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的《塵埃落定》以及對作者與作品的各種評論都“塵埃落定”的此時再論《塵埃落定》或許會有別樣的意義,因為往往邊緣的言論會有樸素、本真的判斷。
整部小說都是非同尋常的。首先以“塵埃落定”這四個字為小說的題目就顯示出一種高度淡定與冷靜的姿態(tài)。在這個紛紛擾擾喧囂著市場經濟的當代,人們熱衷于拜金主義和權力至上,而這四個字赫然呈目就給人一種別樣的冷峻與淡然,并且那種超然物外的哲學般的傲慢意味和“天淡云閑古今同”般的智慧的歷史思緒都飄然而出。題目很好地統(tǒng)攝、規(guī)定了整部小說的基調,那就是小說故事的展開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哲思始終保持著完美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的獲得是非常不容易的,需要創(chuàng)作主體具有相當的思想深度和思想力度,還需要特異的冷靜態(tài)度和思想定力,另外還需要高超的駕馭文字、操控文本的能力。這樣才能使創(chuàng)作主體自始至終如一個隱形人一樣牢牢引導讀者的感覺,這個感覺即是“文本在此岸,而創(chuàng)作主體在彼岸,同時二者卻在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地進行一場絕望的曠世之戀”。創(chuàng)作主體雖在云霧之端卻有一雙悲憫的眼睛,有一種悲劇般的愛的寬廣情懷。這與《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主體有相似之處?!都t樓夢》是批判現實主義杰作,但創(chuàng)作主體曹雪芹先生的空靈虛幻如夢似煙的彼岸情懷始終籠罩在文本之上,使文本始終流動著神秘的宿命的悲劇氣氛和一種永恒的不確定性。這種距離感一方面昭示出創(chuàng)作主體靈魂的高貴與精神的超逸與豐滿,另一方面為讀者提供了充足的想象與再創(chuàng)作空間。
所以,我要說的是《塵埃落定》首先具備了創(chuàng)作主體情思的高度幻美,隨后才誕生出了其語言文字的美。
翻開《塵埃落定》,撲面而來的、清新的、玉一般純凈又同玉一般清涼、幽冷的語言幾乎已被公認為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語言美的經典。同時阿來的語言又是狂放、大膽、富有刺激性的,充分體現出男性作家控制語言的霸氣、野氣和充足力度。更由于他敘述角度的巧妙,語言的野縱又得到了恰到好處的控制。語言一方面呈現出原始本真的樸實、深刻、裸露、觸目和新鮮,另一方面因為創(chuàng)作主體觀情思的高標脫俗和雄壯大氣,使通體的文字充盈著十足的詩性、靈氣和彈性,語言鮮活生動與純凈高雅能如此天衣無縫完善結合在當代文壇可以說是嘆為觀止。
阿來在《塵埃落定》的語言運用中充分展現了他作為一個詩人的機智與才華,我們說其語言美如水,即是說他的語言做到了純凈美、流動美和光影美。他語言的精、純、美不勝收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老舍先生和沈從文先生的文本,老舍先生的《月牙兒》語言的美可說是晶瑩剔透、超凡入圣,卻敘述著一個極其悲慘、邪惡的故事,其美與丑的強烈對比催人淚下、撼人心魄。而沈從文先生的眾多散文、小說其文本多透出一種深長、悠揚、曲折、纏綿的詩意,有一種透明的質感。沈從文先生擅用長句,文本有一種舒緩與遠淡的優(yōu)雅。阿來擅用簡潔的短句,他用一種魔鬼般的力量完成了創(chuàng)作主體對文本的詩意灌注,帶著一絲后現代的邪氣與玩世不恭。阿來文本的美感很特別,像針扎進人的肌體,令讀者坐臥不寧,他本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既隨心所欲,又不屑一顧,的確令人折服。而他們都是少數民族作家(老舍是滿族,沈從文是苗族,阿來是藏族),但他們在漢語言文字運用上顯示出的非凡悟性、高度靈敏和高超技巧已成為一種引人注目的值得探討的文學現象。我們還可以提到當代的回族作家霍達和當代彝族詩人羅慶春、當代藏族詩人維色,他們的文本顯示出他們對漢語言文字的理解和運用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而他們都不是漢族作家,這一方面可以說明漢語言的博大精深和強大的同化能力,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為少數民族作家的異族身份使他們對文字的美麗、純潔和高雅有更執(zhí)著和癡迷的追求,他們運用漢語是輕車熟路,但他們的潛意識里往往埋藏著一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那些遠古的、神秘的、飄浮的記憶會糾纏在心深處,寫作會讓一切消失的痛苦復活,即使是用漢語寫作,即使寫的是覆蓋全人類的主題,他們往往在這樣的境地里承受更大的心靈痛苦和矛盾,所以少數民族作家的文本無一例外都隱藏著他對本民族的深情熱愛和對本民族精神的深切呼喚和深深膜拜,有時甚至表現出一種超越與回歸的深刻迷狂?;蛘哒f少數民族作家文本的形而下可以是他民族的,而他們文本的形而上則一定是本民族的。他們運用漢語,卻使?jié)h語放射出異域風情,烙印上本民族的別樣根性,記錄著本民族的別樣清歡。總之,一切都成就了他們在此取得驚人的成就。
我們還可以感到阿來《塵埃落定》在語言風格上保持了比較完美的一致性,語言同本書的題目相呼應,都一樣蘊含了一種意味深長的反諷與嘲弄。以一個傻子的“我”來寫,用第一稱是最便于真實地抒情,展現內心感觸的,同時“我”又被常態(tài)的世人界定為傻子,這使“我”的一切感受都變得不可靠,不可信,從而迫使讀者以一種懷疑的、審慎的態(tài)度來對待本書的抒情。有的書為了最大限度地還原讀者的閱讀自由,以情感的零角度來敘述故事,這幾乎是一種病態(tài)克制的方式,這種極度的壓低方式也極易引起讀者的沉思與好奇,如余華的《活著》就是這樣。但阿來用的是更為自由的抒情方式,卻沒有濫情,而是與全體的情感又保持了一個詩意的,甚至是哲學意義上的可貴的距離?!拔摇奔仁莻€傻子,又是個孩子,孩子的目光是清澈、明凈的,語言與這目光是相配的。而純凈的語言后面隱藏著最復雜的內涵。
記得德語小說《沒個性的男人》的作者穆齊爾說:“天才是恰好與時代同拍的人,庸眾是比時代落后一百年的人。”(《尤利西斯》、《追憶逝水年華》和《沒個性的男人》被認為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三大經典。)我要說的是阿來恰好是與時代同調的人。阿來自己也表達了這種意思,《塵埃落定》不只是寫藏族土司制度的瓦解,更是寫所謂的社會轉型的痛苦,以及這轉型對個人精神的巨大震蕩。在這里,我認為阿來為這個時代把脈,他看透了人們精神所遭遇的苦難,及苦難的來歷。書的主題嚴厲地批判了權力的罪惡及等級制度對美好人性的殘害,這竟是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兩類人的同時墮落。而權力的背后隱藏著物欲,對物的控制欲注定了權力廝殺的血腥與殘忍。這就是一本寫權力的爭奪與瓦解的書,最后除了葬送生命以外,塵埃落定,而一代一代的人們還將宿命般地輪回,追逐權力,為物欲所傷。書中的意思仿佛人為物欲而死是最壯烈、最有價值的死法,這是阿來的客觀敘述法,冷靜,驚人的冷靜。汪波土司派他的手下去偷罌粟的種子,他們?yōu)榇藛拭?,而這一切是如此符合權力的法則。書中象征性地塑造了一個書記官司翁波意西,他的苦難在于他有信仰,他想做一個與權力分野的人,一個旁觀者,一個記錄者,歷史的見證人,而他遭遇兩次被割舌的命運,他敘說的能力是殘缺的,只有間接地寫,而不能直接地說。這是一個痛苦的塑造。
另一個問題還是要說阿來的力量,這是一種男性作家的力量。他控制文本的力量,最成功在于他控制情感的力量。把丑寫得丑,是逼人、感人的,而把丑與罪惡寫得美麗芬芳、搖曳多姿,需要讀者的警覺,而警覺之后要付出雙倍的痛苦代價。阿來與魯迅同樣是陽剛的硬派作家,至少《塵埃落定》的批判力度不遜于《藥》,但魯迅先生的文本更有一種血性的憤怒和理性的熱度。而阿來顯得悠閑和遠淡一些,有一種詩性的悲哀。我不敢說阿來與哲學家一樣真誠,至少可以說阿來與偉大的作家一樣真誠。對人類命運的深切憐惜與同情,對宇宙廣闊而永恒的悲情的敏感與痛苦,對人性美與丑對立的迷惑與矛盾,這是血淚之杰作的生命內容。
阿來是一個個性鮮明的男性作家,這當然是相當于女性作家而言的,他的行文有明顯的性別特征。女性作家多有遮蔽的欲望,寫愛、寫性多委婉而柔靜,但阿來涉筆于此多大膽、直爽、充滿揭露的動感和快感,但非常純粹與簡潔。能超越性別來寫作或者充分利用性別賦予的靈性與差異來寫作都是可能成功的。
任何藝術品都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至少在創(chuàng)造者的心目中,最好的作品總在夢中。中國的現代白話小說是以《狂人日記》的發(fā)表為開端的,在魯迅、郁達夫等的小說中,舊文言的痕跡與影子是很明顯的,冰心的小詩、散文給予白話文美感的確立,沈從文、蕭紅的文本則透出了白話文行文的從容與細膩,漸進地白話文的運用變得自由而嫻熟了。三、四十年代的長篇小說在結構、主題、心理描寫方面更多地向西方學習,這種學習一直也沒有停止過。建國后政治對文學的過度滲透,小說的美感被嚴重破壞。八十年代以后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都做出過可喜的努力,但真正使小說成為形而上的人類心靈的歸宿與美的歸宿的作家是不多的,阿來是一個?!秹m埃落定》寓言式的暗示是成功的,但后半部涉及外部力量的混亂時筆力不夠,較落塵情,不及前文自然、流暢,這是作者思想對存在的迷茫造成的。應該說《塵埃落定》也體現了阿來的軟弱與無奈,但這并不妨礙阿來成為當代最有實力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