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快遞公司的電話,亦純正在往自己的腳趾上涂著一種艷麗的藍色蔻丹。
電話里男人的聲音很好聽,低緩溫存的,像在陽光與微風中緩緩晃動的海水,融融地浸了過來。她是夾著幾團白棉花出現(xiàn)在鄒曉面前的。在她拿著簽字筆在包裹上簽名時,閑得無聊的鄒曉發(fā)現(xiàn)了亦純夾著棉花的腳趾,她的腳趾真漂亮啊,一個個粉嘟哪,白胖胖的,又嬌憨又妖冶,看得正出神,而純把筆狠狠拍在鄒曉面前,佯裝生氣說:“小子沒有見過美女嗎?”鄒曉的臉“唰”的一下紅到了耳根,嚅囁著:“我見過美女,沒見過美女這樣出來見人的。”
亦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笑的樣子又柔又媚,長長的睫毛一扇一扇像長著翅膀的蝴蝶,沒心沒肺地飛進了鄒曉的心窩。
以后,鄒曉經(jīng)常給亦純送包裹。包裹單上注明了包裹里的東西,大多是些衣服、皮包、香水之類的,保價單那欄的數(shù)字常常讓鄒曉瞠目結(jié)舌,捧著它們鄒曉小心翼翼,那小小的一瓶香水相當于他一個月的薪水??粗鼈?,心里卻莫名的惱怒與妒忌,那上面的字,遒勁飛揚,應(yīng)該出自一個男人的手筆。
亦純總是喜笑顏開地接過那些包裹,然后自嘲地說,收一個,少一個。
熟悉后,鄒曉知道亦純是一家公司前臺小姐。輕松、干凈、錢雖然不多,但每天都有個精神依托知道何去何從。說這些的時候,亦純是瞇著眼睛在笑的,可鄒曉分明看到亦純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逐漸黯淡下去了。
(二)
幾天后,鄒曉開著綠色快遞專車在等紅綠燈時,而純開著一輛黃色的POLO停在他的旁邊,那輛車,他曾經(jīng)在而純的樓下看到過。24歲那年,鄒曉認識了亦純一個開著POLO去一家公司做前臺小姐的女人。
那天,鄒曉利用職務(wù)之便開著車跟蹤了亦純,而純的車轉(zhuǎn)進了香樟路,停在路邊。不多時,一輛黑色寶馬開了過去,亦純上了黑色寶馬。但很快,她從黑色寶馬上跳了下來,神色慍怒,緊跟著一個穿黑色西裝的中年男人也跟了下來,他伸出手去拉亦純的手臂,卻被她摔開了。
六月初的下午,陽光明媚、空氣一點點熾烈起來。鄒曉一路跟著亦純。亦純把車開得時快時慢,鄒曉的心也一搭一搭地跳了起來,他真怕她出事。眼看就要到高速公路收費處,鄒曉加快了速度想攔住亦純。沒料想,亦純把車子停在了路邊,怒氣沖沖地徑直朝鄒曉走過來。那時,他才發(fā)現(xiàn)亦純哭花了臉,像個臟兮兮的洋娃娃。她脆弱無力地說,他不要我了。鄒曉胸口有些堵。他拉過她的手,帶她去洗臉。洗了臉的亦純很干凈,尖俏狐媚的下巴令她看上有種單薄的美,這種美讓鄒曉想起了紅顏薄命四個字。他的眼里有了疼惜。
是在鄒曉的車上,亦純睜著一雙淘氣又明亮的眼睛說:“你能抱抱我嗎?”鄒曉其實只想抱抱亦純的??梢嗉冇终f“鄒曉,你的聲音很好聽,你說你愛我好嗎?”隔著薄薄的衣服,亦純心臟處那片柔軟旖旎讓鄒曉喉嚨直冒火,他聽見自己有些干澀的聲音說:“我愛你?!?/p>
很快,亦純吻住了鄒曉,藤蔓似的纏了上去,兩個人的呼吸灼熱了空氣。鄒曉回應(yīng)她的動作有些生澀。亦純推開他,戲謔:“你是處男嗎?”鄒曉一下子猛地抱住了亦純,很霸道地吻了下去。在堆滿紙盒的郵政快遞車里,鄒曉笨拙地要了亦純。
(三)
再給亦純送包裹時,亦純讓鄒曉進自己的房子,亦純的房子很大,很空蕩,偌大的客廳里只有兩面相對的鏡子,一走進去就會看到這房間里有很多個亦純和很多個自己。鄒曉想亦純到底是個寂寞的女人。亦純看到鄒曉吃驚的表情后,雀躍起來了。她踮起腳尖,伸長了手指,對著鏡子跳起舞來。旋即,鏡子中有千千萬萬個亦純在跳舞,舞姿優(yōu)美輕盈,她微揚的臉像朵盛放的蓮花。
鄒曉看得正入迷,亦純突然像只折翅的鳥兒,猝不及防地撲倒在地。他慌張地扶起亦純。亦純痛得眼淚水盈出了眼眶,卻一個勁地說:“不要緊,不要緊,你親親我就好了?!编u曉又氣又笑,這個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他蹙著眉頭抱著亦純往臥室里走。
在亦純巨大的深藍的圓床上,亦純?nèi)淌苤ドw的痛疼,一點一點把自己舒展成一朵妖嬈的罌栗。她一次又一次地要鄒曉說:“我愛你”。鄒曉覺得她的內(nèi)心里有一個幽深的洞,無論自己說多少次“我愛你”,也無法填滿她的寂寞空洞。
你要長長久久地愛我,以后也不許忘記我,知道嗎?這是亦純開始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鄒曉不知道長長久久是多長多久,但他想他愛亦純會愛到自己停止呼吸的那一刻。
(四)
亦純從沒有向鄒曉提起過自己關(guān)于那個男人的事,卻依然收到包裹,這令鄒曉有些郁悶和沮喪。這個女人是個魔鬼,一邊向他索要著愛情,一邊向另一個男人索要著物質(zhì)。而自己卻對她欲罷不能。
九月的一天,他去給亦純送包裹。在樓下,他看到了那輛黑色的寶馬。他站在亦純的門口,隔著門縫看到亦純正在一個男人懷里嚶嚶而泣,男人用低沉暗啞地聲音安慰著她:“乖啊乖,不要哭了……”鄒曉的心像洞開了一個大口子,呼啦呼啦地痛著。一直等老男人離去,他才敲開了亦純的門。亦純一臉比天使還圣潔還純真的笑容,一見到他,如只歡喜不已的小鳥飛撲進他的懷抱。只是,她身上還殘留著煙草與男士香水的味道。
只是試探地問:“亦純,以后我們在一起生活好嗎?”亦純?yōu)囦倜髁恋碾p眸瞬間黯淡下去。好久,她才艱澀地說:“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他有些惱怒與不屑,看著亦純那張美麗的臉孔,鄒曉的心就那樣涼了下去。他把要送的包裹放在亦純的手中,就走了。
那天后,亦純失蹤了。他與她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
(五)
十月,他在家人的安排下與一名小學教師開始約會了。小蕪是很安靜很恬淡的女孩,讓鄒曉感覺很寧靜從容。
當亦純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時,已是黃葉舞秋風的十一月了。她站在他每天都要經(jīng)過的那條路上的一棵法國梧桐下面,臉色有些蒼白。鄒曉有些尷尬和慌亂,他臂上挽著的是小蕪。
“我女朋友?!编u曉說得堅硬。
“哦,你好。我是鄒曉的同事?!币嗉儧]等鄒曉介紹,已替他解了圍。她看著小蕪笑,笑得很干凈很無辜,葉木間的陽光在她的臉上投下了斑駁雀躍的光影。在她轉(zhuǎn)身的那一刻,鄒曉看到了她眼中波光流轉(zhuǎn)。
一直到小蕪去北京進修,鄒曉才去找亦純。
亦純穿著粉色的舞衣,在空闊地房間里跳舞旋轉(zhuǎn),有豆大的汗滴順著額頭滑下來,她大聲說:“真不想停下來啊?!痹捨绰湟?,人就跌坐于地,她撫著膝蓋處,淚水涌落。這次,鄒曉沒有去扶亦純,只是冷冷地看著她流淚。亦純揚著一張梨花帶雨的臉,哀婉地說:“你能不能撫摸一下我的腿?”鄒曉沒有動,他厭倦她的把戲。他說:“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
從她的房間出來,鄒曉發(fā)現(xiàn)這個秋天真的很蕭瑟,他的心有絲蒼涼的悲意。
(六)
半年后,小蕪從北京進修回來后,兩個人舉行了簡單又隆重的婚禮,日子過得波瀾不驚。來年初夏,鄒曉收到快遞公司的一個包裹,里面是一把鑰匙。
那天晚上,他夢到了亦純。她在裝著兩面大鏡子的房間里跳舞,她一動,就有千萬個亦純在動。跳著跳著她就隱退到一個幽暗的角落,她朝鄒曉笑著,可那笑頹敗又凄涼。鄒曉的心,痛得厲害。
第二天,他去了亦純的房間。一進門,就看到了千萬個自己和千萬張落寞的臉孔。房間的中央有一只巨大的紙箱。鄒曉揭開了紙盒,里面全是他以前送來的包裹,未曾開封的包裹。每一只上面貼著一張粉色的便箋,上面都注明了送貨的日期和那天的心情。喃喃自語一般的文字和記述從他給她送了第一只包裹開始。
亦純在公司做前臺小姐前,是一名舞蹈演員,不幸的是她在一次國內(nèi)舞蹈比賽中,舞到一半,就被送往醫(yī)院。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是骨癌,需要截肢才能保證癌細胞不擴散。亦純拒絕了,腿是她引以為豪的資本。這些年為了事業(yè),她沒有戀愛,但她是個渴望愛情的女子,她想要找個男人好好愛一場,讓這個男人記住她曾有怎么樣一雙美麗的腿。
她從來沒有什么男人,那個男人是她的爸爸。她一邊對抗著生命的流逝,一邊開始幻想著虛擬的愛情,她給自己買了很多禮物,通過快遞公司傳遞給自己,假裝有個男人來愛自己,直到鄒曉的出現(xiàn),她認定了鄒曉是自己可以愛的人。她誘惑他,勾引他,慫恿他,她是愛他的。她在人生的低谷懇求過他給自己時間,是他,放棄了。
偌大的房間,盛滿著亦純的氣息,也盛滿了鄒曉的無助。寂寞如潮,漫漲了漸暗的空房間。鄒曉拆開了一只盒子,里面是一只白色瓷杯,上面印著黑色的稚幼的字體:鄒曉,你答應(yīng)過我不會忘記我的。
那瞬間,他,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