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知道芒果這個詞語是1960年代末13歲的時候;等我把它的形狀看清楚時已是我23歲的時候了。那時幾州城里有了好幾家超市,超市的水果架上擺著好幾個品種的芒果,比如蘋果芒、象牙芒、鷹嘴芒、臺芒、澳芒等;而等我真正吃到芒果的時候,差不多已是43歲了。
一種普通水果,讓我夢牽魂繞幾十年,差點弄成跨世紀工程。
上個世紀60年代末,幾州城內(nèi)盛傳:一個東南亞國家的親王送給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芒果要途經(jīng)幾州。其實不是途經(jīng),而是有意識的巡回展示。送給偉大領(lǐng)袖的禮物,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和偉大的現(xiàn)實意義。全城市民群情激奮,奔走相告。幼時三杠子壓不出一句話的我鼓足勇氣向父母提出,要去看獻給毛主席的芒果。按平時的規(guī)矩,孩子不應(yīng)該在晚上出門。其實那時候社會很簡單,全國人民除了忠于毛主席保衛(wèi)毛主席以外,好像沒有什么其它事情,父母還是照老規(guī)矩不允許孩子晚上出門。但這次他們立即爽快地答應(yīng),去吧,我們?nèi)叶既?。?/p>
全城市民仿佛被洗腦一般,只一門心思虔誠地盼望著芒果的到來,仿佛那真是一個美好時刻。據(jù)說這神奇之物八年才結(jié)一次果,算得人間的稀罕物兒,只配送給世界人民的偉大領(lǐng)袖。當時沒有一個人去想芒果是用來吃的,更沒人去想它是如何吃法,比如用牙啃嚙還是直接從喉嚨咕嚕咕嚕往下咽,盡管人們都不知道它的食用方法。送給毛主席的禮物,不會形而下地去想到吃的問題。況且八年才開一次花結(jié)一次果,數(shù)量少之又少,怎么會用吃這種想法去玷污這神圣的貢品呢。
突然人聲鼎沸:來了來了!千萬雙眼睛望著東面,結(jié)果汽車從西面開來,人們整齊劃一地轉(zhuǎn)過腦袋,所有的腦袋都像伸長脖子的鴨子,汽車真的來了。我站在人群中間,盡量地踮腳,盡量地翹首。我本是跟大人一起出門的,可是他們不知去了哪里。我慌得要命,不是因與大人失散而慌,而是怕看不見芒果。覺得如果沒有看見,我會惋惜一輩子。我從別人抬起的胳肢窩下瞧去,終于看到一個不太清晰的場面:解放牌貨車車頭的頂板上放了一個雪白的大盤子,盤子里鋪著一塊紅布,過后想來應(yīng)該是紅色綢緞,盤內(nèi)置放著一個橙黃色的鵝卵形的東西,那東西很大,像一個放大了幾十倍的鵝蛋。我開始激動,激動得無法形容,盡管激動什么自己也不知道。這時我想老師教過的一個詞叫幸福,我就想這大概就是幸福了吧。
唉!汽車遠去了,義無反顧地遠去了。人們舉著的手還久久地停留在空中,頂禮膜拜一樣。還有人在跳忠字舞也是這樣,手舉在空中唱“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那份忠心,那份純真,那份圣潔。
后來仔細回憶,琢磨,發(fā)現(xiàn)有很多細節(jié)經(jīng)不起推敲,解放牌汽車頂上的盤子里真的放著那神圣的芒果嗎?應(yīng)該不是。分析一,果子很大,感覺有黑美人西瓜那樣大,那個芒果至少有七八斤重,七八斤重的芒果那時有嗎?你見過嗎?分析二,那顏色說是橙黃,那是因為我們知道那是水果,其實它黃得簡直就像純金,沒有半點瑕疵。超市水果架上的芒果不管是象牙芒還是鷹嘴芒,多為黃與綠或黃與橙的漸變色,總不是均勻的一片色,即使是一片色,其間總還有瑕疵與斑點呢!分析三,一個芒果,解放牌汽車上用盤子裝著,全國巡回展示,像幾州這樣一兩萬人口的小城市都要走遍,即使用福爾馬林藥水浸泡,怕也經(jīng)不起恁長時間的折騰吧……
而這一切琢磨都是在多年以后了,當年的人們?nèi)菀讋痈星?,不大動腦子。比如我就想起當時有一首流行歌曲的開頭兩句: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錦繡河山更加壯麗,我想,送給主席的芒果走遍祖國大地,錦繡河山也會更加壯麗的。
轉(zhuǎn)眼間就是上個世紀的70年代末。在農(nóng)業(yè)部門工作的父親和一群人出差到海南,學(xué)習(xí)海南的水稻技術(shù)。我在鄉(xiāng)下當知青,公社派我跟我父親他們一起去長長見識。因有父親在的緣故,我內(nèi)心本不大想去。父親從小對我們姐弟特別嚴厲,典型的家長強權(quán)做派,《紅樓夢》里的賈政。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歸納起來就是:在家聽大人的話,學(xué)校聽老師的話,工作聽上級的話,全國人民聽毛主席的話。聽話就好,不聽話就不好,用不著煞費苦心去琢磨話的內(nèi)容。
就是在海南聽老師講水稻栽培技術(shù)的時候,他突然提到了芒果。芒果與水稻二者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扯上的。本來我就根本沒注意聽講,只是一聽到“芒果”這個詞,一下像受了驚似的,精神為之一振。可老師像電源自動切換一樣,又突然把話題轉(zhuǎn)入水稻,再也沒有說到一句與芒果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的話語。是不是我聽岔了,也許老師說的水稻技術(shù)的某個術(shù)語與芒果的讀音十分相似?或者他根本沒有發(fā)出這個音,而只是我的潛意識“芒果”這個詞蹦了出來?不管怎樣,反正我覺得自己被這個詞以及這個詞所代表的物蠱惑了。
下了課我去找爸爸,想弄清楚課堂上的問題。我說:“爸爸,芒果與水稻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父親本來在洗臉,毛巾在手上停下來,受驚似的扭過頭瞪著我,你說啥?
我立刻知道我問得荒唐了,同時也證實了老師在課堂上確實沒有說過芒果,趕緊想改口,卻不知如何把話說圓,嘴里只說出芒果兩個字就打結(jié)了。
父親仍然有些驚疑,芒果?什么芒果?芒果怎么啦?
我一鼓氣說出:我想看芒果。
父親這才松了一口氣,一邊搓毛巾一邊背對著我說,你要看芒果,海南有的是,我洗完臉就帶你去。
我喜出望外,真是歪打正著。我壓抑住激動,輕輕地嗯了一聲,盡量不要流露太高興的神情。
街上果品公司的柜臺并不繁榮,只擺著為數(shù)不多且并不新鮮的幾種水果,即使如此,我也只認識香蕉,而且都沒有吃過?,F(xiàn)在想來除了香蕉,似乎應(yīng)該有椰子,但偏偏沒有芒果。我很失望,又不敢問。這時父親幫我問了:說有沒有芒果?服務(wù)員坐在柜臺的另一角織毛衣,沒有半點起身的意思,只是把嘴往一邊努了努。我和父親順著她努努著的嘴看過去:斜擺著的廂格中幾個蔫巴巴的果子呈現(xiàn)出灰暗的鵝黃。與我十年前在幾州城里看到的解放牌汽車上用盤子裝著的芒果簡直無法類比,是不是弄錯了?
父親提醒我說,看清了沒有?那意思是看清了就走吧。我只好不舍地跟在他身后離開,決不敢說想嘗嘗味道。這念頭就是異想天開,要是把這話說出口,那簡直就是膽大包天了。
其實想來,那時我已經(jīng)完全成人了,都23歲的人了,但是還完全籠罩在父親的威嚴下。父親的理論是,好吃的人一定懶做,懶做的人一定好吃,好吃懶做就是資產(chǎn)階級,而那時全社會都要求我們做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所以強忍食欲已經(jīng)成了我們的習(xí)慣。走吧,好歹近距離看清了芒果的本來面目,也算不枉此行。
但此事并沒有完,后來讓我感到不平的是,從海南島回來時,爸爸居然買了芒果的,但他作為禮物全送給他們股長了,難怪沿途他都那么小心地保護著他的提包。本來此事我們并不曉得,回家?guī)滋旌?,父親突然在家人面前說,誰知道我送給李股長的芒果是個什么味兒?他自言自語的,像一直都不太放心,一點也沒想到這話令我們多生氣,在場的人一下都瞪大了眼睛。媽媽說,你送芒果給李股長了?父親這才注意到我們都看著他,他隨便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
這時我盯著父親,在心里大聲地喊,芒果,我媽我姐和我都沒有吃過,你自己也沒有吃過,你居然都不讓我們知道,就拿去送人了!憑什么呢?
我和姐姐在那一刻心里都很恨我爸。芒果,人家外國親王送給毛主席的東西啊,那么珍貴那么神圣,李股長是什么人,也配得到這種禮物嗎?再說父親你一定要送的話,難道不能同時也讓家人分享一下嗎?最低程度也讓我們知道此事嘛。
但我們只能在心里嚷嚷,此時我希望母親能夠說話。
媽媽果然說話了,但沒說上兩句,倆人就爭吵起來。爸爸說,送幾個芒果算什么,我連這點主都不能做了?我還是不是一家之主了?父親不知是不是心里還是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點,有點惱羞成怒的樣子,眼睛外鼓,眉毛直豎,媽媽只好偃旗息鼓,自生悶氣。我和姐姐只有互相對了對眼神,以示惺惺相惜。
終于到了1999年春,我在超市的水果架上發(fā)現(xiàn)了芒果,那一剎那我想到了三十年前的幾州城,想到二十年前的海南島,幾個畫面疊加在超市的芒果架上,我的手伸向了它,芒果很快成為可觸可摸的現(xiàn)實。握它手里有一種握著玉石的感覺,光華圓潤,冰涼細膩,觸著鼻尖有一種草木的醇香,濃郁婉轉(zhuǎn),不似桃梨的輕浮,也不似柑橘的凌厲。
芒果并不貴,四五元一斤,我買了一大籃子,在年輕俊俏的女促銷員的殷勤幫助下,我提著沉淀淀的如同沉積了三十年歲月的芒果回了家。
家里的臥室、客廳、廚房以及陽臺都擺滿了芒果,窗臺邊,鍋臺上,花瓶周圍,我要讓自己滿眼都是芒果,滿屋都是芒果醇香……
我把芒果的皮慢慢撕開,再將果肉剔下來盛在碗里,像個饕餮一般吞食著,因為把幾十年的欲望細水長流地匯聚成了洶涌洪流。最后我躺在椅上,在芒果的簇擁中進入夢境:
在夢中,我清晰地看見我13歲時的情景:解放牌汽車駕駛室頂上擺著一個潔白無瑕的盤子,盤里鋪著一塊紅色綢緞,里面放著一個碩大而橙黃的芒果。然而,街道邊空空如也,只有我一個人。
展示芒果的過程恰似一條奔涌的河流,芒果,只是河流中一滴細小的水珠。
本欄目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