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

快要下班的時候，同在一個醫(yī)院上班的老婆來找我。她說她曾經(jīng)小聲地喊過我兩聲，我都沒聽到，沒聽到的原因是我正在專注地看天。天氣預(yù)報說今晚有中陣雨，還沒到五點，雨的先頭部隊就爭先恐后地來占領(lǐng)陣地了。在一般人眼里，天上飄浮的云就是云，而在我的眼里，那就是濃妝淡抹總相宜的一幅幅水墨畫。它們是山，它們是水，它們是在草地上優(yōu)雅信步的羊群，它們是發(fā)現(xiàn)獵物不惜死命追趕的非洲獵豹……有時連我自己都感到納悶，就是潑到地上的水痕或是廁所里的尿跡，我都能看出它是提燈的少女，還是步履蹣跚的老婦，這正應(yīng)了報刊上說的一個畫家或一個作家的先天標(biāo)準(zhǔn)。但我最終也沒有成為一個出色的畫家或者哪怕是一個三流的作家，卻成了一個手藝精湛的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婦科醫(yī)生。這使得我的一些同行和我的一幫酒肉朋友們眼紅，他們都說我這個男人托生得最值，閱盡了全鄉(xiāng)女人的隱秘，我覺得這純屬于無知者的荒唐。打一個不太恰當(dāng)?shù)谋扔?，那些豬在精心喂養(yǎng)它們的農(nóng)婦的眼里，它們可能是可愛的阿黑，大白，或者花腦門什么的，但在豬販子的眼里都是籠統(tǒng)的豬。同樣道理，女人的那個地方，在一般男人眼里那是欲望和淫褻，而在我們男婦科醫(yī)生的眼里，只不過是一個器官。

龍?zhí)焱?/p>

我的耳朵里炸了一聲雷，我的肩膀上著了一記拳，我不得不回過頭來，一看是我的老婆田爽。

龍?zhí)焱?，你真的聾了？你在發(fā)哪份神經(jīng)？

我在看天。

天上有什么好看的？

那里有我喜歡的東西。

田爽走過來，一邊看亂云飛跑的一小塊天空，一邊揪住我的耳朵，說哦，看到了，天上長滿亂紛紛的心，還有那遍地披拂的小苗。

我一聲沒吱，我不能在這個公眾場合和一個發(fā)威撒潑的女人發(fā)生爭執(zhí)。我覺得沉默是金就是我最有力的反擊。但讓我沉默的另一個更大的原因，是坐在我對面的沙礫。她今年才來，還不知道我?guī)啄昵暗木p聞，還聽不出我老婆話里的弦外之音。

你太有才了，田姨，我怎么想不出這樣的詩句。沙礫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她對我老婆田爽諷刺我的話大加贊賞，并把她那狗屁不通的詩句寫在了處方簽上。

哎，張飄那你去嗎？我老婆沒去接沙礫的話題，把臉轉(zhuǎn)向我。

你去嗎？我撇下老婆問對面的沙礫。

沙礫看看天未置可否。呆了一會說，去，捧捧場。左右老張也快走了。

要走了，他要去哪？

還不待沙礫回答，田爽就快人快嘴地回答：你呀，什么都不知道，張飄要到鄉(xiāng)上去當(dāng)文教衛(wèi)生助理了，虧你還是他的同學(xué)。我承認(rèn)，自打我從縣里回來，我們接觸的并不多。

你呢？

這回我問老婆。

廢話！我不去我來找你？

我一聽說張飄要到鄉(xiāng)上去當(dāng)文教助理，心里還是升起一股無名的忌妒之火。所以我又瞅瞅那好像誰一碰就要漏水的天，說，天要下雨了。

下刀子也得去??！咱跟張飄什么關(guān)系。頭一天晚上怎么也得去捧捧場，兒子升學(xué)也是大事啊！我老婆急赤白臉地對我喊。

沙礫問龍大夫你和老張什么關(guān)系？

我說我和田爽張飄是醫(yī)專的同班同學(xué)，還是親家。沙礫笑了，說龍大夫你可真逗，你們兩家不都是兒子嗎？我說是啊，我們是同年結(jié)婚，同年生孩子。田爽和王旭剛懷孕的時候，我們就說如果生個一男一女，我們就軋親家，親上加親。可誰知道天不作美，生下來一看全是帶把兒的。親家沒軋成，但關(guān)系卻不差。雖說這幾年各自忙事，接觸不像過去那么多，但心是不隔的。

所以我說誰不去，咱們都得去啊，你也知道老張這人挺倔的，肯定沒幾個人。我說不一定吧？就好像你了解老張，人家這幾年也順溜多了，再說還有鄉(xiāng)上的人呢，王旭在那混了那么些年了，還差人嗎？

王旭是張飄的老婆，我這樣說是找借口，因為誰都知道鄉(xiāng)上有七八十號人，而我們醫(yī)院加上打更的老頭才四十多人。但張飄的老婆不是什么官，就是財政所的一個會計。

我的老婆急了，你這個人看來是沒治了，看你將來遇上個為難招災(zāi)的，咋去求人家張飄？噓——我把嘴撇到了耳丫子上，他能辦個球啊，都要魔障的人了。

走吧——老婆拉長聲求我。沙礫也說，人家都走了，再不去就開席了。說著過來拽了我一下，我不情愿地站起身，跟在她們的背后，磨磨蹭蹭地走。

路上的行人三三兩兩地?fù)纹鹆擞陚?，好在到張飄家的路不算遠(yuǎn)，走到他們家跟前的胡同口頭發(fā)還沒澆濕。再往前走，從張飄鄰居的矮墻上就能看見高高支起的大棚。張飄這兩口子還真能算計，同樣數(shù)量的席面在家里辦就比在飯店辦要省三千多塊錢。

到了門口，就見兩個男人從院里走出來，其中的一個認(rèn)識我，是鄉(xiāng)里計生辦的一個小兵。一見是我，他叫打招呼，龍哥來了。我說你們怎么走啊，不吃了？他急三火四地上那個人的摩托車，說不吃了，鄉(xiāng)上有事。我逗他，你們?nèi)嗣窆途褪潜任覀兠Π?！連個消停飯都不讓吃。

他笑了，帶著一陣雨絲突突突地跑遠(yuǎn)了。

進(jìn)得大棚遮擋的門口，張飄才從屋里迎出來。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他的兒子，樹樁子似的站在老張的旁邊，比他爹高出一截。嘴巴上也和張飄一樣長著厚密的胡子。

張飄的兒子熱情地叫了一聲叔，又走過去叫了我老婆一聲姨。我說祝賀你，你比你爹我們強多了，中國醫(yī)科大，那可是我們當(dāng)年的夢幻，在你的手里變成現(xiàn)實了。

張飄的兒子又問田爽，你們家小龍的通知書來了嗎？田爽不好意思地說，他哪比得上你，他是二本，還要等幾天。

張飄說都一樣，都比咱們強。說著走到我的跟前，又握了一下我的手，說，不過你能來，我還是真的很高興。

張飄說的不是假話。剛才我說有點忌妒他還不是完全的原因，更大的障礙是七八年前他給我捅的婁子。盡管現(xiàn)在我認(rèn)為他可能出于對田爽的關(guān)心，或者是無意，但他使我流亡在外三年多，險些拆散了我和田爽的婚姻。那時我和一個叫苗嫩的村醫(yī)正打得火熱。苗嫩是一個按他男人的話說，就是一個讓男人一見就要上的女人。她那時才結(jié)婚不久，跟我學(xué)婦科，水蔥一樣的兩條秀腿，讓我很是著迷。我喜歡她穿裙子的樣子，我認(rèn)為現(xiàn)在的很多女人都不愿意穿裙子，是毀了造物主給予她們的恩賜。女人的身段和腰肢只有在裙子的包裹下才顯得與男人不同，并充分招搖出女人的韻味。苗嫩就是一個樂意用裙子裝飾自己的女人，她來的頭一天，我的心里就是一緊，覺得我們以后會有故事。但我畢竟比她大二十歲，只是一個閃念罷了。但真正成事還是兩個月以后的事情。那一天，她說要讓我給她上環(huán)，我不解地問她，你不想要孩子嗎？她哭了。她說她暫時不想要一個天天向下的男人的孩子。我才知道他的男人結(jié)婚后不務(wù)正業(yè)，把自己的醫(yī)術(shù)荒廢了，成天和村子里的人打麻將，好幾次都因為粗心，鬧出醫(yī)療事故。我說你們不是衛(wèi)校的同學(xué)嗎？怎么一點都不了解。她說他念書的時候不是這樣，要不我也不會那么遠(yuǎn)嫁到這里來。他哪像你啊，畫畫得那么好，文章還寫得棒，我在市里衛(wèi)校念書的時候，就在報紙上?？茨愕奈恼潞彤嫛ｏ@然，她看過我的那些自認(rèn)為得意的狗屁東西。她那天還說我是看著你的作品長大的。我被她的幽默逗笑了，那么說是我老嘍。她自感走嘴，忙打圓場地說你真的不老。我還是有一點歲月無情的感傷。就在我掰開她的那雙玉腿的時候，她卻一下子坐起來，一把抱住了我，把她的嫩臉貼在我那胡子拉碴的老臉上。我的神經(jīng)短路了，我無法控制自己，盡管我曾冠冕堂皇地說，在我的眼里那僅僅是一個器官，但我還是走火了。本來是要給她上環(huán)，卻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給塞了進(jìn)去。我以為她會反悔，會大聲地喊叫，但我錯了，當(dāng)我們都飄上天的一剎那，我們都莫名地哭了。按照慣常的說法，這種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后來，我們是在到她們村子里進(jìn)行育齡婦女檢查的時候，被她的男人抓住的。那天檢查完，到了她們家里，她說她男人今個早晨就上市里進(jìn)藥去了。一進(jìn)屋，她就緊緊地箍住我，我也真喪失了理智。其實她的男人是早有耳聞，只不過是騙她。就在我們忘乎所以的時候，她的男人已經(jīng)悄悄地從窗戶溜進(jìn)來，不聲不響地把我們的衣服都抱到了一邊，并且拿著手機開始連續(xù)拍照。在他的心目中，如果我是強奸，苗嫩是要不時反抗的，但他看不出苗嫩痛苦的表情，有的只是幸福的微笑和有節(jié)奏的絲哈聲，他手中的手機顫抖了。就在苗嫩要扭斷我的一剎那，她睜開眼睛一看，傻了。他的男人走過來，啪啪地?fù)粽?，好——好精彩的表演。苗嫩以為他是沖著我來的，一找衣服，沒了，我也一驚，趕忙捂住自己惹事的地方。苗嫩對她男人說，你放了龍醫(yī)生，都是我的事。他男人一步一步走到立柜旁，拿回我的衣服，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沒了火，有的只是眼淚。他說苗嫩我不怪你，我輸給老龍頭，我知道都是我的錯。你瞧瞧，這小子把我說成是老龍頭，我的心里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覺得他說得在理。但也從反面說明他在各個方面都是我的手下敗將。他說，老龍頭你走吧，我會和苗嫩走好后面的路的。這就是八零后做事的風(fēng)格，按照六零后的做法，我會被打得頭破血流，還可能丟了老命，而在人家這里，卻是一個教他悔過自新的機會。就在我要走出房門的時候，他仍然沒忘記警告我，不過，老龍頭你給我記著，我也不會讓你好過的。他果然沒有食言，領(lǐng)著苗嫩到市里開了家私人診所，頭幾年我在縣里的時候，還聽朋友說他們的生意不錯，孩子也挺大了。

田爽是在接到苗嫩男人的彩信后才和我鬧翻的。其實在這之前，我和苗嫩在醫(yī)院的涼亭里說話的時候，就被張飄用手機拍了照。不知他是善意的提醒，還是惡作劇，當(dāng)田爽的手機上出現(xiàn)了我的兩條褲管和苗嫩的兩條秀腿的時候，田爽僅僅了解我的褲子并不了解那雙玉腿是誰？從那天起她就開始注意院里女人的大腿。但她失望了，因為在我們院里，還沒有那樣一雙好看的腿。從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田爽的心機。她攛掇院里搞了一場包括村醫(yī)在內(nèi)的健美表演，從她那細(xì)小的眼睛縫里發(fā)現(xiàn)了那條秀腿就是苗嫩的，她和我小鬧了一場，但我并沒在意。我開始認(rèn)為張飄的玩笑鬧大了，我和他的話也越來越少了。我一直到事發(fā)，都無端地把責(zé)任歸到張飄的身上，好像我的離家出走不是苗嫩男人的彩信而都是張飄惹的禍。就在田爽把我的東西都甩到外面的時候，我才知道我該走了。我托我在縣里婦幼保健站的同學(xué)找到了一份臨時借調(diào)的差事。在這期間，醫(yī)院開始走下坡路。田爽她們都在自己家里開了診所，效益據(jù)說比在醫(yī)院里還好。這期間，張飄也追求過田爽，但最后也沒有結(jié)果。我也曾在縣里找過幾個，但也僅僅是走個過場?？h里調(diào)不進(jìn)，正趕上恢復(fù)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院里需要技術(shù)骨干，縣里動員我回，醫(yī)院也找田爽和我談，田爽松了口，為了兒子，為了退休金，田爽又把我這輛出去騎別人的自行車接了回來?；貋砗蟛胖缽堬h也在鬧心，王旭的高中同學(xué)從縣里調(diào)到鄉(xiāng)上當(dāng)鄉(xiāng)長，據(jù)說在高中的時候他就追求過王旭。張飄開始天天喝酒，他的醫(yī)術(shù)隨著酒精的浸透開始麻木了。不管是什么病，他都說是氣管的問題。我知道這和張飄在學(xué)校里對呼吸內(nèi)科研究的透徹有關(guān)，但他的病人開始明顯少了，一直到醫(yī)院恢復(fù)，他都是這樣。而這時我開始理解張飄了，開始反思自己的不是，對田爽更是不敢說個不字，這也無形當(dāng)中助長了她的蠻橫。

我緊緊地握著張飄的手，說都是過去的事了。也祝賀你啊！

張飄一驚，又變得鎮(zhèn)靜了，祝賀我？他反問我。你不是要調(diào)到鄉(xiāng)上去嗎？他咧嘴一笑，沒影的事。

王旭呢？我看了看院子里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問張飄。她有事，沒有她，俺們爺倆照樣成事。我似乎又看到了張飄年輕時的影子。那時的他有棱有角，但就是在和王旭的交往上跌了一個大跟頭。我和田爽是我們那個班唯一成事的一對，張飄到這不久，每個星期最大的事情就是看對象。后來他才知道各個單位的漏網(wǎng)之魚幾乎都給他介紹過。王旭是其中的一個另類。她是電業(yè)所的臨時工，王旭的爹是電業(yè)所的頭兒。當(dāng)時讓我感到可笑的是，張飄別的都看不上眼，卻和一個臨時工飆上了勁。其實不是那么回事。張飄曾經(jīng)和我說過，他和王旭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傍晚的街道邊。他在我那喝多了水，就去和王旭見面。他沒看清王旭的臉面，只覺得臉箍得挺白，王旭話很多，張飄話很少。少的原因是張飄憋著一泡熱尿。王旭的話不完，張飄的尿在漲。就是這泡尿讓他們見面時間顯得很短又很長。隨著一泡熱尿的落地，張飄對王旭的印象就這么涼了。但王旭沒憋尿，所以她的熱情不減。第二天就到了我們醫(yī)院，本來她是知道張飄的診室的，卻從別的屋開始，每到一個屋都是相同的問話，張飄在嗎？這樣幾乎就在一瞬間，醫(yī)院里的人都認(rèn)識了王旭，也都知道張飄有了一個女朋友。我那時就覺得張飄完了，他要栽在一個心計不凡的臨時工手里。果不其然，王旭請張飄到家里吃，有時還到家里睡，她每次到張飄的宿舍，都給他買來他樂意抽的那個牌子的煙。王旭就像一塊狗皮膏藥讓張飄扯不掉了。這時張飄的老爹調(diào)到了市里，張飄也想隨過去，可王旭卻進(jìn)不去。張飄煩了，就在王旭找到他們家里的時候，張飄正在炕上做著到市里的美夢，一睜眼卻看到了坐在炕沿邊上的王旭，他真感到了王旭的可怕，他并沒有告訴他遠(yuǎn)在幾百里地的老家的地址，她是怎么準(zhǔn)確地找上門來的？他急了，一腳把王旭踹到了地上。王旭說她懷孕了，后來才知道是王旭騙了他。張飄蔫了，和王旭一起回到了院里。但卻不理王旭了。盡管王旭的老爹提出要讓他們結(jié)婚。就在一個黃昏的街道上，張飄叼著王旭給買的煙卷正漫不經(jīng)心地散步，考慮怎么樣甩掉王旭的時候，后面就來了一輛大馬車。就在馬車到了張飄跟前的一剎那，趕車的老板揮起大鞭子沖著張飄就是一陣猛抽。張飄抱著腦袋在地上滾作一團(tuán)。事后才知道趕車的老板是王旭的舅舅。張飄怕了，就在王旭的老爹再次找他談話時他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后來王旭的老爹把王旭弄到了鄉(xiāng)上，再后來成了正式的會計。張飄也就斷了調(diào)市里的念頭，和我們一樣成了鄉(xiāng)下人。

當(dāng)我坐在桌子邊的時候，雨開始稀稀拉拉地下了。等了好一會，才湊夠了兩張桌。都是我們醫(yī)院的同事還有附近的老百姓。我的老婆田爽沒在這兩桌，據(jù)說屋里還有一桌，可能就在那張桌上。不去管她，沒她在身邊，我更能喝個痛快。

上菜了，我一看張飄可真摳。六個菜里除了一盤炸魚，能叫得上是葷腥的就是香腸和豬皮炒黃豆了。剩下的就是黃瓜條拌杏仁，土豆絲芹菜，干豆腐尖椒什么的。我一下子沒了胃口，但既然來了，也不能空著，將就著吃吧，好在人們也不是沖著這伙食來的，辦事情這玩意，頭一天晚上都是這樣，把好東西要留給明天的正式席面，誰家辦事都不容易。

一看菜也上得差不多了，我舉起酒杯，招呼同桌的九個同事：來來來，今個是張飄兒子的大喜事，啤酒大點口，白酒來點力度，喝一個！說著我站起來和他們挨個碰了一下，一仰脖，我喝下去兩扁指。

來，喝。老馬一口就把啤酒順進(jìn)去，手中的杯子一正過來，沖著大伙一笑，怎么樣？杯子里只剩下白白的泡沫。大伙的情緒被老馬的激情點燃了，一個勁地叫好。

真有力度，滿上。

我一邊夸獎老馬，一邊又給他順著杯子邊上倒?jié)M。老馬說龍老弟看來懂得倒啤酒的規(guī)矩，這叫杯壁下流，你要直接倒，全是沫子，還會整到外邊來，年輕人大點口，洞房花燭夜，金榜提名時，都是人生的大好事，替張飄爺們干一個。

老馬還真能忽悠，酒桌的氣氛讓他給挑起來了。張飄和他的兒子拿著酒瓶子來敬酒了。張飄一到我們身邊先看看我們的酒杯，說，來喝一口，薄酒素菜，今個先將就著，明個再好好喝。

老王接茬說，中了，在家都吃啥啊！

張飄讓他的兒子給我們滿上，自己也倒了半杯，我知道他喝酒沒命，就勸他說你今個少喝點，你是東道主，你喝多了，咋照顧客人。沒事——張飄把白酒又倒上一點，人不多，我有分寸。來，謝謝各位捧場。走一個。說著，大半杯酒就見了底。臉也好像一下子涌上了血色。我知道他是掛上擋了，沒人能摟得住了。

雨又刷刷地來了，透過防雨網(wǎng)滴滴答答地落到菜盤子里。黃豆嚇得一激靈，慌忙給遠(yuǎn)道來的客人騰地方，落在香腸上的一滴，腳步?jīng)]站穩(wěn)，吱溜一下，滾進(jìn)盤子里。桌子邊上的人開始躲，生怕蹦起的油湯濺到自己的衣服上。

苫塑料。做飯的大師傅在那邊喊。就有幾個干活的人抻過一捆大塑料布跑到棚子外。來來，大伙都搭把手。我和那兩桌人都跑到外面，紛紛找塑料的邊角。雨開始大了，張飄端著空酒杯傻在那里，他的兒子端起兩個盤子往屋里跑。

快快，我招呼大伙舉起成捆的塑料布往棚架上送。棚子太高了，雨水打濕了我的眼，我用手抹了一下，說上墻，可是那些老百姓在紛紛苫自己的摩托，老馬推了我一把，我站上院子里的矮墻，又有幾個同事也上了墻，一使勁，把那捆塑料推上棚頂。我大聲喊，張飄拿鍬來。張飄這才緩過神來，墻角旮旯地找鐵鍬。棍子也行啊。我見他好像在別人家找東西的樣子就沖著他喊。干活的大師傅拿來一根鐵棍，我努力地向前一捅，塑料捆沾了水，粘滯滯地不動，老馬站在下邊著急地喊，龍老弟，你那勁兒都使哪去了，往前再挪一步。我說再挪我就掉下去了。老馬說沒事，有地接著呢。我又往前挪了一步，右手一用勁，粘滯的塑料捆，噗落落地滾了過去。我卻用力過猛，也順著塑料的勁，一個前趴從墻上折了下去。田爽不知從哪跑過來，一擋，我把她撞了個趔趄，跑到大棚的鐵架子上，垂下來的塑料把我一推，我才停了下來。

瞧你那笨樣！我老婆田爽不但不安慰我，反而訓(xùn)斥我。

好險啊！老馬拽住我。看碰到哪沒？我扒拉扒拉手上的鐵銹，剛喝的酒和著泥水都從腦袋上涌了出來，有了一點后怕，畢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手腳都不像年輕時那么運用自如了。

這扯不扯，這回都上屋里吃去吧？張飄不好意思了。大伙看看桌子上的菜，還沒算泡湯。都說算了吧，將就著吃吃，給老張省點。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用手抹抹凳子上的雨點，看自己杯子里的酒也沒見多，也沒見少。張飄又給我們添了點，各位，不好意思，我再敬大伙一杯。輪到老馬那，老馬說我不喝了，我肚子疼。張飄納悶地問，肚子疼？喘氣還有點費勁。老馬說。那是氣管的問題。張飄沒說完大伙都笑了，知道張飄又犯勁了。就支開他，你去那幾桌看看。張飄意猶未盡地一邊走，一邊回頭說，明個上班我給你好好看看。老馬拿手一指，去你的吧。大伙又接著喝。有人開始逗老馬，你真的假的？老馬說，說真就真說假就假，哪有那么些說道。來來，我再喝一杯。老馬說著一仰脖，又進(jìn)去一杯。

你可真尿！有人逗老馬。不尿中嗎？你大嬸要不早跟人跑了。老馬娶的是比他小了十歲的后老伴。你都靠啥頂著。嘿，老馬開始上套了，枸杞子泡白干，要多有勁就多有勁。

那你再和我大嬸生一個？我逗他。老馬上聽了，說沒準(zhǔn)，八十八還抱個大倭瓜吶。

你那是謊話。大伙都笑了。

不知什么時候天更黑了，雨又刷刷地下起來。棚頂上汪著水，順著支棍兒的大空隙籃球一般地懸在我們的桌子上，隨時都可能砸下來。張飄的兒子又拿著酒瓶子站到我的背后，說干爹我再給你們倒點。我說夠了，都差不多了。你爹呢？別讓他喝多了。張飄的兒子趴在我的耳朵邊上說，我爹出去了。我一聽放心了，看在孩子會來事的分上，我又讓他給大伙倒上，說，今個涼快正是喝酒的日子，大伙再喝一個。我們都站了起來，棚上的雨滴吧嗒落到酒杯里。老馬招呼小趙，快拿支棍搪搪，要不快掉下來了。小趙跑到大棚邊上，從一堆鐵棍里挑粗的。

還喝?。刻锼麄兡亲郎⒘?，跑到我們這桌上來問。

喝，老馬說今個是喝酒的日子。小趙開始往籃球底下塞鐵棍。大伙端著酒杯看著籃球滾來滾去。撲通——不知是鐵棍的毛刺扎的還是塑料老化，那個籃球一下子破了，兜了很長時間的雨水盡情地砸在桌子上，盤子一下子跳了起來，人們一閃身，手里的酒杯都驚慌失措地跑遠(yuǎn)了。

回來的路上，天已經(jīng)大黑了。地上，黑黑的是地，白亮亮的是水。剛才的情景破壞了我的心情，就連田爽都不吱聲了。老張可真有水命，挑這么個破天頭，弄了咱們一身。小趙打破了寂靜，粗著嗓門說。能省多少??？把咱們弄到飯店，哪有這事。就是，老馬說，咋沒一個領(lǐng)導(dǎo)啊？怕紀(jì)檢抓吧？小趙挺明白地說。

是不是張飄要走了不屌他們？老李說，張飄那脾氣，記不記得當(dāng)年小餑餑的故事。

怎么不記得，老馬說當(dāng)年我們評職稱，都自個使勁吹，生怕說孬了評不上。輪到張飄那，你猜他說啥？他說我先給你們講個小餑餑的故事。你看那小狗，向主人一搖尾巴，主人就給他掰一小疙瘩餑餑，再一搖，又給他掰一疙瘩餑餑。然后說我說完了。領(lǐng)導(dǎo)這個氣啊。

那就沒評上了？

還評上，讓他作檢查了。大伙都笑了。我心里說老馬不怪你上不去，你就以為張飄是在挖苦領(lǐng)導(dǎo)，也不把我們大伙都罵了嗎？從這一點上來看，張飄是看不上我們這些人的。

出了張飄家的胡同，眼睛好像適應(yīng)了黑咕隆咚的環(huán)境。街道兩邊人家的燈亮兒晃得更不知哪是地，哪是水。一束燈光打前面射過來。我瞇上眼睛把腦袋甩向一邊。車到跟前，嘀嘀地響著喇叭，我轉(zhuǎn)過腦袋，一輛夏利停在我的左邊。車窗里的腦袋在問龍哥我捎你一骨碌。我一看是我們的鄰居朱和，他是跑出租的。我說這么晚了你還沒收車？他說你們這是打哪來?。课艺f上張飄家喝酒去了。他明天辦事，晚上先去捧捧場。

那你們咋沒上飯店啊？

他在家里辦的嘛！

不對吧？朱和說，我看你們領(lǐng)導(dǎo)和鄉(xiāng)上那幫人都在老牛家飯店呢。

不可能吧？田爽說。

咋不可能，嫂子我還跟你撒謊？我剛送張大夫上飯店，他在那給人家敬酒呢。

是嗎？田爽一激靈，吧嗒一腳踏進(jìn)水坑里。

我把她拽過來，說陰雨天走夜道，不能撲亮兒去，撲亮兒去非掉進(jìn)坑里不可，這點常識都沒有。這回輪到我訓(xùn)她了。她一聲沒吱。

這叫啥事？朱和一聽說走了嘴，說那我先走了，油門一踩跑遠(yuǎn)了。不可能吧，一鍋里做兩樣菜，張飄不地道??！老馬有點氣憤。我說小趙你問問你小舅子，他不是在鄉(xiāng)上嗎？一問就清楚了。

小趙掏出手機撥通了他小舅子的電話。問你在哪呢？電話里一個喝大了舌頭的聲音在回答：在老牛家飯店喝酒呢，王會計明天辦事，先請一頓，你們咋都沒上量子?。烤湍銈兊膸讉€領(lǐng)導(dǎo)在這呢。聽的人都傻了，腔子里都涌上來一股馬尿味。

第二天，是張飄家辦事的正日子。臨近中午休息的時候，老馬我們都沒動。我們打算都不去了。上食堂對付一口得了。院長一推門進(jìn)來了，怎么還不走？王旭打電話來說湊不滿桌，今個晌午食堂沒飯，都上張大夫家吃去，請客不到，兩頭害臊。再說張大夫今后就是咱們的領(lǐng)導(dǎo)了，怎么也得給人家這個面子??！大伙開始三三兩兩地走，我抽完半根煙，還是跟著走了出來。

來到張飄的院子里，田爽好像早都來了，挨桌地在發(fā)煙。我瞪了她一眼，她根本就沒瞅我。張飄兩口子過來敬酒，看我在喝礦泉水，王旭說，怎么了親家，你耍啥??？說著就拿過一個杯子給我倒白酒。我說我真的喝不了，我胃疼。張飄說沒聽說你胃有毛病??？我說我喘氣有點費勁。張飄說那是氣管的事，呼吸系統(tǒng)的毛病。大伙都笑了。明個上班我給你好好看看。張飄不知道王旭在瞪他，還在那振振有詞。王旭說我看你真的不能當(dāng)大夫了。田爽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的身后，說親家讓你喝你就喝得了。我瞪了她一眼把半杯酒喝了下去。

寫禮賬的時候，我一看老馬他們都是五十，這是正常價。關(guān)系好一些的是一百，同學(xué)之類的關(guān)系，在我們這要兩百。我再看鄉(xiāng)上的書記鄉(xiāng)長都是五百，我們院里的頭頭也是三百，看來他們今天敢來并不怕紀(jì)檢。我摸出田爽今天早晨給我的兩百元，抽出一張遞給收錢的，說給我找五十。寫賬的認(rèn)識我，說五十？我說五十。想了想，又把那五十遞回去，寫一百吧。寫賬的一抬頭說你看看剛寫完，這咋整??？我說你把那五十劃了，在旁邊寫上不就得了。他不放心地說那好嗎？我說你就寫吧，你就說我讓你寫的。他就在那劃掉的五十邊上又寫上了一百。我剛要揣起那另外一百元，手里的錢被人一掠，扔在賬桌上。我回頭一看是我的老婆田爽，看來她已經(jīng)盯著我很久了。

把我的名字寫上，田地的田，爽快的爽，她報著自己的姓名，生怕人家給她寫錯嘍。寫賬的納悶地問，你們兩口子可真有意思，寫二百不就得了，咋還分家另過了？田爽說他是他我是我，好歹我和張飄也是同學(xué)嘛！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博士點評:

一個事業(yè)不得志、家庭生活也不是很如意的中年醫(yī)生，去參加好朋友的兒子的喜宴，回來的路上卻發(fā)現(xiàn)酒席分兩種，原來人情也分類。小說的故事很平淡，敘述也很平淡，卻深刻揭示出社會人情的冷暖和人心的不可琢磨。小說的結(jié)尾頗有意思，禮單上的禮錢的多少都有標(biāo)準(zhǔn)，而決定這個標(biāo)準(zhǔn)的是友誼、社會關(guān)系，還是一種潛規(guī)則呢？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小說始終籠罩著一種迷茫、失落的氣氛，給人物涂上了一層灰色的調(diào)子。在那里，似乎沒有人成功，也沒有人失敗，都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此外，小說在結(jié)構(gòu)和人物處理上還有些紛亂。

點評人：復(fù)旦大學(xué)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博士 羅四鸰

網(wǎng)友評論：

勞美：這小說挺好看，尤其開篇很棒。

吉方君：東升兄的這篇小說，使用個性化的語言和典型環(huán)境的描寫，成功地刻畫了小說人物。這是一篇構(gòu)思精妙、筆法老到的小說。

Losthydra：文章拜讀了，可能大早上有些昏頭，開頭讀起來不是很暢快，中間節(jié)奏感就好起來了，語句有意思，到了最后，就更有一種酣暢的感覺，是好的短篇的結(jié)尾，出人意料之外，又在猜測之中。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