(jié)識一班朋友,抵觸得很。若男覺得楊小文的外公外婆生癌,跟生活漂泊,長年水土不服有關(guān)。她不想動。
年底,若男沒法過好。她崩潰,多疑,面對楊小文,她吼成咆哮的河馬,言詞惡毒,甚于化工廠制造的毒霧。
錢若男積累的情緒,得有個煙囪。這煙囪老是虛晃成大炮對著小文,總還是會讓人七竅生煙。好在她大了,有了擋箭牌:工作。一個小報記者,總有本事唬住小市民。
“媽,我去單位有事啊?!睈灺暡豁懙馗惺苓^了若男噴出的毒霧,楊小文說道,“去去就回。你再罵,我也跟著罵了啊。又不是書香門弟的大小姐?!?/p>
“切!我看你就是不想要這個家!”
離家三百米遠(yuǎn),有條黑水河。她常會逛到這兒來。這是她的地盤。
楊小文待過的夏屋幼兒園就在河邊。
要是一條河對應(yīng)一個人,她心里,這條河對應(yīng)的是她母親。這些年,它也更年期了,和錢若男一同老了,病了,該治了。
在這河邊逛的,想要投河的,都該覺得臟了。這氣味,楊小文從兩具腐尸那兒聞過。從雞尾山回來,過一周,有回音,兩個落水的跟失蹤的面料商無關(guān)。那撈上來的,沒查出死因和身份的青年男人,可能是被沉河的。要自殺,總得尋個干凈死法。
前日,有位老人行至報社,說自己發(fā)明了一種清淤船。船一開,底下水槍一掃,淤泥沖開,這黑臭便消失。造這樣的船,得七十多萬。想請報社呼吁呼吁,捐點款。政府部門的卻說,河道一翻騰,更臭,河底的重金屬沖到江里,會污染江海,得慎重。
河邊的人是該再臭下去,還是該將這臭、這重金屬送給大海,是技術(shù)問題,也是道德問題,可在報上開展大討論。
河水該通往大海。理論上,所有的河都通往海。
冠城的海是淺灰的。有時淺黃。一個讓人視覺疲憊的海。她的高中同學(xué)會剛在這海邊辦過。
非典來了,同學(xué)會還得開,不過得找個空氣新鮮、開闊、人少的地方開。可這同學(xué)會,卻開得讓人寒心。
“長手劉備”開著同學(xué)的寶馬三系過來,讓她坐副駕上兜風(fēng),又問她,要不要試開。
楊小文推辭。畢竟是別人的車,她有駕照,可手生了,要是將那車刮得跟鍋底似的,又有失面子。
他告誡她,這輩子,不許她俗氣了。她仍是大家心中的仙女。
他沒說是他的。他說是大家的。
“我不是。哪有仙女那么愛錢又缺錢的?你的小玫是?!睏钚∥男?伸開肘子將肩上的長猿手頂開。
“劉備”是他們班班長,女友低他們一屆。此女騎輛白色保時捷。施林琳告訴過她,這自行車每公斤一千美金,一輛自行車得十多萬元,聽著都心驚,離買下楊小文家那套舊房子不遠(yuǎn)了。
他要去美國留學(xué)了。據(jù)說是女友贊助。大學(xué)他是學(xué)醫(yī),出國將改學(xué)工商管理。仙女畢業(yè),會前往會合。
那雙長猿手給過全班女生一些想象,它們能從各個方向用漂亮的姿勢救起那些兇狠的排球,這雙靈巧、有力量、讓人畏懼的手,讓楊小文他們班在全校排球賽上得了全段第一、全校第三。
有這么一雙長猿手的貌似剛強的“劉備”,卻有只讓人憐憫,以至產(chǎn)生混沌不清的感情的不爭氣的胃。他胃出血昏倒了。隨后知道,班長的胃從小就脆弱,他卻從不曾將這事掛嘴上,大家心里只留有那張燦爛的笑臉和運動場上活躍的身影。為了榮譽,每天下午下課,他便帶著男同學(xué)超量運動,晚飯時間被拖延了一小時。終于昏過去。
楊小文一人去了他家。他不在。他母親說,他去醫(yī)院了。
第三天,家里來了信。錢若男剛好買菜去了。那位楊國華沖她瞪眼:丫頭,里頭有秘密?
看信封上的筆跡,她猜出了是誰。從她爸手里奪過信,說,可能是小學(xué)同學(xué),通知開同學(xué)會。
她關(guān)門,撕開信封仔細(xì)看。
信中,他說了番鼓勵她爭取考上重點的話,又謄了首無名氏的現(xiàn)代小詩。字跡清秀、有力,沒有一絲顫抖痕跡。他的病好了?
一個人開始給異性寫信,是多美好。現(xiàn)在,跟人溝通,電話、郵件就成。他不至于不明白這信的暗示。這是他抱病為她寫的,沒有特殊感情,做不到這些。臉頰飛出兩坨紅印,她開始怪自己,為何那么木。
自從收了信,一見“劉備”,便兩眼發(fā)黑,語無倫次,話到一半,堅持不住調(diào)頭,將漲紅臉的他一人扔在那兒。行至半路,略清醒,便有胃出血的感覺。這胃出血,也像傳染病。
這封信寄到了她家,幸運地到了她手中。接下來再來信,不會那么運氣。小學(xué)開始,她的每封信,都會被錢若男拆口,此后是無休止的責(zé)問。
可能,他以后還會來簡陋的家里坐坐,和壞脾氣的錢若男聊聊,看看躺床上的外婆,然后,他會說自己沒喜歡過她。
放學(xué)了,從二樓窗邊往下看,每回都是看他騎遠(yuǎn)了她才下樓。
不久,她注意到他的彎角“黑斗牛”常會固定在另一輛白色保時捷身旁。這白底迷彩自行車,全校同學(xué)都知道是誰的。
他結(jié)束晚自習(xí),離開教室,楊小文從二樓教室打量車棚,昏暗的路燈下,耀眼的白色保時捷也消失了。楊小文的心如同那個黑暗的舊車棚,空了。
該是送那女的回去了。她想起,那回排球賽,那個袁小玫一直混在他們班女生中,滿臉潮紅地盯著“劉備”。
分到文科班的施林琳來找楊小文一同回家,從車棚里推出了車子,終于在楊小文面前推出了那番話。
“‘長手劉備有女人了。低我們一級的。有人說在電影院門口見著他們了。我就覺得他真沒眼光。他為啥沒看上你呢?她比你差遠(yuǎn)了。我一聽她發(fā)嗲就哆嗦。你要是不喜歡,讓給我也成啊,白白送人!”
“你是說他跟袁小玫?早看出來了,還用你說?后知后覺。哈!終于坦白暗戀人家了。瞧你那小樣,還吃醋呢?!彼龑⒘至者f來的一把白花花的木棉醇倒入口中,那個泛酸的胃急需糖分滋潤。
那信該是想表明和她做普通朋友,讓她放棄幻想,專心考大學(xué)的。
沒有男人也一樣活。愛情這玩意兒若有若無的,太虛無太飄渺,她不覺著這東西配得上自己。這輩子,只剩點愛恨,和錢若男一樣,困在小圈子里脫不開身,也可悲得很。
同學(xué)會上,她像泡沫,將那些男同學(xué)嘴邊的啤酒裝點出了活力。一圈下來,漂浮的她像要蒸發(fā)了。
鐵桿閨密施林琳沒來,蜜月去了。她要是在場,會幫楊小文抵擋一些。
“文兄,昨日種種,似水無痕。今夕何夕,又見良人?”
大喬的短信。夠酸的。
楊小文沒回信。他是得感謝“劉備”。是此人在她心里埋了尺牘,讓她在遇著他之前,將男人都看成了木頭。
家境殷實的老同學(xué),除了“劉備”,還有幾位在考托福。
那個綽號“猴頭”的老同學(xué),正準(zhǔn)備去英國修讀經(jīng)濟。此人家境不俗,只是外形過于經(jīng)濟,不少人擔(dān)心他會暴死于無脂肪癥。
他擎著紅酒杯,借碰杯之際,說:“三年后,要是我回國,你還一個人,我來找你?!?/p>
楊小文微笑,懶洋洋回答:“我可配不上你。你得找個能比翼齊飛的,書呆子?!?/p>
自己難道淪落到需要人施舍感情了?她缺的是錢。沒錢她也能過下去。楊小文不至于將自己當(dāng)肥料賤賣了。
她忽然鼻子發(fā)癢,打了個噴嚏。她吃驚,“猴頭”也吃驚。
非典時期,還是保持點距離好。這適時到來的驚心動魄,讓楊小文免費了口舌。
“猴頭”和有著遠(yuǎn)大理想的“劉備”,頂多說些不負(fù)責(zé)的玩笑話。這正合她的意。對此,她只會用外交辭令,表示譴責(zé),表示遺憾,表示憂慮,并保持克制。他們將成為一群面容模糊的人,從楊小文的生活中漸漸消失。
開完同學(xué)會,她搭了同學(xué)的寶馬,連夜回市區(qū)。這么冷的天,可別感冒。否則,到處采訪,別人看瘟神一樣看她,可能就將她強制隔離了。
“劉備”就坐邊上,他像是在貼了膜的側(cè)窗玻璃上觀察她的影子。面無表情的楊小文,閉上眼,裝作睡了過去。
更暗了。天空如同一只倒置的撒了灰的煙灰缸。它已和那條黑水河分不清了。
穿了件收腰黑呢大衣的單薄的楊小文,站在河邊,順了灰暗的河道,望著遠(yuǎn)處發(fā)呆。
爸來了電話,讓她趕緊回去,他一再交代,回家后,別跟家里那個頂撞。否則,他一晚上別想安生。
她嘆口氣,準(zhǔn)備回去挨罵了。
7
不少冠城的酒店都參加了報社和慈善總會一同舉辦的年終盛宴。這些酒店和報社簽過合同。這一年一度的盛宴如今又到高峰,同時有八千人在各家酒店免費用餐,場面壯觀。即使非典時期,報社還是沒將這雷打不動的保留節(jié)目取消。窮人真要去見上帝,也得先吃頓好的。
大年二十九,一大早,楊小文照例幫助若男在鋪了大紅緞子的圓桌上依次擺上五彩瓷像:財神和福祿壽三星。若男又在神像前用銅碗擺了供品:三碗茶、六碗酒和五牲——豬、羊、魚、雞、鵝。
記憶中的歲末,外婆和這位錢若男就是這么操辦著。外婆家里點著橘紅的電燈,這些陳舊的,散著喜氣的銅碗,便這么溫暖地擺了下來。自從外婆生病賣房,這異鄉(xiāng)的守歲的傳統(tǒng),又被這位錢若男女士延續(xù)下來了。
這回,錢若男是想借祖宗力量,將女兒重新拉回正道。光靠她和丈夫,總還勢單。
她柔和了聒耳的聲音,給小文上道德課:
“人活著,得有個人樣。先別說對不對得起外公外婆,最起碼,你得對得起自己。外公外婆只生了我,我只生了你。我是把你當(dāng)男孩養(yǎng)。你說我跟你爸能不指望你?你得爭氣。今年,咱們就算破財消災(zāi)……”
一家人吃完若男燒的年夜飯,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就開始了,這戶人家終于蹦出了星星點點的笑聲。這時候罵人,新年要晦氣,錢若男安靜了,楊小文清凈了,日子又將嶄新了。
四.公園婚禮
1
缺了大年三十的年,不那么容易就讓人過了。四處可見戴口罩的。見了人不多話,怕引病上身。對個眼神都覺得前方站了個鬼。得了季節(jié)性皮炎的多了,洗澡洗的。醫(yī)生在報紙專欄中告誡,這樣的冬天,洗太多澡,反而對細(xì)菌失了抵抗力。
姜黎明和楊小文通了話。一點小事,沒啥新聞價值。
姜黎明在家通信公司上班。剛結(jié)婚。前些天,老同學(xué)來鬧新房,新郎倌多喝了幾口。喝完,開新娘的車送人出門,撞了。別人不讓私了,叫來警察,警察又查出他酒精超標(biāo),被判醉酒駕車,拘十五天。
又照原計劃到馬爾代夫度蜜月。虧得時間早,再遲,估計不讓出國門。
他跟大喬是通過業(yè)務(wù)關(guān)系熟絡(luò)上的。報社得拉條高速網(wǎng)線到印刷廠。聊著發(fā)財夢,一同看了幾場球賽,兩人成了球友,偶爾到附近的大學(xué)綠茵場踢幾場。
這人拐走的,便是閨密施林琳。
那天,施林琳約楊小文去一家甜品店。
那家橙黃小屋位于鬧市一角,上頭掛了黃色大標(biāo)題:物語。
“上個月,大姨媽沒來。查了,中彈了。”
“嗬,他到底請了你幾碗牛肉面啊?這么容易就一個變倆了?”
姜黎明是通過楊小文和大喬結(jié)識林琳的。這半年,關(guān)系進(jìn)展神速。
“人家正心焦呢,你還笑。”施林琳盯了一會兒玻璃碗,抬頭,甩甩肩上一大串銅錢,皺眉說:“結(jié)就結(jié)!閑著也閑著。遲早得結(jié)。我爸反對我跟他好,他越反對,我越得結(jié)。”
施林琳的父母都還慈眉善目。兄長施林森長年跑銷售,三天兩頭坐飛機,婚后,另外住了套躍層,和父母分開過。她父親負(fù)責(zé)企業(yè)管理,企業(yè)的財權(quán)由他掌握。林琳和她母親并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錢。母親姓林。典型的主婦。沒念過多少書。白胖。一口生硬的普通話。見了人不多話。
林琳去了煙草專賣局做文秘。事業(yè)編制。她不想進(jìn)媒體。她討厭寫文章,說自己寫東西頭暈。媒體又都是合同工。
林琳的傻又是務(wù)實的??汕楦蟹矫?她畢竟缺乏閱歷。
那個姜黎明從不聊他父親。他跟他哥是母親拉扯大的。工作那年,母親好好的便睡了過去。他哥是普通醫(yī)生,經(jīng)濟上幫不上忙。
“和你爸商量商量?總得他們支持吧?結(jié)個婚燒錢得很?!?/p>
“嗬,我爸哪里有心思在我身上?他哪里把我當(dāng)女兒?他另外養(yǎng)了女兒。”
她指的是現(xiàn)任女秘。
林琳她爸是待她比林琳好。林琳沒有專人伺候,女秘有。一回,她父親應(yīng)酬過后,司機送他回家,他坐在了后座,邊上的女秘正孵在身上。車開到小區(qū)門口,剛好跟從外頭回來的林琳和她母親打了照面,林琳母親見了她,還是一樣客氣。她也上進(jìn),時間空閑,干脆念起企業(yè)管理碩士。相比不愛念書的兩個子女,林琳她父親對她更為珍視。
說實話,女人流落在外,當(dāng)?shù)赜譀]個依靠,真會遭大罪,一不小心便可能成比花瓶更低賤的夜壺。
林琳臉上現(xiàn)出幾分厭倦神色。
“要不是他從沒關(guān)心過我,我怎么就把這二十多年混過去了?現(xiàn)在想對我的男女問題說了算了?太遲了。有啥好商量的!”
“想清楚了?”楊小文看她。
怎么可能想清楚!多是抓瞎。她不是林琳能抓住的稻草,也不能告訴林琳那人是不是。
2
繁榮的城市如同一只艷亮的花籃,插著參差的花兒。那個太太俱樂部讓楊小文見識了花籃的頂層——冠城的上流社會。
剛成立沒多久的太太俱樂部,會員都是些干練的女企業(yè)家和男企業(yè)家花枝招展的女眷。那兒常會變幻各種花團(tuán)錦簇的活動。因為林琳母親介紹,楊小文曾參加聚會,順便作篇文章。
那天,在像只巨大的豪華鳥籠的國際大酒店大會議室,太太俱樂部正和一加拿大注冊的國產(chǎn)品牌聯(lián)手辦時尚秀。
臺上多是女人,臺下也多是女人,臺下女人看高高在上的臺上女人,多是恨自己投錯了胎。不過,沒法換上那些長手長腳,總還有那身光鮮的皮可指望。
那些高檔時裝,楊小文又如何買得起。對折的對折的對折的對折都不成。
接下來是酒會。林琳母親向那些女人介紹了楊小文。
這群女人多知道老葛。廠子開工動遷,新房裝修,她們會央這些人開個口。難怪提起楊小文,女人們七嘴八舌:“見了你的文章了,寫老葛的?!比缓笱谧煨α?。
“何必跟他較真?我先生有事也會找他聊聊,隨便聽聽吧?!?/p>
“其實,我們還真想學(xué)學(xué)他們的手段。對了,俱樂部上回請的那和尚,講得真好。我倒想請他到我的公司來,給那些銷售員上上課?!?/p>
另一位湊前說:“還別說,我們那兒信個佛信個道信個基督教的,都是好員工?!?/p>
每回楊小文聽見旁人提起老葛,都有些別扭。
太太俱樂部女會長約摸三十五六,施了瑩亮的粉底的大臉盤,細(xì)瞇眼。眉角粘了些銀粉,造出幾分嫵媚。體型仍是窈窕。站在人群中,倒有股氣派。
她挽了楊小文,用帶了冠城腔的生硬普通話客氣道:“你的文章寫得好啊。什么時候帶朋友到我那兒品紅酒吧。我藏了最好的法國紅酒,跟你一樣,也是八零后。到時候送你一瓶。我在江蘇那兒批了塊地,本來空著,現(xiàn)在專門供我藏酒。真不知你怎么會寫出那么多字來呢。要是我,寫上兩句半,沒詞了?!?/p>
“我不會喝。謝謝您?!睏钚∥撵t腆地笑。多認(rèn)識些人就多些新聞線索。老葛說自己有貴人相助,可能吧,女會長真是她的貴人,太太俱樂部也是她的福地。
3
林琳和姜黎明從認(rèn)識到懷孕,前后不到半年,沒訂婚就結(jié)了,費用女方全包。姜黎明搬進(jìn)林琳父母送的新房,獲得林琳百分百產(chǎn)權(quán)和使用權(quán),完成重任,可告慰天上老母。
姜黎明倒有創(chuàng)意,將喜宴擺進(jìn)了露天公園,怕大家在封閉的空間染非典。
姜黎明咨詢了氣象,結(jié)婚那天不下雨。
這天的公園成了張牙舞爪的動物園。熱菜從邊上的酒店端進(jìn)公園,冷了,像人民大會堂宴席上擺著觀賞的涼菜,來來回回人擠人,又跟人民大澡堂似的。請來的酒店服務(wù)員,忙亂成運輸工,沒人站身后遞個熱毛巾,更換碟子。公園的垃圾箱不夠使,平常被伺候慣了的,將蟹殼魚刺潑進(jìn)花壇。灌木上沾著黏稠的湯水,凍了油的泥土亮晶晶的,糟蹋得不成樣子。坐到一半,發(fā)現(xiàn)沒地方洗手。廁所在公園后門,得走上七八分鐘。就一水龍頭,只有冷水??諝馐切迈r了,卻太凍人。一開始,大家還覺得來公園吃婚宴新鮮,這會兒又都埋怨開了。
林琳父親一直在沖人道歉。見著楊小文,報怨:“姜黎明這細(xì)兒(冠城方言:小孩),都是他作的主張!曉勿得搞些什么,就會弄些花頭!”
楊小文也順?biāo)麄円馑?感嘆一句,沒想到弄成這樣。
小文是伴娘,排在伴娘桌。有好幾位花枝招展的伴娘。楊小文還是穿了牛仔褲,上身配了鵝黃色羽絨服,扎根馬尾,她是名副其實的伴娘,林琳到哪兒,她到哪兒,得利索點。說實話,她也沒有不利索的服裝。
坐楊小文對面的葉八戒極盡嬌嬈,那頭大波浪的長發(fā)挑染成亞麻色,鋯石耳釘,繃了件綴珠片的紫紅呢緊身小禮服,把婚禮當(dāng)成了為她舉辦的派對。
那個鞋跟高得就跟接了義肢似的。
葉八戒是楊小文和林琳的大學(xué)同學(xué),芳名葉蔓莎,如今也落草小報,是楊小文同事,跟她不在一個部室。每回逛街,她會從小店里買一堆雜牌,回頭一數(shù),多為八件,由此在女友圈子里,得了“葉八戒”的號。
她沒正眼瞅楊小文,卻旁若無人地甩了個眼神給鄰桌的大喬。那雙眼睛在夜色中閃著藍(lán)光。該是用了藍(lán)貼片。她是真覺得黃皮膚配藍(lán)眼睛的變種女人好看?
跑時政的某同事和楊小文說過,自己平時不敢亂穿,不怕土氣,怕花哨。一回,搭了市長的車,開到半路,一女記被請下,讓她自己打的到現(xiàn)場。日理萬機的市長事后也不曾想到給她報銷路費。原因便是她那天穿得過了,領(lǐng)導(dǎo)思前想后,都覺得帶著她,像在公眾場合跟了二奶。
楊小文眼瞅著大喬也沖葉八戒曖昧地笑了。對于出挑的異性,他總會多看幾眼。他這一笑,楊小文的心被剜了一刀。
林琳請了專人跟妝。她連換四套露肩婚紗。換裝時得來回找?guī)钚∥暮湍莻€跟妝的女子一直陪著。
酒桌分散,擺草坪里的,搭亭子里的,左一撮,右一堆,跟在身后的楊小文,擔(dān)心她穿那么少,吹了風(fēng),肚子里的孩子凍壞了,或來回走動,崴了腳流了產(chǎn)。興奮的林琳卻沒覺著有啥。來賓送新娘的紅包也裝在楊小文的斜挎包里,她只覺肩頭心頭都沉了啞鈴,熱得鼻尖冒汗。
太太俱樂部的女會長、副會長,也姹紫嫣紅到場了,這場年輕人的婚禮,便帶了遲暮的華麗。
前些天,楊小文為女會長寫了推廣紅酒的策劃案。女會長想介入紅酒市場。國外一瓶幾歐元的普通紅酒,到了國內(nèi)便標(biāo)價幾百元人民幣。
這富于創(chuàng)意的公園婚禮,林琳母親自然請上了這些缺少創(chuàng)意卻熱愛創(chuàng)意的女友。她們有人情來往。
那個葉蔓莎正遠(yuǎn)遠(yuǎn)地瞄著這群大多已身材走型的中年女人。
看樣子,樸實得和她的財富不太相稱的林琳的母親,不大喜歡葉蔓莎。林琳的母親除了帶上女兒,只將楊小文介紹到太太俱樂部中參加圈子里的聚會。
除了這些富貴得極為平庸的臉兒,葉蔓莎的目光更多是落在林琳她爸招呼的男人身上。
“咱們結(jié)婚,喜宴干脆就設(shè)機場里。每架飛機擺幾桌,每桌配個長腿空姐伺候著,宴會結(jié)束,客人想去夏威夷去夏威夷,愛去拉薩去拉薩……”新郎新娘敬酒時,站后頭的大喬,和楊小文低聲胡謅。
“誰說要嫁你了?”楊小文板了臉。
她還心煩他看葉蔓莎的眼神。
“不嫁我嫁誰?別以為那些有錢人就可靠。可別眼界太高,??瓷夏切┭茄獕焊叩牧?。我看你溫良恭儉讓的,搶得過人家原配嗎?”大喬刻毒地笑。
大喬的目光游移不定,有時像純情少男,飄忽不定,有時又像老流氓,辛辣黏稠。
“看誰呢?”楊小文乜斜了眼,“但愿她們都遇上比你好的了吧。嫁誰都比嫁你放心?!?/p>
他笑,“你看你,又吃哪門子飛醋?臉都綠了,那么老的女人了,又不是大一大二小女生,有時間挑揀。你不對我好點,有別的指望?”
“能做到永遠(yuǎn)愛我吧?”
“這世上哪有永遠(yuǎn)這兩個字,弱智?!?/p>
“我是說,我要是比你死得早,你也不能再娶,能做到嗎?那么花心,就算我活著能一直盯著你,我前腳走,尸骨未寒,你后腳就奔別人去了。一想起我死了,你把所有的痕跡都抹了,去討好另一個,就心寒?!?/p>
“好好好,我不能保證有永遠(yuǎn)這回事兒,但是保證,鄭家喬這輩子一定死在楊小文前頭?!?/p>
“騙誰啊!”楊小文一甩馬尾,跟著敬完酒準(zhǔn)備又換套衣服的林琳走開了。
4
那天上午,蜜月回來的姜黎明為拘留一事,來找楊小文想法子。
楊小文看了表,九點十分四十秒。好在楊小文上午沒安排。
“都成‘闖王了。老天有眼,你這不守規(guī)矩、巧取豪奪之人,總該有報應(yīng)。林琳送我的禮物呢?”楊小文笑著伸手。
“帶來了。哪會忘了你?”
他取出一只雪白的大貝殼,順便將剛沖洗的照片,遞給小文。
又見著了那片藍(lán)海。身邊的朋友剛從那片藍(lán)色里回來。那片藍(lán)海忽地飄近了。馬爾代夫像盈盈藍(lán)海中銀粉勾勒的黛色美目,在沖她眨眼睛。
姜黎明告訴她,那兒能潛水?!端掠∠蟆纺遣科幼屗陨狭撕?。海底太美了,她得去看看那些珊瑚和五彩的熱帶魚兒??上诸^沒錢,能力不逮,毫無辦法。這窘迫的日子總會好起來。弄得人心惶惶的非典也會過去。
“先別說我,你給那些交警評論評論。為啥冠城的交警特腐敗,不把咱老百姓當(dāng)人?動不動就拘留!又沒撞人,罰點就算了嗎?你說他們罰那么多干啥?不就為腐敗?”
姜黎明狠狠抽口煙。這辦公室,還有幾桿煙槍。搞文字的,不抽點煙,出不來活。社會新聞部的都是自己掏錢買劣質(zhì)煙,比不得經(jīng)濟新聞部有人敬煙的富貴兄弟。
“別污蔑咱們交警了,人家那么晚了還加夜班,多不易。走吧走吧,解決問題去!”楊小文拎上包,跟他出了門。
打的到交警大隊,交警正訓(xùn)著話。
這一排房間里頭,都坐了粗嗓子的交警,快、狠、準(zhǔn)地用規(guī)則這把刀,砍向亂麻中的人。
輪到他們。姜黎明掏了包中華,擺在桌角。
遞了名片,她老練地握了交警的糙手,說:
“這是我妹夫,剛結(jié)婚,那回是被來鬧新房的人灌了酒。人一迷糊,放松了警惕。他是前兩天才度完蜜月回來,大過年的,總不能在監(jiān)獄里過,你看——”
減五天,得拘十天。對方邊改罰單邊沖姜黎明鯨吼:“喝醉了酒撞死了人咋辦?結(jié)個婚就能殺人不償命?”
訓(xùn)完,他開抽屜,取出幾頁紙遞來。
“這稿子,你們那兒壓著沒發(fā)??爝^年了,給我們這些在交通戰(zhàn)線浴血奮戰(zhàn)的兄弟鼓鼓勁吧!”
眼前這虎皮鯨,原來是報社特約通訊員。楊小文趕緊說,干脆,她換個角度寫一篇。切入口要小,可以姜黎明為例警示市民,名字可隱去。
大喬和小文還有林琳一同,送姜黎明進(jìn)拘留所深造了。大年初三才將他接出來。春節(jié),燒得一手好菜的姜黎明,得在丈人家當(dāng)廚師。這些日子,保姆回老家過年,家里缺人手。
姜黎明見林琳挺仗義,沒將他開她的車撞車拘留的事兒告訴家里,除了燒飯做菜,把老丈人家里里外外的衛(wèi)生活兒都搶著干了。
這個年是得好好洗洗。非典了。上天已在怪罪不節(jié)制的人。
5
大喬比小文早兩年進(jìn)社,名牌大學(xué)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暫時潛伏機房重地。新聞單位,機房相當(dāng)于后勤。
那年,他一邊考研一邊找工作,結(jié)果報社看了簡歷要了他。他回冠城的理由和楊小文差不多,獨生子女,父母在,不遠(yuǎn)游。念這專業(yè),照理容易留學(xué)??伤麑敲炊噱X出去混個文憑興致不高。比爾·蓋茨不就大學(xué)沒畢業(yè)創(chuàng)業(yè)了?留在富人成堆的冠城,真要有點子,找錢相對方便。何況,大喬的興致已轉(zhuǎn)移到影像上。
他是超級影碟發(fā)燒友。收藏的不是情色片,就是色情片,基本上與國際同步,思春和男女到極限了。
智商也不低。據(jù)說有一百六十。他吹噓自己是門薩俱樂部的會員——一個聚集全球高智商者的俱樂部。
正月初四,楊小文被楊國華盯梢,盯到了大喬家。
他敲門,門開條細(xì)縫,他一腳踹開,又踹里屋的門。插銷合頁連根掀了。
他舉起左手要扇大喬,楊小文死命擋住了。楊國華是左撇子,楊小文愛用左手,此處遺傳。
慣用左手是楊國華僅剩的少數(shù)個性之一。當(dāng)年要是遇上好時機,那只左手決不甘心今天那點敲打女兒追求者的出息。
躲過一劫的大喬,站在樓上,目送越垂越低的夕陽下,頭越垂越低的女友和未來的老丈人,像垂頭喪氣的兩匹馬拐出眼角。
大過年的,至于嗎?不就喜歡他女兒?
他還只是劫走美人的心。他可不會亂來。他女兒,他還原封未動。
哪天便掙點大錢,給未來的丈人看看!要拍最優(yōu)秀的紀(jì)錄片,也得花不少錢。還得帶上楊小文,去馬爾代夫看海,一塊兒潛水,錄下行程,做成光盤慢慢看。她是蓮花上粉嘟嘟的赤腳小人兒,他要供著她,養(yǎng)著她,輾轉(zhuǎn)輾轉(zhuǎn)想著她。
小文穿泳裝的樣子多好看。天冷,每天下午的游泳已中斷兩個月。最近又非典,更不能下水。想起剛剛舉辦的那場婚禮,胖乎乎的新娘子林琳,大喬不會多瞅上一眼。那個葉蔓莎,長得一般,可性感??礃幼泳褪窍脶瀭€金龜婿的。她要是送上門,大喬也會迷亂一番。最起碼,不會拒絕為她拍張人體照。
年前一天,在街上逛著,他像個賊似的潛入“古今”專賣店。這花團(tuán)錦簇的百果園,看得他眼花。
他在貨架上挑了一套紫紅的,慌張閃出門。
楊小文戴上這東西,該比她好看吧?這晚,要讓她穿上它!
6
楊小文來了。非典期間,親戚間的拜年也免了。大喬的小房間成了她唯一消磨時光的窩點。也實在不愿意回去和那個錢若男待一塊兒。
見她進(jìn)門,反剪著手的他,忽然掏出那對彈性十足、紅得發(fā)紫的桃子,在她眼前左晃右晃。
“一個男人,逛那些地方!”
“快!穿上它,給我當(dāng)回模特!”
楊小文看著霸道的他,嘆了一聲,軟在床沿。
房間采光不好,設(shè)備不全,拍的畫面陰森森。天冷。沒空調(diào)。一只不頂用的暖風(fēng)機,臨時從大喬父母那兒挪了過來。
關(guān)著門窗的那個密封的屋子里,二氧化碳濃度太高,欲望濃度也太高,兩個人直喘粗氣。
大喬跟她一再保證,那些照片只他一人看,不會泄露。存照片的電腦,也只有他用。
這些相片,都是他的寶貝。他不會讓任何人碰它,包括楊小文。
刪掉?不刪。只不過,這些照片真會有用?要是變了心,他還真忍心去網(wǎng)上貼楊小文的照片,給她難堪不成?
在床上上下折騰,一點聲響都讓人心驚膽戰(zhàn)。有了錢,不能再跟父母住一塊兒。兩個為人師表的人民教師,為了兒子的男女問題,也默不作聲地成了縱容犯。
楊小文奇怪,大喬父母的房間與這兒只隔了一堵墻,為啥那邊那么安靜?
“你爸媽在干嗎?”
“不知道。”
“去看看?”
“他們關(guān)著門,沒事兒我進(jìn)去干嗎?”
大喬房間和洗手間,隔了公用的廳。楊小文若是內(nèi)急,得冒被窺視的險。
擺弄著相機,大喬想,以后要是有能力買房,兩個臥室都得帶衛(wèi)生間,以免有了下一代,影響他們心理健康。
這些年,他一直拿電影當(dāng)女友消遣著。他研究了電影發(fā)展史,花了三萬塊買了個攝影機。藝術(shù)總有一天會水到渠成,這培養(yǎng)過程,得有個女人作點奉獻(xiàn)。
楊小文這會兒忽地清醒。
若是以后分手,他會不會拿這東西要挾她?
這會兒,楊小文心里,總還是藏著游離這片土地的蠢蠢欲動的蛇。
這照片又有什么?女同學(xué)的寫真集人手一冊,互相比著誰拍得好。真要是不愛他了,這點照片擋得了她嗎?
她和大喬走到了一塊兒,不只為找保鏢。這么多年,想當(dāng)楊小文保鏢的,還真不少??伤麄儾皇莵碓缌?便是來晚了。也不是大喬的電腦技術(shù)攏了楊小文的心。楊小文眼里,這是工具。更不是那些騷擾人的,膚淺的短信誘惑了她。
楊小文是被大喬心里的,披著藝術(shù)獸皮的,如荒野中的狼嚎虎嘯的那些想法迷惑了。是大喬,再次點燃了潛藏于心底的對藝術(shù)的欲望。這欲望鞭打著她的心,一陣痛一陣涼。很久以來,因為藝術(shù)過于昂貴,無福消受。在報社,上頭明確告誡新來的,咱們這兒不養(yǎng)作家。你們得跑起來,找新聞線索去,別老坐著發(fā)呆。
報上連載的都是些通俗暢銷書。上報的散文、詩歌,稿費低得可憐,一周才幾個文學(xué)版,還老換新面孔。就算名作家,也不能占著一直發(fā)作品。
將文字在小報上發(fā)展成藝術(shù)品的成才之路毀了,受過點美術(shù)熏陶的楊小文,大喬營造的那個虛假的聲色世界,便成了她的月亮。在他引領(lǐng)下,楊小文經(jīng)過了一番掙扎的身子,正灑著皎潔的月光。
她心里升起了對照片的種種擔(dān)憂,更深層的恐懼,那種對無情的時光流逝和短暫的生命白白消失的畏懼,這一刻,平息了下來。
那片薄膜,仍完好無損。她是值得錢若男和楊國華欣慰的。
在月光下,在大喬面前,穿上那套紫紅文胸的那刻,楊小文是幸福的。擁有幸福,其實無需太多錢。
要不是楊國華帶走楊小文,這會兒,他們正準(zhǔn)備拍藝術(shù)照。楊國華若是見識了這些照片,今天,大喬一定會被廢了第三條腿。
手機響了。是姜黎明。
“林琳那輛現(xiàn)代被交警拖走了,得早點弄出來,放里頭一天就是一百塊。這點事兒難不倒你這大記者!”
“行,過兩天吧?!睏钚∥乃鞈?yīng)下。
姜黎明已將楊小文鏈進(jìn)了他的生物鏈??蛇@會兒,楊小文要被楊國華拖進(jìn)家中隔離了。在楊國華看來,這年的楊家,遭遇了比非典更頭疼的事兒。
五.游移的影子
1
“起來!起來!還不起來?這么大的人了,誰還供著你?”
大清早,晨練回來的若男,拿把紅色大扇子戳賴床的女兒。
“還做美夢!跟那小子天天掛網(wǎng)上吧!會有錢從硬殼殼里飛出。不認(rèn)真工作能干啥呢?到了我這歲數(shù),啥都干不了就清醒了!”
昨天是清明,一家人去看了外公外婆。去年清明,怕非典,沒上墳,只在家里燒了些紙錢。錢若男沖著那堆灰,一樣是說了好多話。
自從上班,似乎才開始仔細(xì)打量這冠城。
上過墳,她去醫(yī)院探望了剛出生的一斤重的袖珍男嬰,順路采訪了一位熱衷購買衛(wèi)生巾的異裝癖男青。
同事和警察解救了一個富家女。此女因會網(wǎng)友,身陷色情發(fā)廊。隱去當(dāng)事人名字的新聞刊登后,昨晚,她跑到楊小文辦公室,指著報紙說,想知道細(xì)節(jié)嗎?想知道更多內(nèi)幕嗎?想再登篇續(xù)聞嗎?興奮得兩眼放光,念念不忘自己短暫的從妓經(jīng)歷。
還蠻高興。都瘋了。盯著這位黑胖的富家女,轉(zhuǎn)而想,也正常。青春期,哪個女人會忘了自己的初夜?就算賜予這難忘經(jīng)歷的是個嫖客。
又接一公鴨嗓的男人的電話。桌上這電話的號碼就印在報角,隨便哪個無聊的人都可騷擾一番。他說自己幾十塊找了個女人,結(jié)果兜里一千元飛了,回頭找人,被潑了身臟水,女人逃了。他不敢報案,只想有人能替他呼吁呼吁,現(xiàn)在的妓女,也該講點職業(yè)道德。
估計這男的神經(jīng)有問題。報社解決得了這種事兒嗎?笑話。
每篇稿子,稿費從三十到五十元不等,這么下去,基本不可能有希望掙上十萬年薪。將人生寫成一本流水賬,自然也與那些寫出了名堂的記者作家越來越遠(yuǎn)。
非典過去了,心頭的窒息感倒是更強了。無休止的工作讓人呼吸困難,時光飛速流逝,工作乏善可陳,生活是堅硬的,新聞也是堅硬的,那個柔軟、靈動的夢想在哪兒呢?她的創(chuàng)意思維幾近退化,漸如干花癟了下來。
2
一條主干道,昨晚又挖開了。楊小文坐的公交,繞了圈才到報社。
簽完到,又坐公交回了開挖現(xiàn)場。她想寫個百字小稿。
到施工單位采訪,竟遇到姜黎明。他正拿著幾張紙,哈了腰進(jìn)門找領(lǐng)導(dǎo)簽字。小文跟他打招呼,姜黎明一愣,扯動眼角,示意后,低眉走開。
中年人簽完字,那張豬肚臉不屑地看了看姜黎明,待他走遠(yuǎn),繃緊的臉才融了冰,沖楊小文曖昧一笑,噴出一句:
“你們認(rèn)識?這家伙,飯碗難保!”
職場如同這挖開的腸子,淌著膿汁,此人的心腸也似下水道般陰暗,見人落水還要奚落一番。
離開前,找到姜黎明,約好第二天晚上聚聚。
此前,她對姜黎明的差使了解不多。只知道姜黎明負(fù)責(zé)布線。那是貌似高科技的活兒。他是個四處拉關(guān)系的推銷員,靠鐵嘴謀生,談好業(yè)務(wù),便把球踢給技術(shù)部門,由他們將線路布入小區(qū)。這顆地球正被他們挖得體無完膚,火星上要是住了人,他們也會去那兒挖凍土。
小文、大喬跟姜黎明碰了頭。林琳還在家里坐月子,沒法出門。
姜黎明抽三五。隨身還備包中華。白天,就見他從這中華煙盒里抽出根煙,訕笑著遞給領(lǐng)導(dǎo)。
這吞云吐霧的土撥鼠,這刻沮喪得很。
“你說難怪路面這么多補丁。不都我們挖,那么多公司呢。我們也不是就挖這些街道,還得野外作業(yè)。連著幾個月,我得待在野外。那是真叫難受。在那兒,啥都干不了。手機沒信號,沒有電視,沒人說話,腦子是空的,像我媽剛死那會兒。跟我配合的農(nóng)民工,一個愛唱歌的小伙子,每天蠻開心地爬上爬下架線,就見他在上頭哆嗦幾下,掉地上了。單位賠得少,就給他的兄弟排了個臨時工,也架線。”
他冷笑一聲,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像一個猛子扎進(jìn)冰啤,好長時間才抬頭換口氣。
“前兩年,我被派到縣里,負(fù)責(zé)開拓,算是單位重用我。之前,我剛挖了條路。為這路,我四處摸黑找關(guān)系,這一共得找人蓋上三十多個戳。好不容易蓋完最后一個,蓋印的局長第二天出車禍。新官上任啥都得重來,我還算幸運,已經(jīng)把事辦了。我剛畢業(yè)沒多久,也沒有背景,挖條路就把我累趴下了,這么一個縣怎么下手?三個月過去沒進(jìn)展,單位派了市領(lǐng)導(dǎo)女婿下來,我做副手。”
楊小文看著大街上晃動的行人,抿了口椰汁,安慰道:“這社會是得靠熟人。前段日子,我一樣是沒什么人給我提供線索,現(xiàn)在好多了?!?/p>
“還別說,我就羨慕你這身份。至少,你跟誰都能搭個話。發(fā)不發(fā)稿,這回不發(fā)有下回,誰也不敢和你翻臉。我可得到處求人。沒人怕我?!?/p>
姜黎明其實清楚,記者這牌子只能唬人,不實惠。眼前的楊小文,太忙,守不住家,工資又不高。
“新來的能人找了縣長??h長把鎮(zhèn)長召集到一塊兒開了三天會,讓大家支持支持通訊事業(yè),發(fā)了紅頭文件,事兒就成了。可沒過一年,縣長出問題下了臺,神通廣大的市領(lǐng)導(dǎo)女婿,搞房地產(chǎn)發(fā)揮更大作用,這事兒也被反映到了上頭,各鎮(zhèn)開始明令搬基站。這么多線路白埋了,得改道。這可不只一條路,這是一個縣。路要重挖。損失可怕。領(lǐng)導(dǎo)氣瘋了。跑了很久,沒用,我成出氣筒,正式工成了合同工……”
3
若非楊小文親眼見了他在上司面前低微的樣子,他可能還不會說這些。楊小文想起,他結(jié)婚,為啥沒見著那些同事,來的都是些同學(xué)、朋友?大喬和他認(rèn)識沒幾年,來往不多,也成伴郎了。
都喝多了。姜黎明嘴里淌出來的陳年苦水似發(fā)了餿。
“事后,領(lǐng)導(dǎo)就看我不順眼。他當(dāng)面訓(xùn)我:你沒啥背景就算了,還沒能力,沒能力也算了,還不認(rèn)真,你給單位造成多少損失!每次測評我都最低。這回,他可能是要我走人了吧?上次醉酒被拘留,我用光了婚假、年休,沒耽擱一天工作。我得找他談?wù)劇N也蛔?。這事我瞞著林琳。我不能下崗。要是下崗了,他們家就更瞧不起人。前兩天我去找領(lǐng)導(dǎo),他不在?!?/p>
楊小文說:“我找你們領(lǐng)導(dǎo)說說?總得給段時間考察。我看你干活挺盡心的。”
他該清楚結(jié)果。楊小文沒忘形到真當(dāng)自己是無冕之王。
“跟林琳說過?”
“沒有?!?/p>
“總得跟她商量商量。”
楊小文有點惱火。林琳信任她,她卻辜負(fù)了這番信任。信任是多么貼心的詞。她其實心里,從來沒有真正和女友貼過心。說不準(zhǔn),她還給林琳帶來了厄運——通過她認(rèn)識的姜黎明,可能不愛她。
林琳每回和楊小文通話,一口一個我們家小姜。最近,她和楊小文說,小姜在忙個大項目。
姜黎明慶幸地咧嘴,“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找林琳的家人幫這忙??涩F(xiàn)在,還真得找老丈人商量商量,讓林琳叔叔幫我找找領(lǐng)導(dǎo)。我能力又不差,他們總不忍心看我這么狼狽吧?她叔叔在市里還是有些號召力?!?/p>
“到我家來玩啊。你和大喬的事,家里人還有意見?要不,也向我們學(xué)一招,先懷孕再補手續(xù),你看看,我跟林琳訂婚結(jié)婚生子一起辦了,多省事。一樣樣來,非折磨死人不可。你們還真得想點招掙點錢。這年頭,沒錢沒權(quán)的,日子怎么過!”
姜黎明不需要楊小文同情,他該還在同情楊小文和大喬。
時候不早了。姜黎明還是開車走。這段日子,林琳請產(chǎn)假待家里,那輛現(xiàn)代跑車又成他的了。
“我送送你們?”
“不用不用。我們準(zhǔn)備再逛一會兒。你走好!開穩(wěn)點!”
“夠浪漫的。你們啊,就是太浪漫?!苯杳饕膊粓猿?啟動車子先走了。
準(zhǔn)備散步到站頭,坐公交回去。今晚,大喬的摩托停報社了。
“過來,讓我背背,看看是不是又重了?”
“你愛我嗎?”大街上人少得可憐。趴在大喬背上,楊小文問。
“有時愛,”大喬回過頭,平淡地說,“有時只想占有你。”
“大喬,你也算男色了,得珍惜。找個林琳那樣的吧。何苦在我這兒耗著,白費勁?!睏钚∥膼澣蝗羰А?/p>
“不是說不想嫁我?咱們頂多也就是‘老占有關(guān)系,怎么弄得那么沉重?”大喬笑了。
六.兩個失蹤者
1
二○○四年四月九日這天,一個剛認(rèn)識的朋友,在話筒那頭聒噪:“特大新聞!劉軍跑了!幾個月了……”
城市里失蹤一個人并不新鮮。那個失蹤的面料商至今下落不明。
打聽到劉軍的兩個手機號。撥過去,一關(guān)一停?;亓思?卻在她父親的酒杯里發(fā)現(xiàn)了線索。
“那個老劉沒水平,大家奇怪,怎么也敢下海。聽說是國外的親戚幫了一把。你別老怨你阿媽盼你嫁給有錢人??纯慈思?不就是攀上了富親戚才變了個人的?”
這天的話題是劉軍。他們是看著劉軍這一生,從甘蔗頭咬到了根部。
劉軍跟他們差不多二十多年沒聯(lián)系。當(dāng)年,錢若男還是紡織廠遠(yuǎn)近聞名的美人兒,楊國華還在廠里當(dāng)辦公室主任,劉軍便華麗轉(zhuǎn)身,下海辦廠。這一下海,上了青云梯。
劉軍在海外的親戚,不僅出資,還給了他外貿(mào)訂單。發(fā)財?shù)睦蟿⒑蛶讉€入股的,跟大多數(shù)老同事斷了來往。十二年前,楊國華從效益越來越差的紡織廠出來,沒找劉軍,另找了家服裝企業(yè)。進(jìn)了忙碌的私企,立刻成了被粉碎的山石,安心當(dāng)起地基。可想起錯過的老板夢,心里總歸有點失落,“姓劉的在紡織廠也就一白板。你媽和我什么時候正眼瞧過他?他看你爸能干,還來找我搭一股。可惜我手頭枯得很。他后來找了別人?!?/p>
此后,那個焦慮的機會,如同落難美人,穿街過巷,不曾再扣響這戶人家的大門。
劉軍的好日子撐了八九年便落伍。近幾年,劉軍活得不怎樣,企業(yè)做得如何,可看納稅額。他在冠城企業(yè)界德高望重,一些改革開放周年紀(jì)念等場合,仍請他出來說句話。
現(xiàn)在,背了一身債的劉軍跑了,他該是比楊國華不如了。
這兩天,楊小文忙著采訪劉軍的朋友、債主和原來的那些搭檔。這些號碼不少都是楊國華的老同事給的。
楊小文向女會長咨詢劉軍夫人的情況。
女會長在手機中說:“老劉的夫人就是那位愛穿香奈爾牌子的美女,很久沒來參加我們俱樂部的活動了。這夫人是第三任,和劉軍結(jié)婚三年多。她進(jìn)門晚,沒趕上劉軍的好時候?!?/p>
劉軍不曾欠銀行一分錢。有人告訴楊小文為啥:怕還不了被通緝。公家的錢不好欠,你有錢銀行求你借,你缺錢銀行怕借你,那是不能解渴的海水。
也沒欠工人工資。工人會鬧到市里,走漏風(fēng)聲。到處在為工人討薪,四處在抓典型。誰都不敢欠無產(chǎn)階級弟兄的活命錢。
他只欠朋友的和客戶的。誰告?不告,還留著人情,幾年后或許發(fā)財,良心發(fā)現(xiàn),還了。
被撕票了?那些人哪會真要他死?他死了,債主沒好處。
好像還沒有其他記者注意到這事。會是獨家新聞。
那個不知在哪個角落待著的劉軍,和她唯一的關(guān)系,便是這文章。一個上午,她就在敲鍵盤,她在打字,靈魂卻在掩嘴嘲笑著自己痛打落水狗的行徑。她像是抓住一個影子,仔細(xì)研究著影子上的傷疤。這采訪不僅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還要讓所有冠城人看到這傷疤里,是什么老了壞了爛了。這篇報紙新聞,將是劉軍的歷史。這便是蓋棺定論。
2
下午,楊小文將稿件傳給了編輯,閑著無聊,開始上網(wǎng),等大喬接她回家。大喬和姜黎明他們聚餐去了。
晚上七點十分十秒。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黑洞般的聲音報上了姓名。
接完電話,她給大喬撥了手機,讓他趕緊過來。辦公室里的其余同事正巧都不在。
門虛掩。窗外正下雨。這會兒,楊小文就坐在椅子上,望著模糊的窗外。
飄蕩的心思在雨水中淋成了落湯雞,在仍有點涼的四月,哆嗦著,安靜地停下,疲倦地靠在了轉(zhuǎn)椅上。
十多分鐘后,一個委瑣、頹靡的中年男人,進(jìn)了楊小文辦公室。
“這段時間——您在哪里?”
“哪兒也沒去。就在城里?!?/p>
楊小文忽然覺得,自己的面目如此可憎。這時,她仍是好奇——
他怎么又冒出來了?不遲不早的,現(xiàn)在。
這些人消失之前,多有番謀劃。他們會將足夠安度晚年的財產(chǎn)轉(zhuǎn)移國外,攜家?guī)Э谡f是旅游,一去不回。
劉軍是一直待在這城市,還是撒了謊?或許,因為一件啥事,權(quán)衡之后改變了策略。
他和楊小文耗上了。要是上頭有關(guān)系,早該打電話給總編攔稿子,直接來找她,該是沒了其他路子。
有可能,他是將楊小文當(dāng)成救命稻草,抓住不放了。楊小文心里起了毛。
要是不下稿子,他準(zhǔn)備魚死網(wǎng)破了?
文章定稿了,這球傳給了高編輯,又被高編輯投向了籃板,明天中午十二點就得印刷?,F(xiàn)在,不是她和編輯能說了算的。
還有誰能援個手?有。不是楊小文。
楊小文有史以來第一回遇上這種事,她得盡可能賠著小心。
他到這陌生地方,為她寫的這篇稿子。現(xiàn)在,他來找他的影子,來對應(yīng)她用文字勾勒出的人形。他突然覺得,他拋棄的東西——這臉面這身份這榮譽很重要。他后悔了,他以為,這些東西握在楊小文手中。
這會兒,劉軍的眼神卑微地跪在楊小文面前。
她怕了嗎?寫都寫了,還怕見他本人?她是記者。她沒和劉軍結(jié)過梁子。
起身倒水,熱水潑出,燙著了手指。
“喝點水?劉總近來還好嗎?這幾個月,您一直在這兒?沒出國?”
“是啊。這幾個月身子有問題。休養(yǎng)。不想見人。你看,打針打的?!?/p>
他捋起袖子給小文看。他在示弱,在博取同情??蓷钚∥挠猩顿Y格同情他?這會兒,劉軍想取回的,不在楊小文手中。
“我現(xiàn)在啥都不想說。我告訴你,不能登這文章。失實的!會死人的!會有人跳樓的!我的企業(yè)會被你搞死!求求你,給我個機會……”
他在求她。從來不曾有人這么求她。但愿這輩子,她不會再見著這么難堪的場面。
“你們要是登報,我就從報社樓頂跳下去!等著吧!”
她迅速望了眼推窗玻璃。似乎看著劉軍從身邊沖過去,從十二樓穿出去,重重地拍在柏油路面。這絕望的,剝落了自尊的肉體,便這樣劃下了最后的軌跡。那段失蹤的歷史續(xù)上了自殺的結(jié)尾,這尾巴上又綴著她。
全城的人都會向她亮出白牙,將她歸入報業(yè)敗類。可能是各大傳媒的頭條新聞。他們會這么寫,楊小文的報道,讓仍想重新站起來的企業(yè)家失望得跳樓自殺,是她堵上了絕望者求生的最后一線光。
她要臭大街了,她將活活釘在報上遺臭萬年。這是她三天來努力的結(jié)果。楊小文像踩高蹺一腳失空,落入猙獰的沼澤。
對于報社,一篇稿子的價值,怎抵得過一條人命?他的家人會向報社要求巨額索賠。這些索賠,報社可能會讓她承擔(dān)一部分。大概還會來個處分。
她得在這玻璃碎裂前,將劉軍穩(wěn)住了。
哐——門撞到了墻上,又搖晃著反彈回去。大喬沖了進(jìn)來。
進(jìn)了辦公室,大喬找了張轉(zhuǎn)椅坐下,一言不發(fā)盯著劉軍。一米八的塊頭,懾人得很。如同被潑了一大盆冷水,劉軍臉上飄蕩的危險的藍(lán)色火焰澆滅了。
楊小文舒了口長氣。有大喬在,這人會收斂些。她是從不曾這么深刻地體會到大喬的重要。
“版面?zhèn)鞯接∷S了?,F(xiàn)在只有總編有權(quán)撤稿。最遲明天上午截稿??偩帟尵庉嬙谖恼吕锛訋拙湓?說你今天晚上在本報出現(xiàn),你告訴記者,準(zhǔn)備把企業(yè)重新做起來?!?/p>
她尷尬地告訴他現(xiàn)實。
劉軍不會滿意這結(jié)果。一個人解散工廠,消失幾個月又出現(xiàn),說要把廠子重新做起來,公眾看了這樣的報道怎么想?他和企業(yè)仍將成為笑料。
“我要找你們老總!把號碼給我!”他按捺不住,大聲咆哮。
“您得問別人。他的手機號我不能隨便給人,報社規(guī)定?!彼幌胱屗闯鏊奶?助長他的氣焰。何況有大喬在。這事不解決,今晚,劉軍可能會賴辦公室不走。叫保安過來?楊小文看大喬,大喬也看她。
劉軍陷在報紙堆里,一根接一根抽煙,弄得舊沙發(fā)上都是灰。
“這樣,我來撥老總的手機。您等著?!?/p>
在走廊上,她撥通手機,向老總匯報,失蹤幾個月的劉軍就站在她跟前。文章該向他核實。他什么也不說,只要求撤稿。
領(lǐng)導(dǎo)問:“采訪錄音了吧?只要大家都證明他確實失蹤過,就沒失實。文章里頭的提法可以改一改。記者不要在文章里表達(dá)觀點。”
他掛了手機。
報社不會平白一個電話下篇稿。她還得說服劉軍接受現(xiàn)實。
楊小文看著那張臉,試探反應(yīng):“領(lǐng)導(dǎo)沒有明確的撤稿答復(fù)。您得理解報社。一個電話就撤下一篇,記者還怎么敢寫?您的企業(yè)不是停產(chǎn)了?都好幾個月了。這么大的事,不是我曝就是別人曝。這種事也怨不得記者。你們廠原來的工人,都到別的廠應(yīng)聘去了。他們都說你跑了?!?/p>
“企業(yè)在運作!休息一下正常。接下來就忙了。我得回去上班了。你不能說我失蹤。誰和你說找不到我?都是瞎說!那些人沒安好心,我死了他們才高興!”劉軍瞪眼。
“我沒說你失蹤?!睏钚∥恼f,“您的合作伙伴、債主和朋友說找不著您。我有采訪錄音。文章從頭到尾,只寫聯(lián)系不上您?!?/p>
該不該將他們的對話錄下,留個證據(jù)?
劉軍難道真會尋死?要是想不開了咋辦?
3
“明天我要到電視臺打廣告!”劉軍歇斯底里,“讓大家看看,我沒失蹤!”
廣告?廣告部的人一直叫嚷,廣告排剩的版面才做新聞。記者寫批評報道,是為提高報紙影響,提升廣告額,水漲船高,廣告多了,大家的待遇才能改善。在報社,只要有廣告上門,報紙沒開印,臨時撤稿無須任何解釋。
“別去電視臺了!就在報上打廣告,指定放在社會新聞版。版面一小,報社就得撤稿!”
她看到了救星。那疊錢和報上那幾句放大的加了花色的不知所云的自我標(biāo)榜的話是她和劉軍的救星。成交了,楊小文可能會有低微的獎勵。按報社規(guī)定,任何對報社廣告作出貢獻(xiàn)的人,都將獲得一定獎勵。
楊小文和大喬看中了基斯洛夫斯基、塔可夫斯基、波蘭斯基的幾個電影套系。他們正急著要把錢送到小販?zhǔn)种小?/p>
“對。我出錢登廣告!”干澀的眼睛溢出一汪油光。
“你現(xiàn)在還有錢?”楊小文驚訝。
“想法子吧?!彼櫫嗣?伸手在空煙盒里掏了半天煙,才把煙盒扔了。
楊小文走到門外,重?fù)芸偩幨謾C號。
她沖那只手機恭敬道:“姜總,那個劉軍說,要是登那篇文章,就在報社自殺。這么下去,對報社聲譽有影響。明天版面會加廣告,他要登廣告。你看,是不是先把稿子撤了再說?”
要是加廣告,文章是得拿下一篇,手機沉默了一會兒,傳出話:一切得符合流程。隨后斷音。
溝通好,她終于松口氣。
“登啥內(nèi)容?”劉軍的臉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定定地朝向她。
“招聘!你得把工人招回來!你得證明,企業(yè)在運作。并向各界朋友問好。”
“好,就登這個!”
“招聘要真招,要真開工,失蹤傳言才能堵住。要不然還會有人曝光。這么多媒體,我們不曝,他們曝?!?/p>
“放心!我是真想把企業(yè)做起來。這是我一生中的大難關(guān)。能不能少點?”他問,“一萬成嗎?”
“標(biāo)價兩萬,報社給您打個折,一萬四。別討價還價,這兒不是菜場,價錢不是我說了算。先交錢才能辦手續(xù)?!边@收錢的事兒,那位廣告部的工作人員一再交代她不能馬虎。
“好。明天一早交錢。”
“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早來半天,這稿子還沒上版面,情況不會這么被動?!边@么一個欠了一屁股債的人,還得出錢打廣告,確實不忍心。
“下午我打電話給老葛,想問他些事兒,他居然說,有人準(zhǔn)備寫我。他給了我你的名字。你看,我不該說的,老葛讓我別說?!?/p>
楊小文一驚。那個多嘴的錢若男,又將這事說給了老葛。這回,要是沒有老葛通知劉軍,文章登了,明天,劉軍可能真的就站在報社樓頂往下跳了。不,他該是再也不會從冠城冒出來。
劉軍走了。楊小文嘆口氣,也松口氣。
他干嗎這些天又回來了?他沒說,楊小文也不感興趣了。稿子同意撤了。劉軍不再以死相脅。今天,這神經(jīng)快繃斷了。
這晚她做了夢,夢到一個支棱著翅膀的頭骨在頭頂飛舞,像達(dá)利的畫,扭曲變形。它用劉軍的聲音說話,一會兒,這聲音又成老葛的了。
她怕老葛嗎?怕什么呢?一年多了,心里仍沉著陰影。這陰影團(tuán)在里頭,常會化為作怪的妖精。
第二天一早楊小文剛打完卡,就看到了劉軍在辦公室等她。他將燙手的煙屁股扔進(jìn)垃圾箱,又在嘴上支了一根,繃了臉說:“太早了。朋友都沒開機。沒借到錢。手頭只有五千?!跋却驈V告再付錢?給我一天時間。就一天!”
“不成?!边@種情況,報社不賒賬。
劉軍抖抖煙灰,兩個眼圈像是被煙頭燙焦,“當(dāng)年,我一年打幾百萬的廣告,看過誰的臉色!”
以后不知他會怎么想當(dāng)年地提起她和報社。
楊小文警覺。她得提醒對方。有些話還是說前頭的好。
“下稿子的事,不能到外頭說。報社不會要挾任何人。不是你打了廣告,就能把文章撤下。兩回事。撤文章是考慮到你還準(zhǔn)備把企業(yè)做起來。打廣告是你自愿。要是反悔了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你得想好。”
這些令人生厭的話,如今從楊小文的嘴巴里未經(jīng)思索便脫口而出。
整個采訪一開始,便拖著她和劉軍失控地往前飛奔,最終靠進(jìn)了掛著“錢”字招牌的終點站。
“不黨不賣不私不盲”這幾個字,作為《大公報》社訓(xùn),印在楊小文單位分發(fā)的年歷上。
她難受了一分鐘。一分鐘后,痊愈了。畢竟自己是站在了報社的立場,對工作,盡職了。能怎樣呢?不可能都顧全。
想要盡快跟小報解除糾纏的劉軍,打了圈電話。有人送來了現(xiàn)金。
這是楊小文上班以來經(jīng)手的第一筆大錢。這一萬四千元一沓紙幣,飛快地跳出點鈔機,進(jìn)了廣告部收銀臺。
4
劉軍陸續(xù)和一幫朋友通了話,說自己回來了。都說,回來就好,總有辦法想。
過兩日,傳言劉軍杳無音信的工業(yè)園二十畝地,可能批下,差不多價值兩千萬元。這些朋友商定,一起出點錢,把他先撐起來,地拿回來足夠還債。
劉軍又開始露面。那張苦瓜臉在電視上出現(xiàn)了。他向一個躺在床上的見義勇為的勇士捐了五萬。大家相信,他確實找著錢了。
幾天后,報上卻登了這么一則新聞:《兩年前一失蹤案告破 企業(yè)家殺了催債人》。
劉軍被刑拘。他殺了人。面料商失蹤的案子破了。在劉軍家的院子里,警方挖出了一具腐爛了近兩年的尸骸,經(jīng)法醫(yī)現(xiàn)場鑒定,尸骸就是幾年前失蹤的面料商。
平頭法醫(yī)當(dāng)真給楊小文打了電話,他還記得當(dāng)年的承諾,只要發(fā)現(xiàn)了那個失蹤的面料商,就給她打電話。平頭法醫(yī)還在當(dāng)他的法醫(yī),結(jié)婚了,娶了位新分來的女法醫(yī)。
這新聞被別的記者搶了先。
事后,那位在現(xiàn)場采訪的同事向楊小文描述了駭人的場面,據(jù)說劉軍一關(guān)了工廠,便引起了警方注意。他們將他和失蹤的面料商聯(lián)系在了一塊兒。此人到老葛那兒看相后,來找過劉軍要錢。他跟劉軍起了爭執(zhí)。那時可能是略微有點精神失常的劉軍拎起凳子砸昏了他。趁著夜色,劉軍在自家院子的那棵桂花樹下埋了他。警方說,欠面料商錢的挺多,劉軍在冠城德高望重,就沒引起懷疑。
要是沒有那塊在空中懸著的價值兩千萬元的地誘惑劉軍回冠城,可能,他已在法國隱姓埋名了。
楊小文拿到了一千四百元廣告提成??倲?shù)比上個月的稿費多四百。上個月,工資加稿費,僅兩千。
她發(fā)了筆橫財。
她和大喬又進(jìn)了花圈店旁的碟片店。站在這些花花綠綠的堆成小山的光盤前,從鼻根涌出的傷感襲擊了她。
她感冒了。難受極了。
她發(fā)了一會兒呆,冒出一串如果:
“鄭家喬,如果我做錯事了,你還會愛我嗎?如果我眾叛親離了,這愛還會一樣嗎?如果我永遠(yuǎn)是小報記者,如果我一直沒有錢,如果我老得快死得快呢?”
她很少這樣連名帶姓喊大喬。她翕動著小鼻子,哽咽著,眼淚就要奪眶而出。這些庸俗的,沒有新意的問題,每個小女人都會問,她也要沒志氣地問一問。
她很在意。她在聽——
在堆成小山的碟片中專心挑揀的大喬,頭也沒回,說:“當(dāng)然愛。多拍點東西留著,老了慢慢看?!?/p>
七.大鳥飛落
1
四月十五日,早上九點五分,大喬的新網(wǎng)吧開業(yè)。
大喬現(xiàn)在成了旗下有幾十臺電腦的小網(wǎng)吧業(yè)主。
這兒是新城區(qū),路燈稀稀落落地開了半邊。小區(qū)二樓以上住人,一樓是三米寬的商鋪,多空著。
新區(qū)沒什么娛樂,大喬的網(wǎng)吧是最早進(jìn)場的商家,來打頭炮的。
這兒的住戶不見得家家裝寬帶,不少人買房為投資,空房多是廉價租給外地人,外地人多會在網(wǎng)吧上網(wǎng)。
在這兒開網(wǎng)吧,該有生意。
地方是姜黎明幫著找的。他們單位剛給小區(qū)埋了網(wǎng)線。大喬坐姜黎明的車穿過這黑暗的地兒,如同看到個金礦,兩眼雪亮了。
楊小文去探了底,以前開的網(wǎng)吧大多掙錢了,現(xiàn)在的局勢,難說。要是現(xiàn)在開,都說不是好時候,這段時間風(fēng)聲緊。
又不是開妓院,也不是建賭場,辦報紙,不過一小網(wǎng)吧,政策總會寬松?,F(xiàn)在的年輕人不上網(wǎng)干啥?都卡拉OK、喝酒去?也得有錢。
大喬就想掙點錢。
前些日子買碟片,那傻丫頭問了他好幾個傻問題,犯錯、沒錢、早死、愛不愛啥的。
上回,楊小文家丟錢,他沒多久便清楚了。楊小文想給她父母備上十萬塊養(yǎng)老,他也清楚。
為這網(wǎng)吧,大喬掏出了父母站講臺賺的十萬元血汗錢,姜黎明也搭上了五萬元股份。姜黎明現(xiàn)在又成公司小頭目,工資漲了,人也闊了。這天,他給大喬送來了一張銀行卡,臨走,拍拍大喬肩膀,說:“好好干,年輕人?!?/p>
開這網(wǎng)吧,是靠技術(shù)掙錢,不丟臉。卸任的克林頓也得掙錢養(yǎng)自己。
楊小文的名字已慢慢被這兒愛看點報紙的人記住了??伤植皇悄切┨焯焐乡R的電視臺主持人,來這兒的人見著楊小文,誰也不會將這姑娘和那個每天跟大家在小報上見面的“楊小文”聯(lián)系到一塊兒。
單位里的人并不知道,大喬和她有了第二職業(yè)。這事兒要是傳開,總會有點冷言冷語。有了一個話頭,這些同事們舌尖上,又不知該如何開飛機。
大喬多年收羅的那些碟片派上了用場。網(wǎng)吧的內(nèi)部小影院,可媲美某電影學(xué)院資料室。
這些電影,不少內(nèi)容挺低俗,對于小市民,卻仍是高深了,沒多少人愛看,它們只能湊數(shù)量,制造強大的陣容。
朋友將一車電腦運來了。光是紙板箱就拆了大半車。錢若男扎起袖子,趕緊叫了個收垃圾的,三毛一斤賣了。
網(wǎng)吧開業(yè)選了吉時。此前,錢若男特意跑到老葛市區(qū)家中,讓他幫忙選時辰。
老葛是向劉軍透過信。她倒以為,老葛可能還幫了大忙。女兒那篇文章一登,難說是不是闖了大禍,誰說那個失蹤的劉軍不會想點法子,讓楊小文也來個失蹤。
網(wǎng)吧取名,大喬也讓若男拿主張,她當(dāng)然又將任務(wù)交給老葛。
選日不如撞日,就四月十五日開業(yè),上午九點五分是好時辰。老葛說得極為鏗鏘。
老葛翻了會兒書,寫下“金谷”兩字。
大喬的爸媽還在上班,這網(wǎng)吧,倒成了退休了的楊國華再就業(yè)的地方。
若男和楊國華對大喬的好印象,是隨網(wǎng)吧開張醞釀開的。若男對楊國華說:“這孩子不僅能吃苦,還會說點人話。哪像小文那么硌人。除了沒錢這點,人還不錯?!?/p>
若男要了大喬的八字和照片,跑到老葛那兒給這對小情侶測姻緣。老葛仔細(xì)看了看照片里的大喬,和錢若男說:“這年輕人,鼻直肉豐,兩眼藏神,前額光潤,好面相。要是真有緣,你們拆不了?!?/p>
老葛說話留余地。真有緣,誰還費勁拆他們?
大喬是近水樓臺。除非楊小文換單位。他們到哪兒給女兒另找活兒?現(xiàn)在競爭激烈,失業(yè)的一大批。
2
大喬聘了楊國華,又找了個女服務(wù)生,供楊國華指揮。
這段日子,楊國華四處招呼人,發(fā)揮了這么多年當(dāng)辦公室主任搞接待磨煉出來的功夫,三下兩下,跟來上網(wǎng)的小年輕熟絡(luò)了,給他們辦了優(yōu)惠價的充值卡,將他們變成了老客人,這兒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大喬和楊小文下班,會到網(wǎng)吧替下楊國華,楊國華便到門外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啥風(fēng)吹草動。他會繞著小區(qū)慢跑幾圈,當(dāng)做鍛煉。要是遠(yuǎn)遠(yuǎn)見著穿制服的,立刻撥手機通知關(guān)門黑燈。
楊國華退了休,抱著大喬的網(wǎng)吧,像平空得了大玩具,不忍撒手,日子倒過得蠻充實。
若男卻比以前沉悶。
楊小文這兩年,與天斗與地斗,揭露這個揭露那個,就沒個太平。你看,她寫那個殺了人的劉軍,鬧得全家想起這事就心慌。明天,她沒事找事,不知又揭露誰得罪誰。
她從老葛那兒求了符,讓楊小文隨身帶著。楊小文死活不要。還讓以后別找老葛。
若不是為任務(wù)所逼,楊小文不會找老葛的茬。就算去了,她仍覺得自己沒錯。
那就是個老騙子。
錢若男讓大喬按老葛定下的時辰開業(yè),還向大喬要八字。老葛怎么說她怎么做。大喬怎么可能迷信這些?不過是賠著小心。
要不是錢若男一直攔她,有可能,跟大喬不一定進(jìn)展這么快。畢竟,楊小文的心還不曾安定。
“管那么多干嗎?怎么碰到老葛就傻了?我不管你,你也別管我,成吧?”
她將護(hù)身符扔回,“哐”地帶上門,往金谷網(wǎng)吧去了。
3
記者論壇的朋友一見她上來,便與她招呼。
里頭有一大班老頑童,最大的五十多。這些人中老年了,仍掛了少男少女和嬰兒的頭像扮嫩著。
生活太累,都懷念掛奶嘴的滋味。
QQ頭像如同彩色霓虹,上下閃爍。點開,有人對她掏出刺刀猛扎兩下,扔個手雷,拋出釘錘。她也心不在焉回應(yīng)。
鄰座一小青年,蓬亂一頭黃毛,木訥地瞟瞟楊小文,埋入熒光屏。這些人要是提前十年出生,如何消磨時光?
約是十年前,報社收到的投稿信,還如同武打片中的拳腳,頻頻擊來。老編輯都說,拆開一封,里頭會夾張美人照,這才多看一眼。
在報社,她是合同工,再過十年二十年,報紙真要是跟網(wǎng)絡(luò)競爭失利,她便失業(yè)。十年后,楊小文剛好三十四。失業(yè)了,她比錢若男閑得早。
女會長和她介紹認(rèn)識的老板會幫她嗎?
可能吧,他們會給她一份像她爸那樣的接待工作。女同志干那活兒,像三陪。
不過這報紙的生命力,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那么脆弱。
前些天,楊小文受一位曾通過報社搭橋,捐助了某貧困學(xué)校的老板邀請,參加一場聚會。
這人她碰過多次,女會長那次在高爾夫球場開酒會,推銷法國進(jìn)口的紅酒,他們見過面?;顒邮菞钚∥膸椭邉澋?。此后,女會長的多次宴請,他也在場。
這位老板見了她,取出一支萬寶龍絕版鋼筆,說是送給真正寫字的人。此人已近中年,有家室。
他感嘆,這小腦瓜真是金礦,知識經(jīng)濟時代,這是有價值的。要是她能為他服務(wù)——他準(zhǔn)備開價。
他是不了解楊小文對身體和精神的尺度。楊小文看著他便聯(lián)想到林琳她爸與那些小秘。還有那個不知是被判了死刑還是無期的企業(yè)家劉軍。
她怎么可能與這么一位肥胖癥患者一同看海?要是去海底,一定浮在水面下不去,更別說到水底拍東西。
那人好像也不準(zhǔn)備和她一同潛水。他不過是將她過了磅折了價,買她是便于為自己輸送腦細(xì)胞,她還得兼顧床上用品功能。那類女人最好的下場是成傳宗接代工具,若要奮斗到能為他傳宗接代,還非得拼個頭破血流。
她敷衍:“都打字了,拿一支我丟一支,我不是明星,沒人找我簽名,也沒有支票好寫,就配用單位里領(lǐng)的不花錢的。還是送別人吧?!?/p>
對方見她沒那層意思,便當(dāng)玩笑話過去了。
當(dāng)日的酒宴,一個據(jù)說有過五六次婚史的女醫(yī)生,亮出絕活,作為不喝酒的代價。她倒立著連走二十米,途中咽下別人夾來的一只饅頭。所有的人看著那下滑的裙衩,都呆了。
網(wǎng)吧里,捕食的雄鳥正等著一頓情感大餐。女友幾時有,把酒問群友。不知群里女人,可有男朋友。我欲離群而去,又恐機會溜走……網(wǎng)上都是這類悲戚戚的話。真要是將那個倒立的女醫(yī)生配給他們,又是不要的。
“這些年輕人,都不愿意早生孩子了。嫌有孩子影響上網(wǎng)。中國為啥發(fā)達(dá)了?廉價勞力多,要是每個人都在網(wǎng)上泡著,弄個電腦抱著,過幾年,國力不衰退才怪?!睏钚∥牡?。
“這就沒道理了吧,就興你玩,別人不許玩?”大喬反駁,“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勞動人民必須翻身得解放,實現(xiàn)人手一臺電腦的理想,想看情色片就看情色片,想聊天就聊天。這些電腦,都是我養(yǎng)的美女。人家沒錢泡女友娶媳婦,上上網(wǎng)怎么了?”
照這說法,一門心思往錢眼兒里鉆的大喬,倒成救苦救難的義士。
“掙了錢,去馬爾代夫旅游吧?!?/p>
“好。撿個更大的貝殼去?!?/p>
“那兒不能撿。得買?!?/p>
“買就買。”
“我想每年度一次假?!?/p>
“當(dāng)然。你會成為富婆的,富翁的老婆?!?/p>
……
4
開業(yè)前,大喬領(lǐng)過臨時運營證。沒多久,這東西便過了期。
這段日子敏感,哪家網(wǎng)吧都沒能批下運營證。和多數(shù)無證網(wǎng)吧一樣,金谷網(wǎng)吧也成了無證網(wǎng)吧。
一晃幾個月。離這兒幾個街區(qū)遠(yuǎn),一家無證網(wǎng)吧被取締,又一家被取締。
這段時間,相繼有網(wǎng)吧歇業(yè)。不久,金谷網(wǎng)吧所在的小區(qū),冒出了兩家新網(wǎng)吧。這兩個網(wǎng)吧,基本沒被查過。若有行動,他們準(zhǔn)關(guān)門。
這些對手眼紅這兒的生意,遣來了間諜,在電腦中下載病毒。只要大喬在,病毒立刻會被清理。
大喬是遇著對手了。不是技術(shù)問題,是背景問題。他趕緊讓楊小文想法子認(rèn)識些文化局稽查大隊的和工商局的,如能在關(guān)鍵時刻互通信息,自然最好。
七月二十八日那天,楊小文的當(dāng)月任務(wù)完成,她一高興,便準(zhǔn)備窩家里看兩天書。
全國小報正相互轉(zhuǎn)載學(xué)生為交易游戲裝備吵架失和在網(wǎng)吧動刀砍人的新聞。高編輯整天泡單位,他對這選題有興趣。他太忙了,深夜了才回家,孩子實在沒空管。小子又不聽話,老是溜出家門,躲進(jìn)街邊網(wǎng)吧,回頭便說補課去了。要是由著高編輯性子,全城網(wǎng)吧都該關(guān)了,小家伙才能斷了網(wǎng)癮。
現(xiàn)在,哪家黑網(wǎng)吧還在為所欲為?干脆聯(lián)系有關(guān)部門組織行動查查。
編輯部派出夜間值班記者,聯(lián)系了工商局和文化局緝查大隊的工作人員,一同突擊檢查全市的無證網(wǎng)吧。
這種暗訪從來保密,楊小文這晚不值夜班,單位一般不安排女記者值夜班,沒人通知楊小文這事兒。
當(dāng)晚值夜班的幾位男記以《我市各部門昨晚重拳出擊黑網(wǎng)吧》為題,作了篇報道。
連著幾夜失眠,楊小文終于安穩(wěn)地睡了整夜。
第二日上午,她端起尼采的《人性的,太人性的》,貓蜷在床上,懶懶地讀。
尼采的智慧令她著迷,不枉她死啃到最后。不明白薩樂美為何不喜歡他了。
床上的楊小文縮成一只蛹,內(nèi)心在化蝶,千絲萬縷的思緒,正糾纏她束縛她。泛黃的白毯子,也云里霧里裹著她,東飄飄西蕩蕩。
也可能,尼采那方面表現(xiàn)不及格。自己和大喬,還都是假的,像是汽車還沒過五千公里磨合,讓人不放心。
楊小文看書看得昏天黑地,有如時空轉(zhuǎn)換,幻覺頻繁。恍惚中,聽到篤篤敲門聲。
“小文,開門!”
門開了條窄縫,大喬那雙灰不溜秋的耐克鞋擠了進(jìn)來。楊國華隨后也拿了份報紙進(jìn)門。
大喬脫了鞋,氣沖沖說:“網(wǎng)吧昨晚被查。關(guān)幾天再說?!?/p>
楊小文蒙了,眼神發(fā)滯,呆望著大喬。
滿頭是汗的大喬遞過來剛印刷的報紙。報上刊登著取締無證黑網(wǎng)吧的文章,里頭便有金谷網(wǎng)吧的名字。
昨晚,大喬剛好有事不在,楊小文她爸也被麻友三缺一抓走,沒人望風(fēng)。網(wǎng)吧被封,三臺電腦是被工商局和文化局緝查隊搬走的。其中一臺是服務(wù)器。損失慘重。
大喬在外開網(wǎng)吧,他沒敢在單位里提,當(dāng)然也不會有兄弟向他通風(fēng)報信。
“部室里有人要突襲查網(wǎng)吧,你怎么不知道?投資打水漂了,一天到晚云里霧里,能成啥事!”大喬心痛那些錢,氣得要死。
她委屈,報道又不是她寫的。一想,她也有責(zé)任,可以先和文化稽查大隊和工商局的人交交友,工作一忙,閑書一看,沒顧上。
不過,別人認(rèn)不認(rèn)她這個朋友也難說。文化稽查大隊和工商局這兩條線不歸她跑。
5
二○○四年十月三十日晚十二點五分五秒,生存了六個多月的這無證小網(wǎng)吧的大鐵門“哐當(dāng)”鎖上了。
里面的東西早就陸續(xù)搬走了。大喬要到文化局交兩萬罰款。這不是小數(shù)目。他沒去交罰款。就算罰上兩萬,電腦照樣搬不回來。
其余的電腦低價轉(zhuǎn)讓了。一家新開的有點背景的網(wǎng)吧統(tǒng)吃了舊機。
姜黎明的股金也清了。剩余的錢他還給了父母。算了算,所有投資都在電腦里頭,電腦貶值快,利潤就別提了,還虧一萬五。
但錢若男和楊國華的心被他的高科技俘虜了。這算是開網(wǎng)吧的最大成果。二手電腦轉(zhuǎn)賣不值錢,大喬留下一臺給楊國華打發(fā)時間,又花六百多塊錢給楊小文家裝了寬帶。
如此一來,楊小文和楊國華待家里,一人一臺了,誰都不用搶誰的用。
大喬對他說:“叔,下回我給你帶個手寫板,就不用打字了?!?/p>
“好!”楊國華定定地看著屏幕上的麻將桌。
一局結(jié)束,他扭頭說:“還是關(guān)了好。整天和政府對著干,提心吊膽的,誰受得了?我和小文她母親都是安分的人啊。這輩子,啥時犯過錯?”
網(wǎng)吧開著那會兒,楊國華總在門口望風(fēng),沒時間看片,現(xiàn)在總算得空。
楊國華看片也是從紀(jì)錄片起步。這會兒,楊國華和錢若男看的,便是楊小文第一次去大喬家共享的紀(jì)錄片《水下印象》。
楊小文沖她爸笑:“爸,您看那個拍了這片子的老太太,她是一百歲拍的這紀(jì)錄片,九十多了還去海底潛水。你看,她還在水里游呢!你比她年輕幾十歲,我看,您到海底潛水,準(zhǔn)成。”
八.山上的紅云
1
告訴你一個情況,現(xiàn)在的雞鳴山,正奔跑著二十多萬只土雞!
老葛到山上轉(zhuǎn)轉(zhuǎn),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抬頭數(shù)數(shù)從前經(jīng)常見著的臉盆大的喜鵲窩,可都像刮飛了。要不是這些土雞造點人氣,這山還真不像山,除了游人,啥像樣的動物都沒了啊。
這雞鳴山風(fēng)水是好。當(dāng)年,這片山,每塊土每株草每棵樹,都是自己家的,他發(fā)了瘋地跑,跑上大半天,還在自家地里頭。哪像現(xiàn)在,在這片地面上走路,到處得賠小心。
那個楊小文給他寫了篇東西,那篇東西真是可笑得很。那個毛丫頭,她怎么清楚自己這代人的事?
自家的祖墳原來在半山腰。那可是整座山風(fēng)水最好的地兒。
阿媽病死第三年,清明那天,爸帶他來給祖宗磕頭,上墳前一天,他才被從城里接回。在墳前,爸點了蠟燭,燒了紙錢,又?jǐn)[了肉饅頭,便下來到邊上的柑園轉(zhuǎn)轉(zhuǎn)。
他也跟著進(jìn)了柑園子。柑園子里的小蟈蟈叫得正歡。前些日子,每天關(guān)在學(xué)堂,早就悶壞了。
一只山貓溜過來偷食擺在墳上的肉饅頭,它吃得太慌張,尾巴就著蠟燭火點著了。小東西燒了起來,一陣煙似的,從石墓躥進(jìn)了亂草堆。蠟臺被踢倒了,滾下來,掉進(jìn)了草叢,這片亂草也著了火。
他和爸趕過來,這四處突躥的火苗已釀成了大火?;鹪綗酵?一會兒,這半山腰,都被煙霧罩上了……
爸一邊撲火,一邊催他快走,找姨母去。他從家里拿了些錢,又帶上了一本康熙字典和戶口本,坐車到了廣州,投奔姨母。
過了些日子,姨母打了電話給當(dāng)?shù)氐倪h(yuǎn)親,探到消息,他爸沒死。
被打得失了人形后,他就被民兵帶走了。很快就判了無期。
姨母的遠(yuǎn)親是鄰村支書,支書用村辦的電話沖他姨母講:孩子小,沒爹沒媽,回村要受氣,還是在外頭待著好。
待在姨母家,得看他們臉色,表弟表妹又多,他就說自己一定要回去,拿了姨母給的錢便走了。
在外頭瞎跑,他剃過頭,賣過粉干,彈過棉花,三十多了,才跟人學(xué)看相。
那些年,他和師傅走南闖北,幾乎都在農(nóng)村“打游擊”。村里起個屋什么的,會偷偷請他們上門。看風(fēng)水,師傅會打起竹板,唱:三片陰來三片陽,劉備擺酒請韓楊。韓楊不吃劉備酒,拉起馬頭轉(zhuǎn)回鄉(xiāng)……
聽到轉(zhuǎn)回鄉(xiāng)這兒,他便心里難受了。
過了些年,政策寬松,那些報角,不是登這個平反,便是刊那個摘帽。
那段時間誰都忙掙錢,沒人有閑工夫管那些老皇歷。
回來了,老屋已是別人的。老村長一家人在里頭進(jìn)進(jìn)出出。當(dāng)年青一色的瓦,也成了雜色。
又到山上找祖墳。祖墳沒了。一打聽,原來,都說墳里藏著地主家的寶貝,熏黑了的墳被挖開,青石板也被拆走。山要綠化,墳黑乎乎的,難看,就被平了。
這么一燒,倒將這片山燒漂亮了。原來的雜木林子都燒成了肥沃的灰,四處是舒展的松林,這些飛機播下的松樹,攀上高高的巖石,在石縫里,靠一點霧水生長著。
如今這地方,怎會這么美。
母親、爺爺還有那些祖先的靈魂,如同霧水,盤在松樹間。那些松樹,它們都是有魂的。一株一株的,哪里是雞尾啊,分明是展尾的孔雀,飛舞的鳳凰。
他是再也不舍得離開這兒。
祖墳沒了就沒了,總會沒了的。其實,他待在雞公廟,就算守靈了。
2
這兒多山地。幾塊漂亮的山地被挖掘出來,成了風(fēng)景區(qū),還有那么多連綿的山地沒法收門票。雞鳴山風(fēng)景區(qū)收的門票歸國家,和這些山邊的農(nóng)戶無關(guān)。這兒臨近景區(qū)的,倒是羨慕起離這景區(qū)較遠(yuǎn)的鄰村人。
那些地方劃塊空地便能辦個廠,也不管有沒有污染,一個個不用出遠(yuǎn)門,守在家里便成富翁??蛇@兒是景區(qū),不能辦那些污染嚴(yán)重的企業(yè),開餐館辦旅館,得有沿街店面,投資大,何況,早就有人在這兒建了好幾家賓館,該賺的都讓他們賺了。
這村子里的,一個拉著一個,跑到外頭做起了生意。背井離鄉(xiāng)的日子,葛平是嘗夠了,他要留下來。年輕那會兒,他住過那么多破廟,只要一晃到廟里,心就能安定。現(xiàn)在這雞公廟,是他養(yǎng)老的窩。
這里的田,當(dāng)?shù)厝瞬环N,又不能荒了,還是有指標(biāo)要完成,就隨隨便便送給外地人種了。
村里遷進(jìn)不少外來戶。比如這阿寶,他來這兒種地,已有五六年光景。頭幾年,他承包了這兒的田,沒種多久,便將家里人接過來了。攢了些小錢,又想找條掙大錢的路子。
非典期間,游客少了,老葛也清閑了。非典一過,看相的一多,口袋自然又長肥膘。
種地的外鄉(xiāng)人阿寶,也踱到廟里找他。老葛剛好看了某報上一則某地養(yǎng)綠蛋土雞致富的新聞,就建議阿寶養(yǎng)土雞。據(jù)說養(yǎng)土雞的利潤,超過房地產(chǎn)。
這養(yǎng)土雞,也就是在山上找塊地,搭些雞棚,定時給雞撒點雜糧,容易得很。阿寶真就去進(jìn)了四千只土雞雞苗,進(jìn)山搭了棚。那些放養(yǎng)的土雞,自己會去覓點蚯蚓、昆蟲、草籽,喝點露水和山泉,平常只要喂點飼料就成。
一只三斤重的雞,批發(fā)四十五塊,一只綠雞蛋,批發(fā)五毛,賣肉雞不掙錢,這一只只綠瑩瑩的寶石蛋蛋,便是利潤。一年后,果然發(fā)財。有了錢,他就驕傲了,像雞一樣斜視看人了。
被外地人阿寶斜視了一段日子,就有人起了心火,學(xué)樣了。附近養(yǎng)土雞的,增加到四十多戶。這些人都上雞鳴山圈塊地,搭起棚,養(yǎng)雞。這當(dāng)?shù)厝水吘褂邢敕?有人還到各地進(jìn)各種雞苗,放進(jìn)山,隨它們雜交,想培養(yǎng)出比阿寶的土雞更好的品種,賣得更貴。
可惜老天爺有時候就是不配合。這位在雞身上盲目搞科研的,最終以虧本草草收場。真是運氣不大好。
要是只有這些人養(yǎng)土雞供應(yīng)城里,還能各賺各的,相安無事。要命的是,外地的“湖南妹子”、“福建妹子”,天兵天將似的橫空飛來,一車一車涌進(jìn)冠城。那些土雞不知是不是喂過激素,發(fā)育快,也不挑食,價兒就便宜。它們也挺了胸脯,長了副迷惑人的樣子,那模樣,沒比金貴的雞鳴山土雞差多少。雞鳴山土雞生長周期長,成本高,外地土雞四五個月出籠,它非得九個月,搞得跟女人懷胎似的金貴。
阿寶掙的錢,都換成了雞苗放進(jìn)了山,他也只在過年才下山,跟老婆、孩子吃頓年夜飯。第二天一早,又匆匆上山。他不是本地人,就是向人借一兩百元買飼料都難。這段日子,他每天都會開著三輪摩托,到集市里,賤賣了雞和蛋,換點飼料回來。這些飼料,當(dāng)天就被吃光了。
他向老葛訴苦,老葛是真同情。誰都會有難處,誰都是內(nèi)心迷茫才會來找老葛,老葛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善解人意。當(dāng)初,畢竟是他建議阿寶養(yǎng)的土雞。
他想到了媒體。這媒體,不是一天到晚在給弱勢群體獻(xiàn)愛心?難道就不能給這些雞、這些雞農(nóng)獻(xiàn)獻(xiàn)愛心?
3
“若男,有個事得小文幫忙?!崩细鹪陔娫捓镏v。
“啥幫不幫忙的,那么見外。你一句話,我還不照辦?”錢若男吃驚,老葛是頭一回主動給自己打電話。
“梅岙村的人一窩蜂養(yǎng)了土雞。土雞長得慢,九個月才出山。聽說這兒的土雞生意好,外地的速成雞一車一車來了,也說是土雞,價錢便宜了一半。這些城里人真是,看看那些雞便宜,又改吃外地土雞?!?/p>
老葛自然是當(dāng)自己是城里人的。他這輩子沒種過地。他祖上三代也沒種過地。他們家是地主,不是長工??烧f著說著,他的立場又站到了梅岙村那兒,埋怨起城里人。
“這雞鳴山上還養(yǎng)了二十多萬只土雞,除了那些還在長肉的,得賣出十萬只。這可是幾百萬塊錢!降價賣?它值這價,就該比那些速成雞賣得貴。你和楊小文說說,在報上呼吁呼吁,告訴市民,這土雞和外地來的不一樣。”
“我給她打電話。等我回信!”錢若男承諾。
“雞鳴山下了冰雹,幾十年一遇。這兒的一個養(yǎng)雞戶,被冰雹砸壞了一百多只雞,你讓楊小文來看看。給你那個養(yǎng)雞戶阿寶的手機號,那個阿寶有只土雞帶給你。記好了,別跟小文說我找的你?!?/p>
“不用不用,自己留著吧。我就當(dāng)是鄰居告訴我的,我這兒的桂姐就是你們那地方的。”
“他也送了一只給我。那些雞被冰雹砸壞了,咱們就別客氣。”
若男給大喬與小文撥手機,讓他們回家吃晚飯。小文他們正準(zhǔn)備去看電影《2046》,順路從單位回了家。
“手洗了沒?換衣服去!”若男大了嗓門,一邊炒菜,一邊隔著門沖楊小文叫喊。
廚房里頭,油煙聲吱吱作響,陳舊的油煙機如同飛機起降般鬧人,還伴著鍋鏟刮鍋底的噪音。
雞湯淺了下去,邊上又升起一堆亂糟糟的細(xì)骨,錢若男才沖楊小文說,雞是土雞,雞鳴山養(yǎng)雞戶阿寶送的。想找楊小文幫忙。
她說,隔壁的桂姨家來了個養(yǎng)雞的阿寶,她帶他來找她。雞鳴山的幾十萬只土雞困在山里,找不著銷路。都說她女兒是記者,讓她幫忙想法子。那么多年的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不能不給面子。
一說雞鳴山,楊小文便想到老葛。
“老葛送的吧?”楊小文忍不住說。
若男女士啥時覺悟這么高了?她和那個桂姨前些天還鬧別扭。她跟誰不鬧別扭?除了她的心理醫(yī)生,那個老葛。
這會兒,那人是上樹摘桃子,想成報社通訊員,將楊小文看成提升他價值的桃樹。
雞鳴山下冰雹已是舊聞。冰雹一下,沒過半個鐘頭,通訊員就趕到了現(xiàn)場,還沒下完,他就用手提無線上網(wǎng)發(fā)回了稿??偩幗?jīng)常沖記者說,什么時候把你們都開了,全招通訊員,個個比你們積極。
楊小文也有脾氣,她可以容忍自己母親像擺弄玩具對她百般折騰,一個外人一而再地?fù)胶显谒湾X若男中間,她不會有多少耐心。
“媽,你還他一百塊,夠買兩只?!?/p>
她起身,剛準(zhǔn)備到里房從牛仔包里取錢,錢若男卻像一朵蘑菇云,氣呼呼炸開。
“楊小文!我什么時候叫你辦事兒了?你是翅膀硬了,要給我臉色看了!用得著你掏什么錢?你還真有錢,你多有錢啊,我真得求你給我錢花了。我跪下來求你好不好?我是不是該叫你媽了?”
霍地站起,兇狠地看著這個沒良心的?!鞍取?方凳倒在地上。
情緒又崩潰了。如此沒有修養(yǎng)的女人,是自己母親。一天到晚閑在家,到底閑出病。楊小文看著錢若男,跟看著街頭潑婦差不多。
被女兒冷淡的目光打量著,錢若男又哆嗦幾下。
“你個畜生!你就想氣死我!你想盼我早點生癌死吧!好,我死給你看……”
每個字的音節(jié)都似乎滴著血。她像真的吐了血,一下子噎住。
據(jù)說一個人生啥病,基因決定。癌會遺傳。它可能奪走錢若男,包括楊小文自己。一直以來,他們家避諱這個字。這會兒,是錢若男把它翻出來了。
“就算是那個老葛讓伯母找你,有什么呢?又不是壞人。”大喬圓場。他讀過楊小文寫老葛的文章?!八f得多好,到老同心,稻草變黃金。你要是登登報,幫著把雞銷出去,是做了好事?!?/p>
“真不知你心里什么樣的才算壞人。要寫你寫。你不也在報社?”
天天和目光短淺、喋喋不休的若男待一塊兒,大喬又什么都聽若男的,她還會有未來?或許,他們會合謀壓迫她了。
大喬沒理她。見他沉默,她又懊悔。大喬只附和了一句,還可能想解她的圍。他該是被刺中痛處,以為她在笑話他在單位沒地位。
4
跟高誠說起困在雞鳴山上的土雞。他一聽,來了興致,說:“那兒的農(nóng)民遭了冰雹,我們正想給他們送送溫暖。這樣吧,咱們推出一系列土雞報道,做點好事,幫雞農(nóng)把雞銷出去?!?/p>
有了編輯支持,當(dāng)日,楊小文就坐報社派的車,去雞鳴山找阿寶和那些養(yǎng)雞戶。養(yǎng)雞場挺隱蔽,不在景區(qū),到那兒,還得翻好幾座山。這兒一大片山地,都叫雞鳴山。
行至半路,便見著山路旁豎著的一塊“香噴噴天然土雞,你的最愛!”的廣告牌。上頭好大一只雄赳赳的公雞正沖路人拋媚眼。阿寶開了輛破三輪摩托,已候在山邊引路。到達(dá)目的地,四下一看,所謂的養(yǎng)雞場,也就一些簡陋的草棚。
她是從沒見過那么多雞。
那些土雞對于能在山上賴活幾天好像還挺滿意。
它們同時扭了左臉,圓睜一只杏眼直視她,又同時翻過右臉,圓睜另一只杏眼直視她,得了白內(nèi)障般的眼皮一眨一眨,對眼前的生人,十分好奇。
又趕至縣政府。她找了縣長??h長正為此事發(fā)愁,這些農(nóng)戶,真不能一窩蜂養(yǎng)土雞,確實得給他們另一條出路,可總得讓農(nóng)戶手頭的土雞先銷出去,拿回本錢再說。
連夜趕稿準(zhǔn)備明天發(fā)出來。
二○○五年四月八日這天,報上刊發(fā)了第一篇文章,便有財大氣粗的單位預(yù)訂四十只,給職工當(dāng)福利。一家企業(yè)食堂又要走四十只。另一家打著“農(nóng)家樂”字眼兒的小酒店,也主動上門,要走了三十只。
獻(xiàn)愛心的酒店小老板熱心地說,要是年輕人不會燒,可到他們那兒觀摩。楊小文干脆在第二篇文章邊上配了個怎樣做土雞的菜譜。
這樣稀稀拉拉賣,太有限。還得給雞農(nóng)開條闊道。
若要打開銷路,肉雞和雞蛋必得入超市。報社不可能天天騰出版面賣雞。
楊小文又帶阿寶找了在冠城頗具影響的民利超市經(jīng)理。報社出馬,超市很給面子,同意試銷。
十來天工夫,又有人來訂了一萬只,準(zhǔn)備供應(yīng)各地的農(nóng)家樂酒店。說是以后還會定期來收購。
陸陸續(xù)續(xù),十萬只賣出去了。
存欄的大約剩下十余萬只,還小,得養(yǎng)著。
養(yǎng)雞戶終于安心。一天到晚咯咯咯咯焦躁著的雞鳴山,也該平靜些了。
5
心懷感激的阿寶等人,給報社送了幾十只土雞。那天下午,楊小文也拎了只活雞,和大喬一同回了家。
她是感受了一個記者的能量。
賣雞,地方官員難以解決的事兒,報社幫著解決了??偩幵跁媳頁P了這組民生報道和市民貼了心。
就算這事兒確是陰魂不散的老葛牽線,也是他為農(nóng)民獻(xiàn)了愛心。這組報道,比當(dāng)年曝光老葛的文章有價值多了。
細(xì)細(xì)思量,報紙是工具,是鏡子,辦不好了,是水平糗??蛇@工作,節(jié)奏確實緊張,所有的文字都是一副依馬揮就,急吼吼的樣子。
大喬邊開摩托,邊逗楊小文:“鬼子進(jìn)村了!丈母娘啊,雞啊鴨呀花姑娘的有?……”
趕上了下班高峰,路堵,沒法飆車。一輛輛汽車都跟烏龜追王八似的。馬路都成停車場了。
大喬吊兒郎當(dāng)吹起口哨,見縫插針,逮著個空就鉆進(jìn)去。
“楊小文,澳大利亞怎么跑天上去了?”他抬頭看天。
“什么?”楊小文莫名其妙。她也抬了頭。
“你看那云,像不像澳大利亞版圖?”大喬騰出手,指著天空。
“那是螃蟹殼,哪兒是澳大利亞。”楊小文又低頭。
“啥時候也去那兒旅游旅游?”前頭有了空隙,他加大油門,沖了進(jìn)去。
“想得美。有本事就飛上去。就會一天到晚瞎想。錢呢?”她翻翻眼皮,“有了錢,我得先去馬爾代夫?!?/p>
天空陰沉沉的,會來暴雨了。
她總是不太習(xí)慣用“我們”。她的字典里,更多的是“我”、“你”、“他”。以后,她是該多用用“我們”這詞。
這背影,或許真是她的葬身地。
一直以來,她總以為最美的風(fēng)景在遠(yuǎn)方,可或許,眼前這低低的背影,才是她的天空,真實的,飛不走的。
九.午夜狂奔
1
二○○五年九月二十五日。凌晨。楊小文看了看表,四點十分十秒。
楊小文持續(xù)十多天一大早就醒過來。每天要看各種資料,聽各種故事,最初的猜想與最終的結(jié)果糾結(jié)在一起入了夢。好半天她才又睡過去。
她是讓手機驚醒的。
高誠撥的。雞鳴山景區(qū)在組織活動,要求報社派記者將景區(qū)在國慶黃金周到來前宣傳一番。
“大記者,人家點名要你寫,說你寫得好。要不,我們還真讓跑線記者去了?!备呔庉嬚f。
高編輯在派差使前,會將人夸一番。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楊小文沒當(dāng)那是真話。該是旅游版的記者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分身乏術(shù)。不過,畢竟是美差。
在寧靜的鄉(xiāng)村或許會有個好睡眠。她收拾了包,出發(fā)了。
白天,游玩了景區(qū),出了一身汗,全身輕松。晚上便住在雞鳴山腳下的一鄉(xiāng)村賓館。
那位葛平,該仍在附近的廟里守著攤子。
大喬沒來。他會隨時發(fā)送短信來解悶。
大喬開摩托將她送到了車站。臨走,悠悠地說:“知道我為啥不碰你?不給你開封,你在外頭干不了壞事。要是被人糟蹋了,我就不要你。”
楊小文沖他肩膀打了一拳。
“嗬,這么兇!別把我打殘了,到時候賴上你,你得像伺候爹一樣,在床前端屎端尿?!?/p>
這人兩眼一閉,裝死,順勢靠在楊小文身上。過一會兒,緩緩睜眼,說道:“我會在天上跟著你盯著你!記住,別和外頭的野男人勾搭!見了那些狼,靠邊走!我要你的腦子里只有我,只想著我一人!我不會留半點空位置給別人。一星半點也不成。你這野丫頭,聽明白了吧……”
楊小文和大喬的手機加了報社內(nèi)部網(wǎng),每月五元入網(wǎng)費隨便聊。
夜深了,他又打她手機。大喬喜歡睡前和她通會兒話,認(rèn)為如此,楊小文便習(xí)慣夢里有他,一輩子離不開他。
洗完澡,同屋的另一位中年女記者,已是鼾聲如鼓。有安眠藥就好了。她沮喪了。這晚的睡眠又毀了。
安眠藥真是一種性感的藥片,曾經(jīng)問大喬,哪天要是分手,他會不會為她吞下一瓶安眠藥?
要是你會為我每天服一顆,我就一次吞一瓶。大喬叼著煙說。
現(xiàn)在,哪兒有賣這東西?這鬼地方。
2
時光飛速流轉(zhuǎn),十一點十分五秒,在安靜、綿長的草蟲聲中,摩托羅拉的水滴聲將左翻右翻的她徹底驚醒。
又是高誠。
高編輯每天蝸居報社,卻能知曉天下事。此幕后軍師,起得比打更的早,睡得比賣春的晚,有連續(xù)一月衣冠不整,在辦公室通宵做特刊的作戰(zhàn)紀(jì)錄,是當(dāng)總編的材料。多人懷疑他與夫人交惡才成此工作狂。從他身上抽點兒血,估計便可制成高濃度興奮劑。郎心似鐵的他,若真起念想當(dāng)總編,下屬卻會造反,理由是他太像生物鐘不正常的,隨時隨刻都在啼鳴的公雞,跟著他,要短命。
報上經(jīng)常曝光哪家企業(yè)在讓工人超時加班,其實,報社也是榨取就業(yè)者時間的地方。報業(yè)大環(huán)境競爭激烈,生存壓力重,便是主因。這些為弱勢人群伸張正義的人,一樣是弱勢群體,卻沒有人站出來,為自己超時工作揚湯止沸甚至釜底抽薪,否則,由另一群奉獻(xiàn)多年的老記者砸來的責(zé)罵,便雨點般落至頭頂。
報社要求楊小文采訪的人與大名鼎鼎的勞模張強有關(guān)。
這人是張強的師傅。張強忙得分身乏術(shù),他的師傅也不得不發(fā)揚勞模精神,一同四處作起報告。青出于藍(lán),張強勞模,畢竟是他培養(yǎng)的,徒弟干不完的活,他得頂起來。
她想,自己和相面的老葛,還有張強的師傅,真是異曲同工。老葛看相,只是說說而已。說完,他會客氣一句:信不信由你。張強的師傅,總想挖空心思,從自己肚子里掏出點別人的事兒。自己卻是拿了采訪機,看一看,聽一聽,錄一錄便寫,寫了就上報。
時間是個鬼,它追得人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過了時效的,基本上不了版面??簥^的高編輯常常和記者夢語,要搶先發(fā)稿,必須搶在同城媒體前面,最好是當(dāng)天上午快訊,楊小文一急,文章里便是一堆的“據(jù)某某人說”、“據(jù)了解”、“據(jù)悉”,若錯了,畢竟是有出處的。
據(jù)悉,張強的師傅現(xiàn)在就住在雞鳴山半山腰的賓館。這趟受邀講座附帶免費旅行的行程,泄密給了報社。所有的記者,她離得最近。報紙留了重要位置等稿。他們已擬好了題:《張強師傅看張強》。這是總編定的選題,他要給越來越自私的那些市民,樹立一個勞模榜樣,這些市民尤其包括本報年輕人。
高編輯洪亮的聲音在手機里簡明扼要,看來,沒有任何回旋余地。
本來這采訪,可來可不來,找理由便可推給別人,也不是要緊事?,F(xiàn)在,半夜三更,舉目無親,大喬沒在身邊,沒人陪她走夜路。
路黑得見鬼。沿著彎彎曲曲的盤山路,爬了二十五分鐘,楊小文到了半山腰的賓館。
敲了半天門,里頭才有響動。
吊了破背心,耷拉了短褲,衣冠不整的金師傅從門縫里探出焦黑的臉,揚起下巴,吃驚地看著她。夾在浮腫眼皮中無神的小眼睛沖著楊小文上下打量。
那個下巴很特別。中間凹進(jìn)去,像只屁股。
這位將屁股裝臉上的老工人,像被窺了私處,不耐煩地把著門,在門縫里敵意地喝道:“干嗎你!不是說了不要按摩?”
楊小文的笑臉僵在了那兒,臊得滿臉通紅。忙解釋,自己是記者,得做個采訪,明天的報紙正等著。
他喔了幾聲,便讓楊小文站門口等著。
回房穿戴整齊,讓楊小文進(jìn)房應(yīng)付了幾句,立刻不耐煩地推說,今天爬山太累,吃不消了,便結(jié)束了采訪,開門送客。
這些天,他已經(jīng)被太多的小記者圍剿說了太多話。他肚子里,哪有那么多張強的新鮮事?又不是張強。明天上午,還得打點精神,到市區(qū)重復(fù)一遍報告。那活兒比較輕松。面對不同的聽眾,講的是同一套話。聽眾大多比較乖,不是走神了,便在打瞌睡,沒人要求他說新鮮的。
楊小文差不多被這個沒有禮貌的老工人趕了出來。老工人連推帶拽地,將楊小文請出了房間。
退出房間,到了大廳,她仔細(xì)打量這貴得出奇的賓館??吹搅藰?biāo)價牌。在這兒開房過一夜,最便宜得五百,要寫十多條稿子才能掙到這個數(shù)。
沒見著門衛(wèi)。估計都睡了。這么晚了,沒人來這偏僻地方投宿。
放了心,又極度失望。
她沒有起在這兒住一夜,明天去單位報銷的念頭??偩幉豢赡芾斫?山下住下了,為何又到山上開房。他會冷哼:“這些嬌小姐,以后再也不招女記者!要是男的,我還要讓他半夜趕回市區(qū)寫稿!”
值班的女服務(wù)員面無表情地看著沒準(zhǔn)備貢獻(xiàn)住宿費的楊小文消失在豪華的大理石門外,像看著搶了她生意的小姐。
門口空無一人。
她安慰自己:是人都該睡了。沒人到這兒劫色。
她并不清楚,這賓館,幾百年前,便是老葛家的祖墳所在。
來巡山的,細(xì)長眼睛,尖嘴瘦臉的,身子彎成個“7”字,像雞公般站著的老葛家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將拐杖插在了這兒,他要讓自己和子子孫孫,埋在這兒,每天看著日出日落,俯視著屬于他們的土地。他們像黑暗中的瘴氣,籠罩著這座山。
幾十年前,那場在雞鳴山極為著名的大火,便是從這兒開始的。十一歲的葛平在葛地主的催促下,從這兒發(fā)了瘋地跑回家,取了行李,從此浪跡天涯。
當(dāng)年這賓館的投資商,從那些松林中,一眼就看上了這片半山腰的平地,用圓珠筆在地圖上圈下了它。他要讓這兒成為游客歇腳的地方,作為新景區(qū)的配套設(shè)施。
可眼前這塊土地,沒有告訴她這些故事啊。
那些從塵土中揚起的人與事,從山上長出來的五彩斑斕的土雞,這一切,終將安靜下來,歸于塵土。
沖進(jìn)夜幕前,楊小文狠下了決心。
她捂了嘴,繞著環(huán)形山路飛奔而下。
就算叫嚷,誰會理她呢?陡增危險。
狂亂的腳步,撞擊著黑不可測的路面。
這路面和大喬成為紀(jì)錄片拍攝者甚至電影導(dǎo)演的夢想一樣模糊不清。
她仿佛又被一只手卡住,困身黑洞。耳旁傳來男孩的笑聲、叫聲。身旁,那個小姑娘在趔趄地跑著。
長發(fā)亂了,山風(fēng)在耳邊刮著。
那瞬間,黑暗的大山拉開了帷幕一般越來越亮,滾起刺眼的大火,映得天邊都紅了。
身后,少年葛平正飛快地跑過人生轉(zhuǎn)折點……
那次狂奔,楊小文遺失了手機。
3
兩天后,大喬送了她一只諾基亞,銀白外殼,彩屏,系了根寬扁的紅繩。
“你是神散形也散了。手機丟了心情不好啊?”大喬看著她,“還說自己向里芬斯塔爾看齊,要去海底潛水。哼,走這么點夜路就蔫了。這諾基亞,比你原來的摩托羅拉功能全多了。還帶照相功能。你看,丟東西多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彼拖律ぷ?接著說,“別再弄丟了。沒這玩意兒,我怎么騷擾你?”
他總是那么有耐心有黏性。
一個男人,不可能對一個女人走夜路的恐懼感同身受。
自己如何能向里芬斯塔爾看齊?里氏年幼時便被人強暴,她仍然堅強。他指的這個?
這是他有史以來送的最昂貴的禮物。他從不曾送過楊小文價值超過一百元的禮物。
楊小文狐疑地看了看那只手機??赡苁撬?一只蜜月機,用一個月就壞了。
這刻,她的眼神確實不該太清醒。這種職業(yè)習(xí)慣培養(yǎng)的清醒,實在倒人胃口。她的感情她的靈魂她的心跳,像被魔鬼用針筒抽走,剩個空殼,扔在他眼前。
他被激怒。原本以為她會像小女人般興奮雀躍??墒撬尤怀闪艘粋€如此冷靜的女人。這丫頭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
眼前的她越發(fā)對比出他的無能。
以后,還能滿足她嗎?
難道他還真能接受楊小文成為冷血的、志存高遠(yuǎn)的里芬斯塔爾?說說而已。一陣羞愧襲擊了他。
他原本就是極度自尊的人。他甚至懊悔為何要送她手機。她用這種眼神看他,像他是掏出千把塊錢便想買走十克拉鉆石的傻子。該是見多了世面,看不上他了。他最恨不尊重男人的女人,可他卻為了這目中無人的小女人付出了那么多。
“叫聲老公!都叫你那么多次老婆了,還一聲不吭!做女朋友一點都不敬業(yè)!還想逃走?你要逃哪兒去!……”
那聲音不知從哪兒艱難地擠了出來,皺巴巴地沙啞著,搖搖擺擺地?fù)巫?又帶著股狠勁兒鉆進(jìn)了楊小文耳朵,如此地陌生。楊小文吃了一驚,如同看著溫順的家犬成了彪悍的狼。
從網(wǎng)吧關(guān)門那天起,他也確實不曾再為楊小文制造過什么驚喜。
他靠近,抓住她的肩膀搖晃。他手勁太大,他弄痛她了,他真是瘋了。
一直以為,他是安全的,他是她的保鏢,這真是天大的誤會。天底下再難有值得信賴的男人。
只不過這一切,難道不在意料中?
他除了她,沒其他女人近身。
難道就不能像以前一樣,推開他,像推開其他人一樣?就算是再次欺負(fù)他了。
可這回,她心虛腿軟,全身的力量似乎都被他掠奪走了。
她要推開他,他卻抓得更緊。
他確實瘋了。叫喊得像個無法聽見這世界的聾子。
眼前這女人,她的欲望像幽深的黑洞,他沒法探到底部。這樣的讓男人不自信的女人。
“和我說說你還想去哪兒,還想要見誰吧!咱們這么吊著算什么事兒!沒有感覺到這種不太正常的猜測正在吞噬我對你的感情?難道你的生活是廉價報紙,隨時等著人檢閱?到底需不需要我,要不要我留你身邊?你說!自私的女人,真要我動粗才成?……”
“你吼什么啊……”楊小文喊了一聲。
“行了行了,送我回去?!彼龅匕察o下來。
4
周末去挑了喜糖,他們準(zhǔn)備訂婚。
照風(fēng)俗,大喬得給楊小文買套金飾,包括一枚克拉鉆,再加十萬元禮金。楊小文得給大喬買上西裝、白襯衫、皮鞋,買套八十八件的碗碟。要是拿了人家十萬禮金,得回小車。這兒有錢人多,女方回寶馬、奔馳的大有人在。
現(xiàn)在,大喬不用給楊小文家送上十萬元和首飾,楊小文從來不戴首飾。楊小文也不用買車。她只要給大喬買身西裝、一雙皮鞋就成,兩人沒房子,碗碟買了沒地兒擱。
錢若男夠?qū)捜莸牧?。除了糖是必備?其余都免了。但結(jié)婚,房子是省不了的。
光是大喬花錢買糖,楊小文都心痛得厲害。可她不能開這全免的口,不都這么過來的?以后還要買房,購車,養(yǎng)孩子。馬爾代夫的海,理想媒體的生活還有那個需要閑情來養(yǎng)的記者作家的夢想,都將遙遙無期。
十月十五日是周六。這天他們訂婚了。一早,一身西裝的大喬坐姜黎明開的現(xiàn)代跑車,上楊小文家送糖。
“最好懷個仙女,長大了,嫁給我兒子!”姜黎明沖大喬咧嘴。
楊小文由林琳陪著,買了套一千三百多元的小禮服。這是她長這么大買的最不實用的衣服,粉紅,配了個小坎。挽了頭發(fā)的骨感的楊小文,穿著百麗高跟鞋,像出席晚會的明星。
林琳咬牙切齒:“多會臭美。真想掐死你。上天太偏心。這衣服為何穿在我身上就是沒效果?”
楊小文沖她嘿嘿:“沒辦法啊沒辦法。人漂亮,穿啥都好看。想難看都不成。羨慕吧?羨慕吧?”
訂婚儀式結(jié)束,意味著試婚開始。這晚,楊小文將和貞操告別。她將對大喬徹底放行。大喬已將自己那個小房間收拾過了。
這訂婚其實便是試婚,有不少人覺得挺科學(xué)的,有的男方干脆等女方生出兒子才領(lǐng)證。
要怎樣才能想通,楊小文是多慮的。她設(shè)置了各種功能鍵,守著長鏡頭,仔細(xì)觀望,最終才按下快門。人與人真不一樣。林琳未婚先孕,沒訂婚便結(jié)了,送大糖辦婚禮一塊兒來,自動連拍,也拍出好好的合家歡。不過,像楊小文那樣不甘平庸的,要是不反抗、折騰、自虐一回,留下點青春紀(jì)念,總不甘心只剩個沒啥嚼頭的戀愛過程,就被困住。
大喬給了她最后通牒。如不接受他,他不會再當(dāng)保鏢。他將不想再見到她。內(nèi)心的憤怒或許還會逼迫他成為仇人。男女感情是如此極端的噬血的東西,它像那個黑暗山洞中少年兇狠的手變成的一把帶血的鐵錐子,從幼年撞擊而來。
其實,錢若男與楊國華的反對,不過是楊小文的道具。要是沒有他們,楊小文一樣會在她跟大喬之間設(shè)些障礙。可她又怎能欲望太甚得沒了底?對于情愛之花,還得小心著,別傷了它。
她自己,不就是一個小報記者?論長相,兩人不相上下。楊小文如此吝嗇地表情達(dá)意,在大喬眼里,卻是古典、矜持、青澀的,盡管有點自私。
物競天擇,誰都想活得好,在這欲望張揚的年代,不是她一人的錯啊。
5
酒桌上,一張張臉都那么興奮,如同一路飄紅的股票。
葛平和施林琳、姜黎明,還有那位高誠,加上楊國華的、大喬的親戚,坐了兩桌。
錢若男發(fā)話:“過來!你們倆得好好敬舅舅一杯。我在冠城沒有兄弟,這么多年,也就認(rèn)了這么一個哥。瞧瞧這些年輕人,念書念得都沒了人情味。大喬、小文,喊舅舅!”
楊小文懷疑自己聽錯了。
舅舅?這錢若男是瘋了,和一個搞迷信的認(rèn)親。
反應(yīng)敏捷的大喬,滿斟兩杯紅酒,拽楊小文起身,給老葛敬酒。這幾瓶法國紅酒是楊小文花了好幾個晚上,為女會長做策劃得的報酬。
楊小文選定了大喬,和她一樣有個性的錢若男也認(rèn)了老葛當(dāng)兄長。這地方,娘舅的話一句頂一萬句,是圣旨。冠城人擺結(jié)婚酒,他得坐最尊貴的位置。
葛平要是有女兒,現(xiàn)在,早該晉級外公。
錢若男是要求太高,他一直勸她,這樣的女婿,不錯。別把人逼急了,留下遺憾。那些殉情的,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婚后生活不順的,都是之前埋下的禍根。
老葛自己也算富貴人家出來的,可那些年四處漂泊,活得不如普通人。禍害人的富貴與美貌一樣,不是有命無運的人消受得了的。
葛平瞇了眼,打量這對年輕人,那只枯手伸進(jìn)西裝口袋,掏出鼓囊囊的紅包。
錢若男一把塞回,“雙免!你又沒子女,讓我以后怎么還禮?照規(guī)矩,訂婚不收紅包。小文結(jié)婚你給一個就成?!?/p>
“給小文的,不給你!認(rèn)這么漂亮的才女當(dāng)外甥女,那么容易?我臉上有光。今天,我們把好事都記下,把壞事全忘了!”
不由分說,他將紅包按進(jìn)小文手中。
“舅舅……”
她嗓子眼兒里跑出來的舅舅,那么輕,那么弱。這錢不能收——真不能收。
老葛和楊小文,那次算命后,見了第二面。日子是老葛挑的。事前,錢若男仍是找老葛敲定楊小文訂婚的日子。
兩年前,楊小文到了那個雞鳴山旁的雞公廟找老葛,沒想到有一天,那個老葛,在她訂婚那天,會從那兒往市區(qū)趕。這世俗的生活,總歸有來有往。
這該是他們這輩子第三次見面,接下來就要多了,都成親戚了。
今天的報紙登了他們的訂婚廣告,報社贈送職工的。他們倆,又得了報社的好。
報上,他們與邊上的五對訂婚的年輕人,在一個個五厘米高,七厘米寬的方框中笑成了同樣的表情。外框是樹干,下角綴了一簇花兒,不知是桃花,還是玫瑰。光屁股的丘比特和白衣小天使,繞著樹干飛了一圈兒。
餐桌上,端上來的盤子一個個撤下了。只顧著招呼親朋好友,晚上,楊小文沒怎么動筷。
她陪大喬站在酒店大門口,送走了來客,便覺著肚子空了。大喬遞過來幾塊巧克力。德芙的。巧克力溶解在血液中,讓每個細(xì)胞都活躍了,每個細(xì)胞都像在張翅,在開花。
她從包里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八點十分十秒。純屬習(xí)慣。晚上她不加班。
腳丫子磨蹭著,從皮涼鞋里抽出,活動著筋骨。這鞋新上腳時緊,現(xiàn)在服帖了,又舊了。
上班第一天,楊小文套上這高跟鞋,似乎就朝這一天這一夜這一分這一秒來了。
她的故事完了嗎?沒。楊小文的生活才剛開始。
2005年散文,2008年改寫為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