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鐵路。北京至拉薩。臥鋪車廂。
寂寞的云彩懸掛著列車的顏色,正在鐵軌的行進(jìn)聲中滑過一段不可捉摸的歲月。列車上的玻璃,空得透明。我斜臥在鋪上,微閉著眼。
車廂里很靜,只聽到火車輪子與鐵軌碰撞發(fā)出的輕微顫動聲。剛發(fā)車幾個小時,天就要黑了。我睜著眼躺在床上,望著空曠無人的列車道,只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動。窗外的夜色,如同傾巢出動的黑色的卵,一粒粒地滲透了進(jìn)來,覆蓋上了我的眼。
我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卓瑪從上面探出小巧的身子,伸出頭,說,換一下鋪,怎么樣?
我在下鋪,卓瑪在上鋪。
我睜了一下眼,趕緊說,行啊。我早就期待著能與卓瑪說話了。
換好后,卓瑪從下面探出頭,望著上面,說,謝謝你啊。
我沒言語,只是從上面看著她。
還以為你不愿意呢,都憋了老半天才給你說。卓瑪在下面說。
我說,怎么會呢。
卓瑪是與我在北京火車站認(rèn)識的。那時我們都拎著大包小包,準(zhǔn)備從北京到拉薩。在車站候車時,我們都站在了一個人口前,她站在我的前面拎著大包小包。一不小心,她的包就撞了我一下,她連忙道歉。我說,你拎這么多啊?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沒辦法啊,有這么多東西。然后又問我,到拉薩去?我點(diǎn)頭,也問她,去旅游?她搖了搖頭,說,我到北京來旅游。我說,那你是拉薩人?她點(diǎn)頭,俏皮地笑笑,嘴角浮起了一抹高原紅,很美。整個神態(tài),竟像一只雍容華貴的貓。
認(rèn)識之后,我就主動幫卓瑪拎了一些包。在上車時,卓瑪一直在夸我,說我會呵護(hù)女士。
乘了一天的車,因?yàn)橛辛俗楷?,我的旅途變得生動了起來,不知不覺中,竟到了蘭州。
卓瑪說,過了蘭州,就可以見到高原風(fēng)貌了。
我說,是嗎?
她說,是啊,蘭州過去不久,就是高原邊緣了。
我從上鋪躍下,坐在靠窗的小凳上,望著外面。卓瑪也從鋪上起身,坐在了我的對面。我們中間隔著一個小臺子。
突然。列車鉆進(jìn)了一個隧道。我對面的卓瑪一閃就沒有了影子。我們的身體,完全籠罩上了一層黑色的纖維。本來天就要黑了,而現(xiàn)在,則黑得只能聽見對方的輕微呼吸聲。
我將手,探向那層玻璃,那里一層很厚很厚的玻璃,厚得讓我的手在撫摸它時,就像在撫摸著一堵墻。我將臉順著手的方向貼了上去,一絲絲的涼意,瞬間就通過皮膚,滲透進(jìn)了我的心里。我打了一個寒顫,內(nèi)心似乎有了一種想盡快空曠的感覺。我穩(wěn)了穩(wěn)自己的身子,盡量將體重向玻璃上傾斜。干脆,我把耳也貼在了玻璃上,讓自己與玻璃,毫無間隙,我的眼睛,再不想睜開。我緊緊地閉著雙眼,就像是在面對一個自己曾經(jīng)的親密愛人。即使這個人,真的在不久以前,就像現(xiàn)在的玻璃一樣,在我的瞳孔里印下一個冷冷的背影。
我想像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堵墻。一堵玻璃的墻。
這堵墻,幻化成了一抹記憶。
突然,一陣灼熱撲面而來。我慌忙睜開了眼。我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強(qiáng)光,照得我連忙闔上自己的眼皮。感覺玻璃在一瞬間就變燙了。
我轉(zhuǎn)過頭,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再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之后,睜開了眼。
我看到了高高掛在天上的太陽。那個太陽,即使在天要黑的時候,因襯在藍(lán)天白云之間,看來很純,不像一些地方的太陽,周圍老是圍繞著一些看不清的迷霧。我明白,列車出了山洞。
掛在天上的太陽,就像一個影子,在我的面前不停地閃。掛滿了色彩。
亮晶晶的,一段歲月,透明得越加清晰。
如藍(lán)天白云。
卓瑪?shù)穆曇粼谖业呐赃呿懫?,她說,你怎么老是在那里傻坐著啊。我一直看著窗外,說,我想看看這里的太陽。卓瑪笑了。我不用回頭也知道她笑了。因?yàn)閺囊灰娒?,我就知道她很喜歡笑,從上車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是在笑。
她的笑。像格桑花的色彩,溢滿了我的整個眼簾。
一幅草原的圖景,閃現(xiàn)眼前,美麗異常。
我說,我想體驗(yàn)一下列車過洞時的感覺。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就是想。
那有什么感覺?
我說,我覺得列車在穿過一個個隧道時,人就好像一條條蛔蟲在一道大大的腸子里漫無目的地鉆。
卓瑪馬上發(fā)出了一個聲音似乎很討厭我打這個比喻。因?yàn)槲仪逦芈牭剿淖彀汀鞍揉钡仨懥艘幌?。我更加肆無忌憚,甚至有一點(diǎn)惡作劇,我說,這人一旦像蛔蟲了,就能真正體驗(yàn)到在黑暗中漫無天日的那種冷了。卓瑪又笑了,說,列車像腸子,人像蛔蟲,那你就一定是那條最大最惡心的蛔蟲了。說完,她又打了一個哈哈,說,況且,人體是有溫度的,在人體內(nèi)的蛔蟲,怎么會冷呢。
我說。但我認(rèn)為,它肯定會覺得冷。
你真的就是那只蛔蟲?你體驗(yàn)過這種感覺?
我說,我是在比喻。
比喻?她側(cè)著頭,不會說的是你自己?
比喻就是比喻,誰還管說的是誰呢?我說,只要這種意象真實(shí)就行了。
什么意象?她問。我感覺她問的語調(diào)有點(diǎn)俏皮。
一種玻璃一樣的意象。我簡單地回答。這時,我看到前面又出現(xiàn)了一個隧道,列車又要過洞了。
意象本來就是假的,是虛的,又怎么會是真的呢。卓瑪在列車剛要進(jìn)洞時,對我說,似乎有點(diǎn)調(diào)侃。但她的神情,竟突然之間變得有一點(diǎn)呆呆的。
我說,是嗎?但我覺得我們在想問題時,自己每次都能從大腦中觸摸到那種意象似的,所以,我認(rèn)為,意象也可能真實(shí)。話剛說完,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我聽到一句話,說,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意象也是真的,那該多好!
列車在隧道里穿行。突然,車廂劇烈抖動了一下。我聽到卓瑪發(fā)出了一聲驚叫,隨后,一條腿就撞在了我的一條腿上,我知道那條腿一定是卓瑪?shù)?。因?yàn)槲颐黠@感到那條腿很長,而且很有肉感。在剛上車時,我就看到卓瑪只穿了一條時下在內(nèi)地很時新的牛仔短褲,短褲緊緊地包著她身體的一部分,下面是一雙白皙的修長的腿。老實(shí)說,從我見到這雙腿的第一眼起,我就注意到了它們。當(dāng)時我眼睛一瞥,就看到了卓瑪那雙腿在我的面前不停地晃動。特別是后來我?guī)退嘀熊嚿献邥r,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們一直往進(jìn)站口走。雖然在走,但我卻一直都在看著卓瑪?shù)哪请p腿。那是怎樣美麗的一雙腿啊。其時的我,緊緊地跟在卓瑪?shù)暮竺妫杏X什么都看不見,只看見那雙珠圓玉潤的美腿在我的面前晃動,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也在跟著那雙美腿晃動。
這時,卓瑪?shù)耐扰龅搅宋业耐壬?。我覺得。自己剛才所說的所謂“玻璃的意象”,竟都沒有了影子。雖然我一直以來,特別是成年以來,都感到內(nèi)心有一種沉重感。特別是面對冷時,更是如此。
在那條腿碰過來時,我馬上就在情不自禁中將自己的一條腿緊緊地貼在了那條腿上,仿佛一個對自己向往的東西早已經(jīng)如饑似渴的人。
但卓瑪?shù)哪菞l腿,卻在瞬間就閃開了。仿佛只是在不經(jīng)意問。我們面前小臺子下面的空氣中,劃過了一道輕得無痕的弧影。這時,我的眼前突然又出現(xiàn)了一片光亮。
對不起啊,剛才碰了你一下,卓瑪坐在我的對面,笑著對我說,沒撞痛你吧?
我搖了搖頭,內(nèi)心竟馬上想到了一句話,嘴里脫口而出,說,其實(shí),痛也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卻是真實(shí)存在的,對不對?
對啊。卓瑪說。
那痛是不是一種意象?我問。
是啊,所有看不見摸不著但又能感覺得到的,那都是意象。卓瑪回答。
那你說意像真實(shí)不真實(shí)呢?我直直地望著她問。
她又呆了一下。
似乎是被我問得沒話了。
過了一會兒,她淺淺地笑笑,說,怎么會呢?仿佛仍是不太相信我所說的話。后來,她閃閃的大眼睛靜靜地盯著我,說,其實(shí),我還真的愿意像你所說的,意象就是真實(shí)的呢,這樣,我肯定會更快樂。
我不解地望著她,說,你覺得你不快樂嗎?
卓瑪扭過頭.不望我,望著窗外。她耳后的一縷頭發(fā)貼在了窗戶玻璃上。
我用手在空中抓了抓。沒有風(fēng)。
我看見她的頭發(fā)在玻璃上印出了影子。
我說,看什么呢?卓瑪不看我,嘴里卻說,你這人真是有點(diǎn)意思。
我也望著窗外,說,是嗎,這就是你對我的印象?
卓瑪卻不再言語。我看著她美麗的臉影漸漸地模糊進(jìn)了夜色里。
天真的快完全黑了,只能看到車窗外一些影像的輪廓了,根本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但沿途的景色,卻依然是那么美麗。高原的特色,越來越明顯。
看著窗外越來越美麗的風(fēng)光,卓瑪說話了,她說,怎么樣。陶醉吧?
我點(diǎn)頭,說,這天可真是藍(lán)啊,就是到了天要黑的時候,也還是如此。
到了拉薩,天會更藍(lán)。卓瑪歪著頭對我說。
我問,你一個人到北京去旅游?
她搖了搖頭。
我望著她。
她說。我不是去旅游的。
我說,那去干什么?感覺自己有點(diǎn)唐突,但卻還是問了。
她伸手指了指床上。我看到,她的床頭上放了一個用白布包著的盒子。這個盒子,從上車到現(xiàn)在,我就看到她一直都帶在了身邊。
我問,那是什么?
她說,我奶奶。
我吃了一驚。
卓瑪緩緩地說,我奶奶病重,我把她送到北京去治,結(jié)果,還是沒治好。
話語間閃過了一道空靈。但卻沉重。
我說,你奶奶多大了?
剛好八十。語氣中有些傷感。
我說,那也算高壽了。
她看了看我,說,也是。頓了一下,又說,不過我很舍不得我奶奶。我從小就是我奶奶帶大的。本想能掙錢了,多孝順?biāo)稽c(diǎn),不想?yún)s變成了這樣。說話間,她的眼圈開始紅了起來。
我說,其實(shí)只要你能掙錢,能養(yǎng)活你自己,你奶奶就會很欣慰了。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無語。過了良久,才說,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是和奶奶相依為命的。
我望著她。
她說,我是一個孤兒,奶奶在六十歲那年,在拉薩大街上收留了我。
我有了一些動容。
卓瑪說著話,竟又呆住了。我連忙轉(zhuǎn)移話題,說,可能要到青海了。
她看了看窗外,說,就是。
我看到了鐵路沿線一群群的牦牛。
望著外面的景色,我說,到拉薩后,準(zhǔn)備干什么?
她說,我想先把奶奶的骨灰送到天葬臺天葬。
我說,都火化了,還怎么天葬?
她看著我,說,你不是說了,意象也是真實(shí)的嗎?
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多了一道夜色的印痕。
她說,我想把奶奶送回去,只要我想了,那就是真實(shí)的了,是不是?
我看著玻璃。玻璃仍像一堵墻。
她搖了搖頭,說,其實(shí)這是我,也是我奶奶一個一直來了的心愿。我奶奶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過世之后能天葬。我答應(yīng)了奶奶,即使火化了,也要把她的骨灰送回天葬臺。
我能明白一個剛剛失去了奶奶的女孩的心情。
我看到卓瑪把臉貼在了玻璃上。玻璃上一片朦朧。
我轉(zhuǎn)移話題,說,你在拉薩干什么?
一聽我這句話,她馬上就換了一付表情,很精神的樣子,說,我是一名老師!
老師?我的語氣中有點(diǎn)驚訝。我想象著一個像貓一樣的女孩帶著一大群孩子時的情景。
卓瑪很小巧。
不相信?卓瑪斜著眼望著我,眼角的表情更像一只貓,閃動著大大的眼睛,余波一下在我的身上傾灑。
我感覺到了玻璃經(jīng)過太陽底下時的色彩。
我說,信啊。怎么不信呢?
我可是一個好老師喲。她說。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肯定相信這一點(diǎn)。然后又問,教什么的?
我什么都教!她驕傲地抬起頭,望著我。
不可能吧?這么厲害?我真的有點(diǎn)不太相信。
我是幼教老師!她笑著對我說。
難怪什么都教啊。我有點(diǎn)想笑。
卓瑪就開始講她在幼兒園教小朋友們時的情景。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感覺玻璃越來越貼近我的臉。
我的臉和玻璃一樣。玻璃里有我的熱氣。玻璃也像我一樣。
她說,你知不知道,幼兒園里的小朋友們可乖了。
我說,哪里的小朋友又不乖呢?
她俏皮地笑了起來,說,不過,我還是覺得拉薩的小朋友們最乖!
拉薩的小朋友們最乖,我也笑了,又說,還數(shù)你們園里的小朋友是最乖中的最乖!
當(dāng)然了!她望著我,不禁失笑。
我問,你在哪所幼兒園?
她說,我們是一個特殊教育學(xué)校。
特教?我怔住了。我知道,特教是教師行業(yè)中一種最難教的職業(yè)。老師每天都要面對一些身體上有殘疾的兒童,教起來難度很大。
我感覺玻璃離不開我了。
突然,卓瑪說,那就是可可西里。
我望著窗外,說,這么黑,你怎么知道?
我想的,這是我的意象,卓瑪說,就像我想我奶奶一樣。
我笑了,說,那你覺得你奶奶和可可西里一樣,現(xiàn)在都還是真實(shí)的了?
我感覺到了玻璃的一端傳來了一絲絲的溫暖,那是卓瑪?shù)囊欢恕?/p>
我的黑色的眼中,出現(xiàn)了可可西里。
一群藏羚羊正在鐵路沿線悠閑地吃草。一只小藏羚羊正一個勁地往一只身材高大的藏羚羊肚子下鉆。
我的眼中,燃燒著一片綠色的無邊無際的草原。卓瑪?shù)穆曇繇懫穑従彽卣f,如果能把我們學(xué)校搬到這里來,和這些可愛的藏羚羊生活在一起,那該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生活意象。
我說,既然是意象,那就是真的了,你們已經(jīng)生活在這里了。
卓瑪就不再言語。我臉上的玻璃,那種溫暖越來越濃。玻璃在燃燒。
車過唐古拉山口,我和卓瑪仍一直坐在車窗前,卓瑪仍然沒有一絲絲的睡意。我也是。
卓瑪說,其實(shí),我一在學(xué)校上課,一看到那些小朋友們,就會想到我的奶奶。
我不解地望著她。
她直視著我的眼,說,知道嗎,我的奶奶對小孩子最疼愛了。就在收養(yǎng)我之后,她接著又收養(yǎng)了好幾個,后來,政府見她年齡太大了,又是一個人。所以,就把奶奶收養(yǎng)的大部分孩子由民政部門安排了。但奶奶卻怎么也舍不得我,并向相關(guān)部門保證,自己有能力把我撫養(yǎng)大。所以,我就一直跟在了奶奶的身邊。
卓瑪抬頭看了看我,見我沒有什么反應(yīng),就說,看來我是自言自語了。我用手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感覺是有點(diǎn)困,但卻強(qiáng)打起精神,說,沒有,我一直在聽呢。
我感覺卓瑪?shù)哪樕细‖F(xiàn)出了一絲絲對往事的無限追憶之情。
天亮了,我黑色的眼里,突然閃進(jìn)了幾絲光亮。
卓瑪偎在小臺子上,神情沒有一點(diǎn)疲憊。
玻璃緊緊貼著她的臉頰。
我說,你奶奶那么大年紀(jì)時才收養(yǎng)的你,那她靠什么養(yǎng)你。
卓瑪?shù)难劾镩W現(xiàn)出了一種霧狀的朦朧。玻璃突然被陽光強(qiáng)烈地照射,光線在玻璃的內(nèi)部幻化出五顏六色的光圈,反襯在卓瑪?shù)哪樕稀?/p>
我看著卓瑪。卓瑪不說話。
這時,車窗外出現(xiàn)了一個如瑪瑙綠一般的湖面。湖面很寬,像一匹綢緞,靜靜地覆蓋在車外的大地上,在藍(lán)天白云的映襯下,猶如一幅畫。
卓瑪看著美麗的湖,就像在看一個美麗的仙女。她說,我奶奶在布達(dá)拉宮廣場給游人擦皮鞋,都擦了好多年了。
我無語。
良久,我問,那你現(xiàn)在最想什么?
玻璃上的光圈越來越密,顏色越來越濃。
卓瑪望著窗外漸漸遠(yuǎn)去的湖面,說,我現(xiàn)在最想的,就是能回到學(xué)校去。
火車在往拉薩飛奔,外面的景色越來越美麗,美得讓我迷醉。
玻璃竟突然變得透明起來,沒有了一點(diǎn)色彩。
卓瑪望著車窗外面,眼神中充滿了神往。她說,你不知道,學(xué)校里面的那些孩子雖然身體上有缺陷,但他們,各個都那么可愛,那么的招人喜歡。
我說,看來,你有你奶奶的遺傳。
什么遺傳?她笑了,說,我又不是我奶奶親生的。
雖然不是親生,但在這一點(diǎn)上,你卻真是遺傳了你奶奶善良的天性。我說。
也許吧。卓瑪幽幽地說,眼神中竟有了些許的迷茫。
我不知道她的眼神中為什么會有那種迷茫。我想,也許是卓瑪不想要“遺傳”兩個字吧?因?yàn)?,如果是天性,那就是與生俱來的東西,談不上什么遺傳,而這樣,也更能體現(xiàn)出卓瑪和她奶奶身上,那種本質(zhì)的東西,一種精神的實(shí)質(zhì)。
列車一路前行,車窗上的玻璃,都透明得如湛藍(lán)的天,看不到一絲玻璃的影子。卓瑪后來不說話了,干脆呆呆地坐在窗前,眼神中滿是游離。
火車一聲長鳴,幾分鐘后,停了下來。
卓瑪說,拉薩到了。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還需要我?guī)椭鄸|西嗎?
卓瑪臉上突然之間就綻開了一朵玻璃做的花,說,你說呢?
我看著剛剛停下來的列車。
一出車站,外面就有一排排成直線的孩子站在了拉薩火車站,向著出站口招手。卓瑪一看,就激動了起來。她扭過頭,對我說,看,那些就是我的孩子。我叫他們不要來接我的,可他們還是來了!
卓瑪嘴上說著不愿意,但我從她的臉上分明看到了一種幸福的表情,玻璃一樣的花更加綻放,而且我注意到,卓瑪稱呼那些孩子,竟是“我的孩子”。我說,你都還沒有結(jié)婚,哪來的“我的孩子”?
卓瑪望了望我,臉上瞬間呈現(xiàn)出了一團(tuán)紅霧,說,沒結(jié)婚就不可以這么說嗎?況且,你不是說有什么意象嗎?只要我想,那就是真的!說完,她薄薄的嘴皮一翻,翹起了嘴,露出了一個可愛的造型,更像一只小貓。
出了站口,一群孩子一涌而上。幸好我?guī)妥楷斕崃舜蟛糠謻|西,她才有機(jī)會伸出雙手,抱住了她的那些“孩子”。
我聽到,所有的孩子,只要能說活的,都在說一個相同的詞語,那就是:“媽媽。”不會說的,也用手勢比劃著同樣的意思。
晚上的拉薩,燈火輝煌。
第二天,我和卓瑪,一起到了天葬臺。我看著卓瑪站在天葬臺上,打開骨灰盒,將她奶奶的骨灰,全部撒向了湛藍(lán)的天空。而天際之上,一只只禿鷲,正在一聲聲地鳴叫。天空就像一個大大的玻璃罩子,瞬間就將卓瑪?shù)哪棠?,刻在了一片玻璃一樣的元素之中?/p>
卓瑪?shù)难劬?,完全變成了一塊透明的玻璃。
從天葬臺下來,卓瑪笑了,說,有一件事,我還忘了問你。
我說,什么事?
她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我叫次洛,住在八廓街。
卓瑪聽了,睜大了眼睛,完全就成了一只貓,說,原來你也是拉薩人?
我說,是啊,你一直沒問我,我都沒有機(jī)會跟你說。
那你是千什么的?她問。
我是美術(shù)學(xué)院的老師。我說。
卓瑪聽了,就將她的兩只粉拳砸向了我的身上,我看到她的眼睛中,閃動著一個玻璃一樣的人影。
我感覺,那拳頭就像是一只可愛的貓,正在給她的心上人撓癢癢。而一直以來纏繞我的那種孤獨(dú)。沒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的影子。
一張映著鮮紅血彩的臉,正在禿鷲的鳴叫聲中,懸掛著一個靈魂,于高空中燦爛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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