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于一個貧寒的黑人單親家庭,在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中,我們兄弟姐妹成長得倒也自由自在。然而大約在7歲時,我經歷了人生的第一次猛醒。當時,我喜歡上了班里一個叫海倫·塔克的小姑娘。她皮膚白嫩,扎著兩根小辮子,舉止優(yōu)雅。她衣著總是很干凈,而且她的功課也棒極了?,F在回想起來,當時我每天去上學可能主要是為了能看到她。
然而,就在我對海倫癡迷不已的第二年,發(fā)生了一件事情,以至于在這之后的22年里,海倫的面孔一直在我面前揮之不去。就是在那一年的課堂上,當著海倫的面,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羞恥”。
那天是星期四,我坐在教室后排的“傻瓜特座”上。那張座椅是專門留給調皮搗蛋的同學坐的。老師一直認為我很蠢——不會拼寫生字,不會念課文,不會做算術題,簡直是愚不可及。但老師們從來沒有興趣調查一下,我為什么上課時不能集中注意力聽講,那是因為我饑腸轆轆,我從來沒有早餐吃。有時候我真的餓極了,總是忍不住要從教室邊的大糨糊罐里舀上幾勺子充饑。當你饑腸轆轆時,糨糊的味道其實并不太差。就像孕婦的胃口會改變,愛吃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一樣,我也“懷孕”了。不過我肚子里懷的不是胎兒,而是貧困;是骯臟,是令人掩鼻的臭味;是寒冷,是別人穿剩了的舊鞋;是一張大床上擠5個人睡覺的難受;是沒有爸爸睡在隔壁的房間里的恐懼,是令人坐立不安的饑餓。
星期五是黑人發(fā)餉日。快放學時,老師來到班上,希望每個同學的爸爸都可以為“社區(qū)基金”捐一些錢。老師逐一登記后,星期五晚上各人就得回去向自己的爸爸討要自己所報出的數目。到了下個星期一再把這錢帶到學校來交給老師。我決定立即為自己“買”個爸爸。我口袋里裝著我擦皮鞋和賣報紙掙來的錢,不管海倫為她爸爸報多少數目的捐款,我所報出的數目都要超過她。而且我還要立刻交錢,我要讓所有的人對我肅然起敬。
由于過度的激動,我渾身都微微地顫抖起來,我生怕海倫報出的數字會超過我力所能及的范圍。老師打開本子,開始按字母的順序挨個念大家的名字。
“海倫·塔克?”
“爸爸說他捐兩塊五?!?/p>
“這太好了,海倫。真是太好了?!?/p>
老師的話也使我感覺很好。因為這個數目不太大,要超過它并不太難。我口袋里的零角子和硬幣加起來差不多有3塊錢了。我把手插入口袋里,攥緊那些錢,盼望著老師念到我的名字??墒抢蠋熌钔臧嗌掀渌型瑢W的名字之后,就合上了她的本子。
我站起身來,舉起一只手:“您剛才忘了我嗎?”
老師朝黑板轉過身去,背對著我說:“我沒時間跟你胡鬧,狄克?!?/p>
“可我爸爸說他要……”
“坐下,狄克,你擾亂課堂秩序了!”
“我爸爸說他要捐……15塊錢。”
老師終于朝我轉過身來,一臉怒氣:“我們這次募捐正是為了幫助你和像你這樣的窮人的,狄克·格里戈利同學!如果你爸爸出得起15塊錢,你們家里就不用領救濟了?!?/p>
“我現在就有錢,我現在就有錢,是我爸爸讓我今天來交的,我爸爸說……”
“而且,”老師顯然被我的話激怒了,她的鼻孔脹大,嘴唇繃緊,連眼睛都瞪圓了,盯著我,面無表情地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也知道,你——沒有——爸爸!”
她的話冰冷地穿透了我的耳膜,輕而易舉地擊碎了我用無比的勇氣建立起來的信心。我呆坐在座位上,幾乎成了一具喪失了靈魂的空殼。這時,海倫·塔克朝我轉過臉來,她眼睛里噙滿了熱淚。我這才知道,在大家的心目中,我只是一個值得憐憫的可憐蟲,無論我怎樣感覺良好都改變不了低下的身份。我再也不可能以平等的姿態(tài)贏得海倫的歡心了。在乞求的狀態(tài)下得到施舍,那是我最大的恥辱。
那一天我走出了學校,而且在以后好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很少回學校去——因為那里有我的羞恥。我甚至感覺到那羞恥像影子一樣到處追隨我,無處不在。我開始拒絕領取福利機構發(fā)給窮孩子的統一制服;以前,每天晚上到本先生的店里去要爛桃子是我的一大樂趣,但現在,我卻想盡辦法推托母親安排的這項任務;我開始害怕到西蒙斯太太家去要一勺糖,或者跑到街上去迎接救濟卡車,我甚至開始憎恨那輛卡車,它滿載著食品,專為救濟我和像我這樣的“窮人”。因此,它一來我就跑進屋子里躲起來。我的這些反常舉止曾招來母親的拳頭,但我想她也許不理解一個孩子最初的夢想破滅時那種自暴自棄的沮喪心情。
麻木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后來我遇見了那個酒鬼。那天我忙碌了一整天:擦皮鞋、賣報紙、替人跑腿……一天下來,我口袋里的小錢已經多得數也數不清。我決定犒賞一下自己。于是來到餐館打牙祭:我花1毛5給自己買了一碗紅番椒,花1毛5買了一份干酪牛奶三明治,花5分錢買了一杯可樂,又花5分錢買了一塊巧克力。面對這難得的豐盛晚餐,我吃得帶勁極了。這時,那個老酒鬼走了進來。他在柜臺前坐下,要了2毛6分錢的食物,然后有滋有味地吃完了他所要的東西。當店主威廉斯先生請他付賬時,這個老灑鬼并沒有撒謊,或者裝模作樣地先摸摸衣服口袋,然后假裝突然發(fā)現口袋上有個窟窿。他很坦白地說了一句:“沒錢?!?/p>
威廉斯先生咆哮道:“沒錢干嗎要跑到我這兒來白吃白喝?這些食品可是我花了錢買來的呀!”他跳到柜臺前,一掌將酒鬼從柜臺上打倒在地,用汽水瓶子砸他的頭。血從酒鬼的頭上汩汩地流出來,老板又踢了他兩腳。我看見那個酒鬼血流滿面,就走了過去?!梆埩怂桑瓜壬?,我愿意替他付那2毛6分錢?!?/p>
酒鬼站了起來,用一種復雜的目光看著我說:“省了你那2毛6吧,你不必付錢,現在已經不用了。我剛才已經付過了?!?/p>
他說完朝我俯下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謝謝你,小子,可是現在太遲了。干嗎不在我挨打之前幫我付錢呢?”
我對此感到十分難過。我在出手幫助另外一個人之前等得太久了。那天晚上,我在另一種痛苦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曾經孤立無援遭受鄙視的恥辱和袖手旁觀的羞愧一起折磨著我的心靈。我突然發(fā)現哪怕我再卑微,我其實都有能力去幫助別人。我想起了我的老師和海倫,也許她們當初對我的憐憫是真誠的,而我為什么要去痛恨她們,為何不將這種憐憫變成我今后生活目標和動力呢!
在此之后的22年中,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擺脫我心靈中最初的羞恥感。上高中時我參加樂隊做鼓手,那是為了海倫;上大學時我打破學院的田徑紀錄,那也是為了海倫;當我投身演藝界,站在麥克風前,聽到觀眾的歡呼聲時,我的心里就想,如果海倫現在在場該是多好啊!直到我29歲成家立業(yè)掙大錢時,我才最終從她的影子中解脫出來。
時過境遷,現在回頭想想當年教室里那個脆弱而執(zhí)拗的窮苦少年,再回憶起在我生命中影響深刻的海倫的面龐,我想,也許當時我該覺得羞恥的不是身份和地位,而是沒有一顆寬容慷慨的心?,F在我終于可以無私地給所有的人送去歡笑,幫助不少迷途的人找到生命的希望,這總算讓我的心靈得到了永恒的慰藉?!?/p>
牟大裕薦自《智慧與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