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冬天偷偷打了一個盹兒。
打哈欠的時候還是秋天,時間的腳步越走越慢,穿過一條河,翻過一座山,來到了村里村外。那時候,村子里的樹,和田野里的莊稼與草也走累了,望一眼,夕陽如幻,眼神有些困乏,思緒有些倦怠。當然,村子里的鐘表并沒有慢一星半點,走過春,走過夏,盼的就是這一秋的收獲。所以,村子匆匆上緊了發(fā)條,光著膀子,有些忙亂,但更多的是喜悅。和困倦的時間打了一聲招呼,把樸實的莊稼人散布在田野的每個角落。
有些鳥不是,它們離了滴滴答答的時間不能活。抬頭向天,便可以看見“一”字型、“人”字型的雁陣。雁的時間觀念可真強啊,再優(yōu)雅的身姿也不忘扮成時針分針的樣子。一會兒整點,一會兒又商量商量,把分秒也計算得那么清晰。
時間是被這些鳥帶走的,坐在村前大槐樹下曬暖的六爺對此深信不疑。我也看見了,一大早起來的時候,推開屋門,眼前一片混沌。是啊!時間都打著盹兒呢,哪還能像春天一樣滿眼生機——到處都是彌漫的晨霧。雞叫了好幾遍,喊啞了嗓子,也沒見能扯過來一片紅彤彤的霞光。算了,在沒有時間的世界里,誰還會在乎一只雞的叫喚呢?
樹上掛著霜,冬天的霜和雪花一樣白。就是太小了,還不夠村莊塞牙縫的,眼看著一抹柔柔弱弱的陽光穿透了云層,剝離了茫茫的霧色,倏然不見。時間一點也沒動,小河灘上的野草不再呼吸,抱緊了根,藏進泥土里冬眠。曾經在草間游弋的蛇走了,飛來跳去的蚱蜢也走了,把房子壘得高高的、像歌特式城堡的螞蟻們,都鉆進了大地的深處。或許,地下也有一個世界罷。有蜿蜒而行的蚯蚓,有鉆來鉆去形狀奇特的草履蟲,和把街道修建得四通八達的鼠們。此時,它們遠離了沒有時間的村莊,逍遙在我們不曾見過的另一個天堂。
時間打盹兒的時候,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有遠鄉(xiāng)走來的暈三有些感覺。
暈三當然是個暈人,每年的這個時候必來村子小住一陣。然后,噴著滿嘴的酒氣說:“還是咱村的人好,到了誰家都能給碗酒喝。別看俺的衣裳露著腚,明天就能穿上俺娘做的花衣裳?!睍炄f的娘是村西的李婆婆,她知道暈三每年都會在時間打盹兒的時候來,早用碎花布頭牽牽連連,做了一身棉衣裳。暈三不在村里住,而是在村外的破廟里磕個頭,躺倒就睡,第二天一大早就上李婆婆家,劈柴,打水,算是沒白活一天中僅有的不暈的時光。
暈三走的時候,時間就醒了,這一天也最清醒。推開李婆婆家的籬笆門,一步三回頭,淚眼麻花地說:“娘,你是俺親娘。暈三再暈也沒忘記有個好心的娘。”然后,暈三在醒來的春光里上路,踩著流動的時間,繼續(xù)流浪他鄉(xiāng)。
時間打的這個盹兒可不小。打從吃了冬至餃子,就再沒聽見過時間流動的聲音。往常,時間在陽光里穿行,走著走著就花開了,走著走著就結果了,走著走著,村子里的圍囤上了尖。時間就累了。走累了的時間也像人,站在田埂子上,眼前驀然閃過一片青綠,又忽然掠過一片金黃,最后,直到蟲蟻都銷聲匿跡了,草兒也開始枯萎,人的身體里就變得空落落的。時間都打盹兒了,人是不是也該停下腳步歇息歇息?
于是,漫漫的冬夜來了。木匠爺家有的是樹枝干柴,架在火爐子上一通猛燒,寒氣就被逼到了窗外,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拿出一壺燒酒,木匠奶從泥封的小陶罐里扒拉出幾碟腌菜:黃豆瓣兒、紅椒泥、蒜梅豆、青蒜薹,鮮辣爽口。吱溜一口酒,咋吧一下菜,暖得從鼻孔里忽忽冒熱氣。時間眨巴一下眼睛:喝吧,喝吧,沒人愿意管你們。繼續(xù)入夢,時間做了一個沒有時間的夢。
反正沒有了時間,村莊一下子變得比平常慵懶了許多。大晴的天,紅彤彤的朝陽鉆出來,給樹鍍上了一層紅,給河鍍上了一層紅,也順便給泛著青綠的麥苗鍍上了一層大紅的油彩。最后,穿過了窗欞,打在男人女人的臉上。時間打盹了,可陽光不能停下腳步——盡管睡得早,起得晚,可不能違背時間的約定,打一個寒戰(zhàn),憋紅了臉,放射出萬丈霞光。
時間是和陽光有過約定的,這個我知道。記得小的時候,在楊村的土泥臺子上上課,老師梅總愛一趟一趟往教室外面跑,在廢棄的磨盤上插了一根小木棍兒,又畫了很多小道道兒,看木棍的影子走了幾個格子該上課了,又走了幾個格子該放學了。老師梅總是汪著兩個好看的小酒窩,微笑著說時間到了。去年見過老師梅,時間爬滿了她的頭發(fā),雪白,雪白。依舊微笑的臉上依稀泛著當年的模樣。我想說,時間都打著盹兒呢,您是不是也該偷一個懶兒,好讓歲月的皺紋慢一些,再慢一些爬上額頭??晌业淖齑絿肃橹?,依舊靦腆得像小時候,做錯了事,不敢張口,喊一聲“老師”臉就憋得通紅。也許老師梅注意到了,是啊,凡是住在村子里的人,不管是前村后村,還是東村西村,一揸遠的距離,誰還不知道時間打盹兒的消息?
風這家伙總是在冬天停不住腳步,在雪地上打了個滑,依舊忽忽地鉆進村子。原本,樹們是不怕風的,時間醒著,就匆匆上路,該發(fā)芽的發(fā)芽,該吐綠的吐綠,該把花和果實掛滿一樹的時候,風不過是個陪襯,左一搖,右一晃,像飄蕩在一幅畫里,叫人直想親近。或許時間看守著風之門,一打盹兒,一股風就悄悄地鉆了出來,越過山川,越過高原,向往著無阻無攔的平原大地。沒有時間就等于沒有了阻攔,光禿禿的樹們也無可奈何。村子呢?只是一個觀眾吧,看著風的舞蹈,遠了,近了,哭了,笑了,牽動著每一根神經。這時候,我想喊醒時間。你看吶,誰家的雞,誰家的狗,誰家的小孩出來尿尿的時候,都凍得瑟瑟發(fā)抖。可又不忍心,一年了,時間忙完了村里又忙村外,讓樹又長了一圈兒,把莊稼又收了一茬,把村里的小伙啊姑娘啊,青春又增加了一歲,喊著吵著鬧著,說要去哪村的誰家去相親呢。
時間打了一個盹兒,發(fā)生了多少事情,時間并不一定知道。可村子里的人明白得很,“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冬天真真切切地來了。
云比往日更淡了,更遠了;水比往日更清了,更緩了,說不定哪天就結上一層厚厚的冰,讓你再也看不見魚兒追逐時間的樣子;水草也進入了夢鄉(xiāng),繼續(xù)下一個飄啊搖的夢境??蓵r間打盹兒的時候,人沒停止想念。村子里那么多的人甩下了村子里的時間,跑到他鄉(xiāng)的時間里混飯吃。風緊了,天涼了,是不是添了衣裳?冬來了,年近了,是不是盤算著哪天返回家鄉(xiāng)?這些,時間都知道,但住在村子里的時間不管。他鄉(xiāng)地多大,他鄉(xiāng)天多高,全由他鄉(xiāng)的時間掌控著,該走的走,該來的來,時間擋不住誰的步伐。
穿著花棉褲,住在破廟里的暈三起了一個大早,趁著還沒開始暈,一路唱著小調兒趕往李婆婆家。李婆婆說了,管它天冷大風刮,過年了,宰了一只小肥羊,今天熬了一鍋紅油辣子羊肉湯,喝上一個暖暖的冬天。
不知哪村的小子挨村派炮仗,嬸子大娘喊得那叫一個親,爆竹放得那叫一個響。時間呢?這時候也差不多緩過了勁兒,被咚咚的鞭炮、鉆天猴撓得直癢癢。算了吧,該睡的時候睡,該醒的時候就要醒呢,可別錯過了一年一度的好光景。打工的人都回了,他鄉(xiāng)的時間再殷勤,也挽留不住回家的腳步。要不信,大年初一的村子里一抬頭,就能看見打扮得跟電視里的小伙兒姑娘們一樣的鄉(xiāng)下年輕人,舌頭一打卷兒,說話還飄著一股京味兒,煞煞樂死個人兒。
時間偷偷在老井旁的梅枝上醒了。
時間偷偷在小河灘上的野草嫩芽上醒了。
時間偷偷打了一個盹兒,在村子里親切的祝福聲中蘇醒了。醒來的時間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村子那么小,但有的是時間呢,可以耕,可以種,可以遺忘那么多憂傷,也可以迎來那么多喜悅。
時間偷偷打了一個盹兒,村子又多了一個輪回?!?/p>
喬真薦自《當代中國文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