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戛然洞開,春生闖進(jìn)屋來。臘月的寒風(fēng),蛇一樣咝咝叫著,緊跟在他身后?!翱薷缁貋砹?”他大聲嚷嚷,眼睛因興奮,像夜明珠發(fā)亮。在外面瘋玩了半天,他臟兮兮的花貓臉上,熱汗津津。他站在屋門口,欲進(jìn)還退的樣子。大張著嘴,喘氣不勻,像不小心蹦到岸上的魚。沒人好奇,或是激動。他有些疑惑,甚至有些失望,目光從這張臉跳到那張臉,最后,落在爸爸的臉上。
爸爸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抬頭看屋頂。春生也順著爸爸的目光看屋頂。屋頂黑黢黢的,冬月里才翻蓋過一次,中間新嵌了一塊亮瓦,它是房屋的眼睛,白天睜開,陽光從亮瓦涌進(jìn)來,把滿屋照得亮堂堂,但現(xiàn)在是夜晚,亮瓦閉上了眼睛,也是黑黢黢的。
“這娃兒出息了!”媽說。她提著一背篼豬草往灶屋里去了。
只有妹妹小菊,目光粘在春生身上挪不開。她在等待中期盼著什么。
春生心有不甘,情緒再次激動起來。“很多人去看他呢!大人小娃兒,屋都快擠爆了,街沿上、地壩里也站了好多??薷缃o大人發(fā)紙煙,給小娃兒發(fā)水果糖,忙都忙不過來。”他拿出一顆花紙包著的水果糖,高舉在眼前:“看,奎娃哥給的!”
小菊跑過來,哥哥、哥哥殷勤地叫著,要他的水果糖。春生不給。小菊在他身邊繞來纏去,扯他的衣襟,抓他的胳膊,活像一只饑餓的小猴兒。
“要吃水果糖,跟我去!”春生用力甩開小菊,說。
“給我站住!”爸爸一聲斷喝,春生和小菊都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戳在那里,像兩截木樁。
這時,墻上的喇叭響了,在《東方紅》的樂曲聲中,廣播員黃海兒宣布開始廣播?!叭トトィ既プ鲎鳂I(yè)!”爸爸板著臉說。“你們看黃家的娃兒多有出息,又開廣播了!”他提了一把破藤椅過來,端坐在墻下,聽黃家的娃兒廣播。
黃海兒是黃紹福的兒子,高中畢業(yè)時,恰逢公社要招一名廣播員,三百多年輕人角逐,政審、面試、口試、筆試,黃海兒過關(guān)斬將,以高分中取,他成了全公社最有出息的年輕人。爸爸每次督促春生和小菊好好讀書時,都拿黃海兒做榜樣。
春生和小菊都只好乖乖地去做作業(yè)。春生讀三年級,小菊讀一年級,同在村里的小學(xué)上學(xué)。放學(xué)回來,媽總安排他們干這干那,比如淘紅苕、蘿卜,宰豬草,掃地,燒火什么的,但他們只要說一聲,我的作業(yè)還沒做呢!爸爸必定會說,好好好,做作業(yè)去!自己動身干這些活兒去了。
一盞墨水瓶做的油燈,放在寬大的四方桌上。燈光搖曳。春生無心做作業(yè)。他想不通,為啥爸爸不讓他們?nèi)タ薷缂彝婺?全院子里的大人、娃兒都在他家玩啊,可熱鬧呢!他悄悄掏出水果糖,小心剝開糖紙,伸舌頭舔了一下,故意咂吧出響聲來,然后,又小心裹好糖紙,放進(jìn)口袋里。他明知有一雙眼睛饞貓樣緊盯著他,但假裝沒看見,逗得小菊不停地咽口水,也不由自主地咂吧起來,春生吃糖,仿佛她也跟著享受似的。
爸爸坐在屋角落里聽廣播,無聲無息。不知過了多久,那把破藤椅終于吱嘎叫了一聲,他站起身,雙手習(xí)慣性地背到屁股后,在屋里踱了兩步,偏著腦袋,瞅了瞅做作業(yè)的兩個孩子?!罢J(rèn)真做,”他說,“莊稼做不好,誤收成一季,書不讀好,誤人一生!”然后,拉開門出去了。
春生趕緊又拿糖出來舔。一見到糖,小菊心里如貓抓:“哥哥,給我也舔一下嘛?!贝荷室鈱W(xué)著爸爸的口氣說:“去去去,好好做作業(yè),你看黃家的娃兒多有出息,又開廣播了!”糖舔不成,又得罪不起春生,小菊難受得想哭;心里想哭,眼里果真就有了亮汪汪的淚水,不爭氣地冒了出來,差點(diǎn)沒翻出眼眶。春生偷看小菊,見她那副哭喪相,真有幾分可憐,心里不忍,把水果糖遞到她鼻子下?!斑恚蛞幌掳?。”春生繃著臉說,“只許舔一下!”小菊剎那間笑逐顏開,趕緊湊過頭來,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了一下,嘴里咂吧著,兩粒豆大的淚珠翻出眼眶,順著臉蛋滾落下來。
爸爸回來,仍舊坐進(jìn)破藤椅里聽廣播。春生望了一眼小菊,小菊也正偷看他呢!兩人輕輕咂吧著甜蜜蜜的嘴,悄悄一笑,安心做起作業(yè)來。
有一陣,爸爸顯得煩躁不安,從椅子里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就在這時,有人敲門,篤篤篤響得急迫。爸爸愣了一下,臉上旋即綻放出生動的表情。他重新正襟危坐,指示小菊:“快去開門?!贝荷鷵屜缺牧似饋恚骸拔胰?”
門拉開一道縫,院子?xùn)|頭的李老拐擠進(jìn)一顆腦袋來問:“見過我家的花貓么?”爸爸仿佛一下子泄了氣,身子塌陷進(jìn)破藤椅里,沒好氣地道:“鬼才曉得,你那瘟貓死到哪里去了!”“隊長你在家啊……”李老拐滿面堆笑,趕緊討好說。爸爸懶得理他。李老拐知趣地縮回腦袋。門重新關(guān)上,春生又回到桌邊做作業(yè)。
破藤椅像不堪重負(fù)似的,在爸爸屁股下不耐煩地響個不停。過了好一陣,又響起兩響敲門聲,輕輕的,不注意差點(diǎn)昕不到。爸爸抬起頭來,無精打采地問:“你們,哪個去開門?”春生和小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行動的意思。爸爸就指示:“小菊,你去?!毙【账撇磺樵?。但她什么也沒說,還是去了。
來人是奎娃媽,腳步輕輕,怕碰著什么東西似的。她胸前抱著一個包裹,用報紙仔細(xì)包著。她身后跟著高出她半截身子的奎娃。小伙子身板筆挺,穿一身簇新的草綠色軍裝,左胸前別一支鋼筆,金屬筆掛露在兜外,亮光閃爍。他長高了,也長魁梧了,卻反而變得拘謹(jǐn)了,長滿青春痘的臉上,掛著不太自然的笑容。
爸爸立即來了精神,從椅子里起身,熱情招呼他們。媽也從灶屋里出來,端來一條長板凳,解下腰間圍裙,把長板凳擦了一遍。奎娃母子倆并沒有落座。奎娃口里叫著“大叔”、“大嬸”,趨前兩步,伸出右手,伸到爸爸面前;爸爸愣了一下,忙不迭地伸出一只手,卻是左手,和奎娃的手握在一起??尢统鲆话垷?。在煙盒屁股后面彈了彈,抽出一支,遞給爸爸。爸爸?jǐn)[擺手說:“你曉得,我不吃煙的。”
爸爸重新坐進(jìn)破藤椅里,奎娃也跟著坐下,奎娃媽陪著春生媽在一旁依舊站著。爸爸打量著奎娃說:“小伙子出息了!”奎娃媽趕緊說:“還不是托大叔、大嬸的福!當(dāng)初娃兒想去當(dāng)兵,他大叔不開金口,哪有今天啊!吃水不忘挖井人,本來娃兒一到家,就說要上門來看望大叔、大嬸,沒曾想,剛落腳,就來了那么多鄰里鄉(xiāng)親,脫不了身啊……”爸爸指了指墻上的喇叭說:“我在聽廣播,聽中央最近有沒有啥新政策。我這個生產(chǎn)隊長,要帶頭關(guān)心國家大事啊。完了我也是要過來坐坐的?!笨迡屨f:“哪能勞駕他大叔動步呢!理當(dāng)娃兒登門拜訪,禮節(jié)不能搞顛倒?!贝荷鷭尣逶捳f:“鄰里鄉(xiāng)親,不必拘禮嘛?!?/p>
奎娃媽仿佛有說不完的感激話、客套話。媽拉了她要去灶屋說話??迡寣⑹掷锏陌诺阶郎?,對奎娃說:“好好陪你大叔擺擺龍門陣?!笨拚f:“曉得?!?/p>
春生和小菊早丟了作業(yè)本,一邊一個,圍在奎娃身邊,聽奎娃和爸爸說話,不住地問這問那。春生對奎娃哥身上的綠軍裝特別感興趣,這里摸摸,那里捏捏,尤其是瞅著他帽檐上那顆紅五角星,羨慕不已。
奎娃忽然想起什么,把桌上的包裹打開,原來是一包水果糖。他給春生和小菊各抓了一把。小菊從包裹里抓出一只小球問:“奎娃哥,這是什么?”奎娃說:“那是蘋果。”小菊說:“可以吃么?”奎娃說:“當(dāng)然可以?!贝荷谛【疹^上拍了一下:“你真是個豬頭,蘋果可以吃都不曉得!”小菊說:“我本來就不曉得么?!贝荷f:“不好好讀書,當(dāng)然不曉得的?!毙【照f:“難道你曉得?”春生說:“我當(dāng)然曉得?!毙【照f:“你撒謊!你和我一樣,根本就沒見過蘋果。”春生說:“我真的見過,在一本畫本上。畫本叫《摘蘋果的時候》,那上面就有很多很多的蘋果。還是朝鮮蘋果呢?!?/p>
奎娃接過話題說:“這是山東煙臺出產(chǎn)的蘋果。山東煙臺,聽說過么?”春生和小菊都搖頭??拚f:“那里離我當(dāng)兵的大連不遠(yuǎn),是有名的蘋果之鄉(xiāng),家家房前屋后,到處都是蘋果樹。我們連隊有一個煙臺的戰(zhàn)友,他告訴我們,春天蘋果樹花開了的時候,那才叫好看呢!潔白的蘋果花,漫山遍野,像下了一場大雪,到處都被厚厚的白雪覆蓋著;秋天,蘋果熟了,一樹樹紅艷艷的蘋果,像喝醉了酒似的,在秋風(fēng)中搖頭晃腦,過路人一不留神,就會被掉下來的蘋果砸中腦袋……”
春生和小菊聽得正入迷,奎娃媽過來招呼奎娃回家。媽留他們再坐坐,甚至還進(jìn)一步挽留他們吃夜飯??迡屨f家里還有客人呢。爸爸和媽把他們母子送到大門外。
奎娃母子一離去,春生和小菊就爭搶開了蘋果。蘋果最先是在小菊手里,卻被春生硬搶了去。小菊哪里肯依,開始是在堂屋里,繞著四方飯桌轉(zhuǎn)圈攆,或是從桌子下面鉆來鉆去追;后來,他們攆過灶屋、睡屋、倉屋。他們在奔跑、躲藏、追攆過程中,踩翻了撮箕里的谷子,踢飛了墻角的烘籠,絆倒了門邊的板凳。春生膝蓋在門框上撞了一下,痛得火辣辣的。但他無暇顧及,一路狂奔。小菊也摔了兩跤,爬起來,咬咬牙,又緊攆不舍。屋里空間有限。春生無法擺脫小菊,心里很惱火,要是白天,他早跑出屋去沒影兒了。
春生在急急忙忙的奔跑中,撞在一個人身上,抬頭一看,是送客回來的爸爸?!肮泶騺砹税?黑燈瞎火,到處亂跑個啥?”爸爸訓(xùn)斥道。小菊正好氣喘吁吁地趕過來?!案绺缫蕴O果,一個人吃,不給我吃!”小菊告狀說。春生反駁道:“誰想一個人吃?她才想一個人吃獨(dú)食呢!”爸爸命令春生把蘋果放到桌子上去,誰也不準(zhǔn)動它。春生說:“小菊不去動,我就不會動?!毙【照f:“春生不動,我也不動?!边@回她沒叫春生哥哥,直呼其名。爸爸生氣了:“我說了,誰都不許動一指頭!”春生點(diǎn)頭表示懂了??吹酱荷c(diǎn)頭,小菊才跟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春生把蘋果舉到鼻子底下,深吸了一口。小菊慌忙叫起來:“他又想吃呢!”春生抬腿朝她虛空踢了一腳:“哪個要吃嘛,我只是聞一聞?!毙【詹灰啦火垼骸拔铱吹侥惆烟O果放到嘴巴邊了?!贝荷f:“我是放到鼻孔前的?!毙【照f:“明明是嘴巴邊嘛,你說是鼻孔前。我也要聞一聞,是哈氣味?!贝荷挪唤o她聞呢,于是,兩人又抓在了一起。爸爸氣得吹胡子瞪眼:“把蘋果給我!”兩人這才分開。爸爸拿著蘋果,在手里把玩著,聞聞,看看,又聞聞,最后,他把蘋果放到了堂屋正中的神龕上。他掃了一眼回到桌上做作業(yè)的春生和小菊,高高的神龕,他們踮起腳也夠不到。他似乎放了心,才到灶屋里去了。
爸爸背影一消失,小菊便湊過頭去問:“蘋果是哈氣味?”春生在生小菊的氣:“不跟你說!”小菊滿臉失望。她不甘心,扭頭看那神龕,供著一尊木雕的菩薩,被經(jīng)年累月的香火,熏得黑不溜秋的,紅撲撲的大蘋果,就放在菩薩面前,格外搶眼。小菊溜下地,將長板凳挪到神龕下,往上爬。她的一舉一動,早在春生的監(jiān)視之下。“我叫爸爸來了!”春生大聲說。小菊慌忙求情:“哥哥莫叫,我只是聞一聞。你和爸爸都聞了,我還沒聞過呢。”她站在長板凳上,站直腰,伸過鼻子去?!罢嫦惆?”她說。春生說:“不只是香味,還有甜味呢,應(yīng)該是又香又甜才對?!睂?,是又香又甜!這回,小菊沒和春生斗嘴。她得打心里佩服起春生來。
吃過夜飯,春生主動向爸爸報告作業(yè)做完了。小菊也不甘落后,說她早做完了。爸爸沒像往天晚上那樣,作業(yè)做完后就趕他們?nèi)ニX。此時,他盯著神龕上的蘋果,自言自語地說:“我曾經(jīng)聽別人說過,蘋果就是我們這地方的鈴琴,不曉得是不是喲……”春生說:“肯定不是,我在畫本上看到,蘋果樹長得可高大呢,鈴琴樹還不及它的一半!”爸爸說:“也可能在北方,它就是蘋果,到了我們南方,它就變成了鈴琴了?!贝荷f:“那怎么可能呢!像你是我爸爸,無論到了哪里,都是我爸爸,不可能在家是我爸爸,到了學(xué)校,就不是我爸爸了?!卑职衷谒^上拍了一巴掌,笑道:“狗日的,有出息,會扯歪經(jīng)了!不過,樹與人可不一樣。我以前昕小學(xué)堂的楊老師講過一個故事,說橘子在南方叫橘子。在北方,就不叫橘子了,叫枳呢?!贝荷氩煌ㄟ@個道理,也就無話可說。
媽洗完鍋碗從灶屋里出來,爸爸問她以前見過蘋果沒有,媽直搖頭。媽對爸爸說:“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像,那年看過一部新聞記錄片,記不得是什么人,也記不起是啥地方了,蘋果豐收的時候,專門給毛主席送去一個大蘋果,孝敬他老人家呢?!卑职终f:“你記錯了吧,不是送的蘋果,好像是送的芒果?!眿屨f:“曉得是蘋果還是芒果,反正是一個大水果?!贝荷m正說:“你們都記錯了,不是別人給毛主席送芒果,是毛主席給工人送芒果,工人們還敲鑼打鼓滿大街游行歡慶呢?!卑职终f:“毛主席的芒果又是誰送的呢?”媽說:“你當(dāng)個生產(chǎn)隊長都有人請吃請送,他老人家是主席嘛,還少了人給他進(jìn)貢!”爸爸說:“他自己舍不得吃,送給工人,領(lǐng)袖就是領(lǐng)袖啊!”媽說:“你知道他沒有吃?肯定是送的太多了,吃不完,他老人家想,吃不完的都會爛掉,可惜啊,不如送給工人,也是個人情嘛。”爸爸說:“倒也是,換了你我,也會那樣做的?!?/p>
爸爸從神龕上拿下蘋果,翻來覆去看了一陣,才交給媽:“一個蘋果,小伙子跋山涉水從大老遠(yuǎn)的地方背回來,不容易啊!拿去切開,一人一塊,大家嘗一嘗,究竟是啥滋味,都長點(diǎn)見識?!眿尳舆^蘋果,春生和小菊緊跟著她,從堂屋到灶屋,看她把蘋果一刀一刀地切開,切成五塊,放進(jìn)一只干凈的盤子里。春生說:“四個人,你咋切成五塊?”媽不滿地別了他一眼:“你怎么把爺爺搞忘了呢!”春生咋了咋舌頭。三姑婆過生,爺爺走三姑婆家去了,明天才回來。媽將切好的蘋果端出來,放到爸爸面前。爸爸先拿了一塊,放到神龕上?!斑@是留給爺爺?shù)摹!彼麑蓚€孩子說,然后才給自己拿了一塊。媽把盤子端到春生和小菊面前,兩人各自抓了一塊,最后剩下那塊,是她的了。
小菊拿著那塊蘋果,伸舌頭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看看春生手里的,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忽然叫起屈來,說哥哥那一塊大些,要跟他調(diào)換。春生根本不承認(rèn)自己的那塊大些,更不肯調(diào)換。“你個笨豬,自己挑選的,怪哪個!”春生說。小菊說:“你先拿,所以拿到一塊大的?!贝荷f:“活該你背時,拿到小的了?!毙【請猿终f:“你是哥哥,大的讓小的,我就是要和你調(diào)換?!眿寗翊荷骸澳憔妥屆妹?,和她調(diào)換吧?!贝荷f:“人小鬼大,處處占強(qiáng)!我就不調(diào)換呢,況且她已經(jīng)舔過兩口了?!毙【毡銚溥^去搶。春生趕緊咬了一口:“拿去吧,我和你調(diào)?!毙【丈盗搜郏X得這下子虧吃得更大了,哇地一聲哭了。媽忙哄小菊說:“別哭了,來,把我的那塊吃一口?!毙【毡悴豢蘖?,露出笑容來。春生大聲抗議:“不公平!媽偏心,總是向著妹妹!”媽笑著說:“媽的娃兒,媽都喜歡呢。妹妹小,不懂事,你是哥哥嘛,能讓妹妹一點(diǎn),就讓妹妹一點(diǎn)。”春生賭氣,跺腳甩手跑出屋去了。明擺著的,媽一碗水不端平,心里就是向著小菊嘛!
小菊吃得很慢。她不想早早地吃完了,吃完了就再也沒有了。她慢慢咀嚼,仔細(xì)品嘗。她感覺有一粒小硬物,把牙齒硌了一下。她吐出硬物,湊近油燈下看,是一粒蘋果籽,黑黑的,硬硬的。原來蘋果是有籽的!蘋果這么大,可籽怎么這么小啊?比米粒大不了多少。桃子、李子、梅子、杏都比蘋果小。但籽可比蘋果籽大多了。她在燈下觀察著這粒蘋果籽,看著看著,她就樂了,樂得小嘴咧開來。如果我把蘋果籽種在地里,不就可以長出蘋果樹來么?有了蘋果樹,當(dāng)然會結(jié)出很多蘋果,有了很多蘋果,就會有更多蘋果籽,都把它們種下去,過些年頭,蘋果樹比山上的松樹、柏樹還多呢,誰還再稀罕啊!她為自己的想法激動。無聲地笑了起來。她把蘋果籽放在油燈下,又找,果真又找到了一粒;繼續(xù)找,又找到一粒,可惜被切成了兩半,黑色的殼里面,是雪白的肉。可惜啊!那一刀像切在小菊心上,心一蹦一跳地疼痛。
小菊從書包里摸出一個墨水瓶蓋,把蘋果籽收藏起來?!鞍涯銈兊奶O果籽都給我。”小菊說?!吧短O果籽呀?”爸爸問?!熬褪翘O果里面的籽啊?!毙【照f。爸爸有些詫異:“里面還有籽么?”小菊說:“是啊,黑色的,小小的?!卑职终f:“我怎么沒注意呢?可能,我把它們都吃了……”媽說:“我也可能一塊吞下肚去了。”“你們……嗨!”小菊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爸爸和媽都不解。媽走過來問:“小菊你怎么啦?”小菊懶得答話,把臉扭到一邊去。爸爸說:“難道我們不該吃?吃錯了?”小菊轉(zhuǎn)過頭來:“要是你們不把蘋果籽吃了,種進(jìn)地里,開春過后,不就可以長出蘋果樹來了么!有了蘋果樹,我們還愁沒蘋果吃?”媽媽喃喃地道:“對啊,我們怎么沒想到呢!”爸爸說:“你個小機(jī)靈鬼,難怪你媽特別疼愛你,你哥總說你媽偏心,還在外面生牛脾氣呢?!眿屶凉值溃骸澳阋策@么說!誰偏心了?”忽然,爸爸嘿嘿的笑了起來。這笑聲似無似有,笑得媽心頭發(fā)毛?!澳阕补砝?”她說?!拔沂歉吲d,高興才笑?!卑职终f?!斑@兩個娃娃呀,以后都會比你我有出息,不對不對,比奎娃有出息。比公社天天開廣播的黃家娃娃還有出息!”
屋外地壩里靜悄悄的,白天四處亂竄的雞呀狗呀貓呀,全都絕跡了。春生想叫全娃、六子、毛狗幾個伙伴出來玩,但家家戶戶都熄燈睡覺了。春生感覺無聊,撿起一塊瓦片,向地壩邊黑森森的竹林投去,驚起兩只宿鳥,撲棱棱地飛進(jìn)夜色里。他又獨(dú)自轉(zhuǎn)了一圈,覺得實(shí)在沒啥可玩的,便進(jìn)屋去了。
堂屋里燈還亮著,卻沒有人。估計小菊睡覺了。她倒好,多吃多占了,當(dāng)然睡得香。爸爸和媽呢?他來到后屋,見后門半開著。油燈放在門外墻下一個避風(fēng)的角落。媽在打掃豬圈,大掃帚刷得嚓嚓響。牛圈里是空的,爸爸牽了老黃牛在冬水田邊喂水。
春生覺得也該睡覺了,但他實(shí)在不困。屋外又起風(fēng)了,嗚嗚嗚地,像是哪個在野地里孤寂地吹哨子。風(fēng)從門縫灌進(jìn)來,油燈的火苗搖曳不定。他轉(zhuǎn)悠到了堂屋,一眼瞥見神龕上那塊蘋果,臥在菩薩的腳前,像斂了光芒的半月,靜靜地散發(fā)著迷人的香甜氣息。他嘴巴動了動,口水就鋪天蓋地涌出來。那是留給爺爺?shù)陌?他在心里告誡自己,使勁把口水咽下去。然而,口里如有一眼泉水,咽下去又滿,哪里咽得完!喉嚨里水流聲咕嚕咕嚕響個不停。他想走開,卻挪不動腳步。他拉過長板凳,很輕松地就挺身站在了板凳上。他拿起蘋果,跳下板凳,走了幾步,又停住腳步。他抬頭望望菩薩,菩薩不說話,卻拿眼睛死死盯著他,盯得他心慌意亂。他折了回來,重新爬上長板凳。他心有不甘,狠狠咬下一口,才把蘋果放回原處。咬過的蘋果像一張彎彎的枷擔(dān),一副嚴(yán)重受傷的表情。他把弓背的一面向外,咬過的一面向里,這樣,過路人不在意的話,就不會發(fā)現(xiàn)那副難看的表情了。
春生溜到床上,和衣躺下,口里咀嚼著蘋果,滿口香甜。他這才感覺到心跳如此劇烈,像擂鼓一樣。小菊已經(jīng)睡了,發(fā)出輕微的呼吸聲。他聽到媽關(guān)豬圈門的聲音,接著,牛蹄踏著石板地的聲音也響起來,爸爸牽牛進(jìn)圈了。他們一前一后進(jìn)了屋,關(guān)門的吱呀聲。閂門的響聲,在靜如死水一樣的冬夜里,格外響亮。蘋果全部下了肚,春生意猶未盡,細(xì)細(xì)打掃戰(zhàn)場,一處處搜索牙縫里的殘渣。
這時,春生聽到爸爸和媽在堂屋里大聲說話。媽說:“可能是老鼠啃了?!卑职謶嵟卣f:“你看看,看清楚,老鼠有這么大的嘴巴嗎?有這么大的牙齒印嗎?”媽無語?!按荷?小菊!你們都給我滾出來!”爸爸憤怒的聲音如雷劈,震得房屋顫抖。
春生還在為自己的小聰明暗自得意呢。萬萬沒料到,爸爸這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小菊被驚醒過來,迷迷糊糊地問:“哥,啥事啊?”他無暇搭理小菊,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溜為上策,免得皮肉受苦。爸爸的脾氣像火炮,一旦引發(fā)就會地動山搖,下手也絕不留情,大巴掌像搓衣板,誰見了兩腿都得打顫。
春生慌慌張張溜出來,外面比先前更黑暗,黑夜似一鍋攪不動的糨糊。他不知該往哪里去。他站在地壩里,四顧黑咕隆咚,心頭一派茫然。臘月的寒風(fēng)吹在臉上,像刀子刮。他好似一只喪家狗,心頭惶惶不安。他來到地壩邊的大石磨上坐下來,石磨涼如冰。屋里的燈光從木格方窗泄漏出來,他不時瞟一眼,隨時擔(dān)心那道大門會吱地一響,爸爸提著馬燈尋找出來。他希望自家的燈光也早點(diǎn)熄滅,那意味著爸爸和媽也睡了,他就可以悄悄溜回去睡覺。他心頭開始有些后悔了,干嘛去動爺爺那一份呢?爺爺平常把自己當(dāng)心肝寶貝待,自己卻偷吃他的蘋果,良心真的是遭狗吃了!做了昧良心事的人,是要受到老天懲罰的。
黑夜如此安靜,任何一點(diǎn)響聲,都會被放大得嚇人。風(fēng)吹過竹林,一片竹葉掉在地上,也讓春生神經(jīng)緊張。他想回到屋里去,想躺進(jìn)暖和的被窩里。他站起來,向有光亮溢出來的窗口走去。他知道門沒有閂,只需輕輕一推,就可以溜進(jìn)去;但不敢伸手去推門,好似門上安了炸彈,一推就會引爆。他在門前徘徊,聽到屋里的人說話,聽到他們走路的腳步聲,但他躡手躡腳。不敢弄出一丁點(diǎn)響聲來,就像一只驚魂不定的兔子,隨時做好了倉皇逃跑的準(zhǔn)備。
一不小心,他踢到了墻邊的拌桶。他被自己弄出來的響聲嚇了一跳。拌桶靠墻倒扣著,四四方方像一口巨大的斗。秋天稻谷撻完,拌桶就閑下來,直到來年的秋天。拌桶的一邊擱在一尊柏樹疙篼上,沒扣嚴(yán),狗呀貓呀,經(jīng)常躲在里面過夜,小伙伴們做“藏貓貓”的游戲,也把它作為理想的藏身之地。此時,他別無選擇,就鉆了進(jìn)去。躺在石板地上,簡直像睡在冰川上!春生受不了,鉆了出來。屋里燈光依舊亮著。他聽到媽焦慮的聲音:“這娃兒躲到哪里去了呢?”他抬頭看見墻上掛著的蓑衣衣,一把扯下來,塞進(jìn)拌桶底下,又鉆了進(jìn)去。他把蓑衣卷過來,鋪一半在身下,蓋一半在身上。這樣就暖和多了。
大門“吱呀”一聲開了,燈光從拌桶的縫隙透進(jìn)來?!按荷?,你在哪里啊?快回來吧!”他聽到媽的喊聲,胸口一熱,孤獨(dú)、委屈、害怕,一齊涌上心頭來,眼里也是熱乎乎的。他差點(diǎn)就答應(yīng)了,就想鉆出去了,甚至想撲進(jìn)媽的懷抱?!按荷?”爸爸的喊聲也跟著響起來。不知為什么,聽到爸爸的聲音,他柔軟的心,一下子又變得堅硬起來。他不是恨爸爸,而是老想和他對著來。他們就在拌桶邊說話,春生還看見了爸爸穿著膠鞋的一只腳。
“你把娃兒嚇壞了,要是出了啥事,我跟你沒完!”媽一個勁地埋怨爸爸。“你得給我把人找回來!”
爸爸像個啞巴,不吭一聲。這個一貫強(qiáng)硬如石頭的男人,也有軟弱的時候啊!春生真想像孫猴子一樣蹦出來,大聲對他們說,我在這里呢!但他極力克制住自己,他不想讓他們就這么輕容易找到自己;他甚至想,我就是要讓你們找不著,嚇嚇你們,看你們還心疼不心疼我!
“這狗日的不會走很遠(yuǎn)的。”他聽到爸爸終于說話了。“你把馬燈點(diǎn)上,我們出去找,冬水田,堰塘邊,竹林里,還有,糞坑里也看看……”
他們原來還是心疼我的啊!春生心里說不出的感動。他聽著他們的腳步聲遠(yuǎn)去,一路上“春生”“春生”的喊叫聲,打破了冬夜的嚴(yán)寒和寂靜。
找吧,慢慢地找你們的兒子去吧!春生幸福無比地想。拌桶里似乎還殘存著稻谷的清香,他用鼻子吸了吸,卻沒吸著什么。他裹了裹身上的蓑衣,把自己裹得更暖和些。他覺得牙縫里有什么東西,用舌頭頂了頂,是蘋果殘渣。他不停地用舌頭頂呀頂,硬把它頂了出來。他不忍把這粒蘋果囫圇吞下去,想制造一個漫長的享受過程。他用舌頭把蘋果粒頂?shù)窖例X下,輕輕地、慢慢地嚼著……蘋果的甜味流淌,浸透了他的每一根骨頭,蘋果的香氣彌漫,水一樣托舉著他,亦沉亦浮。
夜來霜重,地上凍得如鐵板一塊。春生醒來時,發(fā)覺手腳都成了冰坨坨。他從拌桶下爬出來,看到天光早已大亮,家家戶戶的瓦屋頂上,炊煙裊裊。他使勁搓著手,跺著腳。他依舊不敢回屋去,擔(dān)心碰到爸爸。他走過地壩,看到冬水田里厚冰覆蓋,冰面的反光,射得人眼睛脹痛。他覺得喉嚨里癢癢的,如毛毛蟲在爬,忍不住咳嗽起來;身上特別冷,沒穿衣服似的。莫非昨晚在外面睡感冒了?他摸摸額頭,果真有些發(fā)燒。
春生繞到屋后,看到小菊在自留地邊挖地。小菊只有鋤把子一半高,根本就把鋤頭掄不圓,挖得特別吃力。開始一鋤下去,鋤頭反彈起來,地上只留下一道弧形的鋤印。土凍得太硬了。但她毫不在乎,一鋤一鋤地堅持挖下去。霜風(fēng)吹在她紅紅的臉上、手上,兩條清鼻涕老是往下流,吸進(jìn)鼻孔里去,又流出來,吸進(jìn)去,又流出來,像兩個小搗蛋,故意跟她作對似的。她停下來,擤掉鼻涕,甩到一篷枯草叢中。她在手掌心吐了一日唾沫,雙手搓了搓,又舉起了鋤頭,使勁挖下去。一會兒,她還真挖出了碗口大一個小土坑。
春生雙手插在袖筒里,在一旁看了多時,心頭疑惑。她這樣賣力挖地干啥呢?他咳嗽了兩聲,這次是有意的。小菊抬起頭來,一臉的驚異:“哥,你昨晚到哪里去了?爸爸和媽找了你大半夜,連糞坑里也用糞提盆攪遍了!”春生本不想跟她說話,卻又禁不住好奇:“你挖地干啥?”小菊說:“種蘋果樹?!贝荷f:“哪有蘋果樹可種?”小菊莞爾一笑,放下鋤頭,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揭開紙,露出一個墨水瓶蓋,瓶蓋里臥著兩粒蘋果籽。她將蘋果籽倒在小手心里。她的手心粉紅,像春天桃花的顏色,而蘋果籽是黑色的,黑如夜晚。春生拈起一??戳丝矗粷M地說:“這么小哇!”小菊說:“別嫌棄它小,能長成大樹呢?!贝荷诶镙p蔑地嗤了一聲:“真能長成大樹?”“當(dāng)然能?!毙【招赜谐芍?。春生撇撇嘴:“一場霜雪就會把它們凍死的!”
小菊不和他爭辯,將蘋果籽小心放進(jìn)土坑里。那么細(xì)小的兩粒蘋果籽,落在大地上,不細(xì)看,是看不出來的。小菊將一塊凍土搗碎,搗細(xì)。抓了一把,丫開五指,讓細(xì)碎的泥土,從她的指縫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漏下,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蘋果籽遮蔽起來;然后,她雙手捧起坑邊的土,一層一層覆蓋上去,直到最后泥土把小坑填滿。
“要給蘋果籽澆水?!贝荷谝慌哉f?!笆且獫菜!毙【照f?!斑€要編個竹籬笆,圈起來?!贝荷终f,“蘋果那么香甜,雞聞到了就會把土刨開,把種子啄來吃掉?!薄案纭D阆氲谜嬷艿?。”小菊說。春生揚(yáng)了揚(yáng)頭,走開去了。
冬水田里的冰結(jié)得很厚。小菊用木瓢使勁地砸,一下,兩下,三下……她的兩手凍得通紅,有如兩只紅蘿卜。冰層抵抗不過她的意志,終于裂開了一道口子。她鉚足勁,再一瓢狠狠砸下去,冰層怪叫一聲,無數(shù)道口子由瓢下向四面八方輻射開去,水呼叫著從冰層下汩汩冒上來,在冰面漫延。
小菊給蘋果樹澆完水,跑進(jìn)灶屋,對正在煮飯的媽說:“我種了蘋果了!”媽說:“好哇,我們以后也會有很多蘋果吃了?!毙【障肓讼耄峙艿窖咛吝?,對正在淘紅苕的爸爸說:“我種了蘋果了!”爸爸也說:“好哇,我們以后也會有很多蘋果吃了。”
小菊記著哥哥的話,還要給蘋果樹編個竹籬笆。她提了彎刀,本是要去屋后的竹林里砍竹子,經(jīng)過柴棚時,看見靠土墻邊有半截竹子。編個小竹籬笆,有這半截竹子足夠了。她就拖了這半截竹子來。她把竹子破成尺許長、兩指寬的竹條子,一條條插進(jìn)地里,插成一個圈;然后,又找來一把干谷草,從下往上,一圈一圈地編織,一直編織到頂。干完這些,小菊站起來,拍拍手,看看竹籬笆,心頭非常滿意。
爸爸提著淘洗干凈的紅苕回家路過,小菊指著竹籬笆說:“我在這里種了蘋果!”爸爸說:“我們就等著吃你種的蘋果吧?!眿寢尦鲩T抱柴,小菊也指著竹籬笆對媽媽說:“我在這里種了蘋果!”媽媽也說:“我們就等著吃你種的蘋果吧。”
過了年,奎娃就要回部隊了。他是從山旮旯走出去,在外面有了出息的人,鄉(xiāng)親們都來送他。春生和小菊也在送行的人群中。小菊很想告訴奎娃哥,她已經(jīng)種了他帶回來的蘋果,但很多人都爭著和他說道別的話,有的還往他的行囊里塞瓜子、核桃、雞蛋,小菊一直沒有機(jī)會跟他說種蘋果一事。小菊覺得很遺憾。后來,小菊又想,沒說就沒說吧,也許再過幾年奎娃哥回來探親,蘋果樹就長大了,就結(jié)蘋果了,大家都能吃到蘋果了;家鄉(xiāng)也有了蘋果,奎娃哥就不需要再從大老遠(yuǎn)的地方帶蘋果回來了。
春天來臨,大地解凍,無數(shù)新綠從地上冒出來,把大地染綠了。各種植物又開始瘋長。春草瘋長,莊稼瘋長,樹也瘋長。小菊幾乎天天都要去看看,蘋果樹長出來沒有,但每一次都沒有看到。她沒有看到蘋果樹時就想,或許還要等兩天。她就過兩天再去看,但蘋果樹還是沒長出來。她又想,也許還要幾天呢……這樣,春天很快過去了,那地方始終沒有蘋果樹長出來。小小的竹籬笆先還新鮮,漸漸也就變得陳舊了;接著,籬笆上面的谷草一圈一圈脫落下來,竹條上生出了黑糊糊的霉斑。小菊就很少再去看了。偶爾路過那地方,她都會想起,她在那里種過蘋果呢。
兩年后,奎娃寫信回來說,他轉(zhuǎn)業(yè)了,安排到了地方工作,就在他當(dāng)兵的地方——大連,一座面朝大海的美麗海濱城市??迡屇弥迣懙男?,來給春生爸爸、媽媽報喜。爸爸說:“這娃兒,這下子大出息了!”
春生依舊喜歡和伙伴們在外面瘋玩,經(jīng)常一身大汗,臉如花貓。他回家來喝水,看到奎娃媽??迡屖掷锬弥迣懙男牛衽踔患氊愃频?。媽看到春生的花貓臉,就責(zé)備說:“你只曉得玩,看看奎娃哥,都大出息了!”爸爸就叫春生過來讀信。“五年級學(xué)生了,我考考你的能耐?!彼f。信上那些字,春生基本上都認(rèn)得,難不倒他。他甚至覺得奎娃哥的字寫得差勁,還沒他寫的好呢。他讀得很流暢,簡直如行云流水一般??迡屓滩蛔】滟澦骸扒颇慵掖荷@娃,從小就與其他娃娃不一般,將來定會有大出息呢!”說得爸爸和媽都眉開眼笑。
讀完信,春生看到信封右上角那枚郵票,上面竟是蘋果樹的圖案,樹上果實(shí)累累,和畫本《摘蘋果的時候》上面畫的一樣。春生就向奎娃媽要那枚郵票??迡層行┥岵坏茫迣懟丶襾淼拿恳环庑?,她都珍愛無比,保存在箱底,沾了一點(diǎn)污跡都心痛;但當(dāng)著春生爸爸和媽的面,她不好意思拒絕,只好一再地囑咐,別撕壞了信封!
春生把那枚郵票,小心翼翼地貼在了自己的語文課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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