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事而信”別解
《認語#8226;學而篇》第五章云,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豹?/p>
這章誠如朱熹注引程子所云“此言至淺”,其意甚明,故歷來治經(jīng)者的認識大致差不多,基本如同朱子所理解:“‘道’,治也?!С恕T侯之國,其地可出兵車千乘者也?!础?,主一無適之謂?!词露拧?,敬其事而信于民也?!畷r’謂農(nóng)隙之時。言治國之要,在此五者,亦務(wù)本之意也?!贝苏码m然其言至淺,但因是圣人說的話,故又如程子所云:“然當時諸侯果能此,亦足以治其國矣。圣人言雖至近,上下皆通。此三言者,若推其極,堯舜之治亦不過此。若常人之言近,則淺近而已矣。”同樣的話,出自圣人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出自平常人,則等于放屁一樣的平常。這大有拍圣人馬屁之嫌也。
不過,話又說回來,言雖淺近,但要仔細琢磨起來,其解又似乎不那么順暢。譬如“敬事而信”,敬事好理解,敬者,“主一無適”,就是隨事專一,專心致志做某件事。說白了,可謂之忠于職守,有敬業(yè)精神?!皹I(yè)”指國家大事。當時的國家大事就是“在祀與戎”,亦即祭祀和戎事(戰(zhàn)爭)。對祭祀和戎事自然不敢怠慢?!熬词隆币岩樱瑸楹我幌乱健岸拧薄⌒庞诿衲??取信于君尚可,取信于民則不大好理解。從語法的角度講,這句話是個整體,“而信”之“而”這個連接詞在這里是用作順接的,也就是說,“敬事”與“信”這兩項內(nèi)容意思上是相承的。所敬之事是對國家(諸侯)負責,與“民”的關(guān)系并不那么直接。即使有人(如楊伯峻先生等)把“信”泛譯成“信實無欺”或“恪守信任”,也不好理解。既然敬業(yè)矣,還欺誰歟?除非所從事的職業(yè)是個搞欺騙的行業(yè),如舊時之商鋪,要掛一“童叟無欺”的牌子以廣招徠。但這無異于此地無銀三百兩,在外人眼里,你中華大地竟是欺騙成風啊!設(shè)若你從事的是戎事,兵不厭詐,你卻要講誠信,豈不是幫敵人的忙?因此,這個“信”字還大有考究的必要。
頃近再讀辜鴻銘先生的《張文襄幕府紀聞》,在《半部〈論語〉》一則中有云:朱子解“敬事而信”曰:“敬其事而信于民?!庇嘀^“信”當作“有恒”解,如唐詩“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釋“信”為“有恒”,比較新鮮;且與唐詩聯(lián)系起來,更是很有創(chuàng)意。的確,李益《江南曲》詩中有“潮有信”之“信”字,潮信,既守時又守恒,潮漲潮落有定期,只要天上的日月等天體不毀滅,地上的潮汐就會一如既往地時漲時落下去。
那么,將“信”釋為“有恒”,于“敬事而信”有解么?在星盈先生看來,不僅有解,而且有“的解”,這就是:不但要敬業(yè),而且要持之以恒。如果再引申之,唐突一下偉人,借用一句名言,就是:“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边@樣一來,不僅句意豁然貫通,而且其合理性也遠勝于“取信于民”一類的空談。因為這里還不是談“民”的時候,下兩句才是接觸“民”的地方,何必于此要把“民”生拉硬拽上?
接下來的問題是,釋“信”為“有恒”,于史有征么?當然有!《論語#8226;述而篇》第二十五章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劉寶楠正義曰:“恒有諸己曰信?!薄靶拧保褪亲约菏冀K如一堅持。用一艷句表達之即是:問我愛君有多深,??菔癄€不變心。這個“君”,就是“敬事”之“事”。而不是信誓旦旦,說變就變;或如《增廣昔時賢文》所云:“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復小人心。”雖然,有道是:寧做真小人,不當偽君子。但易反易復,也夠麻煩而討厭的也。
不僅如此,孔老先生還特別看重“有恒”。《論語#8226;子路篇》有云: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品颍 薄安缓闫涞?,或承之羞?!弊釉唬骸安徽级岩?。”
這章歷來認為很難解,舊說甚夥,莫衷一是。其共識之點是謂強調(diào)恒心,堅持韌性精神。人假若沒有恒心,連巫醫(yī)(以禳禱之術(shù)替人治病者)都做不了(李澤厚先生猜測,巫醫(yī)可能是世傳,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毅力),遑論從事國家大事!《易經(jīng)#8226;恒卦》的《爻辭》上說,沒有持之以恒的操守(楊伯峻先生譯作“三心二意,翻云覆雨”),總會有人招致羞辱。對這種無恒心的人,命運已早作安排,故孔老先生說,那就不必去占卦問卜了。
聯(lián)系到《子路篇》首章來看,問題就更清楚了: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闭堃妗T唬骸盁o倦?!边@簡潔的一問一答,其含意愚以為李澤厚先生的譯文最為明白曉暢:子路問如何搞政治??鬃诱f:“自己帶頭,大家努力。”子路要求多講一些,孔子說:“不疲倦?!碧貏e是關(guān)于“勞之”問題,到底是自己勞還是百姓勞?不乏仁智之見,李先生采兩者均勞意,甚為得體。而孔子的“無倦”之答,不正是“有恒”的最好注腳么!
治理國家要有恒,搞政治要有恒,這是客觀要求,而對于能適應這一要求的主體(人)來說,自是有相當高的道德素養(yǎng),以至孔老先生對之就特別敬重。他曾說過:“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斯可矣?!庇终f:“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保ā妒龆返诙拢┦ト?、好人,孔大人是見不到了,能見到有恒者也就心滿意足了。只是有恒者也難于見到,因為社會上多的是無恒之徒:把無當有,以空虛作實在,以貧困充豪華,這樣的人還能堅持下去么?
孔子對“恒”之態(tài)度如此,釋“信”為“有恒”的辜鴻銘先生,對無恒之人自是沒什么好感。他在《張文襄幕府紀聞#8226;翩翩公子》一則中說:朱子解善人曰:“質(zhì)美而未學?!倍宋鐦颍ǘ朔剑﹦t質(zhì)美而未聞君子之道者也,聰明之人處濁亂之世,不得聞君子之道,則中無定主,故無恒,無恒人雖屬有情,亦如水性楊花之婦女,最易為無良心事。
如此看來,無恒之人,乃小人之屬,甚至跟“婊子”差不多矣。這正反襯有恒人之可敬可貴了。行文至此,“敬事而信”為何物,也就水落石出矣:忠于職守,持之以恒。
連帶而及,下面再釋“節(jié)用而愛人”。楊譯此句為“節(jié)約費用,愛護官吏”。這里,將“人”釋為“官吏”,是用“人”的“狹義”義,因為與下句之“民”字對舉成文。不僅楊譯如此,還有不少研究者也特別強調(diào)“人”與“民”的根本區(qū)別:“人”指官吏,要加以愛護;“民”指老百姓,只能供役使。甚至搬出魯迅先生的話以資佐證:“孔夫子曾經(jīng)計劃過出色的治國的方法,但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即權(quán)勢者設(shè)想的方法,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保ā对诂F(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但平心而論,就此句而言,按這般辦理,似有不合邏輯之處。以古漢語語法權(quán)衡之,這句的結(jié)構(gòu)仍是個整體,亦即前后詞的搭配所表達的意義是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那么,試問:“節(jié)約費用,愛護官吏”,是怕鋪張浪費,官吏受罰呢,抑或是把節(jié)約的費用,用于高薪養(yǎng)廉?恐怕都不好說?;虬选肮?jié)用”、“愛人”說成孤零零的兩件事,當然未嘗不可,但又于句子結(jié)構(gòu)有礙。竊以為,節(jié)用主要是針對統(tǒng)治集團當局各級官吏以及相應的辦事機構(gòu)而言,而“愛人”之“人”,也就是孟子所謂“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孟子#8226;滕文公上》)之“人”,既可以指“勞心者”(官吏),又可以指“勞力者”(民),當然主要是指“民”。《論語》此章這里用“人”,十之八九是為了修辭不與下句“使民”之“民”重復耳。這種情況,“人”和“民”互換,在《論語》中也還出現(xiàn)過,如《衛(wèi)靈公篇》第六章之“信則人任焉”,到了《堯曰篇》第一章則作“信則民任焉”??勺C。
“人”如此,而“愛”呢?這里的“愛”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愛”,而是作“惠”講的“愛”。《左傳#8226;昭公二十年》有云:“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焙榱良b引賈逵云:“愛,惠也。”又,《史記#8226;鄭世家》引孔子的話云:“古之遺愛也?!迸狁喖庖Z逵云:“愛,惠也?!泵骱醮?,則“節(jié)用愛人”之義應該是:當官的要節(jié)用,節(jié)省開支,對老百姓要實行惠民政策,要施與恩惠。不過,不要一見到惠民政策,就以為孔老先生就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了,他的惠民政策,據(jù)《堯曰篇》孔子對子張問“何如斯可以從政矣”的回答,所采取的辦法是“惠而不費”,既施恩惠,又不花費。如何能夠做到這點呢?那就是“因民之所利而利之”,亦即根據(jù)人民能得到利益之處去做,從而使他們獲利受益。即使如此,“節(jié)用愛人”,畢竟是一種“損上益下”政策。這種政策,是有其理論根據(jù)的。《周易#8226;益卦》彖辭曰:“損上益下,民說(悅)無疆?!卑茨蠎谚取栋自捯捉?jīng)》的解釋,這兩句的意思是:“益卦,它象征著君子為人民服務(wù),減損了自己的享受,而增益他的下級——人民的幸福,所以人民喜歡無窮?!边?!“節(jié)用而愛人”,不正是《益卦》彖辭的翻版么?其譯文雖然過于現(xiàn)代化了些,但其精神還是基本忠于原意的。
至于“使民以時”(役使老百姓要在農(nóng)閑時間,亦即不違農(nóng)時),歷來解經(jīng)者多無歧見,也就無須星盈先生再饒舌矣。
[補解]
或曰:作為信用、忠信義講的“信”,在孔子心目中,在如何搞政治的問題上,是有著重要地位的。因此,在治理千乘之國時,將“信”納入其中,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應然是一回事,實然又是另一回事。孔子講如何搞政治之處多著呢,但并非離了胡蘿卜就做不成席,每次都必須“信”字出場。其實,因角度不同,它不露面的時候也多。
是的,《論語》中講“信”的地方不少??鬃釉啻螐娬{(diào)“信”對一個人的重要性?!叭硕鵁o信,不知其可也。”(《為政篇》第二十二章)“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衛(wèi)靈公篇》第六章)“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保ā蹲勇菲返谒恼拢┻€有上文提到的“信則人任焉”,等等。信,是禮俗,是道德規(guī)范,是任何社會群體必然要求個體遵行的普遍道德律。但孔子有時言過其實,陷入了唯道德論的荒謬境地,就實在有點可笑了。試看他對子張問如何搞政治的回答: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豹?/p>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豹?/p>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顏淵篇》第七章)
這章的“信”,李澤厚先生說:“好些注釋都作個體修養(yǎng)講,但原文明明是回答如何搞政治。但這并非說,老百姓吃飯問題不重要,而在強調(diào)政治如不守信任,就不能維持,就失去存在的根據(jù)?!比贿@也是個理論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把軍備去了,把糧食去了,國不存,家不保,人成餓殍,民眾安在?這種超乎經(jīng)濟的人民對政府的信任,可乎?這種近于后儒所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道德準則,行乎?不僅今日不會認同,即如歷史上的有識之士也難以接受,睿智如王充先生者就不禁問道:
使治國無食,民餓棄禮義,信安所立?傳曰:“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實足,(則)知榮辱?!保ò创恕豆茏?8226;牧民》文)讓生于有馀,爭生于不足;今言去食,信安得成?春秋之時,戰(zhàn)國饑餓,易子而食, (析)骸而炊??陴嚥皇?,不暇顧恩義也。夫父子之恩,信矣;饑餓棄信,以子為食??鬃咏套迂暼ナ炒嫘?,如何?夫去信存食,雖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雖欲為信,信不立矣?!白舆m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ㄈ接校┰唬骸仁?,又何加焉?’曰:‘富之?!唬骸雀灰?,又何加焉?’曰:‘教之?!保ò创恕墩撜Z#8226;子路篇》第9章文)語冉子先富而后教之,教子貢去食而存信,食與富何別?信與教何異?二子殊教,所尚不同,孔子為國,意何定哉!(《論衡#8226;問孔篇》)
王充抓住了孔子的邏輯混亂,前言不符后語的矛盾,批駁了去食存信之無稽。其實,孔子的“先富后教”的從政方略,才是比較接近社會客觀實際的。以致后來孟子、荀子都繼續(xù)發(fā)揮了這一主張,而孔子本人卻沒有把這一主張貫徹到底。孟子在與齊宣王對話時說:“是故明君制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笨涩F(xiàn)在的情形是,“今之制民之產(chǎn),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孟子#8226;梁惠王上》第七章)人民有了相應的產(chǎn)業(yè),好年成,豐衣足食;壞年成,也不致餓死。然后再引導他們向善,老百姓就會很容易聽從。反之,即使樂歲也是艱難困苦,兇歲更是死路一條。人們?nèi)然钭约荷紒聿患埃挠虚e工夫來學禮儀?問題就這么簡單,余何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