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查旦狠狠地掏出一把草,抬頭看查旺。在呼嘯的寒風中只能看到弟弟白色的背脊。查旺的整個身子都伏在地上,臉像倒扣的屎盆子澡深地埋在雪里,表明他還活著的是他胡抓亂刨的手一他的手已經(jīng)插進深不可測的地下,不經(jīng)意間猛地掏出一把草來。查旦看得出來,弟弟比自己還賣力,便叫了一聲“查旺”。查旺很不情愿地拔出頭來,吐掉嘴里的雪泥,憨憨而又狡黠地說:
“哥,我的手伸到女人的褲襠里去了?!?/p>
查旦看看身邊比查旺少得多的草堆,羞愧地笑了笑:
“我也是?!?/p>
兄弟二人重新潛入雪中,天地間再也看不到他們的頭。
查旺所說的女人和查旦所想的不一樣。是兩個不同的女人。前年,他們兄弟隨父親查富漢馱貨到城里的時候,在林家藥材鋪聞到了一個年輕女人的氣味。她是少老板的媳婦,就叫陳菊,才過門幾天。她就站在兄弟二人的前面,穿著薄薄的松垮垮的上衣,可以看得見黑色的文胸和細嫩的肌膚。但最吸引人的是她身上的氣味,跟馬的氣味有天壤之別,與藥材味也不搭邊。查旦說是檀香味,查旺說是玉蘭花香,或許只是中草藥的氣味。查旦說我們說的都不對,是薰衣草的氣息,那些草肯定是種在她身上的某個部位,而且是新鮮的草,枯萎了就不是這種氣味了…一兄弟二人跟在父親和馬的身后,低聲地爭論了一個下午。查富漢喊了他們幾次,他們竟然渾然不覺,因此知道兄弟二人是在想女人了。查旦向往的女人在前年夏天就跟著他的心來到了萬丈塬,像影子一樣附在查旦的身上,讓他魂不守舍,他家仿佛從此就多了一個人。查旺勸查旦,林家藥鋪的老板娘是天鵝肉,我們都不能想了,要想女人得想別的。查旦說,沒有別的女人,我就想她。查旦心里有了女人,查旺多少有幾分嫉妒,覺得自己心里無論如何也得裝一個。環(huán)顧左右,實在沒有什么女人值得他日思夜想的,便勉強把三年前來過萬丈塬的一個女記者悄悄塞進自己的心里,裝得嚴嚴實實神神秘秘的,雖然連她的名字一時也想不起來,似乎姓王,也可能姓方,卻使自己渾身充滿了力氣。查旺說不出那女記者有什么好,像說不出天上的月亮有多好一樣,但在他所見過的女人中只有她能和陳菊勢均力敵,把她安放在心里就覺得自己沒有輸給查旦,查旦有多充實他就有多充實。但兄弟二人都明白,他們心里裝的都只是一個影子,連雪花都比她們實在,因此他們都想找一個實在的女人,過實實在在的日子。
“喂飽兩匹馬,就叫爹把我們的女人都買回來。”查旦說,“她們也該回來了。”
查旺說,好。又深深地吸了口氣,猛地把頭扎進雪里,像一條潛水的魚,游向無邊的大地深處。
大雪封山時節(jié),草都藏到他媽的肚子里去了,查旦兄弟得像狗一樣刨開雪,像挖掘金條一樣,把草一根一根地掏出來。掏出來的當然是枯草,秋天還沒結(jié)束這草就枯黃了,帶著雪水,如果沒有雪水,草就是干草。馬寧愿吃干草,也不愿吃從鎮(zhèn)里買回來的飼料。干草只是干了,但沒有死,一到春天就會復活,因此它還有生命,那飼料就不同,沒有一點草的氣息,像死羊肉一樣。
“哥,這次還喂不飽,就宰了兩匹畜生。”
查旦笑了笑:“那你就等于殺了爹。”
查旺說,“我才不殺爹?!?/p>
查旦說:“看來我們一輩子也娶不上女人了?!?/p>
查旺說:“再不給我娶女人就讓爹殺了我算了?!?/p>
兄弟二人掏的草像山一樣高了,都堆放在手推板車上。查旦興奮地說,這車草,可以喂飽一群馬了。查旺也覺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外兩兄弟在冰天雪地里能一天找到那么多的草。
此時,兄弟二人看到一個人從山坡那邊走過來,他們想知道這么寒冷的天氣誰還出門。那人走近了,掀開沾滿雪花的布帽,向他們打招呼:“你們找那么多的草干什么呀,草又不是金條。”
是韓老亨。查旺說,我家的馬吃得多——它們吃的是草,拉出來的是金條就好了。韓老亨對查旺說,我剛從你家回來,你爹說,你們家的兩匹馬整天餓得團團轉(zhuǎn),它們都罵人了,罵你們兄弟是畜生咧。
韓老亨說話的時候是笑著說的,嘴唇上全是雪花,好像被雪堵住了嘴,吐出的話卻一點也不干凈。
查旦說,你家的來香就是一匹小母馬,你要用一匹小母馬換我家的兩匹公馬,韓老亨你才是畜生!
韓老亨突然生氣了,你怎么能罵人?本來我對你爹已經(jīng)松了口,可是你這一罵,就算拿十匹馬來也換不走我家的來香,明年一開春,我就讓她嫁給王九月!
查旦說,王九月是個短卵巴!
韓老亨說,嫁個太監(jiān)也比你們兄弟強,連兩匹馬也喂不飽,你們還不如賀壯飛家的兩頭病騾子,我呸!
韓老亨走的時候還喋喋不休的,查旦張牙舞爪地對著他的背罵。查旺說,哥,別理他,我們繼續(xù)找草,我們要找更多的草。傍晚,兄弟二人把更多的草運回馬廄,那兩匹馬像看到了救命草一樣,前腿飛翔起來,要突破欄柵撲向他們兄弟。兄弟二人來不及喂草,它們便怒發(fā)沖冠,長嘶不止,似乎是在罵娘,而且聽得出,它們果然像韓老亨所說一直在罵娘。
查旺不滿地說:“你們怎么能罵人?”
查富漢說:“你們要是喂不飽它們,它們要吃人了!”
“這一次,我讓你們狗日的吃個夠!”查旦說,“狗日的吃飽了,我們兄弟就有女人了?!?/p>
這兩匹馬吃草不像其它的馬,它們不是啃,是風卷殘云,用不到一個小時便將多得連馬廄也放不下的草一掃而光,還要吞噬查富漢伸進去的手,把查富漢嚇得跳將起來。兄弟二人吃了一驚。查旺說,應該飽了,或許飽了也是這個樣子。
“你們問問兩匹馬,飽了沒有?”查富漢說。
查旺真的問了:“你們到底飽了沒有?”兩匹馬像兩個欲壑難填的餓狼,前腳掀起,仰天長嘶。查旺爭辯說,它們都拉了五次屎了。查富漢說,我不管屎,我只管它們飽不飽。
這些天來,兄弟二人幾乎把萬丈塬可能有草的地方都找遍了,運回來的草一天比一天多,但馬似乎一天比一天能吃,草越多,它們便越能吃,它們好像是在跟兄弟二人做著一場游戲,又像是進行著一場沒完沒了的戰(zhàn)爭。游戲和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是一樣的,兄弟二人累得快死了,兩匹馬仍然沒有被喂飽。這一次,兄弟二人徹底泄了氣。
查富漢拿給兄弟倆娶媳婦的錢買了兩匹馬。
兩匹馬是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才來到他們家的。是楊百度馬場賣掉的兩匹種馬,并非老了,而是品種不好,有更好的種馬將它們淘汰了。那天兄弟二人隨父親翻越兩座山到千里坡那邊買馬。那邊的馬好,天生就是跑山的,馱的貨物比普通的馬可多一倍,即使跑上幾天的山路也不會腿軟。原來他們家有兩匹馬的,一匹去年春天掉下懸崖死了。連背上的貨物一起被水沖走。另一匹馬老得不成樣,但還指望它春天能干點活,可惜它熬不過去年冬天,查富漢破開老馬的肚子,發(fā)現(xiàn)里面空蕩蕩的連草的味道都聞不到,氣得罵了他們兄弟一頓,罵他們白白餓死了一匹馬。
“總有一天,你們也要讓我白白餓死!”
趕了一輩子馬,怎么能忍受沒有馬的煎熬?兄弟二人見識了父親沒有馬的頹廢和焦慮,他們家因為沒有了馬,整個萬丈塬的
人都瞧不起他們。他們天天躺在山路的巖石上,嚼著青草,看別人趕著馬吆喝著消失在密林和白霧深處。查富漢跟他的伙計說,春天沒有馬,就像光棍漢看著別人跟女人親熱一樣難受。母親死后,查富漢已經(jīng)把馬當成了自己的女人,連死兩匹馬讓他悲傷得像冬天的孤鳥,整日都聽到他的哀鳴。查旺想,如果有了新的馬,他們一定要把馬養(yǎng)得膘肥體壯,讓父親的心冰雪消融,整個萬丈塬都能聽到他嘶啞而雄壯的嚎叫。春天的馬匹貴,買不起,終于熬到了秋天,查富漢跟十二個親朋好友借了一些錢,把馬買了回來。這是兩匹高大健壯的公馬,一黑一白,腿異常有力,連尾巴也比別的馬粗壯,作為種馬不成,但馱貨物絕對能干。查富漢已經(jīng)考核過,已經(jīng)證明它們是萬丈塬最能馱的馬,他從沒見過那么有力氣的馬,再出多一倍的價錢買它們也值得,因為到了春天,它們能把一山的山貨運送出去,跑一趟比別的馬跑兩趟還賺錢。兩匹馬雄赳赳地回到萬丈塬的那天,塬上的人對查富漢刮目相看,愿以五匹甚至更多的馬和他交換。如果成交,查富漢就擁有了一支令人羨慕的馬隊,這是他多年的夢想啊。
但查富漢驕傲地說,即使給我一支軍隊也不換。
人們失望地給他潑冷水,查富漢,即使是皇帝騎過的馬也不值那么多的錢,何況只不過是馬場淘汰的種馬。
查富漢心里有數(shù),任憑別人怎樣說,他也不后悔。只是查旦并不喜歡這兩匹昂貴得離譜的馬,對父親嘟囔說:“如果用這些錢買女人的話,可以買回來兩個了。”
前幾年查家芳給兒子買了一個四川的女人,也就花了一匹馬的價錢,現(xiàn)在那個女人都生下了三個孩子,大的都背著書包上學了。只是近些年政府“打拐”打得嚴,再也沒見過人販子的影子,萬丈塬男人的結(jié)婚問題一下子嚴竣起來。
查富漢胸有成竹地說,有了這兩匹馬,女人便會跟著馬屁股的后面走進我們的家門,像螞蟻一樣成群結(jié)隊。
然而,等了整整一個夏天,又等了滿滿一個秋天,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踏進過他們的門檻兒,連一只母性的螞蟻也沒有。兄弟二人實在等不下去了,失去了耐性。
在大雪降臨后的第二天,兄弟二人忍不住向查富漢提出了要女人的要求。
“我們什么都不要,就要女人。”兄弟二人說,“有了女人,你讓我們做牛做馬都成;沒有女人,我們連人也不愿做了?!?/p>
查富漢像一個老邁的皇帝,終于看到了兒子們逼宮的一天。他有理由生氣,卻也理解兒子的要求,因為到了這個年齡,即使是馬也要交配了。
但查富漢想不明白:“我們家有了那么好的兩匹馬,一到春天,銀兩便會嘩啦嘩啦地掉進我們的口袋,為什么沒有女人走進我們家門?”
兄弟二人把瓶子里的酒喝完了,查富漢也想明白了。原來萬丈塬連馬都比女人多,捏來捏去,只有韓老亨的女兒還沒有男人。但她是一個瞎子,從一生下來眼睛就沒睜開過,世界從來就是一團漆黑,以為天堂就在萬丈塬,還分不清楚草和草的區(qū)別,因此也肯定看不到人和馬有什么不同。
“一個瞎子,她怎么能摸得到我們家的門檻兒呢?”查富漢說,“我讓韓老亨把他女兒送到我家里來?!?/p>
查富漢說罷便走。兄弟二人喝完第二瓶酒的時候,查富漢回來了。
韓老亨說了,他的女兒不貴,就兩匹馬。
兩匹馬值多少錢?韓老亨心里清楚,但他敢要這個價!
“他就要我們家的兩匹馬。”查富漢說,“他想謀財害命?!?/p>
兄弟二人幸災樂禍地笑。
“你們笑什么!”查富漢悻悻地說,“我們不要他的女兒,讓他的女兒嫁給馬,讓馬干死她!”
“沒有商量了嗎?”查旦嘻嘻哈哈的,“她好歹還是個女人啊?!?/p>
韓老亨并不跟查富漢討價還價,因為出得起兩匹馬價錢的還有好幾戶人家,他們先于查富漢來探問了,王九月愿給五匹馬。
“如果我的女兒哪怕能睜開一只眼睛,那至少值十匹馬?!表n老亨說。
沒有草料,兩匹馬在馬廄里餓得直打轉(zhuǎn),快要把繩索都絞斷了。查旦兄弟要喝第三瓶酒了。他們要一次喝完柜子里所有的酒。那是一個冬天的酒。酒氣嗆著馬了,它們要踢他們,但夠不著。
查富漢吼道,馬快要餓死了,你們得找草去。
查富漢沒有想到冬天來臨前便買到了馬,因此家里沒儲備草料,別人有草料,但人家都有馬,剛夠自家的馬過冬,不賣。
兄弟二人紋絲不動。他們碰了碰酒瓶,又猛喝一口,并把酒氣噴到對方的臉上,眼睛都被迷糊了。
“喂飽兩匹馬,就給你們?nèi)⑴恕!辈楦粷h說。他在跟兒子談判。
“你用什么給我們?nèi)⑴?”查旦疑慮地說。家里已經(jīng)拿不出值錢的東西了。
“拿我的命換!”查富漢說。他是認真的。說話的語氣已經(jīng)告訴他們,查富漢下決心了。兄弟二人怔了怔,看到父親的臉上果然有兩個女人,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喂飽兩匹馬,女人便從父親的臉上走下來。
兄弟二人扔掉酒瓶,猛地從地上彈跳起來,爭著去找草。
“你們只能去一個。”查富漢說,“喂飽兩匹馬用不著兩個人,也不能兩個人,你們中的一人要跟著我干其他活?!?/p>
冬天雖然不用馱貨物,但還是有干不完的活。
查富漢說,如果一個男人連兩匹馬都喂不飽,就代表著不能同時養(yǎng)活兩個人,也就是說,他還養(yǎng)不起女人——你們什么時候能單獨喂飽兩匹馬,就什么時候給你們?nèi)⑴恕?/p>
喂飽兩匹馬。這個條件并不算苛刻,兄弟二人愉快地接受了。
最能干活的馬必定是最能吃的。最先發(fā)現(xiàn)這兩匹馬喂不飽的是查旦。他從早上出發(fā),一直到傍晚,找回來的草滿滿一馬廄,但一會兒,草便被席卷一空,取而代之是一堆散發(fā)著熱氣的屎。查富漢看到馬廄里的草被馬吃得一根不剩,肚皮還癟得像個空皮球,把手放到它們嘴邊,它們還張開血盆大口要啃他的手,還搖著頭跺著腳,甚至惡心地嘶叫,就差沒開口說話了。查富漢說,看樣子,它們還差一半還沒有飽。
查旦委屈地說,這兩匹畜生不像平常的馬,一邊吃一邊拉,像沒有底的袋子,無論裝多少也裝不滿。
查富漢怒斥查旦,你怎能稱呼自己家的馬叫畜生!
查旦折磨了幾天,草一天比一天找得多,但馬卻一天比一天能吃,像兩個永遠填不平的窟窿,查旦泄氣了,讓查旺試試看。
“我把女人讓給你了?!辈榈Σ橥f。
查旺早就摩拳擦掌了。他比查旦起得更早,雪還沒有下停他就出發(fā);他去的地方比查旦還遠,都快到千里坡的地界了。查旦每天回來兩次,因此找的草比查旦多兩倍,而且一天比一天多。照此下去,查旺就要把兩匹馬喂飽了,查富漢就要給查旺娶女人了。查旦不明白查旺從哪里找回那么多的草。有一天,他跟蹤查旺,發(fā)現(xiàn)查旺像一匹野馬一樣在雪地里奔跑、翻騰,好像他要找的不是草,而是女人。查旦拉住查旺說,你不能太拼命傷了身子。查旺看得出來,查旦是有些妒忌他了,這反而使他更努力。然而,無論查旺找到的草再多,也沒法把兩匹馬喂飽。兩匹馬的食量隨著食物的增加而雙倍增加,查旺感覺到自己累得快不行了,第八天,他終于病倒。那一天,兄弟二人突然明白了父
親的“險惡”用心,對父親說,一個人永遠也喂不飽兩匹馬,你是想讓我們永遠娶不上女人。
查富漢背過臉去,隱蔽而詭詐地笑了笑,那你們兄弟合力把兩匹馬喂飽,喂飽了,規(guī)矩照舊。
這是父親最大的讓步和照顧了,如果再不能把兩匹馬喂飽,那也怪不得父親。兄弟二人又憋足了一口氣,查旺還沒等病好,便向著雪地深處奔去。
然而,即便是兄弟二人多少努力,像得了嗜食癥的兩匹馬還是喂不飽。查旦像輸?shù)袅艘粓龊蕾€的賭徒,氣得要把兩匹馬宰了,看看它們究竟有多少個胃,那些胃究竟有多大。查旺想到了一個辦法,給馬喂藥,一種能控制食欲的藥,城里人稱之為減肥藥。賀壯飛家的葉子就是吃了減肥藥,每餐飯只吃一點點,肚子老是不餓,后來干脆不吃飯,醫(yī)生說那是得了厭食癥,葉子現(xiàn)在瘦得皮包骨像一根柳條,好幾天也攢不夠出一次門口的力氣。賀壯飛不準女兒再吃減肥藥了,把藥藏了起來。查旺靜悄悄地從賀壯飛那里買回了那堆葉子吃剩的減肥藥,和雞蛋拌在一起,倒進水筒里,給馬灌了下去。傍晚,兄弟二人運草回來,請父親在一旁觀看、考核。他們相信,這一次,馬肯定要飽了。但事與愿違,兩匹馬看上去比過去更餓更能吃了,本來要花掉一個小時才能吃完的草,半個小時便吃完了,還將雙腿掀起架到柵欄上,大有要吃人的架勢。
喂了減肥藥的結(jié)果是,兩匹馬食欲不減反大增,經(jīng)常餓得徹夜嘶嚎,把整個萬丈塬都吵醒。兄弟二人越來越不服氣,越來越不相信世界上有喂不飽的馬。
可是,這一次,他們服氣了。他們相信,他們家的兩匹畜生一口氣能吃掉世界上所有的草!
第二天,查旺告訴查旦,韓老亨的馬廄里有很多的草,本來我不想偷的,但爹向他借草時韓老亨不僅粗魯?shù)鼐芙^,昨天還幸災樂禍地罵了我們,我便決定要偷了。查旦說好,韓老亨的草最該偷。韓老亨家的儲備草最多,他家只有一匹母馬,而且那匹母馬正在發(fā)情期,吃得少。草就在馬廄里,偌大的馬廄除了那匹瘦瘦的母馬就是草了,這些草可以應付一匹馬兩三個冬天。天還沒亮,兄弟就出發(fā),把板車停在遠遠的山坡拐角外,用雪藏匿起來。他們悄悄潛入馬廄。查旦一看,媽呀,原來萬丈塬的草都藏在這里了。兄弟二人像走進了金庫的盜賊,慌亂得見草就捆。那匹母馬顯然是受到了驚嚇,發(fā)出了一聲嘶叫。
“誰呀?”馬廄外走進來一個人。
她便是韓老亨的女兒來香。一個名字遠比容貌漂亮的女人,她聽到了有人偷草的聲音。
“誰在草里睡覺?”
來香看不見,側(cè)耳細聽。兄弟二人不做聲。把草放在肩膀上從她身邊輕輕地走出去。
“你們可不能在我家的草里拉屎!”來香警告說。但查旦兄弟已經(jīng)走遠。
兩匹馬對這些偷來的草特別來勁,先是用鼻子聞,然后用嘴去舔,兄弟二人當時不明白,這草沒有什么特別的香味,又不是女人,有什么好舔呀?但這些草管用,兩匹畜生嚼得很慢,啃得溫文爾雅,還舍不得邊吃邊拉屎,眼看著就要喂飽了,草再多那么一些就好了。
他們要偷更多的草。
為了喂飽一次馬,為了報復韓老亨,他們恨不得一下子全部搬空韓老亨的草。中午,他們趁著風聲趨緊,把自己扮成雪人再次潛入了馬廄,但來香正好在馬廄里。兄弟二人猶豫了一會,躡手躡腳從她的身邊爬過去,躲在草堆里,靜聲屏氣地看來香。
來香的臉長長的,儼然一副馬臉,腰中篇小說I喂飽兩匹馬顯得短而粗壯,一點也不漂亮,而且,那雙看似明凈的眼睛卻是瞎的,簡單地說,就是一個瞎子。但她已經(jīng)很像一個女人,有巨大的胸脯和碩大的屁股,和那匹發(fā)情的母馬一樣,突然使兄弟二人著了迷。來香一邊喂馬,一邊給馬梳毛,那母馬的乳房紅彤彤的,后來兄弟二人發(fā)現(xiàn),來香的乳房跟母馬一樣,也是紅彤彤的,像兩堆火。母馬吃得少,老是撒尿,心不在焉,還不斷抬頭往查旺兄弟這邊瞧。來香罵馬,瞧什么呀,那邊又沒有畜生!查旺得意地笑了笑,查旦沒有笑,只是死死地盯著來香的胸脯。來香喂飽馬就走,也帶走了兄弟二人的心情,他們惘然若失地躺在草堆里胡思亂想,直到下午,自己的肚皮餓得像個空草包,他們也沒有偷草,從馬廄里出來,一聲不哼,拉著空蕩蕩的板車回家。查富漢看到他們顆粒無收,正要咆哮,查旦兄弟卻騎著馬,揮鞭而去。
他們牽著兩匹馬偷偷地闖進了韓老亨的馬廄里。他們想,與其偷草,不如把馬拉到這里,要吃多少就有多少,這一次,絕對能把它們喂飽。
兩匹馬一闖進馬廄,并沒有狂啃那些比雪地里掏出來的好吃得多的草,而是瘋狂地撲向那匹母馬,還恨不得前腿變成一雙手,緊緊地抓住母馬不斷躲閃的尾巴……兄弟二人坐在高高的草堆上,看自己的馬在馬廄里胡作非為,各自的臉上一下子變得紅撲撲的,燥熱得像被鐵烙著了。此時,來香警惕地走了進來。她那雙靈敏的耳朵聽得出馬廄里多出了兩匹馬。三匹馬在她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兩匹公馬腳步雄壯有力,輪流在母馬的身上蹭來蹭去,母馬發(fā)出低低的呻吟。來香羞澀得不知道怎么說話,不斷地重復著一句話:
“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
兄弟二人淺薄地捂著嘴,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但查旦一不小心從草垛上滑落下來,剛好掉到了來香的腳下。
來香驚叫:“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
來香的驚叫驚動了離此不遠的韓老亨,他沉吟了一聲,怎么回事?來香正要再次發(fā)出驚叫,查旦慌亂中捂住了她的嘴巴。來香拼命反抗,掰開了查旦捂她的左手,查旦另一只手馬上又捂上。來香一口咬住他的中指,查旦啊呀一聲慘叫,在松開受傷的手之前查旺支援的粗掌正好補了上去。查旦忍住痛,一翻身把來香完全壓在自己的身下。兄弟合作得相當漂亮,來香動彈不得,喉嚨里發(fā)出唔唔的聲音,好像在說話,但誰也聽不清楚她要說什么。令兄弟二人如釋重負的是,韓老亨沒有走進來。
如果他走進來就好了。
如果他走進來,來香就不會出事了。
傍晚,雪光已經(jīng)暗淡,寒風卻更加熱烈。查富漢滿腹狐疑把手放在兩匹馬的嘴唇邊,它們竟連舌頭也懶得伸一伸,仰著高貴的頭顱,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查富漢奇怪地又試了幾下,甚至給它們一把草,它們也不屑一顧。草槽里的草放得整整齊齊的,散發(fā)著冷氣。
“這一次,它們確實是飽了!”查富漢滿意地說。
兄弟二人突然興奮起來,大聲呼叫:“我們終于可以娶女人了?!?/p>
查富漢無可奈何地說,是該給你們?nèi)⑴肆恕?/p>
這話突然引起了查旦的疑慮:“爹用什么給我們兄弟娶女人?”
查旺也想到了這個問題。我們家債臺高筑,就只剩下兩匹馬,馬不是女人。
“我說過的話就算數(shù),即使把我的老命搭上。”查富漢說。
兄弟倆依然將信將疑。
“你們兩個人才喂飽兩匹馬,因此只能娶一個女人?!辈楦粷h說。
到底讓誰先娶?兄弟二人煞有介事地爭吵起來。
查旦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一個人也能喂飽兩匹馬?!?/p>
查旺當然也有同樣的把握。兄弟二人再次爭吵起來。查富漢相信他們能單獨喂飽兩
匹馬了,不能再敷衍他們了。但他也為兄弟二人誰先娶女人而為難。韓老亨就是這個時候闖進來的,腰帶上插著一把獵刀。但他臉上的表情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靜和藹,好像是來借東西來了,以至查旺兄弟沒有看出有什么不對。
韓老亨哈著寒氣裝做心平氣和地說,富漢呀,跟你商量些事咧。
查富漢說,今天,我家的兩匹馬終于能吃了一頓飽,能吃飽就好,原來的東家賣馬給我的時候反復叮囑,這兩頭畜生會使性子,冬天不給它們吃飽,到了春天就倔給你看,死活不肯給你干活,也就是說,記仇,畜生也會記仇啊——你跟我商量什么事?
韓老亨說,我想今天就牽走你的兩匹馬,我等不到明天了,反正我的馬廄也空闊得很,還呆得下兩匹馬。
查富漢莫名其妙,我什么時候賣馬給你了?這兩匹馬是我們一家的衣食父母,多少錢也不賣,皇帝老子要也不賣。
韓老亨說,你放心,明天我就把來香送過來。
查富漢更為驚詫,我,我沒有答應讓你女兒做我家的兒媳婦呀,我答應了嗎?我想通了,雖然查旦兄弟都要娶女人了,但你家的來香根本不值兩匹馬!
韓老亨說,你問你的兩個畜生,要不要娶來香?
查富漢看看兩匹馬,突然頓悟,轉(zhuǎn)身看查旺兄弟,你們哪個要娶來香?
查旦、查旺面面相覷,心里都在戰(zhàn)栗。
韓老亨提高了嗓音,不是哪一個,是他們兩個!我要他們兩兄弟一起娶來香……
查富漢震驚,你是什么意思?
韓老亨說,你的兩個兒子連兩匹馬都喂不飽,肯定養(yǎng)活不了兩個人,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放心……
查富漢小心翼翼地爭辯說,可是,他們今天已經(jīng)能喂飽兩匹馬了。
韓老亨強壓著怒火說,對呀,說明他們合作得不錯,終于有能力養(yǎng)活一個女人了,所以,我才愿意讓女兒嫁給他們兩個!
查富漢說,你也知道,天下間沒有人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韓老亨說,你的兩個畜生已經(jīng)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都不計較,你查富漢嫌棄什么呀!
查富漢終于明白了發(fā)生什么事情。查旦要張嘴辯解,韓老亨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雪亮的獵刀,露出洶洶氣勢,猛地往馬廄的欄桿上狠狠地砍了一刀,兩匹馬大受驚嚇,嘶叫著騰空而起,馬蹄帶起的草料和馬糞隨風飛揚。
兩匹馬,三個人。
往鎮(zhèn)上的雪路上,查旦在前面,不時回頭看來香。來香在馬背上緊緊地抱著查旺的腰,查旦幾次要讓來香回到自己的馬上,但開不了口,一直到了鎮(zhèn)上的一間照相館前,查旦才匆匆跳下馬,跑到查旺馬前,從查旺的背上抱下來香。查旺也從馬上跳下,呵了幾口寒氣。抬頭看了看照相館。來香雙腿軟綿綿的站不穩(wěn),查旦要扶她,她卻緊緊地倚在查旺的身上。查旦有些不悅,用手攙她,她沒有拒絕,三人一并走進了照相館。
照相館的老板懶洋洋地圍著火爐烤火,對他們的到來既懷疑又好奇。
查旺說,我們照相。
老板說,大雪天照什么相呀?我的照相機都凍僵了,打不開蓋子啦,春天再來吧。
查旺羞澀地說,我們等不及了,我們要結(jié)婚,得拍個結(jié)婚照。
老板苦笑。大冬天結(jié)啥婚?查旺羞澀地說,老板你就幫幫忙,我?guī)湍惆颜障鄼C焐暖和……查旺掀起自己的衣服,要把照相機放到肚皮上。老板趕緊制止他,不要動我的照相機!嘟嚷著把雙手放在爐火上烤了一會,確信暖和了能按快門了才站起來,拿起照相機慢吞吞地走到柜臺前,你們先交錢。
查旦交了錢,老板領(lǐng)他們走進攝影室,吆喝他們坐到照相機前。
來香坐到了板凳中間,查旺坐在右邊,查旦猶豫一會,只好坐到了左邊。查旺提醒來香,眼睛要正對著照相機。來香不知道照相機在哪里,查旺說,你的耳朵靠近我的耳朵就好了。查旦也用自己的耳朵靠近來香的耳朵。三對耳朵都在一條線上,查旺說,老板,可以照了。
老板從攝影室里走出來,氣呼呼的樣子,喂,你們究竟是誰結(jié)婚?
查旺說,是我們。
老板問查旺,是你跟這個女人?那另一個湊什么熱鬧?
查旦說,我也要結(jié)婚。
查旺解釋說,是我們兄弟娶一個女人,要登記結(jié)婚了。
老板茅塞頓開,卻又驚詫莫名,兩個男人同時娶一個女人?媽呀,大雪天碰鬼了。問來香,你一個女人怎么能同時嫁給兩個男人呢?
來香說,他們兩個人才能喂飽兩匹馬,我爹說了,說明他們兩個人合起來才能養(yǎng)活一個女人。
老板說,你怎么能把自己當成一匹馬?
來香爭辯說,我不是馬,我沒把自己當馬。
老板氣急敗壞的樣子,我不跟你說,反正你們給了錢我就拍照,坐好!
快門很快就按下了,一道白光閃耀,三人的耳朵都攝到了照相機里,從耳朵看不出他們的幸福,兩個小時后他們拿到相片,兄弟才各自看到了自己臉上的羞色和喜悅,來香似乎也看到了自己,臉紅得像著了火。老板告訴他們,如果你們到民政所能領(lǐng)到結(jié)婚證,我退錢給你們。兄弟二人將信將疑,牽馬來到民政所。
查旦站在門外。推查旺先進去,查旺不愿,抓住門框。來香比他們都勇敢,鉆到他們的前面。對屋里嚷:
“我們要登記結(jié)婚?!?/p>
民政所的老頭瞪了他們一眼,進屋來呀。進了屋,查旺先是遞上兩本戶口本和三張身份證,然后從查旦手上接過結(jié)婚照,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
老頭子問了跟照相館老板同一個問題,你們究竟誰跟女方結(jié)婚?
兄弟二人不愿解釋,讓來香回答。來香說,我跟他們結(jié)婚,他們兩個人娶我一個,跟過去兩戶人家合作買一匹馬是一樣的道理。
老頭子并沒有生氣,也許他什么新奇的事都見多了,他作了耐心的解釋,法律規(guī)定一個女人不能同時嫁兩個男人,人跟馬不一樣,法律不管馬的事情。
來香說,一個男人養(yǎng)不活我,他們兩個人才能養(yǎng)活我——我自己愿意嫁給兩個男人。
老頭堅定地說,誰愿意也不成。
來香說,雖然我看不見你,但我知道你的心黑,故意讓我們結(jié)不成婚。
老頭要生氣了,我給成千上萬的男女發(fā)放過結(jié)婚證,我讓誰結(jié)不成婚了?
來香還要爭辯,門外有幾個人看著他們莫名其妙地笑,兄弟二人硬拉著她往外走。
來香掙脫他們的手,怕什么,結(jié)婚又不是男盜女娼、作奸犯科,有什么可丟臉的!
鎮(zhèn)子不大,他們一年要來好幾趟,熟悉得很,但雪天里行人很少,店鋪開門的也不多,林家藥鋪卻開著。他們又來到了這里。少奶奶陳菊遠遠就看到了他們,大冬天的你們送什么貨來啦?查旦愉快地回答,不是送貨,是來看你來了。來香奇怪地想,查旦怎么突然間變得油腔滑調(diào)了呢?屋子里暖和,兩匹馬也要進來,但查旺不讓它們進,它們固執(zhí)地把頭往里伸。陳菊也不介意,只是驚訝地看來香。來香大方地說,陳菊是吧,查旦經(jīng)常說到你,今天都叫了十次你的名字了,好像你是他的什么人似的。查旦趕緊說,她是我們的媳婦,我和查旺要結(jié)婚了。陳菊當然有理由驚愕,你們?nèi)齻€結(jié)婚?查旦說是的。查旺也說是。陳菊笑彎了腰,露出白白的脖子和脖子上雪亮的項鏈,笑的樣子挺好看的。查旺說,我們兄弟都沒有覺得有
什么不好,你笑什么呀?那恭喜你們啊,陳菊說,你們思想夠開放的。
查旺說,我哥喜歡你,你又不肯嫁他……
哎呀,查旺你說什么,我都嫁人了,冬天一過就計劃生娃了,再說,即使我還是黃花閨女,也不會嫁到萬丈塬去,那地方連馬匹都難養(yǎng)活。查旺要爭辯,陳菊說,不說這些了,你們有了兩匹高頭大馬,明年春天,你們得早一點把頭批山藥送過來,帶著雪水的山藥最好,我給你們最高的價錢。
查旦說,好咧,你跟你爹說一聲,有空到萬丈塬去,我爹要跟他喝酒,我們結(jié)婚了,我爹高興。
陳菊說。我爹跟我男人到縣城去了,我男人病了,老毛病。
來香聽不慣陳菊說話的嗲氣,要走。查旦說多待一會,大雪天這里暖和。來香不管,氣呼呼地拉著查旺往外走。來香要讓兄弟二人都告訴鎮(zhèn)上所有的人,他們和她結(jié)婚了。兄弟二人也覺得應該這樣,雖然民政所沒有給他們結(jié)婚登記,但只要大家認可就成了,他們的爹媽也沒有結(jié)婚登記呀,但沒見過誰不把他們當夫妻。兄弟二人一人牽一匹馬,查旦走在前面,來香就坐在查旺的馬上,孤獨地行走在灑滿了厚厚積雪的街道上,每到一間他們認得的店鋪,只要開著門,或虛掩著門,他們都忐忑不安地把頭探進去,抹掉臉上的雪,嘴里喘著熱氣,客氣地告訴認得他們的人,我們結(jié)婚了。那些人來不及驚訝,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另一間店鋪。當確信鎮(zhèn)上認識他們的人都已經(jīng)知道他們與來香結(jié)婚的消息,他們才返回萬丈塬。
領(lǐng)不到結(jié)婚證是韓老亨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想到了一個辦法,請小學的薛校長謄寫了一份結(jié)婚契約,就說天地為媒,日月為證,馬年馬月馬日馬時查旦、查旺和來香結(jié)為夫妻,幸福美滿,攜手白頭云云,往契約上貼上了他們的結(jié)婚照,然后查旺兄弟、來香、雙方家長和公證人薛校長簽名畫押,最后用玻璃鏡框把契約框住,這就是結(jié)婚證書。韓老亨覺得,這樣的結(jié)婚證經(jīng)得起大伙推敲,比官府發(fā)的還可靠、管用。查富漢堆著笑容也說是。第三天是黃道吉日,兩家就張羅婚禮。當然不宜大張旗鼓,但也不能草草了事,程式是不能少的,叩拜天地,稟告祖先,然后請親朋好友吃上一頓。簡單是簡單了一些,但由于天寒地凍大伙也就原諒了他們。萬丈塬的人們剛開始覺得一個女人同時嫁給兩個男人不可思議,但聽說在非洲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在中國云南、四川還有這種習俗,據(jù)博古通今的薛校長考證,早在唐宋時期,萬丈塬就曾經(jīng)有這種婚姻,乾隆年間塬上還有一個女人同時嫁給四個男人,生了十八個孩子。按族譜推算,洪亮、賀壯飛、陳冠軍一脈甚至薛校長本人都是她的后人,既然如此那也就不足為奇。
“現(xiàn)在的城里,男人有三妻四妾,女人就不能有兩個丈夫?”
薛校長說得在理,大伙也就釋然,反正時代在進步,思想在解放,什么樣的事兒都要見怪不怪。受此啟發(fā),一些父母思路豁然開朗,宴席還沒有散,人們便盤算著自己兒女的婚姻大事。只是查旦在叩天地的時候突然不愿跪下來,韓老亨看得出他有些后悔。查富漢說,查旦你快跪下去,他往查旦的屁股上踹一腳,查旦這才不情愿地跪在地上,但叩拜的時候遠沒有查旺賣力,他只是點了三下頭,比見到一個陌生人還欠禮儀。查富漢不斷在查旦的屁股上踹,督促他必須像結(jié)婚的樣子。但韓老亨覺得查富漢踹得很勉強,有氣無力的,而且查富漢的臉上也鮮中篇小說I喂飽兩匹馬有笑容,看來他對這樁婚事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歡天喜地。韓老亨估計是查富漢舍不得他的兩匹馬,多好的兩匹馬啊,如果是我的我也舍不得送人。但我的女兒畢竟是一個女人啊,換你兩匹馬有什么可心痛的,心痛的應該是我,還輪不到你查富漢。
洞房夜讓兄弟二人遇到了尷尬的難題。來香在屋子里等到了下半夜,兄弟二人卻還蹲在馬廄里,那兩匹馬對他們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熱情,屁股對著他們,輪流放著馬屁。查旦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嘆息了一聲,要罵馬。但罵什么呢,兩匹馬除了放屁,沒有什么值得罵的,況且它們的屁只是響亮,并沒有臭,甚至還帶著草香。查旦想了想,不罵馬,對查旺說,你先進去吧。查旺愣了一下,哥,還是你先進去,你是哥,理在你一邊。查旦說,我得讓著你,情在你一邊。兄弟互相推托,誰也說不服誰,查旦只好用最古老又最簡單的辦法,抓閹。結(jié)果他自己輸了。查旺還是不愿進去,兄弟二人就點火烘暖,在馬廄里背靠背地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去找薛校長,請他給他們想辦法。薛校長想了想,給他們編了一個特殊的“課表”,像他給孩子們上課一樣,哪天語文、哪天數(shù)學,一周下來編排得一清二楚。薛校長說,因為語文比數(shù)學重要,也就是說,語文是哥,數(shù)學是弟弟。因此,課表在他們的手里就變成了:語文代表查旦,數(shù)學代表查旺。星期天學校沒有課,那就按學校的規(guī)矩辦,星期天得讓來香休息。薛校長還解釋說,學校里的老師少,又是代課老師,不能天天到學校來,通常是,星期一是語文課,星期二是數(shù)學課。今天恰好是星期二,當天晚上,查旺心安理得地睡到了來香的床上。查旦想,如果課表早一點編好就好了,早一點編好的話,昨晚新婚夜就是他睡在來香的床上,現(xiàn)在他只能蹲在窗外喝酒,順便傾聽屋子里的聲音。來香的耳朵靈敏,聽到了窗外查旦的喘氣,就壓低聲音對他說,查旦,外面凍咧,你早點回去睡吧,明天還要找草呢。查旦陽奉陰違地應了一聲,喏。然后喝上一口酒。到了查旦睡到來香的床上,查旺也像哥哥一樣蹲在窗外,但他不喝酒,他學會了抽煙,他父親一個星期的煙讓他一個晚上便偷抽完了。來香同樣能聽到查旺喘氣的聲音,她也跟他說同樣的話:查旺,外面凍咧,你早點回去睡吧,明天還要找草呢。查旺陽奉陰違地應了一聲,喏。然后重新點上一根煙。
韓老亨來要馬的那天,來香突然變得六親不認。她對父親說,我是查家的人,馬也是查家的馬,誰都不能帶走。韓老亨吃驚地說,哎喲,你怎么能吃里扒外?你怎么那么快就忘恩負義?按照我跟查富漢的協(xié)議,從你嫁進查家的第一天起,兩匹馬就是我的了,現(xiàn)在我是來要回自己的馬的。來香堵在馬廄的門口,不準父親進去。
沒有兩匹馬,他們兄弟養(yǎng)不活我。來香說。
韓老亨生氣地說,你們家的事我管不著,馬是我的,我一定要帶走的……
查富漢把他拉到一邊,安慰說,等到時機成熟,我把馬給你趕過去。韓老亨狐疑地盯著查富漢,你們是不是合謀整我?我告訴你們,馬是我的,我一定要帶走!
但來香雙手、雙腳張開橫卡在門口,死活不讓父親走進馬廄,韓老亨一時沒有辦法,罵了一通便走了。令韓老亨想不到的是,當天晚上,來香竟然潛回娘家,把母馬也帶走了。當他氣急敗壞地追到查富漢家時,來香正在馬廄里給母馬梳毛,兩匹公馬正溫順而熱烈地舔著母馬的屁股。
來香聞到父親的聲音,扔掉梳子,跑出來,堵在馬廄的門口,對父親說;你的母馬跑到我家里了,沒有她我家的兩匹馬喂不飽,她跟著我嫁過來,馬廄也像一個家了,因此我們就有了兩個家。
韓老亨氣呼呼的要操起木棒揍來香,
查富漢勸阻他,來香不是要你的馬,我家的兩匹馬也是你的,只是我們幫你養(yǎng)著,開了春,馬就可以賺錢了,賺來的錢也是你的,你就像過去的馬幫的幫主,只給我們一點雇傭費就成了。
來香說,爹,你身體不好,你養(yǎng)不活三匹馬,但他們兄弟有的是力氣……
來香的眼睛盯著父親,韓老亨覺得她突然不瞎了,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胸膛高聳,滿面紅暈,一副成熟女人的樣子。韓老亨猶豫了一會,臉色也慢慢變暖,狠狠地警告來香一家:馬比你爹的命還值錢,也比我的命值錢,你們得把馬喂飽……你們不能忘記,三匹馬都是我的,母馬下的娃是我的,馬糞是我的,甚至馬屁也是我的。
來香對著遠去的父親說,草料留在你家馬廄里也沒有用,明天一早,我叫他們兄弟全搬過來。
第二天,來香果然領(lǐng)著兄弟二人不顧韓老亨的惡罵把她家馬廄里的草料全部運了回來,但這些草料并不能供三匹馬吃多久。來香說,我爹要我們把馬喂飽,我們就不能讓它們餓著,如果我爹發(fā)現(xiàn)馬吃不飽,他肯定要把馬全要回去。來香的意思是說,現(xiàn)在不是兩匹馬了,而是三匹,你們兄弟還得像過去那樣到雪地里找草。于是,兄弟二人每天推著木板車,到更遠的地方找草。
但查旦兄弟找草的熱情遠沒有先前那么蓬勃,但也不敢怠慢,找得還很賣力,只是彼此不怎么說話,他們心中只剩下兩個愿望,一是春天快點到來,二是把草裝滿板車早點回家。春天并不像他們所愿望的那樣,想早點到來就早點到來,春天有春天的節(jié)奏和權(quán)威,該到的時候才到,那他們每天只能實現(xiàn)另一個愿望。他們也確實做到了,一早出去,才到晌午就回來了,滿滿的一車雪,去掉雪剩下的就是草。來香用手掂量掂量,嘴里嘀咕著說不滿意,但臉上露出了笑容,抱草進馬廄的時候還說一聲,天寒地凍的,你們也不容易——酒已經(jīng)溫好,你們喝幾口暖暖身子。兄弟二人覺得受到了表揚,心里甜滋滋的,各自倒了一碗酒,站在來香身邊看著她喂馬。來香喂馬的動作和姿勢很令兄弟二人著迷,他們都情不自禁地靠近她,想親她,但兄弟二人看到對方的時候便顯得尷尬,都只好悻悻作罷。來香說,我知道你們想什么,但你們得按課表來,我爹說了,一個晚上不能同時跟你們兩個人睡,對我的身體不好,也不衛(wèi)生。
有一天,查旦跟查旺商量,能不能跟他調(diào)整一次。那天晚上來香是屬于查旺的。查旺說,為什么呀。查旦說,我特想那個了,下次到你特想,我也跟你調(diào)換。查旺說,要是我們都正特想呢?查旦說,怎么會呢?查旺不想跟查旦辯論,跟他調(diào)換了。第二天晚上才知道,查旦欺騙了他,因為來香來月經(jīng)了,這一晚來香只準他摸奶子,不準做其他事情。查旺覺得吃了虧,發(fā)誓今后再也不跟查旦調(diào)換了??墒?,過了不久,查旺要去一趟千里坡,從馬販子張家新那里要一副舊馱鞍,到了春天自家的馬就可以用了。路途并不十分遙遠,但父親囑他要走走幾家親戚和看看借錢給他家買馬的朋友,這樣就得在那里過上漫長而孤寂的一夜,而按課表,這一夜應該是查旺在來香的床上度過,待他從千里坡回來,卻輪到查旦睡到來香的床上。也就是說,他去千里坡這一晚便白白缺了一次課。查旺猶豫了好一會,才囁囁嚅嚅地向查旦說,明天我要去千里坡了,明晚得在姑表家睡一宿……查旦開始并不理睬查旺,實際上是不滿他去千里坡,你去千里坡,明天我就得自己一個人找草,我一個人要干兩個人的活,你還要跟我調(diào)換課表!查旺說,那么我跟爹說,讓你去千里坡。查旦不干。但妥協(xié)了,當晚查旺便鉆進了來香的床上。查旺開始明白,他們兄弟得彼此理解,互相合作。
春天該來的時候就來了,雪開始土崩瓦解,草從隱蔽的地方露出來。查旺兄弟看著那些千呼萬喚不出來的枯草狠狠地罵娘,原來他媽的躲在逼里去了??莶莺芸毂恍律哪鄄菅谏w,兄弟二人再也不用找草、挖草,只需把馬從馬廄里放出來就成。但春天的馬是沒有多大自由的,歇了一個冬天,它們還吃不上一口新鮮的嫩草便必須干活了。這不,馬還來不及伸伸腰,來請他們家馱山藥和其他貨物的人便絡繹不絕。天還沒有亮,查富漢便給兩匹馬安裝上馱子,到了東家,給兩匹馬裝上滿滿的貨物。
東家有些擔心,你的馬能馱那么多東西嗎?
查富漢說,我的馬……其實是韓老亨的馬,馱五六百斤不成問題,而且還跑得比其它的馬還快。查富漢為證明所言不虛,大喝一聲,喳!可是馬紋絲不動。查富漢往兩匹馬的屁股上各抽了一鞭,馬還是不動。東家說,也許超載了,汽車超載了還跑不動呢何況是兩匹馬,你不能貪大求多。查富漢不信,又抽了幾鞭,馬只是抖動了幾下身子,還沒有往前跑的意思。查富漢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求財心切,聽信了馬販子的話。過高估計了兩匹馬的馱力,便尷尬地給馬卸下部分貨物,跟普通的馬馱得差不多,但馬還是不動,查富漢來了惡火,狠狠地抽打馬的屁股,在空中啾啾地響的馬鞭落在馬屁股上便變成了啪啪地響。馬的屁股上布滿了蜘蛛網(wǎng)似的鞭痕。馬終于向前移動了幾步,查富漢以為它們要上路的時候,它們卻停下來了。東家首先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所在:
“查富漢,你們不能責怪馬,是你們把它們喂得太肥了,肥得都跑不動了。”
查富漢仔細一看,如夢初醒,兩匹馬果然膘肥體壯的,渾身是肉,像兩頭等著千刀萬剮的肥豬,那馬頭肥大得像河馬,快抬不起來了。查富漢想,我們千辛萬苦把你們喂得那么好,你們應該加倍回報才是,怎么能跟我們倔呢!查富漢看不慣這種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抬腳狠狠地踹馬的屁股。想不到的是,發(fā)怒的黑馬后腿往回狠狠地蹬了一腳,正好踢在查富漢的私處。大伙先是聽到一聲骨折的聲音,然后才是查富漢的一聲慘叫,轟然倒地,不省人事。
兄弟二人趕到的時候,查富漢已經(jīng)躺在東家的床上發(fā)出茍延殘喘的呻吟。韓老亨也來了,暗地里慶幸自己沒有親自趕馬,安慰查富漢說,這兩匹畜生,就永遠留在你們家,你們也不要急于為我賺錢,一年漫長得很,急什么呀!查旺看到父親痛苦不堪的樣子心里也難受,要操起木棒揍馬。查富漢不允許,揍不得,那不是我們家的馬……馬都肥得像豬了,哪里跑得動啊,你們先給馬減肥去膘,你們岳父說了,賺錢是一年之計,我們也不急于一時。
查富漢還是心痛自己的馬,提醒兄弟二人,春天是春天,冬天是冬天,到了冬天,你們還得喂飽兩匹馬。
兩天后的夜里,查富漢竟死在自家的床上。兄弟倆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像一匹老死的瘦馬,四肢僵直,身子往后彎曲,死得很痛快。兄弟把喪事辦得簡單得有點草率,噩耗還沒來得及傳出山外喪事便已經(jīng)結(jié)束,因為他們急于做另一件事情。
兄弟二人合力給兩匹馬的嘴佩戴上一個鐵罩子,目的就是不讓馬吃草。馬看到鮮嫩的草,嗅到它的芳香,卻吃不到,自然十分煩躁,在塬上來回跑動,橫沖直撞,氣喘吁吁。兄弟二人和來香就分別坐在三個不同的方位,防止馬往山外逃奔,并看著馬一點一點地瘦下來。數(shù)天后,兩匹畜生終于恢復了冬前的體型,而且更加健壯,那力氣能馱走
一座山。·
兄弟二人正式接過父親的班。接的第一批貨物是王三爺?shù)纳剿帲且\到鎮(zhèn)上的林家藥鋪去的。還有其他人托運的東西,一并裝到了馬背上。兄弟二人往馬背上裝上了比上次更多的貨物,兩匹馬卻沒有怠慢的意思,只輕輕吆喝一聲,便邁著輕盈的步伐出發(fā)了。前來觀察的韓老亨終于放下了心,對來香說,我老了,管不了這兩頭畜生,查富漢死了,這個家輪到他們兄弟做主……你得管住他們兄弟。
兄弟二人把山貨按不同的主子逐個分送,嫩筍送李家店,干肉送張記收購部,皮毛送米氏制衣店,到供銷社為陸海軍買了玉米種子和肥料,路過郵政局的時候幫鄭郵差攜帶半袋信件到萬丈塬,那是一兩個月的郵件了吧,其中有一封是給他們父親的,是多年不聯(lián)系的表叔從上海寄來的信,索求治腰椎間盤突出的草藥。農(nóng)業(yè)銀行的信貸員馮大光在街道上攔住兄弟二人,說你們是萬丈塬來的吧,你們告訴王九月,這兩個月再不還清貸款,我要抄他的養(yǎng)馬場了。王九月五年前貸了一筆扶貧款辦了一個養(yǎng)馬場,養(yǎng)了幾十匹阿塞拜疆良種馬,但由于氣候和技術(shù)的原因,馬養(yǎng)得萎靡不振,病怏怏的,本來是要養(yǎng)成高頭大馬的,卻瘦弱得比不上驢,這個冬天里又白白餓死了好幾匹,王九月發(fā)話要當成肉馬宰殺,但靠賣馬肉,那筆貸款恐怕永遠也還不了了。兄弟二人把話領(lǐng)了下來,表示一定原原本本地塞到王九月的耳朵里,又到幾處取了別人托拿的東西,最后才把山藥送到林家藥鋪。
陳菊問查旦,你爹不來啦?查旦說,我爹死了。陳菊嘆息說,好好的怎么說死就死了呢?查旦說,出了點意外。陳菊說,可是,我只相信你爹……幸好你們多了一個女人,但一個瞎子怎么也比不上你爹。查旦說,怎么比不上呀,我爹生不了孩子,不能跟我睡一個被窩。陳菊嘻嘻地笑,你也嘗試女人的味道了吧,那還得感謝你爹,如果沒有你爹,興許你們兄弟一輩子也不知道女人的好。查旦說,不是,我們感謝這兩匹馬,它們?yōu)槲覀內(nèi)⑴?,今后,我們還得靠它們養(yǎng)活一家子,就像你們得靠藥鋪養(yǎng)活一樣。陳菊不解地說,你們都睡在你們女人的床上嗎?查旦說不是,我們有課表,亂不了——課表你懂嗎?陳菊還有很多好奇的事,但查旦不能一下子告訴她那么多。兄弟二人要走了,陳菊給他們結(jié)了賬,說,你們告訴萬丈塬的人,今年只有我林家藥鋪是按老規(guī)矩,一手交貨一手給錢,你們把那里的山藥都馱到我這里,我會給你們好處。查旦小聲問,什么好處呀?陳菊聽出了曖昧,把查旦湊過來的頭往外一推,你想什么好處?學你弟弟正經(jīng)點。查旦說你老公的病好啦?陳菊說,快了,動了刀子就會好了。查旦把山藥放到藥鋪的墻角里,陳菊給了他錢,他數(shù)也不數(shù),塞進懷里要走,陳菊喊了一聲,等一下,好像少了十元。便笑嘻嘻地往查旦懷里塞了一張十元:
“我以為你像你爹一樣,每次都要把錢捏著數(shù)上三遍。”
兄弟二人在要給來香買點什么禮物的問題上發(fā)生了分歧。查旦想給來香買服裝、頭飾,要把來香打扮得像陳菊一樣,讓萬丈塬的一些人后悔當初不用十匹馬換來香。查旺不同意,他說不出陳菊有什么好,像個妖精,少老板娶了她后,身體就沒好過,再說,來香是個瞎子,穿得再漂亮她自己也不知道。查旺要給來香買好吃的,新疆葡萄干、寧夏枸杞、山東黑棗、四川葵花、福建蜂蜜、廣東罐頭,有了好吃的她就會開心。查旦反對,零食一吃就上癮,而且容易發(fā)胖,看看我們的馬,胖了連路都走不得——況且,我也不想跟一頭肥豬睡在一起。兄弟爭論的結(jié)果是什么也沒給來香買,悶著頭回來了。
來香除了照料那匹胖乎乎的母馬,便是給兄弟二人做飯、洗衣,反正就是做一個居家的女人該做的一切。一個瞎子竟然也能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凈凈。其實來香哪里像一個瞎子,她心里有一百雙明亮的眼睛,哪里臟了,兄弟二人哪件衣服破了,她都“看”得一清二楚。春光無限的塬上,閑婦們經(jīng)常聚在一起,說各自的男人,或說別人的男人。來香雖然看不見,但能聽得見,她不能讓別人說自己的壞話。然而,嘴巴在別人的身上,別人說什么你管得著嗎?而且她們故意說的,把嗓音變一下,來香便分不出是誰在說話。有人問她,一個女人伺候兩個男人,你受得了嗎?你更喜歡他們中的哪一個?來香知道她們想說什么,她真分不清楚他們兄弟到底有什么區(qū)別:
“我從來沒有把他們兄弟當成兩個人,我覺得他們長得一模一樣的,嘴巴、鼻子、胳臂都一樣大小,說話、動作都一樣,他們就是一個人,只不過是分開兩半生活就變成兩個人了,我對他們就像對待自己的兩個乳房,沒有親疏,一視同仁……”
“他們跟你做的動作也一樣嗎?”
來香反問說,你男人跟你做的動作也不可能天天一個樣吧?來香想想,他們兄弟確實是連動作也差不多一個樣,爬上她的肚皮上就變成一匹馬,雙手抱著她的頭,雙腿像藤條一樣纏住她的大腿,粗野、熱烈、貪婪、兇悍,但短暫。來香懷疑他們是約定的,還有接吻,他們都是先吻一下她的眼睛,似乎要使她的眼睛張開,讓她看到他的狼相。完事以后,他們都要在她的肚皮上睡覺,睡熟以后,順著她的身子滑下來,倒在一邊,然后用手捏著她的奶子睡到天亮。天亮后,都不多停留,穿起衣服就走,匆促得像要逃命。來香想,他們肯定是有約定,但他們究竟有多少事情是約定了的呢?如果細想起來,表面簡單的生活隱藏著太多的秘密,即使有十雙看得見的眼睛也無法看透。
“有兄弟同時跟你睡在一起的時候嗎?他們……”
來香生氣地說,他們是我的男人,我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你們管不著。
她們其實也知道“課表”,但課表也有不科學的時候呀,男女之事用一張課表怎么能約束得了呢?她們有太多的疑問,但來香像外交部的發(fā)言人一樣,常常避而不談。因此,對她們而言,關(guān)于兄弟二人的生活有很多謎團和猜測,兄弟二人聽到一些流言,有些他們沒有聽到,但這似乎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心情,課表像一部家庭憲法,誰都自覺遵守著,他們相信春天是一個蓬勃的季節(jié),那些流言蜚語比草還長得快,但誰也沒空去理會;因為他們的活多得干不完,因為到了冬天一切都會冰凍,包括這些沒完沒了的閑話。
兄弟賺的錢越來越多,他們?nèi)拷唤o來香管理,來香除了交給父親一大部分外,其余的便私藏起來,她把錢存放在馬廄角落很隱蔽的地方,她看不見,別人也休想看得見,甚至連想也想不到。來香說,這些錢是攢起來還債的,還清了債,就攢更多的錢起房子,買更多的家具。
來香想的和他們兄弟想的其實都一樣。只是令兄弟二人想不到的是,來香和母馬同時懷孕了!
懷孕的母馬再也不讓那兩匹公馬碰它,來香修了一道欄柵把母馬和公馬分開。天一黑,懷孕的來香便把門一關(guān),兄弟二人誰也進不了她的房間,她對他們說,假期了,你們自由了。漫長的假期突然來臨,墻上課表的運行也就戛然而止,像冬天提前到來,又像時間突然停止,兄弟二人面對閑散的鳥群、蒼茫的群山和無邊的寂靜顯得無所適
從,每天回來總是習慣地往墻上看看,該輪到誰,誰便在來香的房間門檻上呆坐一會,抽完一支煙,直到來香再三催促,他才默不作聲地離開,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有一次,兄弟二人蹲在來香的房間門口,小聲地說話,來香聽得出,他們是在想象,快要出生的孩子會像誰多一點,他們還商量著給孩子取一個好聽吉祥的名字。但他們不認得幾個字,查旺說,如果爹還活著就好了。他們爹會取名字,他們兄弟的名字就很好,差不多是萬丈塬最好聽最吉祥的名字了。來香掩住笑,屏息靜氣地聽他們究竟給孩子取什么名字。他們磨磨蹭蹭地商量了好長時間,月亮都困了,遠處的鳥聲也倦了,微風輕輕地吹動著來香的窗簾。最后是查旺突發(fā)靈感,興奮地叫了一聲,就叫查馬。
查馬好呀,跟馬有關(guān),生活都跟馬有關(guān)。查旦沉吟了一下,那就叫查馬。
“不對,應該叫查二馬?!眮硐阃蝗淮舐曊f,說完掩嘴而笑。
兄弟二人面面相覷,好一會才轉(zhuǎn)過腦筋來:“確實應該叫查二馬?!?/p>
母馬生下馬駒的第二天,查二馬也出生了。馬駒是一匹棗紅色的小母馬,查二馬是個白胖胖的男嬰,都一樣精靈可愛。一個家庭,一下子增加了一匹馬一個人,突然熱鬧和喜氣了許多。兄弟二人把喜悅掩藏在各自的心底,把馬鞭揮在空中,比賽著誰揪得更響。但令兄弟尷尬的是,來香教兒子叫喚他們的時候,不知道怎么稱呼,究竟叫誰爹呢?來香也覺得是個問題,陷入了思考,她一張嘴說話,就確定誰是爹誰是叔了。兄弟二人也默不作聲。心里都希望二馬叫自己爹。來香“看”著兄弟二人,似乎把他們的心“看”得很清楚。
“兒子,從此往后,他們兩個都是你爹?!眮硐阏f,“按年齡大小排列,一個叫大爹,一個叫二爹。小母馬也有兩個爹,有兩個爹不丟人?!?/p>
很快,查二馬學會了叫大爹、二爹。兄弟興奮地把他捧在空中,一個吻他的左臉,一個吻他的右臉。查旺突然覺得;兒子只有右瞼是屬于他的,因為查旦的嘴巴經(jīng)常占據(jù)著左臉。即使他一個人抱著二馬的時候,也不想吻他的左臉,因為他覺得左臉是屬于查旦的I同樣的,查旦也沒有吻二馬的右臉,因為右臉是他留給查旺的。兒子只有一半是屬于自己的,查旺覺得別扭和不滿足,想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兒子。有一天,查旺對查旦說,哥,我比你更愛二馬,你把二馬留給我,讓來香再生一個,下一個我讓給你。查旦堅決不同意,你怎么知道我對二馬的愛比你少?我讓你把二馬讓給我你同意嗎?查旺說不可能。查旦說我是兄長,我更有理由完全擁有二馬。查旺有些郁郁寡歡,趕馬的時候常常走神。查旦試探性地說,你可以另外找一個女人,另建一個家庭。查旺豁然開朗,現(xiàn)在他們手頭闊綽了許多,可以想想原來不能想的事情了。
終于有一天,多年不見的人販子王小忠又來到了塬上。聽說是剛從獄中出來的,由于他劣跡斑斑,沒有人再相信他,因此盡管他逢人便笑嘻嘻的擺出一副賤相,但還是沒有誰愿意和他羅嗦。他把查旺攔截在路上。
“聽說你結(jié)婚了。”王小忠說。
查旺不情愿地回答說,結(jié)了。王小忠追根問底娶了誰家的女兒,聘禮多少。查旺不說話,但雙腳也沒邁開,被王小忠粘上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們兄弟娶了一個女人,在熱縣,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說不定記者很快來采訪你們。王小忠說,不過,我不覺得兩個男人娶一個女人很丟臉——現(xiàn)在中國男女比例失調(diào)得要緊,過不了幾年,或許連我也得和別的男人享用同一個女人……這總比打光棍好,王九月的馬比你家多,但也有可能打一輩子光棍,他那副熊相……
查旺說,你怎么一個人來到了萬丈塬?
王小忠詭秘地說,我?guī)砹艘粋€女人,她還在鎮(zhèn)上,我是來找買主的,不過,連王九月都不相信我了。
王九月被這個人販子騙過,連自己王姓的本家都騙,誰還愿意相信王小忠?
查旺說,聽說你剛從獄里出來。
王小忠說,除了干這個我不會做其他事情……
查旺說,你可以把她帶到塬上,就算是一匹馬,你也得讓別人瞧瞧。
第二天,查旺兄弟的馬馱回了一個女人,塬上的人都過來看。王小忠像介紹一匹馬一樣吹棒這個女人。不過,她雖然聽說結(jié)過婚,還生過孩子,但看上去還很年輕,皮膚也嫩得像城里人,臉也好看,沒有什么缺陷,只是大家像不相信王小忠一樣不相信這個女人。王九月遠遠地看了一眼,好比一個一眼便看穿了騙局的智者,對這個女人和王小忠嗤之以鼻:
“像一只雞……一只黃鼠狼帶著一只雞騙到塬上來了。”
一直到黃昏,那個女人也沒有賣出去,她仍然坐在查旺的白馬上不愿意下來,似乎是怕下了馬就對她不利。王小忠口干舌燥,累得靠在樹根下打盹,一覺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只剩下他自己和洶涌而至的夜色,用貴州方言呼喊了數(shù)聲,得不到回應,驚慌地往查旺家跑。
查旺兄弟正在商量著一件大事,但他們做不了主,查旦走進房間去要來香抓主意。可是來香正在生氣。她在生另一個女人的氣。那個女人在屋檐下狼吞虎咽地吃飯,不時抬頭看查旺。飯是來香做的,菜也是她留給查旺的,那女人吃就吃了,但竟然沒有過來向來香致意。她肯定不知道這個家誰才是主人。
查旦從房間里出來,蹲在查旺旁邊。查旺忐忑不安地探聽來香的態(tài)度,查旦微微地搖搖頭。此時,王小忠跑到他們的院子外,隔著柵欄看到那個女人,如釋重負地停了下來,正為進不進去猶豫不決。查旦迎上去,也不跟王小忠說話,自個拿著刷子給馬刷毛。王小忠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要進去,查旦淡淡地說,等一會吧。
來香很久才抱著孩子從房間里走出來,問查旺,那個女人在哪里?
查旺讓那個女人走到來香跟前。那女人有點怯意,想躲閃,但王小忠用眼神制止了她。來香摸了一下女人的頭,知道她有多高,又捏了一把她的手臂,掂量她的力氣。來香說,好是好,只是不知道價錢貴不貴。王小忠要上前跟來香說價錢,查旺推開他,喜出望外地抓住來香的手說,你同意了?來香說,錢你不用擔心,可以從我爹那里借一筆錢,就當多買了一匹馬。
來香果然走出門徑直去向她爹借錢。韓老亨覺得不對,憂心忡忡又怒氣沖沖地說:“查旺另立門戶了,查旦一個人養(yǎng)得起你嗎?他們兄弟還齊心協(xié)力去喂飽兩匹馬?”來香說,也不能因為這個讓查旺委屈自己,男人的委屈比女人難受得多,況且,他們兄弟不是兩匹馬,我也不是馬廄,我怎么能把他們?nèi)λ涝谖业纳砩?韓老亨還是不贊成查旺另起爐灶,但來香倔,反復勸導他,他也就沒多阻攔,把錢借給了她。王小忠高興地拿了錢,數(shù)也不數(shù),踩著夜色離開了萬丈塬。
那女人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為這個家的一員,必須開始干活了,便怯怯地去幫查旦刷馬毛,查旦卻阻止她,你不懂,你去洗澡吧,洗了澡,就睡覺去,左邊那間房是查旺的,睡前叫他先掛上窗簾。
那女人洗了澡,自個鉆進了查旺的房間。查旺卻沒有跟著進去,蹲在門外抽煙。來香也不理會他,早早就回房間哄查二馬睡覺去了。查旦拿著結(jié)婚證走過來說,查旺,
現(xiàn)在你有了自己的女人,我得把你的照片從結(jié)婚證上裁掉。他右手拿著剪刀,左手拿著結(jié)婚證。查旺看到了結(jié)婚證上三個人的合影,三個人身上還有零星的像碎紙一樣的雪花,到現(xiàn)在還沒有融化。
“那時候的雪真大,沒天沒地的,馬廄的屋頂都讓雪壓垮了……”查旺自己對自己說。
“我真要剪掉了?!辈榈┱f。
“那時候我們兄弟齊心協(xié)力把兩匹馬喂飽了,但爹根本不相信……”查旺說給查旦聽。
查旦莫名其妙,也很不耐煩了:我這就剪,你幫一下,拉直,我來剪,不能剪歪了。查旺沒有幫忙。查旦看著照片,發(fā)現(xiàn)查旺和來香靠得很近,幾乎沒有剪刀進去的空隙,但他還是小心翼翼拐彎抹角地把查旺剪掉了。照片上突然多了一個洞,顯得不平衡,別扭,像一座房子塌陷了半邊,甚至有點滑稽可笑。查旦把裁下來的“查旺”交給查旺。查旺不要。查旦說,那我收起來…一從明天起,查二馬就只有一個爹了!
第二天一早,查旦從來香房間里走出來,發(fā)現(xiàn)查旺坐在她的門檻上,歪歪斜斜地睡著了,口水流了一地,臉上到處都是被他拍死的蚊子和血跡,看樣子他一整晚都坐在這里。查旦嘆息了一聲。來香知道查旺昨晚沒有跟那個女人睡在一起,想嘆息一聲,卻控制住了,查旦以為來香會說些什么,但她沒有說,若無其事地抱二馬出來從查旺身上跨過去。在院落里撒尿的二馬口齒不清地喊了一聲二爹,查旺就醒了,爬起來搶過查二馬就吻,淚水把二馬的臉變成濕漉漉的。
查旦失望地看著查旺,突然憤怒地把手中的尿布摔在地上。來香明白了眼前的情況,平靜地說:
“今天幫何富國送貨,你們順便把那女人一起送走?!?/p>
查旺把查二馬還給來香,看到滿腔不滿的查旦,自己也十分內(nèi)疚,吃力地跟他解釋。但查旦不聽他的,轉(zhuǎn)身返回來香的房間,抽屜被翻騰得啪啪地響。一會,把昨晚剪下來的查旺重新貼上去,結(jié)婚證又完整無缺地掛在墻頭上,一點也看不出被剪過的痕跡。那張課表也被重新貼到了墻上的本來位置,只是被查旺擂了一拳,細看有些破損了。
這一天,查旺干勁沖天,把平時該由查旦干的活全包了。去鎮(zhèn)的路上,兄弟二人一言不發(fā),那女人坐在馬上也不敢多說一句,因此,漫長的路上他們比天氣還悶。到了鎮(zhèn)上,把女人送走后,查旺花掉了半個月的零用錢慷慨地給查旦買了一包比紅葉煙貴好幾倍的玉溪煙,
“哥,抽完了我再給你買第二包?!辈橥懞玫卣f。
小母馬一天一天地長大,二馬喜歡得不得了,天天和它在一起,帶它到塬上去找最好的草,小母馬吃得飽飽的。每天回來,二馬都驕傲地把母親從屋里喚出來,讓她摸摸小母馬的肚皮有多鼓,肚子里裝的不是水,可是塬上最好的草。來香總是滿意地表揚兒子一番,然后把小母馬送到它母親的身邊。
但是,有一天,二馬氣沖沖地跑回來質(zhì)問母親:
“我為什么跟他們不同?我為什么會有兩個爹!”
來香吃了一驚,聽兒子一說,明白了怎么回事,勸導兒子:“有兩個爹不奇怪,我們家的馬駒也有兩個爹——所有的馬駒都有兩個爹,甚至有更多的爹——爹越多,疼你的人就越多,你看我家的小母馬,是塬上最結(jié)實的小母馬,比所有的馬駒都漂亮,因為她是兩個爹的孩子?!?/p>
二馬半信半疑,查旦兄弟回到家后,他便纏著他們,很認真地問:“是不是所有的馬駒都有兩個爹?”
兄弟二人莫名其妙。二馬很清楚地把別人的譏諷和母親的解釋復述了一遍,他們終干明白,兒子開始懂事了,也開始懂得懷疑了。查旺說,對。查旦也只好說對。二馬竟拉著查旺的手:我要去王九月的馬場,看那里的馬駒究竟有多少個爹。已經(jīng)是黃昏了,夕陽的余暉映在二馬的臉上,看上去像是他的滿腔怒火。
查旺說,我們不必要去王九月馬場,馮貞桐家就有一匹小馬駒,昨天剛生的,跟我們家的一樣,也有兩個爹……
可是二馬堅持要看王九月的馬場,那里的馬最多,馬駒也最多。
要翻越一座山才能到達王九月的馬場。山路崎嶇難行,二馬走得跌跌撞撞的,但邁的步伐比查旺堅決,比查旺還快,恨不能馬上到達馬場看個究竟。一路上查旺不停地跟二馬解釋,世界上所有的馬駒都不止一個爹,都有兩個爹……查旺不相信,不斷地催促查旺跑快些。
到了馬場,夜色已經(jīng)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馬匹早回馬廄了,馬廄的門也已經(jīng)關(guān)上,偌大的馬場看不到一匹馬在走動。
查旺叫了幾聲,王九月才從一個草棚里出來,看到查旺帶著兒子,奇怪地問,是不是信用社馮大光又讓你捎話來催還貸款了?你告訴他們,我的馬都賣不出去,要怪就怪畜牧站,他們賣給我的種馬是假的,不是阿塞拜疆的良種,只能當肉馬賣,比豬肉還賤……
查旺說,我不是捎帶口信來的,我?guī)覂鹤觼韰⒂^你的馬場……二馬,快叫十月叔。
二馬不叫:“馬在哪里?我只想看馬?!?/p>
王九月打量了一下二馬,一個好標致的孩子!王九月有竟有點妒忌:“我馬場的馬有什么好看的,我的十匹馬也比不上你家的兩匹呀,不過,我比你們有能耐,我一個人能喂飽十匹馬!”
查旺知道王九月說的是什么,但不知道怎樣才能讓王九月暫時忘記過去了那么久的往事,他把王九月拉到一邊,嘴巴貼著他的耳朵,把這次來這里的真正目的說了。王九月嘿嘿地笑了幾聲,有點幸災樂禍地說:“本馬場確實是有兩匹公馬,但有三十匹母馬,二十五匹馬駒,都是它們生下來的?!?/p>
查旺失望地自言自語:“應該有五十匹公馬才對呀?!?/p>
王九月看得出查旺的沮喪,也察覺到了二馬的失望,便過來跟二馬說,馬都睡覺了,你明天再來,明天我讓你看到很多很多的馬……
第二天,清晨的馬場果然一下子冒出了許多的馬,黑的、白的、黃的、棗紅的,什么樣的馬都有。王九月讓二馬跟著他在馬群中間穿梭,并和他一起數(shù)著馬的匹數(shù),先是數(shù)馬駒,后是數(shù)母馬,最后才數(shù)公馬。二馬數(shù)出來了,馬駒二十五匹,母馬三十匹,公馬不多不少剛好五十匹!
王九月說:“二馬,你爹說得不錯,每一匹馬駒都有兩個爹?!?/p>
二馬很滿意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了燦爛而自豪的笑容。
趁二馬去追逐一匹白色馬駒的空隙,查旺不解地問,馬場怎么一夜之間多了四十八匹公馬?
王九月遲緩了一下才笑了笑說,我們連夜借了四十八匹公馬,這可是借了三個馬場和十幾戶人家才借全的,我們幾個人忙了一整宿了……
查旺不知道說些什么感激的話,但這個人情總得報答,便說,如果馮大光再讓我?guī)Э谛畔蚰愦呖?,我就當沒聽見,畜牧站那幾個人我熟,明天我就去幫你討個說法,我替你狠狠地日死他們——誰叫他們用劣種馬冒充良種馬,使得你的馬場產(chǎn)了一窩非騾非驢的馬!
回到家里,二馬興沖沖地告訴母親,一匹馬駒果然有兩個爹,雖然我不是馬,但我有兩個爹也是對的——媽,你有兩個男人,不丟臉。
來香聽到兒子那么懂事的一番話,眼淚竟從瞎了三十年的眼睛里流了出來,一只手摟著兒子,另一只手捂著眼睛,要把眼淚堵
住,但淚水從指縫間滲出來,順著手臂流到了二馬的頭上。二馬說,那些只有一個爹的孩子就像少了一條腿,多可憐呀。查旺不說話,鉆進馬廄,幫來香把馬廄收拾得干干凈凈,并開始籌謀即將到來的冬天。
冬天到來前的一天,母馬突然病死了,小母馬跪在它的身邊不愿意離開馬廄,二馬傷心得嘩嘩大哭。韓老亨叫人把死馬拉走,賣給千里坡的馬肉加工店。韓老亨走之前,向來香要走了兩匹馬最近的收益。來香叮囑父親,要給馬買過冬的草料。查旦兄弟平日忙不過來,沒有給馬準備足夠的干草,別人有多余的干草,說好了,馮富國、李明新都愿意賣干草給他們。冬天如期而至,大雪用不了幾個夜晚便把萬丈塬覆蓋,再也尋不見通往山外的路。原來放下了心的事情竟然成了大問題,那就是母馬一死,除了小母馬外,那兩匹公馬又不肯吃干草了。像剛買它們回來的那個冬天一樣倔。查旦自作主張從汪洋家借回來一匹母馬,模樣還和原來那匹差不多,但并不受兩匹馬的歡迎,它們甚至發(fā)怒把它踢出了馬廄。
兄弟二人只好像六年前那樣,推起板車在塬上找草。那兩匹馬只吃雪地里扒回來的草。
“兩匹畜生把我們玩賤了!”查旦生氣地罵。
查旺知道查旦近來的心情和身體都不好,便說,哥,你回家休息吧。查旦夏天里淋了一場大雨,得了一次肺炎,痊愈后卻留下了經(jīng)常干咳的后遺癥。查旦沒有說什么,拍掉身上的雪,竟真的轉(zhuǎn)身走了。查旺覺得不要緊,自己多干一個人的括就是了,只是自從查旺出爾反爾送走那個花錢買來的女人,查旦和他就不如過去那樣和好、密切,他們要么經(jīng)常吵架,要么就不說話,主要是查旦,很多事情都和查旺唱反調(diào),查旺能讓著他就讓他,因為那次確實是自己錯了。當然,他們爭吵也沒有用,在家庭的大事情上,最后總得來香拍板。來香也知道查旦對查旺買女人那件事耿耿于懷,但也不好激怒他,對他反而得格外溫順,對他鉆進被窩前不洗腳的小毛病也不忍指責。
查旺覺得,現(xiàn)在是補償查旦的時候了,他決心這個冬天都不讓查旦到雪地里找草,從此以后,他自己承擔起喂飽兩匹馬的責任。因此,他每天起得很早,干得很賣力,像一頭在雪地里尋找食物的熊,把雪刨得漫天飛舞。
這天天已經(jīng)黑了,雪又下了起來,查旺卻不見回來。來香反復交代過,不管找到多少草,即使一根草也沒有找到,也必須在夜色降臨前回到家里。來香心急如焚,吩咐查旦去尋找查旺。查旦走出門外,轉(zhuǎn)了轉(zhuǎn)便回來了。他說天地間都是雪,他一個人怎么能找到查旺呢?二馬說,媽,我去找二爹。二馬果然就一個人跑出家門,往雪地里奔跑。來香拔腳去追,才跑出不遠便跌倒在雪里。查旦只好帶著二馬和來香,經(jīng)過岳父家的時候,叫上韓老亨,還有好幾個人,后來塬上的人都出動了,在雪里大聲呼喚查旺的名字,尋找查旺的身影。可是,到了半夜,他們?nèi)哉也坏讲橥?,連那架木板車也找不到。雪覆蓋了一切,隱藏了一切。來香在雪里哭得死去活來,要不是查旦拉住她,她幾次要往懸崖滾去,她說查旺一定是墜落懸崖了,要往懸崖下去找。二馬喊破了喉嚨,他說沒有二爹,媽也活不成,他要找二爹。有人開導他,沒有查旺,你還有一個爹呢。二馬說,我本來就有兩個爹,不能剩下一個爹,像人有兩條腿,不能缺了一條。大家都稱贊二馬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墒牵械娜硕紨喽ǎ橥隙ㄊ莾炊嗉?,而且要等到雪融化了才能找到他的遺體,他們嘆息著回家。
查旦沒有太多的悲傷。這天晚上,他再次從墻上拿下結(jié)婚證,把查旺的照片裁掉,把那張發(fā)黃的課表撕下來,將它扔進垃圾堆,明天就和馬糞混在一起再也找不著。
然而,快要天亮的時候,查旦感覺到有人在外面撞門,來香驚喜地從夢里醒來:
“查旺回來了!”
查旦打開門,門外果然站著一個雪人,雪光中看清了那人的臉,果然是查旺。
“哥,我到千里坡去找草了,找回了很多的草。足夠讓兩匹馬吃上兩天了。”查旺顫顫地說,。白天我在路上碰上洪亮了,讓他告訴你,我到千里坡去,他捎話了嗎?”
查旦不置可否。他只是想,千里坡那么遠,路那么難走,從那邊帶那么多的草回來,查旺肯定是瘋掉了。來香喜極而泣,幫查旺打掉身上的雪,一把抱緊他,似乎是要給他足夠的溫度一下子讓他燃燒起來。二馬知道查旺回來,從床上躍起,興奮地躥到了他的脖子上:
“二爹回家,我又有了兩個爹?!?/p>
來香對查旦說,你們兄弟今晚都睡在我這里吧,我們一家人該呆在一起。
查旦趁查旺到廚房弄飯吃的時候,尷尬地從門角的垃圾桶里翻出那張皺巴巴的課表,重新貼到墻上,對來香說:“今天是星期二,該輪到查旺了。”說罷,低著頭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啪一聲把門關(guān)上,旋即傳來摔椅子的巨響,把查旺和來香嚇得心驚膽戰(zhàn)的,夜幕也被擊破,天亮了,塬上的雪仍然自得讓人心碎。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來香變得病怏怏的,面黃肌瘦,整天覺得累,頭重腳輕的,開始以為是勞累過度所致,查旺就不讓她打掃馬廄、不讓她搬運馬糞,總之一切重活都不讓她干了,留給他回來后干。病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有一次她突然暈倒在地。塬上的土醫(yī)給她看了,說是腎出了問題,可能是嚴重腎虧引起的。一個女人侍候兩個虎狼男人怎么能不出問題?他們暗地里議論說。土醫(yī)說,來香還有婦科病,怪不得懷不上第二胎,你們最好馬上去醫(yī)院看看。來香不愿意,但查旺、查旦都要她必須去,兄弟二人硬是把她一把放到了馬背上。就像當年去鎮(zhèn)上照結(jié)婚照那樣,他們?nèi)齻€人騎著兩匹馬出發(fā)了。
來香在鎮(zhèn)衛(wèi)生院檢查了一個下午,得到的初步結(jié)論是:腎病已經(jīng)相當嚴重。衛(wèi)生院說再不及時治療會死人,并建議馬上送縣醫(yī)院。兄弟二人傻了。來香倒覺得無所謂:
“我的母親早早就死了,我就知道自己也不會長壽,回去吧,死在塬上不丟臉?!?/p>
在回家的路上,兄弟二人悄悄達成了一致,砸鍋賣鐵,也一定要治好來香的病。
先是賣掉了兩匹公馬。賣馬的事來香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因為沒有了它們這個家就運轉(zhuǎn)不了,就沒有方向了,希望就熄滅了。但兄弟二人和岳父商量,還是偷偷地把馬賣給了王九月。王九月也不敢趁火打劫,對查旺說,錢就當是我借給你們的,你們什么時候還了錢,什么時候把兩匹馬帶走,不過,借的錢是要利息的,因為這些錢實際上是信用社的錢。
來香首先追問兩匹馬的下落,兄弟二人支支吾吾地敷衍。來香很快就弄明白,兩匹馬是賣掉了,賣給了王九月。她要去馬場向王九月要回兩匹馬,但被兄弟二人拉住了。來香惡狠狠地質(zhì)問賣馬是誰的主意。查旺說是他的主意,查旦說不是查旺,是他拍的板。來香痛心疾首地罵兄弟二人,正好韓老亨趕到,勸和說,馬是我要賣掉的,人命總比馬重要,如果人沒有了,即使有十匹馬又有什么用?來香說我不治病,我的命沒有兩匹馬值錢。查旺說。兩匹馬不夠,還要賣掉小母馬。來香氣憤地說,你要賣掉小母馬,就連二馬也當成一匹馬一起賣掉吧。
那兩匹馬不見了,二馬隱隱約約感覺
到小母馬也會有危險,就拼命護著小母馬,吃飯就在馬廄里吃,連睡覺也要搬到馬廄和小母馬一起睡。查旺想法把二馬和小母馬分開,二馬死活不從。
“我要跟小母馬結(jié)婚?!倍R說,“我跟小母馬結(jié)婚,你們就不會把她賣掉了?!?/p>
“人怎么能跟馬結(jié)婚呢?”查旺說。
“兩個男人能娶同一個女人,人為什么不能跟馬結(jié)婚?”二馬說。他什么都懂,自己不懂的別人也告訴他了。
“可是,人跟馬不一樣,連牛跟馬也差得很遠。”查旺說。
“你們一直把我當馬,我就是馬了!”二馬說,“我就是要跟小母馬結(jié)婚!”
查旺想到了蒙和騙:“二馬呀,你現(xiàn)在還不能跟小母馬結(jié)婚,我們先得把小母馬送到其他地方,等你長大了,她就會變成女人回來找你,那時候你就可以跟她結(jié)婚了……你媽媽原來也是一匹小母馬,你爺爺把她送給了外公,十八歲她才回來……”
二馬將信將疑,去問來香:“媽媽,你原來是不是一匹小母馬?”
來香正生氣:“我是他們用兩匹馬換回來的,我像牲口一樣嫁給了兩匹馬!我怎么不是一匹母馬!我就是一匹母馬,現(xiàn)在他們把我死馬當活馬醫(yī)了?!?/p>
二馬似懂非懂地相信了母親的話,把小母馬交給了查旺,心里充滿了期待卻又忐忑不安:
“二爹,將來它會變成什么樣的女人回來呢?”
“肯定會是一個漂亮的姑娘?!辈橥f。
“我要讓它變成像媽媽一樣的女人,我要讓她生許多的小母馬!”二馬說。
三天后,查旺帶著來香到達了縣城,在縣醫(yī)院住了半個月。住院本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來香天天吵著回家,每天都要逼問查旺好多次,花了多少錢?還剩下多少?一匹馬的錢花完了吧?那代表我活生生吃了一匹馬,我怎么能生吃了一匹馬呢……查旺說,錢花了,但馬還在,馬在王九月的馬場,有了錢我們就可以贖回來。來香說,馬不在自己家的馬廄我總是不放心,那兩匹馬就是你們的老婆,你們怎么會讓自己的老婆睡在別人的窩棚里?一會來香覺得不對,改口說,那兩匹馬應該是我的丈夫才對,我怎么能讓自己的丈夫和那些又臭又騷的母馬混在一起?諸如此類的話聽一兩遍也就夠了,但來香嘮叨得像電視里的廣告,查旺也就有點煩。錢終于在來香的喋喋不休中用完了,來香一心痛,反而覺得病好了很多。醫(yī)生不讓她出院,因為病還沒有好。來香堅決要查旺帶她走:“查旺呀,連小母馬都讓我活吃了,你為什么還不讓我回家?”醫(yī)生說,你這樣的身體回去也沒有用,干不了活,如果不治好,從此以后再也不能干活了。來香說,我有兩個丈夫,我不用干活,在萬丈塬我就是皇后,只有我是皇后。沒有錢,在醫(yī)院也賴不下去,查旺只好回來了,每天都煎草藥給來香喝,病雖沒有徹底痊愈,卻也不見有更壞的征兆。
從縣城回來后,來香就沒有見過查旦了。她的父親告訴她,查旦到了鎮(zhèn)上幫人干活掙錢去了。來香問,幫誰干活?父親沒有告訴她。查旺卻從別人口中得知,是給林家藥鋪陳菊干活。陳菊的丈夫在兩個月前死了,就死在縣醫(yī)院里,她一個人撐不下來,需要幫手。反正馬沒有了,家里沒有了收入,查旦出去掙點錢補貼家用也好。只是又過了兩三個月還不見查旦回來,好像他已經(jīng)忘記了萬丈塬,忘記了墻上的課表。來香有些急了,叫查旺到鎮(zhèn)上找他。查旺在林家藥鋪找到了查旦。查旦正和陳菊一起曬藥,辛勤得像一個店小二。
查旺說,來香讓我來叫你回家,她怕你把家給忘掉了。
“我不回塬上,我要跟陳菊結(jié)婚了。”查旦說,“從此以后,來香就只屬于你了,這里才是我的家?!?/p>
查旺說,墻上的結(jié)婚證還寫著你的名字,還有你的照片,你怎么能說跟別的女人結(jié)婚就結(jié)婚呢?
查旦說,你把我的照片裁掉,扔到馬糞堆里去——照片剪掉了,我就不是來香的丈夫了。
查旺說。你不能這樣……你至少得跟來香說一聲……
陳菊擔心兄弟二人會爭吵起來,調(diào)和著不斷地往查旺的口袋里塞糖果:“捎給二馬……下次帶二馬來,我想看看二馬究竟有多好。”
來香不相信查旺的話,要親自到鎮(zhèn)上問一問查旦。但是,有人從鎮(zhèn)上回來告訴她,查旦已經(jīng)和陳菊到照相館照結(jié)婚照,他看見查旦穿著一套筆挺的黑西裝,戴著紅色的領(lǐng)帶,頭發(fā)油光發(fā)亮,滿面紅光,摟著陳菊照相。又過了兩天,有人說,查旦和陳菊在興隆酒家擺了數(shù)十桌的結(jié)婚宴,鎮(zhèn)上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請了,就沒請萬丈塬的人。連韓老亨也確認了查旦和陳菊結(jié)婚的事實,還在薛校長面前罵了一通查旦,還揚言說,查旦要是回到塬上他要親手剁了他。事已至此,來香也就覺得不必要到鎮(zhèn)上去討嫌,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要找地方發(fā)泄。
“我要給二馬改名,不叫查二馬了,改為查一馬。”來香突然生氣地說,“我們一家三口也能過,別人都是一個丈夫,我就不能只有一個丈夫!”
但沒有人把查二馬叫做查一馬,幾天后,連來香自己也不再叫兒子查一馬,又叫回查二馬了。
查旺一個人挑起了大梁,把這個家撐起來。他每天一早便爬到山的另一邊,到王九月的馬場干活。不僅能賺錢,還能天天看到原來屬于自己的那兩匹馬。它們瘦了,病懨懨的樣子,而且開始衰老了。王九月說,如果年底不還清借款,他就把馬賣給千里坡的屠戶,因為養(yǎng)的時間越長,它們身上的肉就越稀少越粗糙,就越不值錢。
查旺看著兩匹馬一天比一天消瘦,心痛不已。有一天,他終于鼓起勇氣對王九月說,你把那兩匹馬借給我吧,它們還能馱東西,能馱東西我就能賺到錢,賺到了錢才能還你的借款。
王九月覺得有道理,便把馬借給查旺:“這是我的馬,你得想法喂飽它們,不能讓它們餓死了,死了的馬更不值錢?!?/p>
查旺拍拍胸脯,我一定能喂飽兩匹馬,我把它們當成我的兒子……
王九月打斷他的話:“你得把它們當成你的兩個爹!”
查旺把兩匹馬帶回來,來香非常高興,她把它們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確實瘦了一我早就說過,自己的老婆不能睡在別人的窩棚里?!彼氖峙龅搅笋R的濕漉漉的眼眶,問二馬:“它們是不是流淚了?”
二馬說,媽,它們流了很多的淚,嘴巴上都是淚痕,它們都把自己的淚水舔進肚子里。
“王九月,你這個老光棍,怎么能把我家的兩匹馬餓成這樣?”來香哭了,雙手抱著馬頭,心痛地對查旺說,“你不是瞎子不明白,馬吃不飽肚子比瞎子看不見東西還難受!從此以后,我們得對它們好一些,不能讓它們回到王九月那里去了——不知道他怎樣虐待它們的。”
兩匹馬重新回來后,似乎不再挑肥揀瘦,什么樣的草都吃,來香的病似乎突然好了,渾身充滿了力量,每天都帶著二馬去塬上找草,把最好最鮮嫩的草割回來。晚上給馬吃。他們還未雨綢繆,準備過冬的草料。查旺經(jīng)常把塬上的貨物送到鎮(zhèn)上去,一個人趕兩匹馬雖然辛苦一些,但很充實,也很滿足。為了多賺一些錢,他本來要往馬背上裝更多的貨物,但來香不許,怕把馬給累壞了。結(jié)果,是來香首先累壞了自己,她又一次病倒了,不得不躺在床上,一時連下床的
力氣也沒有。查旺只好經(jīng)常放棄活兒,和二馬一起割草。兩匹馬,兩父子,經(jīng)常出沒在晨光暮色中。來香每天都攢足力氣從床上爬起來,扶著門框在門口迎送他們,一家三口的幸福像陽光一樣富足。
二馬悄悄地對查旺說:“我早就知道,一匹馬只有一個爹,人也一樣!你們騙不了我?!?/p>
查旺忍著笑,掄起巴掌輕輕地打在二馬的屁股上。二馬像一匹健碩的馬駒,歡快地奔跑起來。
三年過去了。三年里,日子平淡、拮據(jù)而充實。半年前韓老亨突然去世了,查旺總算還清了所有的借款;二馬上了學校,成績優(yōu)異,經(jīng)常得到薛校長的表揚;來香的病一直不見好轉(zhuǎn),老是說自己活不長了,死就死吧沒有什么可怕的,就是放心不下兩匹馬。兩匹馬已經(jīng)到了暮年,能馱的貨物越來越少,崎嶇的山路開始欺負它們,有時連一個小坎小窩也過不去。查旺要幫忙,在后面推馬屁股一把,但兩匹馬就有兩個屁股,顧此失彼。這時候,查旺便自然而然地叫一聲,哥,你到前面幫推一把…一查旺抬頭才知道查旦并不存在,也就自個傻笑一下,這一笑,又覺得查旦就在眼前一般。來香說,查旺呀,你怎么還忍心讓它們干馱活?如果它們是你爹你就不會這樣了!查旺也就不讓它們馱東西,但不知道今后能靠什么生活。來香跟他說了,讓他到鎮(zhèn)上給別人打工。但查旺否決了她的意見。他不能丟下病榻上的來香不管,其實他心里有了一些主意,像塬上的其他人一樣到山上采些山貨,能賣多少錢算多少錢,反正夠過日子就成。先前塬上有人對來香說過,現(xiàn)在查旦有了錢,讓二馬去向他要,給你治病,病好了往后的日子才山高水長。來香不愿意那樣,那不是自家的錢,我不能花,即使是自家的錢,我也舍不得花。那些人便暗地里慫恿二馬,到城里去找你大爹要錢給你媽治病去。二馬默默地想了一會,然后才堅決地搖搖頭,好像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似的。他們看到了二馬的骨氣。
查旦跟陳菊結(jié)婚后,便把藥鋪搬遷到了縣城里,生意曾經(jīng)一度做得很紅火,查旦手頭很闊卓,請那些鄉(xiāng)黨吃飯一頓能花掉上千元。在處境很艱難的時候,查旺也沒有羨慕過查旦,因為他覺得那是在城里,如果他有一天也到了城里,也一樣能過上好日子,只是他不愿意。他得照顧這個家,來香,二馬,還有兩匹老馬。雖然兩匹馬不能為他賺錢了,但他還得天天喂飽它們,不能讓它們挨餓,讓它們像退休干部一樣安享晚年。然而,查旺也并非不想念查旦,有一次二馬發(fā)高燒幾天不退,查旺既忙于照顧來香,又要送二馬到鎮(zhèn)衛(wèi)生院。在衛(wèi)生院里,燒得稀里糊涂的二馬拉著查旺的手說,還是有兩個爹好,有兩個爹,媽就不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了。
唯一讓查旺感到不快的是,三年多了查旦從沒有回過塬上——三年,即使是一匹走失的馬也到回家的時候了。
關(guān)于查旦的消息都是別人從外面源源不斷地帶回來的。先是說陳菊生不了孩子,查旦經(jīng)常到外面找女人,陳菊經(jīng)常在藥鋪里和他吵架,砸東西,藥撒得滿地都是。后來說查旦染上了賭癮,經(jīng)常一夜之間輸?shù)艉脦装賶K,欠了別人很多的錢,債主天天上門討債,陳菊的家底快給他賭光了。去年年初還有人說查旦和陳菊離了婚,查旦被趕出了林家藥鋪,陳菊又結(jié)了婚,丈夫是一個高大威武的男人,有一次把上門來討錢的查旦打得頭破血流。到了年底的傳言便是查旦因為盜竊一袋面粉蹲了大獄。近來又有人說查旦出來了,舊債主到處找他,他在城里東躲西藏……來香開始對這些傳言無動于衷,后來忍不住叫查旺去核實。查旺其實也聽到不少關(guān)于查旦的傳言,只是半信半疑,他通過幾個縣城來的老東家,核實那些傳言的可靠性。然而,查旦的真實處境比傳言中的還要驚心動魄,三個月前,他的右腿被人打斷了,沒錢醫(yī)治,傷口都養(yǎng)蛆蟲了,傳言的人說,蛆蟲比兩匹馬難養(yǎng)多了……腿肉又不是糞坑怎么能養(yǎng)活那么多的蛆蟲呢?傳言還譏諷著說,查旦蓬頭垢面的,看似電視里的丐幫,實際上只是個編外
“巡警”,在縣城里游蕩,就差沒向別人伸手了。
來香從床上滾下來,坐在門檻上呼呼地哭,要查旺帶她到城里去,把查旦找回來,過幾天就是大年了,他無家可歸,我不能讓他一個人留在城里——即使是一匹馬,也應該有個家,我們不能讓它流落在外面成為孤零零的野馬。查旺說,大冬天的大雪都把山封了,路都沒了怎么去縣城?來香說,當年你們帶著我去鎮(zhèn)上領(lǐng)結(jié)婚證的時候不也是大雪封山嗎?你們把我送到縣城治病的時候也不是一樣看不見路嗎?查旺覺得不是一碼事,想了想才說,那我一個人去把他找回來就是了。來香說,你知道你哥的脾氣,他不會跟你回來的,得我去,你不帶我去,我就爬著去!
二馬自告奮勇說,我也要去縣城,大爹斷了一條腿,我就是他的一條腿。查旺想,順便讓二馬到城里看看也好,他也該到外面見見世面了。
第二天清晨,他們早早便上了路。來香用厚厚的棉被包裹著病體騎在一匹馬上,另一匹馬馱著一拎草料,那是馬的干糧。二馬興致勃勃地跑在前面,為母親牽馬。查旺殿后,傴僂著身子,不時抬頭看天。雪又下得一塌糊涂,天地間,他們渺小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快要被湮滅,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露出來,像三條不時露出水面換氣的魚。
下午,快近黃昏了吧,他們終于到達了縣城??h城里的雪可沒有那么大,但寒風一點也不見得軟弱。凍了一天,累了一天,來香快受不了了,搖搖欲墜。查旺趕緊把馬停在一個商場門外,抱來香下來。來香走不了路了,查旺就背著她走進了商場,把她放在一條小板凳上。
商場里有暖氣,熱呼呼的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商場里沒有幾個顧客,只有幾個正在抱怨天氣的售貨員。她們一下子跑過來,每張臉上滿是同仇敵愾的慍色。
“你們干什么?醫(yī)院在人民路,轉(zhuǎn)個彎直走,到了盡頭便是!”
查旺說,我們不是來看病的,我們從山里來,凍得不成了,借點暖氣暖和暖和身子便走。
她們看到了來香被凍紫的臉和緊張得睜不開的眼睛,她們的慍色慢慢消失,變成了同情和憐憫。
來香說,我們來縣城尋找丈夫,接他回去,他都三年不回家過年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弱,她是想向她們解釋,懇求她們不要把她當成什么人而驅(qū)逐她。
“他不是你的丈夫嗎?”她們指著查旺驚訝地問。查旺是那樣親熱地給來香擦拭臉上的雪花。那些雪花仿佛已經(jīng)嵌進了她的肉里,擦也擦不干凈。一個售貨員遞給他一條新毛巾,查旺遲疑一下接過來,迅速把來香的臉擦干凈。
“我有兩個丈夫?!眮硐阏f,“還有一個孩子,兩匹馬?!?/p>
她們面面相覷,驚詫不已。
“我有兩個丈夫,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丟臉?!?/p>
她們微笑著安慰來香,我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不覺得你丟臉,有兩個丈夫有什么好丟臉的?如果都像他一樣對你,即使有十個丈夫也不算多。她們看見了門口怯生生地站著的二馬和門外的兩匹馬,向他們招招手。
“小朋友進來吧,里面暖和。里面寬闊得很,把兩匹馬也請進來。”
二馬果然把兩匹馬也拉了進來。查旺要責
備他,那些售貨員說,不要緊,反正大寒天也沒有顧客,再說,那兩匹馬也凍得發(fā)抖,還餓得不像馬了——你們得把兩匹馬喂飽呀,你們看,它們怪可憐的,眼底全是淚……
查旺仔細一看,兩匹馬的眼角果然是濕漉漉的,但不一定是淚,只是它們確實是餓了,肚子像被踩了一腳的草包,腰也深深地陷了下去。查旺把草料從馬背上放下來喂它們,但草太少,它們吃完了草還把嘴伸進垃圾桶里啃廢紙。廢紙怎么能當飯吃呢?
來香說,我們先找到查旦……找到了查旦,你們兄弟才有辦法把兩匹馬喂飽。
從商場里出來,查旺他們找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有查旦的蹤影??h城雖然沒有萬丈塬遼闊,但樓房、道路和人多得無法分得清楚,查旺不知道往哪去找查旦,精疲力竭的時候他罵起了陳菊,罵陳菊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便來到了縣電視臺的門口。
查旺在門外猶豫不決,馬嘶叫了兩聲,門衛(wèi)從里面走出來,問他們帶著兩匹馬到電視臺干什么。來香搶著說,找人。你們要找誰?查旺苦思苦想,突然腦子里蹦出了一個名字:方草,我找方草。
查旺及時想起多年前到過萬丈塬拍攝風景片的女記者叫方草,一個氣質(zhì)高雅漂亮爽快的城市女人。那時候他經(jīng)常以她為夢想,對抗查旦心目中的陳菊。
查旺懇求了很久,門衛(wèi)終于答應幫他打個電話給方草。
出乎意料的是,方草很快便從電視大廈里走出來。一個挺漂亮的女人,比陳菊好看一百倍,并且渾身洋溢著雍容華貴的氣質(zhì)。查旺幾乎認不出她,只是對著她叫了一聲“李記者”。但叫過便自慚形穢地縮在馬屁股后面,裝著給馬整理鞍子。
方草奇怪地看著兩匹馬三個人,你們找我?你們從萬丈塬來的?
查旺把頭抬起,目光越過馬鞍,對站在馬對面的方草說,你喝過我家的茶,還騎過我家的馬,那時候的馬不是這兩匹馬……你很久沒到萬丈塬了。
方草撣掉毛大衣上的雪花,笑了笑,你們找我有什么事嗎?
查旺說,其實也沒什么事……
蹲在墻角的來香湊足力氣對方草說,想請你幫找一個人,他叫查旦,我的另一個丈夫,在縣城里不見了。
方草顯然十分驚訝。查旺笨拙而躲躲閃閃地向方草解釋,方草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沉吟了一下,你有他的照片嗎?
查旺從口袋里摸出他們的結(jié)婚證,結(jié)婚證上有查旦的相片。方草更驚訝于他們?nèi)齻€人的結(jié)婚照,但沒有顯露出來:“我馬上送到直播室,在電視上幫你們找一下。”
方草果然還是那么爽快,轉(zhuǎn)身便往電視大廈里跑,但突然又回頭對門衛(wèi)說,陳叔,你讓他們進屋子暖和暖和吧。門衛(wèi)奉承地說,方主任放心,我還準備弄點東西給他們吃呢。
查旺領(lǐng)著來香、二馬擠進了窄小的值班室,陳叔熱情地端上開水,還有一些點心和餅干。但他的話很多,追問查旺怎么會兄弟二人同娶一個女人,日子怎樣過。來香很不高興,說受不了房子里空調(diào)的悶熱,從值班室里走出來,牽著兩匹馬便走。
門衛(wèi)知道來香生氣了,追出來說,你不等方主任啦?
來香說我不等了,有人要等她就讓他等好了——我知道她長得比我漂亮。
查旺明白來香是生他的氣,趕緊領(lǐng)著二馬從屋子出來,三人離開了電視臺,漫無目的地走在夜色正濃的街頭。
查旺看中了一間簡陋的小旅館,因為不僅便宜,后院還有一個廢棄的豬欄可以拴馬,他們不住房間,跟馬都住進了豬欄。旅館老板知道他們的來意,也就不收他們的錢,讓人把豬欄的窗戶都封固了不讓風灌進來,還送給他們一堆爛棉被。來香讓查旺想辦法喂飽兩匹馬,查旺向旅館老板要了一些剩飯和米湯給馬吃,馬自然沒有喂飽,到了半夜便嘶叫起來,前后左右的燈光亮起來,仿佛整個縣城的人都醒了,都嘟嚷著哪里來了兩匹馬啊,馬怎么會潛入城里來?來香覺得對不起大家,對著那些嘟囔的人解釋說,馬是我家的,我來城里找另一個丈夫,打擾你們了,如果我家的兩匹馬喂飽了,它們就不會吵嚷,但城里沒有草,有草就好了……有個老頭子不耐煩地說,你們往每張馬嘴上摑兩巴掌它們就不叫了!來香說:“你們不是瞎子不明白,馬吃不飽肚子比瞎子看不見東西還難受!”為了不讓馬嘶叫,來香沒有睡覺,陪著馬說話,她不知道有多少話要跟馬說,喋喋不休的。查旺勸不了她,便和二馬一起陪著她,一家三口披著棉被相互倚靠著,兩匹馬或許累了,又或許懂事了,忽然不叫了,一左一右安靜地躺在主人們的身邊,用身體偎依著他們,相互取暖,這樣,人和馬都很快睡著了。這一覺睡得真香真沉,清晨大街上的喧鬧也吵不醒他們,是方草把他們叫醒的。
方草真神通廣大,竟能找到他們。
方草欣喜地告訴查旺:“昨晚我們的尋人啟事才播出,便有觀眾打電話來說,經(jīng)常在新街口電影院門口看到查旦,他很特別,又曾經(jīng)是林家藥鋪的人,很多人都認得他……”
來香激動不已,胡亂地抓住方草:“新街口在哪里?你帶我們?nèi)?”
新街口冷冷清清的,到處都是雪,唯有電影院門前巨大的廣告牌露出了花花綠綠的顏色和剛被擦拭過的痕跡。廣告牌上是最新的電影海報,這種天氣誰還看電影呢?查旺抬頭看了一眼,卻被電影海報吸引了,盡管看不清楚海報上的文字,但看到了燈紅酒綠和耀眼的美女,他倒想進電影院去看一場電影,在縣城里看一場電影是他多年的奢望啊。然而,很快,廣告牌便被雪模糊了。掃興之余,忽見一個人從角落里走出來,用一把長長的刷子把那些新雪刷掉,讓那些美女的豐采再一次展現(xiàn)在查旺的眼前。查旺注意到了,那個人的左腳是跛的,單薄的衣服破破爛爛的,胡子又長又亂……
“大爹!他是大爹!”二馬突然叫道。
來香猛地從馬上滾下來,跌倒在街道上。查旺責怪著去扶她。
“查旦!”來香大聲呼喊。
“大爹在那邊,廣告牌那邊!”二馬認出來了,那個人確實是查旦。他是靠擦拭電影院的廣告牌混一天兩盒快餐飯。
查旦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了他們,猛然扔掉刷子,拔腿要跑。
來香厲聲喝道:“你還能跑哪里去!你究竟還要不要我們這個家?”
查旦被鎮(zhèn)住了。二馬跑過去,拉著他的手:“大爹,跟我們回家吧?!辈榈┯门K兮兮的手摟了摟二馬,良久才嘆了口氣:“你都長那么高了?!倍R說,為了到城里找你,一路上媽都摔了好幾跤了。查旦掩飾不住滿面愧疚,低著頭,凍僵了的嘴唇不住地顫抖。
來香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查旦,當摸到他的斷腿時,她傷心地哭了。
二馬說:大爹,你痛嗎?
“不要緊,不痛了?!辈榈┱f,“我還餓不死?!?/p>
“怎么不要緊?我們這個家,還得靠你撐起來呢!”來香跺著腳說。
查旺把脫下的風衣披到查旦的身上:“哥,這點傷我們回家再治,治好了我們還繼續(xù)趕馬。”
兩匹馬湊近查旦,用嘴拱了拱他。它們像兩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查旦能聞到馬身上的老人味了。查旦張開雙手,一把把兩只馬頭擁在懷里。
查旺突然意識到方草的存在。這一切,都已經(jīng)被躲在一邊的方草和她同事的攝影機拍攝下來。
方草把話筒送到查旺的嘴邊,讓他說幾
句。查旺不知道說什么,愣在那里,眼巴巴地看著方草潔白嫵媚的臉。方草有點失望,只好把話筒改送到來香的面前,攝影機像一只巨大的黑洞要把來香吸進去。
方草提示來香,找到了另一個丈夫,你心情怎么樣,你隨便說幾句——我們正在拍你們的紀實片,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們的感人故事。
來香笑了笑:“我們的故事不感人,但也不丟人,這是我們的家事。”
方草還想說什么,來香突然拉下臉責備查旺、查旦說:“你們兄弟愣著干什么,還不想辦法把兩匹馬喂飽?你們看看,它們都餓成什么樣子了——你們不是瞎子不明白,馬吃不飽肚子比瞎子看不見東西還難受!”
查旺猶豫不決,左右為難。來香讓查旦、二馬牽著馬往前走,很快拐了一個彎,消失在查旺的視線里。方草突然想起什么,從車上取出他們的結(jié)婚證,還給查旺。查旺覺得有些歉疚,對方草說:“歡迎再到萬丈塬?!闭f罷便拔腿追上來香他們。
查旦把馬帶到了菜市場,那里的菜葉扔得到處都是。那些買菜的人知道他們從山里來要回到山里去,紛紛從菜籃子里拿出一些青菜來給馬吃,直到把兩匹馬喂飽。
查旦感慨地說,兩匹馬也變了,不再挑肥揀瘦,連爛菜葉都吃了。
第二天下午,他們回到了塬上。查旦把熟悉而陌生的家環(huán)視了一遍,那幅結(jié)婚照已經(jīng)重新掛到了墻上,看上去還是原來的樣子,好像從沒動過,他的照片依然跟來香緊緊地挨在一起,輕輕一摸,竟纖塵不染。那張課表也還在,只是越發(fā)橘黃。查旺說,三年來,我一直遵守課表的安排,是哥你缺了三年的課。
查旦拍拍查旺的肩膀,兄弟二人的手緊緊地拉在一起。
很多年以后,萬丈塬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汽車能開到查二馬家的門口,游客像趕集一樣從四面八方匯集到這里。而冬天,很少能見到雪了,那草呀,生長得亂七八糟的,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有一天,查二馬領(lǐng)回來一個漂亮的姑娘。查旺的眼睛沾滿了眼屎,他使勁地揉了揉,驚訝地盯著她:
“你是誰家的孩子呀?”
二馬笑道,二爹,你忘記啦,她就是你當年送走的那匹小母馬,現(xiàn)在變成一個姑娘回來了,我要跟她結(jié)婚啦。
查旺抬頭望天,裝出苦思苦想的樣子,突然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對呀,就是小母馬,送走了那么多年她也該回來了——你得帶她去見見她的兩個爹,它們都惦記了一輩子,天天跟我嘮叨,甚至生我的氣,問它們的女兒什么時候才回來,現(xiàn)在她終于回來了,快,快去告訴它們。”
馬廄打掃得干干凈凈,角落里堆放著足夠多的草料。兩匹馬看到二馬,努力了好幾次,但還是站不起來。它們確實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連毛都快掉光了。查二馬對那姑娘說,你是它們的女兒啊。
姑娘小鳥依人,笑瞇瞇地撒嬌說:“查二馬你胡說什么呀”。
查旦胡子和頭發(fā)都一起過早地白了,正一絲不茍地給馬刷毛。二馬叫了一聲“大爹”。查旦遲鈍而略帶羞澀地答應了一聲,并迅速地把右腿縮回來,掩飾他的殘疾。
“我要結(jié)婚了,大爹?!倍R大聲地說。
查旦笨拙地笑笑,打了一個咳嗽,繼續(xù)刷馬。
姑娘等不到查旦的祝?;蚱鸫a的關(guān)心,有些失望。從馬廄出來,二馬興致勃勃地跟姑娘說起了并不遙遠的往事。
那時候,只要我的兩個爹做錯了事,母親總是很生氣,羅嗦得像只鴨子,恨鐵不成鋼地抱怨說:
“造孽啊,我怎么會嫁給兩匹馬!”
每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兩個爹都偷偷地咧開堆滿牙垢的牙齒,裝著什么也沒聽見,向著相反的方向獨自走開,而我像一匹天堂里的馬駒,在萬丈塬的雪地上撒腿飛奔,母親好像看到了我像雄鷹一樣飛翔,臉上的表情頃刻之間變成了喜色,比風還快,比雪還燦爛。
我熱愛萬丈塬。政府多次動員我們搬遷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很多鄉(xiāng)親都搬走了,連王九月都搬到海南去了,剩下來的人越來越少,但我們都沒有同意搬家。離開這里,我的兩個父親就不知道怎樣生活。特別是母親,在彌留之際,她變得越來越敏感,聽不得別人的半點閑言碎語,她的內(nèi)心比雪還要潔凈,比冰塊還脆弱,一旦與她有關(guān)的穢語傳進她的耳朵,她整個身體瞬間就會支離破碎。因此,塬上所有的人都夸獎她,稱贊她的一生完美無缺,比誰都幸福。她們向我母親告別的時候說,來香呀,雖然你黑的白的都看不見,但你得到的比我們都多。母親聽到這話的時候臉上就露出得意的笑容,滿足得就像躺在一堆金子上面。但就是那兩匹馬,母親總是放心不下,經(jīng)常對大爹、二爹說:“你們不是瞎子不明白,馬吃不飽肚子比瞎子看不見東西還難受!”大冬天病榻上的母親還嘮叨著它們,一天好幾次催著我的兩個爹去找草,夢里也大聲嚷著命令他們,把他們攆出門。我的兩個爹呀經(jīng)常是,答應著走出門去,對我母親說,我們找草去啦。其實是,他們在門外隨意溜達溜達,過了一些時辰便帶著寒氣裝出氣喘吁吁的樣子回到母親的床前,煞有介事地向母親匯報:“我們打草回來了,馬也喂飽啦。”
有時候母親不相信,要二爹背她到馬廄里檢查,二爹只好背她,她便學著我祖父,伸手往馬的嘴巴里放送,馬只是輕輕地舔了一下,母親便滿意地說,看來你們沒有欺騙我,是喂飽了它們。我的兩個爹每天都要無數(shù)次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你放心,馬喂得很飽了,給山珍海味它們也吃不下去了。我不擔心兩匹馬,反倒擔心母親撐不到近在咫尺的春天。那時候,我每天都多么希望春天下半夜便來到萬丈塬。
但是,母親還是在春天到來的前一天離開了人世,離開前的最后一句話還是叮囑我的兩個爹:“你們不要在我死后趁機偷懶,弄虛作假,到了陰曹地府我的眼睛就不瞎了,能看得見你們,你們一定要喂飽兩匹馬。”母親去世好多年了,我的兩個父親也慢慢老去,在冬天里他們衰老得比風還急比馬還快。每天,他們除了喂飽兩匹馬,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了,經(jīng)常坐在一起聽聽我送給他們的木殼收音機,曬曬太陽,給對方擂擂背,捏捏肩,平平淡淡的,心照不宣,有時相互間幾天也不說一句話。不少的好心人都勸他們趁兩匹馬身上還有點肉賣掉它們,不再被它們拖累。但大爹、二爹早已經(jīng)把兩匹馬當成自己的親人了,舍不得讓它們離開,更不用說賣給別人當菜馬,那怎么辦,就讓它們慢慢老死唄。雖然我已經(jīng)成了縣電視臺的臺柱記者,連臺長方草都夸獎我終于走出了萬丈塬,出大息了,但大爹、二爹常常坐在馬廄的邊上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二馬呀,你也得學會怎樣才能喂飽兩匹馬?!?/p>
對我們這個并不輝煌的家族來說,喂飽兩匹馬便是人生的第一門必修課。他們的人生差不多就是從這門課開始的。從一場雪開始的。
那時候,雪下得比現(xiàn)在還厚,連樹都快要被淹沒了,我的兩個爹在雪里游來游去,看上去比兩條魚還快活。后記:想寫這樣的小說始于幾年前發(fā)生在我縣的兄弟倆合娶一婦的真實故事。好久了,只是不知道從何寫起,怎樣構(gòu)建,關(guān)鍵是欠缺一個著火點。我期待著誰把我的激情點燃。恰好去年無意中看了著名導演田壯壯非典時期拍的紀錄片《茶馬古道一德拉姆》。影片里采訪了一個與兄長共妻的年輕小伙子,望著燃燒著的柴火真誠感激嫂子教會他男人做的事情。“心里把她當做姐姐一樣尊敬”。哥在外面打工,他在家和嫂子生活,兄弟感情很好。雖然只有寥寥幾句話,只有一個鏡頭,就短短一兩分鐘,很多細節(jié)和內(nèi)情無從得知,也沒有更多的噱頭,平淡得像生活,但足夠震撼了我,我覺得里面應該有無比寬廣的空間值得探究。因此,我馬上構(gòu)思《喂飽兩匹馬》。我把故事發(fā)生的地點隱去了,因為幾年前就聽朋友說,我們云南、貴州、四川等地也有兩個男人同娶一個女人的現(xiàn)象,只是鮮為人知,或是兩個男人達成了某種默契而已。這與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無關(guān),與人的生存哲學有關(guān)。有些現(xiàn)實我們甚至永遠無法抵達,因此,我們不能用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去看這個現(xiàn)象,更不能用簡單的想當然的可信不可信去看待小說?!段癸杻善ヱR》看似荒誕,實滿懷溫情,充滿了關(guān)懷和隱喻,我試圖把它寫成一個寓言。
責任編輯魏心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