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時,有個學(xué)者彭淵材,江西宜豐人,讀書很雜,書里的話他都信。書上有驅(qū)蛇的口訣,他信以為真,到郭太尉府上去驅(qū)蛇,被蛇追得亂逃,汗流浹背,脫掉冠巾,自我解嘲:“這蛇是太尉宅神,驅(qū)它不得!”他研究音樂,寫了本樂書,獻給朝廷,朝廷給他做了個協(xié)律郎的小官。
彭淵材在外十余年,家中老的老,少的少,連稀飯也喝不上。他的爸爸寫信要他回家,他騎了匹驢子,帶了個布袋,終于回家來了。親戚鄉(xiāng)里,相聚談?wù)摚翰即锒ㄊ侵閷?,這下子父母妻兒,可免于忍凍挨餓了。彭淵材聽了,喜形于色,說道:“吾富可敵國,汝可拭目以觀。”打開布袋一看,里面裝的是李廷珪制墨一錠、文與可畫墨竹一幅(圖1)、歐陽修寫《五代史》草稿一包。
從史料看,這個彭淵材也有不少專長,在京師十余年,頗受貴人歡迎,也一定積累了不少錢??伤莻€文物愛好者,有錢就買文物,及至回家,除了幾件文物,依舊囊無分文。他的文物,要傳到現(xiàn)在,真可“富可敵國”。李廷珪墨,不知還有存世否?文與可墨竹,存世不過兩三幅;歐陽修字跡,存世也不過數(shù)頁。彭淵材能預(yù)知這些文物的稀有性、可貴性,可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個真正出于內(nèi)心愛好,能傾其所有收藏文物的人。
有人比喻:真正的收藏家,是捧著金飯碗討飯的人。因為,只有真正的收藏家,才會熱愛藏品,才會獨具慧眼,才會收藏到“價值連城”的藏品,才會同藏品融會一體,生死系之。即使忍凍挨餓,也決不變賣藏品,換取溫飽。所以說,是捧著“金飯碗”,寧可討飯,也決不賣碗的人。
南宋趙孟堅,熱愛一冊《定武蘭亭》,常帶身邊。一次,坐船落水,幾乎喪命,好容易撈出《蘭亭》,站在水里大喊:“《蘭亭》在此,馀不足介意也!”他在卷首寫了8個大字:“性命可輕,此寶難得!”
被世人稱為“草圣”的于右任,熱愛古代碑刻,刻意收藏魏、晉、南北朝墓志,費時20年,耗銀洋10萬元,收藏到墓志、刻石300余方。因其中有七對夫婦墓志,即名居室為“鴛鴦七志齋”。后將這些藏石,全部捐贈西安碑林。其中一塊《周易》石刻(圖2),是東漢蔡邕《石經(jīng)》的唯一遺存,真是無價之寶,何啻“金飯碗”?于右任身為國民黨元老,任監(jiān)察院院長30余年,獎掖后進,接濟貧困,不遺余力,但自奉節(jié)儉,到臺灣后,幼子出國讀書,交不起學(xué)費,有時伙食費也接不上,還得靠廚師設(shè)法解決。病重時,唯恐付不起醫(yī)藥費,要求出院。他的身邊有只鎖著的鐵皮箱,逝世后打開一看,藏的不是珍寶,而是欠人債款的帳目。身邊的廚師、副官,他都欠著錢。
杭州文瀾閣,藏有一部《四庫全書》。太平軍攻占杭州,焚毀文瀾閣,任意糟塌《四庫全書》。天雨道路泥濘,太平軍即以《四庫全書》包扎馬足,以利行走。太平軍退走后,杭州人丁丙(1832-1899年),熱愛《四庫全書》,與哥哥丁申從煨燼瓦礫中揀得《四庫全書》萬余冊,又花錢收購散落民間者。缺失部分,雇人至外地抄補。及巡撫重建文瀾閣(圖3),即將全部《四庫全書》送至閣內(nèi)庋藏。他為保護《四庫全書》,不惜花費重金,花費時間。但他自奉極為節(jié)儉,出門拜客,一套出客衣,叫傭人捧在手里,到了人家大門口,才換到身上。他寫信往往不用白紙,而是利用廢紙,翻過來寫。我藏有一封他寫給金鑒的信,就是寫在一張商品仿單反面的。
鄭振鐸先生(1895-1958年)也愛書成癖。他曾在《古今文綜》的題識中寫:在溫州讀中學(xué)時,看到有個同學(xué)買了部《古今文綜》,“羨慕無己”,利用一個暑假,借來從中抄集出兩本《論文集要》。至今已四十余年,忽于中國書店看到此書(《古今文綜》),“乃購之歸,以紀少年時代一段艱苦求書的事實?!编嵳耔I畢生愛書藏書,共收書17200余種,近10萬冊。鄭振鐸遭遇空難后,其家屬遵照生前意愿,全部獻給國家。鄭先生收書偏重俗文學(xué),根據(jù)所收資料,寫成專著,有《中國俗文學(xué)史》、《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中國版畫史畫冊》等等。
明朝的項元汴,收藏書畫,可算得上是個大家了??伤莻€生性吝嗇的人。發(fā)現(xiàn)所收書畫,價格貴了,會長吁短嘆,整天悶悶不樂。他的哥哥項子長,是個進士,兄弟情深,十分厚道。發(fā)現(xiàn)弟弟悶悶不樂,就故意找他談天,表示十分看重弟弟買貴了的書畫,把他原價收購過去。
1961年,北京市面出現(xiàn)兩幅蘇東坡的畫:《瀟湘竹石圖》、《古木怪石圖》,索價甚高。專家對兩幅畫的評論不一,鄧拓認為《瀟湘竹石圖》是真跡,“景色蒼茫,令人心曠神怡。徘徊凝視,不忍離去?!彼?000元的天價買了這幅畫。為了湊錢,節(jié)衣縮食,連件像樣點的衣服也合不得買。他的夫人調(diào)侃他:“你只要前面掛張宋畫,背后披件明畫,就心滿意足了。你呀,簡直成了《皇帝的新衣》里的人物了?!?/p>
20世紀上半世紀,我國有位大書畫收藏家張伯駒(1 898-1982年),人稱“怪爺”。因為他為了阻止國寶外流,數(shù)次變賣家產(chǎn),高價收藏了晉陸機《平復(fù)帖》、隋展子虔《游春圖》(圖4)、唐杜牧《張好好詩》等稀世之珍。解放后,他把自己的珍藏獻給國家,但在“文革”中被殘酷迫害,趕到鄉(xiāng)下“改造”。年已古稀的老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活十分困難,連水都喝不上。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經(jīng)周總理關(guān)懷、毛主席點頭,才得返城擔(dān)任一個月薪七八十元的文史館員,解決了衣食之憂。
展子虔《游春圖》,賣方索價足赤(純金)200兩。張大干聞訊,從上海專程飛抵北平,與賣方討價還價。賣方不肯讓價,張大千悻悻而去。張伯駒知情后,變賣房產(chǎn),如數(shù)買下。張大千曾自刻一?。骸案豢蓴硣殶o立錐?!彼臅嫴仄罚_屬“富可敵國”,但論“貧無立錐”,如指田產(chǎn)猶可,指家財則不可。他有好幾處房產(chǎn),臺北的摩耶精舍,其豪華程度,恐全國能與匹敵者幾稀。
清朝時,有個揚州人收藏古錢成癖。家境富有,上輩即藏有古錢。兄弟分家時,他光要古錢,不要家財田宅。光是“漢興”錢,即藏有24枚。家無恒產(chǎn),生活困難。其妻取一枚“漢興”錢至古董店換得一枚銀洋,以買柴米。他知道后大驚失色,急往贖回。他對藏品是“生死系之”,寧可妻兒凍餓,也不變賣藏品。
語云:“不以成敗論英雄?!蔽覀円部梢哉f:不以藏品多寡論是不是真正的收藏家?!都t樓夢》里的石呆子,只藏有20把摺扇,但他理解藏品,熱愛藏品,生死系之,是個真正的收藏家。相反,南宋的賈似道、明朝的嚴嵩,收藏品類之廣,質(zhì)量之好,都是當代獨步。但他們不是真正的收藏家,只不過是把藏品當作權(quán)勢、財富的象征。他們的收藏不依賴自身的真才實學(xué),不走艱苦的收藏途徑,而是網(wǎng)羅一批清客、鷹犬,巧取豪奪,蓄意霸占。為了得到藏品,不惜掘人墳?zāi)?,破人家室。他們的藏品來得快,去得也快,未及終身,已冰山消融,抄家入庫。早在明朝時,茅維就說過:“世廟(指嘉靖皇帝)時,有豫章權(quán)相者(指嚴嵩),沉湎金珠,百計苞苴。一味耳食,何異坐井觀天,刻舟求劍歟!”
清鐵泳《履園叢話·收藏》云:“收藏書畫有三等:一日賞鑒,二日好事,三日謀利。”他說,對于書畫,“有篤好為性命者”,“有視為土苴者?!薄按蠹s千人之中,難得一人愛之。即愛之而不得其愛之之道,雖金題玉躞,插架盈箱,亦何異于市中之骨董鋪邪?!边@就是“賞鑒”與“好事”的區(qū)別之處,至于“謀利”,“則臨摹百出,作偽萬端,以取他人財物,不過市井之小人而已矣。”錢泳所難以預(yù)料的是,現(xiàn)在對“謀利”,已有一個非常冠冕堂皇的名詞,叫做“藝術(shù)品投資”。既是“投資”,目的就在于“增值”、“回報”。他們所關(guān)心的是書畫的市場行情,特別是他們手頭所持有的書畫的行情。炒股票,炒房地產(chǎn),又出現(xiàn)了炒文物、藝術(shù)品。高尚、優(yōu)雅的收藏界,禁得起如此搗騰嗎?在捧金飯碗討飯的行列里,出現(xiàn)手持算盤的大腹便便者,是何等辛辣的諷刺呀!
要之,做一個真正的收藏家,要有豐富的文史知識,較高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更要有堅強、清醒的自主頭腦,不隨風(fēng)逐浪,不人云亦云。
說到這里,有人會指出:照你的說法,只有學(xué)者、專家能做收藏家,一般人做不得了?我的意思決非如此,現(xiàn)身說法,我開始收藏書畫時,只是個二十來歲的高中畢業(yè)生。但我如饑似渴地尋找有關(guān)資料,不斷提高自己的文史知識、藝術(shù)修養(yǎng)。邊收藏邊學(xué)習(xí),邊學(xué)習(xí)邊成長,如此而已。
古往今來,有不少勞動人民成為收藏家。根據(jù)史料,有個店員成了碑帖收藏家,他寫出來的專著,令翰林院的老爺們也稱佩不已;有個農(nóng)民成了書畫收藏家,他的藏品中有元趙雍的《高士鼓琴圖》。1954年,我出差到臨安縣,問起縣里有沒有書畫收藏家?人們告訴我,臨安收藏書畫最出名的是一個開豆腐店的人,他有五十來歲了,豆腐店就開在大街上,我找他談過話。他說以前收藏過幾十幅書畫,最好的是宋人無款《百祿圖》(圖5),絹本,上面畫著一百只梅花鹿?!艾F(xiàn)在都沒有了,歸公家了?!?/p>
1988年,我結(jié)識上海工人書畫收藏家程寬渭。他比我大9歲,當年已有70歲。他和我是東陽老鄉(xiāng),但以前并不認識。他的父親是裁縫,他只讀過4年書,就跟父親到杭州做裁縫。從1938年起,一直在上海綢廠做工。一個只讀過4年書的血統(tǒng)工人,怎么會成為書畫收藏家的呢?原來,以前大戶人家雇裁縫,不是十天八天,不是一月兩月,而是長年累月,為全家男女老少,不停地做衣服。程寬渭的父親,就在杭州聞人唐澄宇家做了30多年裁縫。程寬渭跟父親學(xué)裁縫,也是在唐家學(xué)的。唐家收藏書畫甚豐,廳堂琳瑯滿目,而且時常調(diào)換。小裁縫面對書畫,日夕欣賞,耳濡目染,心搖神奪。但他深知,書畫十分高雅,十分名貴,窮人欲得,唯有夢中。誰知,20世紀50年代初,社會所有制大變革,“高貴”的書畫,流入地攤。程寬渭發(fā)現(xiàn),自己半天的工資,就可以買一幅書畫,何樂而不買呢!日積月累,他收藏了一二百幅書畫。他邊收藏邊學(xué)習(xí),終于說起書畫家小史來,滔滔不絕;論起鑒定書畫心得體會來,頭頭是道,成為一位貨真價實的工人書畫收藏家。1990年,曾與我聯(lián)合展出所藏書畫精品于金華八詠樓(圖6)。2000年程老病逝,使我失去了一位知心好友。上海作家圣野曾寫一詩送給程老:
“把金碧綠山水藏起來,把筆走龍蛇藏起來,把不朽的魅力藏起來,把永恒的微笑藏起來,你用數(shù)十年的春光,織就了一幅百鳥爭唱的錦緞?!?/p>
我也來說說,只一句:你是一位真正的收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