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的季節(jié),天氣是多變的,人也是多變的。
眼線穿越窗口,直達天際。無數個仰長的脖子像根植在軀體的柱石,僵硬地支撐著面朝天的頭顱,企望著雨水的傾瀉。干涸的土地張開了大口,僥幸垂落的一滴汗水,也被狼吞虎咽了。
沒有水的日子,人情也變得淡薄,淡薄得不知道如何才能撐到第二年雨水泛濫的季節(jié)。
雨停了,煩躁的心沒有停。遍地的水,映著天上的云,天和地重合在一起,人的軀體分不清是在地上走,還是在天上飄蕩。
稻谷的香味成為了一種古老的回憶,最熟悉的還是野草的苦澀味。也許某一天,這也將成為回憶。
孩子們習慣了不再流淚,老人們習慣了躺在床上不動,年輕的姑娘愿意嫁到外地去。成了家的男人和女人們的心成了荒漠,一家老小的嘴里長滿了狼牙,饑餓得可以撕咬掉自己。
女人在喊她骨瘦如柴的男人的名字:“任黑任黑……”
他呆立在那昏暗的屋子里,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時間恍若過了半個世紀,他才反應過來,漫不經心地回答女人:“有啥事?”
女人惠芳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一口氣說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話:“我現在去找村口的張婆子,她給我錢,我就跟她走?!豹?/p>
任黑皺緊了眉頭,心里如同布滿了荊棘一樣痛。
他心里有兩個他自己在爭吵:
“她走了,就有錢了,幾張嘴就有吃的了?!豹?/p>
“她不能走,我們一家人就算餓死,也不賣她?!豹?/p>
“她應該走?!豹?/p>
“她不能走?!豹?/p>
…………
可是他一言不發(fā),仍就木雞一樣呆立在那昏暗的屋子里。他其實想對她說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墒撬呀涀吡耍B人影也看不見了。
他突然仰天大喊:“惠芳啊,我的老婆,你不能去找那個人販子,咱們餓死了也要在一塊?!豹?/p>
他癱在地上,雙手不停地重重地捶打地面。漸漸地,他的手沒有力氣了;漸漸地,他沒有了聲響,像石雕一樣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有屋旁那株柚子樹的葉子在唦唦作響,為他哀鳴:片刻的猶豫將造成終生的悔恨。
黑夜的黑永遠比不上他內心的黑。他緩緩挪動他的軀體,把自己扔在那張曾經與她同眠共枕的床上??刹徽撍难劬κ情]還是睜開,都會看到她那張淚流滿面的臉向他飛來,似空投的炸彈般把他炸得粉碎。
屋外響起唦唦的腳步聲。他猛地直立起來,飛快地奔向屋外,激切地嚷著:“惠芳啊,你終于回來了,我想你想得好苦!”等他沖到屋外,卻發(fā)現什么也沒有,只有那株柚子樹的葉子像他的聲音一樣顫抖,發(fā)出唦唦的響聲。
絕望,灰心,等來的是三天以后張婆子送來的錢,惠芳出賣自己換來的一家人繼續(xù)生存下去的救命錢。
以后的日子,任黑的肚子里會飄溢出稻谷的香味。
許多人在干旱與洪澇的折騰中失去了生命,而任黑一家卻如惠芳所希望的那樣活了下來。
屋外又響起了唦唦腳步聲。已經無數次沖向屋外去尋找那熟悉聲音的任黑,再也不愿挪動一下他那沒有靈魂的軀體了。
門吱地一聲打開了,飄進來的是惠芳單薄的身體。
任黑揉了揉眼睛,她沒有消失,再揉揉眼,她還是沒有消失,他相信這不是幻覺。他沖過去,抱著惠芳,激動得嗚咽起來。他抱得更緊了,他害怕抱著的是空氣。
任黑問她被賣到哪里了,是怎樣回到家里的??伤裁匆膊徽f,只是默默地流淚,要把所有遭受到的委屈都化作淚水迸出來。兩人哭在一起,把所有的不公都哭喊出來。
惠芳被賣給了一個瘸了腿的單身漢,她被關進了一間小屋子里,不準出門。那男人說他花了大半生的積蓄才把她買來,要她必須生兩個孩子。每個夜里推門的聲音是最讓她害怕的。她會蜷縮著,會對那男的亂打亂踢。每次她得到的都會是憤怒的耳光和拳腳,直到她不再反抗為止。
她生下第一個孩子,當那男人抱著小孩去看病的時候,她像瘋狗一樣逃竄出來,拼命地奔跑。她不知道跑了多少天,也不清楚問了多少人,才回到家里。這段日子究竟是怎樣挨過來的,她實在不清楚,只是覺得前面就是家,溫暖的家。
夜晚,惠芳在自家的床上睡著。門吱地一聲被任黑打開了。這次,她不再害怕,她希望能夠和她的丈夫在一起。
任黑遠遠地躺在惠芳旁邊,他不說話,也不去碰惠芳,只睜著眼,望著屋頂。很久,兩人都保持在死寂的沉默中。
惠芳把手搭在他胸前,他把她的手甩開?;莘伎拷?,他猛地抱著她,親吻她的臉頰。突然,他停止了,給了她一個耳光,然后抓住她的頭發(fā),又瘋狂地親吻她的嘴。他哭起來,憤怒地說:“打你這個為別人生孩子的賤女人,親爛你被別人親過的嘴?!被莘既斡伤麆邮謩幽_、打罵,她眼神呆滯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誰都不知道到底是誰對誰錯。
這個夜晚的場景在以后生活的電影中重演了無數次,淚水混雜著冷漠把時間推移了兩年。
老天爺總喜歡把人捉弄,這又是饑荒的一年。
“我去找張婆子吧!”惠芳又重復了幾年前的話。
生活像被扯到了幾年前,踩著歲月的足跡,悲哀地慢慢前行。
任黑永遠都是沉默、猶豫。他的時間在此刻凝固了?!叭グ?!你走,去給別人生孩子!”
惠芳一步一回頭地走了,淚水糊了滿面。
任黑緊緊盯著惠芳,突然沖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臂。
惠芳含著淚水笑了,她感到他舍不得她走,他們是永遠在一起的家人……
任黑問她:“你還回來嗎?”
惠芳掙開了他的手,獨自一人朝前走了。
又是三天后,任黑家飄出了稻谷香,可任黑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寧愿吃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