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央行理念的轉(zhuǎn)變以及后來發(fā)生的這一切,起了初始推動作用的,就是被史學家一筆帶過的“搶購手紙事件”,它就是那種自身微不足道,卻能改變歷史進程的“魔鬼細節(jié)”。
我最喜歡的推理作家當屬東野圭吾。他的《白夜行》無疑是其作品中最高桿的一部。一對少年戀人為了保護愛情、改變命運而弒父殺母,并持續(xù)了二十年的相互回避與暗中保護。執(zhí)著的中年刑警笹垣窮其半生追蹤真兇,最終卻在揭曉的那一刻親眼目睹悲慘結(jié)局。這部極盡人性之冰冷陰郁的作品,其唯一的“溫暖”之處,恰是這位低階刑警與其妻克子的一段對話,平淡無奇卻又生動有趣,在貫穿全書的不寒而栗中,給了我們一閃而過的撫慰。請允許我完整引用這段對話,因為它與我們今天的主題密切相關……
當搶購手紙成為年代特征
眼看案件毫無進展,線索基本中斷,已留宿專案組多日的笹垣也只好先回家?!啊谧约冶桓C里的翌日早上,笹垣被一陣聲音吵醒,克子正忙著更衣,時鐘的指針剛過七點。‘這么早,忙什么啊?要去哪里?’笹垣在被窩里問?!?抱歉,吵醒你了。我要去超市買東西?!I東西?這么早?’‘不這么早去排隊??赡軙聿患??!畞聿患?你要買什么?’‘還用問嗎?當然是手紙?!旨?’‘我昨天也去了。規(guī)定一人只能買一條,其實我很想叫你跟我一起去。’‘買那么多手紙干嗎?’‘現(xiàn)在沒空跟你解釋,我先出去了。’穿著開襟羊毛衫的克子拿起錢包匆匆出門。笹垣一頭霧水。最近滿腦子都是辦案、調(diào)查,對世上發(fā)生了什么幾乎毫不關心。供油吃緊的事他是聽說了,但他不明白為什么要去買手紙,還得一大早去排隊……”。
我之所以在此占用篇幅原文照登,因為這段對話并非完全虛構(gòu),而是反映了一段真實的歷史。它雖屬文學語言,但卻能讓我們更精準地解讀歷史,同時也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理解今天。
從對話內(nèi)容可知,東野圭吾把故事的時間背景放在了1973年至1974年,那兩年正趕上第一次石油危機,全球都爆發(fā)了通貨膨脹。日本當然也未能幸免,民生物價上漲,居民搶購商品,史稱“物價狂亂”。而手紙就是當時被搶購得最兇的商品,以至于有的地方要限量供應,所以才要“一大早去排隊”。日本國內(nèi)的讀者一定不會像笹垣那樣“一頭霧水”,因為每個日本人都清楚記得那段歷史。我雖然以前也對那段歷史略知一二,但有一個問題卻曾經(jīng)讓我很“一頭霧水”……
令我不解的倒不是搶購手紙本身,而是日本人對此事的“過分重視”。我一直搞不懂,為什么日本的經(jīng)濟史書都那么愛拿它說事兒。其實,不同背景的研究者對于戰(zhàn)后經(jīng)濟史的論述常常差異很大,不僅觀點、論據(jù)各說各話,有時甚至連數(shù)據(jù)都不統(tǒng)一??芍灰徽f到第一次石油危機時的通脹,就變得空前一致起來,幾乎都以“發(fā)生了搶購手紙事件”作為“物價狂亂”的證據(jù)。而更奇怪的是,大家都只舉這一個證據(jù),再無其他。這顯然不合比例原則,因為根據(jù)日本央行的統(tǒng)計。1973年和1974年,日本的年度通脹率分別為15.5%和19%,最高的月份曾經(jīng)到過24.9%,如此嚴重的通貨膨脹和劇烈的物價波動,怎能只以單一的物價事件來論證?更何況是手紙這種小東西!為何日本國內(nèi)的相關論著,無論其來自官方機構(gòu),還是財經(jīng)媒體,抑或民間學者,全體有志一同、獨重手紙呢?這就是我的疑惑之所在??墒俏覅s找不到解開疑惑的證據(jù),因為所有的論著在此處都是一筆帶過、語焉不詳。沒想到,最終使我解開疑惑的,恰恰就是《白夜行》里的這段對話。
作為一部偵探小說,竟然也寫到了史書中的搶購手紙事件。這應該不是巧合,而是證明了此一狀況在當時的確很普遍。可是,生于1958年的東野圭吾,第一次石油危機時還只是個15歲左右的少年,而他寫作《白夜行》時已經(jīng)四十來歲,事隔四分之一世紀,東野卻還能將那個年代的對話處理得如此生動、語氣精準且場景感十足,這只能說明“搶購手紙”給他留下的印象太強烈了。我高度懷疑那段對話其實就出自東野父母之口,說不定那時他也幫母親排隊買過手紙,這些形成了他記憶中那個年代的最鮮明印記。
東野之所以用它來表示案件發(fā)生的年代,必定是知道它能引起每一位讀者的共鳴。由此可見,“搶購手紙”對于所有日本人來說。都是其記憶中的最鮮明印記,它是那個通脹年代的最鮮明特征。如果一種事件后來成為了“年代特征”,那么它在發(fā)生時必定是普遍的也是“唯一”的。據(jù)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當年真正遭遇大肆搶購的,其實就只有手紙。如果拿《白夜行》的那段對話來印證經(jīng)濟史中的相關內(nèi)容,就能明白為什么后者都只列舉這個單一的證據(jù),因為實在是沒有別的證據(jù)。這說明當時的日本并未發(fā)生全面性的搶購風潮,雖然有些資料顯示,對于白糖、洗衣粉等商品也有過一些搶購,但其程度遠低于手紙,“證據(jù)力”明顯不足,自然也就無人提起。至此,我當初的疑惑終于徹底解開。
也許有人讀到這兒反而會感到疑惑:有必要非得弄明白這個小細節(jié)嗎?這有何意義?坦率地講,原來我也認為沒必要,所以只是在心里留了個小疑問。從未想過要去琢磨它。只是在讀到《白夜行》的那段對話之后,這個疑問便迎刃而解??赡菚r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看上去似乎很不起眼的小細節(jié),其實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和巨大的作用,它形成了日本央行后來在貨幣政策上的核心理念,因而間接地影響到這次經(jīng)濟危機的發(fā)生。在解釋這一點之前,還是讓我們先來重溫一句著名的西方諺語吧——“魔鬼都在細節(jié)里”。
央行與日本人的恐怖記憶
可是,在當時的日本社會看來,似乎“魔鬼都在央行里”。全國上下都一致認為,通脹率本不該達到這么高,這都是央行反應遲鈍、措施不力造成的,而手紙缺貨就是央行政策失誤的直接后果,甚至直到今天日本金融界仍然這樣認為??墒?,當我們從東野筆下的那段對話來審視“搶購手紙”時,就能聞到一股囤積的味道。由此看來,手紙缺貨是在所難免的,因為沒有一個國家能應付得了全體國人對某種商品的囤積需求。這種非理性的囤積行為所造成的缺貨,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供應短缺。實際上,經(jīng)過持續(xù)二十年的高速發(fā)展,以日本當時的財富積累和生產(chǎn)能力,已經(jīng)不大可能再發(fā)生二戰(zhàn)剛結(jié)束時的那種全面性的供應短缺了。以當時那高達兩位數(shù)的通脹率,被搶購的也只是單一商品。相較于中國上世紀80年代末的搶購風,以同樣兩位數(shù)的通脹率,造成的卻是全面性的囤積行為,日本的“搶購手紙”簡直就是小兒科,既無實質(zhì)短缺之可能,亦非物價上漲之結(jié)果。
當然,那兩年物價漲幅的確很大,但15.5%和19%這樣的通脹率,在當時世界各國中并不是最高的,而日本對石油的進口依存度卻是全球最高的,以油價從2~3美元到11~13美元這種漲法。日本央行能保持住這樣的物價“成績”,也算是差強人意了。更重要的是,那兩年的經(jīng)濟增長率也分別高達20.9%和18.4%,扣除物價上漲因素,實際增長率還有5.4%和-0.6%,宏觀經(jīng)濟的運行雖不敢說特別健康,但遠未到惡化的地步。這時候,不看經(jīng)濟的內(nèi)在體質(zhì),只是表面上把搶購單一商品與通脹率數(shù)字做連接,就斷言央行的貨幣政策徹底失敗。顯然是不夠理性客觀的。
民眾的不理性是可以理解的。戰(zhàn)爭剛結(jié)束那幾年,高達三位數(shù)的通脹率(100%~800%)和極度供應短缺的恐怖景象,一直留存在民眾的記憶中。雖然到石油危機之前,日本的通脹率都一直維持在個位數(shù),但畢竟才只過了十幾年,當石油危機來臨、通脹率竄高到兩位數(shù)時,人們心中那依然清晰的恐怖記憶便立馬被喚起。同時被觸動還有另一根敏感神經(jīng),那就是對石油的進口依存度——99.7%,這是個深植于日本人內(nèi)心的“恐怖指數(shù)”。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糾葛終于引發(fā)了民眾的集體下意識行為,以非理性的囤積和抱怨來釋放心中的恐懼。至于囤積的對象為什么選擇手紙,目前還無從考證,而抱怨的對象選擇央行,那就屬于“眾望所歸”了。因為日本這個國家把央行的職能規(guī)定得非常簡單明確,就是調(diào)控物價,一旦物價出問題,自然唯央行是問。
可是,面對全國上下的指責,日本央行為什么要概括承受、不加解釋呢?這是因為自明治以來,在日本的行政官僚體系中就確立了這樣一個觀念:政府有責任照顧好國民的生活。對于央行來說,自然就是要“照顧好國民的購買力”。當物價上漲導致民眾購買力下降時,央行接受指責自然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了。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央行既不能辯解宏觀經(jīng)濟其實體質(zhì)尚可,更不敢批評搶購手紙純屬非理性的下意識行為,央行自己尚且如此“謹言慎行”,又有哪位學者敢站出來為央行辯護呢?否則豈不是自己找拍嗎?這時我們終于明白,為什么所有的戰(zhàn)后經(jīng)濟史,寫到“物價狂亂”和“搶購手紙”時,都是寥寥數(shù)語、一筆帶過了。于是,第一次石油危機最終成為日本央行的“歷史污點”,直到今天,依然是每提及此,日本央行都要為“對不起日本國民”而“深感不安”、不斷道歉。這成為后來日本央行內(nèi)部上上下下部刻骨銘心的記憶,這些記憶也許不會比東野圭吾的好多少,起碼從此以后日本央行便走向了將通脹徹底妖魔化的一邊,就像東野圭吾筆下的那對不敢見面的情人。將自己置身于白夜,寧愿永遠不見天日,也不敢須臾忘卻恐懼。
伴隨著長期對通脹的恐懼,日本央行的貨幣政策永遠一脈相承,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以至于為今天的這顆已波及全球的危機爆發(fā)填充了炸藥。當我們再次回顧促使日本央行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的那兩年,也就是第一次石油危機的那兩年。便不難發(fā)現(xiàn),對央行理念的轉(zhuǎn)變以及后來發(fā)生的這一切,起了初始推動作用的,就是那個歷史上并不起眼、被史學家一筆帶過的“搶購手紙事件”。它就是那種自身微不足道,卻能改變歷史進程的“魔鬼細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