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尺丹青話審美

戰(zhàn)國時，齊王造九重臺，命畫家敬君繪畫。日子一久，敬君想念妻子，畫了幅妻子的像，以慰相思。被齊王發(fā)現(xiàn)，畫像很美，把敬君的妻子召來一看，果然是個大美人，就予敬君百萬錢，硬把其妻納入后宮。

從敬君“畫妻失妻”的故事看，戰(zhàn)國時的畫家，畫人物已有較高水平。畫誰像誰，美人的畫像，會令人看了頓起愛慕之情。

南宋初期，有個叫陸仲高的人，在臨安(杭州)看到一個老太婆，蓬頭垢面，乞討為生。下雨天，在人家屋檐下接水洗腳。她看陸仲高是個有身份的人，就流淚道：“官人!你聽說過秦妙觀嗎?我就是秦妙觀!”陸仲高猛然想起：北宋宣和年問，秦妙觀是汴京(開封)最美的倡女。有些畫家，把她畫成美女畫，出售賺錢。

可見，至遲在北宋時就有美女畫，而且成為商品流通。秦妙觀的畫像未見流傳；即使流傳下來，也未必能為現(xiàn)代人所接受、贊美。因為，人們的審美觀念，會因時代而異。

北宋著名畫家李公麟(伯時、龍眠)，藏有一幅唐朝周昉的《按箏圖》(圖1)，深為圖中的女像顯得肥胖感到奇怪。他問董逌“人物豐秾，肌勝于骨，蓋畫者(指周昉)自有所好哉?”董迪告訴她：“人物豐袱”是唐朝時尚，并非畫家個人愛好。從史料看，唐朝的大美人楊貴妃，就是“豐肌秀骨”的。大文豪韓愈形容美女，也稱“曲眉豐頰”。

有喜歡“豐肌秀骨”的，也一定會有喜歡纖細瘦削的。最典型的是春秋時的楚靈王，他喜歡細細的腰身。不論男女，都以腰細為美?！赌印ぜ鎼壑小罚骸拔粽?，楚靈王好士細要(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jié)?！敝桓页砸煌腼?，惟恐吃多了撐大肚皮，腰就不夠細了。男的如此，女的更糟糕?！逗鬂h書·馬廖傳》說：“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贝蟾拍切I死的宮人，便是“厭食癥”疾病史中的“老祖宗”了。

皇帝選后妃，一定選大美人。奇怪的是，從清宮留存的后妃畫像看，有幾個瘦長臉，尖下巴，并不見得美。特別是《孝全成后璇宮春靄》(圖2)，皇后的下巴，尖得嚇人。孝全成后鈕祜祿氏，是道光皇帝的皇后，咸豐皇帝的生母?？磥?，選美觀點是因人而異的。

我藏有六幅清代畫家的仕女畫，頗能看出清代人的審美觀點：

(一)孫坦《琵琶記戲劇人物畫》(圖3)

此圖絹本，原無名稱，只稱“孫坦山水”。但所畫三個人物，顯屬全圖重點。一青年男子背長柄雨傘，傘上扎有包裹，舉步欲行。一青年女子以右手拉男子左袖，左手舉帕承頜下，似拭涕淚。一老者拄杖，白發(fā)白須眉，左手指天，面露笑容。推想所畫，當是元高則誠《琵琶記》故事：蔡伯喈新婚燕爾，迫于父命，赴京趕考。其妻趙五娘，依依惜別，鄰人張?zhí)珡呐詣裾f：“蟾宮摘柱，指日高升?！比宋镉酶吖庞谓z描，十分生動。特別是趙五娘，畫得楚楚動人。頭部、軀干、四肢，部位勻稱，深合人體解剖原理，這在古代人物畫中是少見的。柳眉，鳳眼，懸膽鼻，櫻桃小口，雙頰較為豐滿。蔡家在遭到時局動蕩、天災(zāi)人禍前，家境原屬小康，況是方婚新娘，故發(fā)際有云頭金飾，手腕有白玉手鐲。趙五娘動乎情，止乎禮，舉止頗有分寸。

如果說人物的造型、效果代表了作者的審美觀點，則顯而易見，作者孫坦是看重“豐肌秀骨”的。

盡管這幅畫無論是山水、人物都畫得很好，但作者孫坦，畫史無傳。僅能從落款看到“云嵐山人孫坦寫”，下鈐“孫坦”、“履安”兩印。我在《收藏》雜志介紹此圖后，有安徽讀者告訴我：云嵐山在安徽。又有東陽讀者寄來一幅孫坦人物畫照片，但水平遠比我的藏畫低。因此，直到現(xiàn)在仍搞不清作者的有關(guān)情況。

(二)陳卓《藤車仙女圖》(圖4)

此圖系絹本中堂。作者陳卓，字中立，明末清初時北京人，寄居南京。山水、花卉、人物、鳥獸，無所不工。清張庚《國朝畫征錄》所列“金陵(南京)八家”中，沒有陳卓，但在乾隆版《上元(南京)縣志》中，卻以陳卓為“金陵八家”之首。

傳世陳卓作品，多為山水。這幅《藤車仙女圖》山水、人物、花卉、鳥獸俱全，但重點是藤車仙女。畫一女仙坐在以天然樹枝、樹藤編成的雙輪車中，以百花為車蓋。一鹿拉車，二仙婢隨車而行。女仙端坐車中，豐腴秀麗，雍容華貴。鬢發(fā)云髻，翠鈿金冠。正中一金鳳，展翅翹尾，步顫動搖。衣花邊紅衫，白長裙，雙足隱于裙中。雙手白肘以下，露出于寬袖，戴金跳脫。左臂憑于車檔，手搖羽肩。右手撫膝上，神態(tài)安詳。

女仙眉眼至發(fā)際、至鬢角都比較寬，顯得面孔團團，頗有“福相”。手臂也似鮮藕，較為豐腴?？梢娮髡咝哪恐休^有地位的女仙，是楊玉環(huán)式的婦女。

女仙的雙足隱于裙中，兩個仙婢，一個露出雙足，是未曾裹腳的“天足”，則女仙也就是“天足”。古代裹腳陋習，始于五代，而女仙傳說都是五代以前的人，畫天足是符合歷史情況的。

(三)費丹旭《幽篁琴韻》團扇(圖5)

清朝的人物畫，到了道光年問，以費丹旭最為著名。費丹旭(1801—1850年)，字子苕，號曉樓，烏程(湖州)人。工寫照，如鏡取影。尤精補景仕女，瀟灑自然，受世寶重。這幅《幽篁琴韻》團扇，畫臨水土坡，鋪有地氈，一女郎端坐氈上，雙手奏琴。背景為竹叢，云霧繚繞，頗為幽深。復有遠山一抹，更顯處境空曠。

費丹旭不愧為仕女畫的魁首。所畫女郎，不僅體態(tài)勻稱，連五官也嫵媚秀氣。鋪有花邊地氈，撫有古琴，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但裝束十分淡雅。頭上、腕上沒有金銀珠玉的首飾，袍服也不濃艷。越不裝束，越顯得大家閨秀，儀態(tài)萬方。

左右兩土坡間，有泉水流出，曲折成漪。女郎雙手撫琴，上身前俯，雙目注視流水。按理，琴是彈給人聽的。從畫面看，根本沒有聽琴的人，連影子也沒有。而且，環(huán)境是在竹林之中、流水之畔、土坡之上。環(huán)境的襯托，使人們可以看出女郎內(nèi)心的孤單、寂寞。畫家不僅畫出了女郎的俊俏美麗，更畫出了女郎的內(nèi)心世界，真正達到了形神兼?zhèn)洹⒊裁撍椎木辰纭?/p>

早年，我曾為此圖賦一絕句：獨坐幽篁撫古琴，想必人間少知音。的是曉樓能補景，秋水長伴伊人心。

(四)費以耕《月明林下美人來》(圖6)

費以耕(1823-1870年)，乃費丹旭的長子。費丹旭的仕女畫時稱獨步。弟弟費丹成，兒子費以耕、費以群，孫子費儀，也都以仕女畫名世。其中，以費以耕的成就最高。張鳴珂《寒松閣談藝瑣錄》云：“余游滬上，乞其(費以耕)畫鐘進士像，側(cè)耳作聽琴狀。旁坐一女郎，膝置一琴，撥弦撫弄，秀媚天成。”

《月明林下美人來》是一張絹本橫幅，畫面右方巨石間一泥路，以板橋通向?qū)Ψ剑蛔蠓剿孢|闊，煙霧掩映。四周均為梅花，十分茂盛。一女郎徐步橋上，眉目靚麗，體態(tài)嬌秀，頭梳雙環(huán)，二八年少。頭飾、服裝都很樸素，予人以小家碧玉、楚楚可人之感。

我在《鑒定書畫淺談》一文中提到此圖：“好的書畫真跡，具有一股吸人之力。如在書畫展覽中，盡管琳瑯滿目，名家精品，自會很遠攝人。猶似眾多女子中，美女自似鶴立雞群?！辟M以耕的《月明林下美人來》頗有蕭然出塵之態(tài)，令人一見，為之神奪，不得不傾囊買下來。

費丹旭、費以耕父子的仕女畫，形象優(yōu)美，神情可掬。成為一代翹楚，實屬名實相符。費以耕的人物線條，服飾衣褶，更為婉轉(zhuǎn)流動，比起乃父，或有出藍之處。

(五)尹沅《女仙圖》(圖7)

尹沅(1836-1899年)，字芷薌，號麗生，清蘇州人。祖幌、父銓，均工寫真及人物仕女，沅得家傳，名馳南北。光緒年間，陸潤庠招至京師，求畫像者極多。

這幅紙本《女仙圖》小中堂，畫一年輕女仙，執(zhí)拂立于云端，袍袖飄動，闊帶飛舞。女仙面部呈鴨蛋形，五官清秀中略顯莊嚴。由于女仙是立于云端俯視下界蕓蕓眾生，故下頜稍為收進。螺髻光潔，飾有金釵、珠花。雙耳也有金環(huán)、垂珠。藍袍、黃裙，均有描金、描方勝花紋。

尹沅的活動年代約比費丹旭遲半個世紀，但在仕女畫的技法上，已有了較大的發(fā)展。如面部膚色，濃淡渲染，增強了立體感。眉毛不是一筆描成，而是濃淡細擦，更具真實感。眸子點出高光，炯炯有神。眼睛上下，留有白色，形成了“杏眼”的效果。粉紅嘴唇，于下唇正中加一紅點，可能是當時的流行點法，更顯出“櫻桃小口”。

在傳統(tǒng)的畫像、塑像中，仙、佛女像有一套不同于凡人的造型，即所謂“佛面”。但尹沅筆下的女仙，雖然端莊嚴肅，但并非不食人間煙火，而是人間美女的寫真。我購得此圖時，發(fā)現(xiàn)畫首背面寫有一行小字：“此像神似三妹婉芬。蔚園?！?/p>

由于美人畫得好，使觀者“對號入座”的每有人在。據(jù)鄭逸梅先生記載：“郵票大王”周今覺，早年眷戀一女子，后被逼分手。時過三十年，忽于冷攤購得一無款仕女畫，酷肖昔日意中人，即購歸重裱懸掛，題為《畫中愛寵圖》。

(六)王云《窗里美人圖》(圖8)

清朝至近代，名畫家叫王云的有好幾個。畫《窗里美人圖》的王云(1866-1950年)，字竹人，紹興人。其父王緣，善人物寫照。云得父傳，至杭州賣畫，頗有名氣，兼工刻竹。

此圖畫一株梅樹，從中往右盤曲而上，枝多花繁，占去大部畫面。居中偏右，畫一月窗，窗簾斜掛鉤中。一女郎倚窗而立，露出上半身。身后有一略呈圓形的天然幾，上置書兩帙、香爐一個、茶杯一只，又紅色圓形有蓋漆盒一個。

女郎的臉、頸、手都比較豐滿。五官著筆不多，每筆的位置，稍有不慎，便會變西施為嫫母。但作者能使每筆都恰到好處，確實難能。大概是王云離我們不遠的緣故，她筆下的美人，使我們今天看來，還是很美。

此圖左上角有題詩：“東閣梅開一兩枝，先春現(xiàn)出好豐姿。淡煙冷雪峰三面，凍疏暗香月一池?！睆脑娨饪?，女郎是在探窗賞梅。峰雪未消，春意已至。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女郎無傷春懷憂之容，而有探梅欣喜之貌。可見她的胸懷是開朗的，心情是愉悅的。面龐向左，右手承頜，仿佛是個熟讀詩書的才女，正在構(gòu)思賞梅的佳作。廣闊的額角，大紅的袍子，都在襯托她的錦心慧質(zhì)。

上述六幅仕女畫的時代跨距，約為300年?？梢哉f，300年間，人們的審美觀，人們對美女的衡量標準，基本上是“豐肌秀骨”型的。而瘦骨伶仃，弱不禁風，并不是審美的主流。奇怪的是，近幾十年來，仿佛有一個無形的“楚靈王”在操縱、左右審美觀。女人以瘦為美，甚至出現(xiàn)“骨質(zhì)美人”的稱號。模特兒、節(jié)目主持人、影視演員，都以瘦為美。“減肥”成了口頭禪，略顯豐態(tài)的婦女，即以“減肥”為要務(wù)。“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為了減肥而減食，甚至患上“厭食癥”。有的影視演員，本來很美，忽然要減肥，又忽然媒體一片歡騰，說她“減肥獲得成功”。出現(xiàn)在媒體里的新面孔是顴骨突出，雙頰豁進，比例失調(diào)了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像兩盞探照燈?！?/p>

我覺得這些怪現(xiàn)象，簡直是審美史上的浩劫，與硬把天足裹成小腳，異曲同工。

有讀者要說：“你介紹的六幅仕女畫，都是你自己的藏品，只能代表你自己的審美觀。請問你今年多大了?”“不好意思，我今年剛過八十?！薄鞍耸憷项^，談什么審美觀!實在好笑得很!”

這使我想起《學林散葉》里的一個故事：劉半農(nóng)作(歌詞)《教我如何不想他》，經(jīng)趙元任制譜，傳唱甚廣。十年后，劉與觀眾見面。一女青年說：“原來是這樣一個老頭兒。”劉回來寫了一首詩：“教我如何不想他，可能相共吃杯茶。原來這樣一老朽，教我如何再想他?”

其實劉半農(nóng)只活到45歲，并不老，我則真?zhèn)€老矣!人說：“七十歲打打麻將，八十歲曬曬太陽?！蹦惚M可頤養(yǎng)天年，還談什么女人審美?那么，我說自己只有“二十開外”好不好?讀者不禁要笑：“一會兒年過八十，一會兒二十開外。顛三倒四，真正豈有此理!”別急，聽我解釋，這六幅畫是我在20世紀50年代收藏的，我當時的年齡的確只有“二十開外”。我當時的審美觀是怎樣形成的呢?在我的青少年時代，所能見到的最好的美女畫是月份牌。像杭稚英(1900-1947年)畫的月份牌《消閑》(圖9)，那美女，不正是“豐肌秀骨”的典型嗎?抗日戰(zhàn)爭前，市場上有一種一分錢一顆的小方糖，用玻璃紙包起來，每顆糖里都有一幅指甲大的女明星照片，最出名的是胡蝶，她們也多面孔團團，滿面笑容，很吸引人。

應(yīng)該強調(diào)的是，從“二十開外”到“年過八十”，我的審美觀沒有改變過。我在二十開外時喜歡這六幅畫，直到現(xiàn)在，我仍喜歡這六幅畫。

“環(huán)(楊玉環(huán))肥燕(趙飛燕)瘦，各盡其妍”。審美觀有所異同，自屬無可厚非。楊玉環(huán)硬要找鑿子，把自己鑿成能作掌上舞的趙飛燕，豈非咄咄怪事?這真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歷史好變，天道好還，禍害千年的裹足可以肅清，“楚靈王”又怎會不“駕崩”呢!

責編 唐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